宦者小心上前,几次三番,始终不敢用大力,自然掰不开秦策咬紧的牙关。
“退下。”
刘淑妃皱眉,挽起长袖,素手捏住秦策的下巴,使了个巧劲,终于打开秦策的嘴,轻声道:“阿姊,可以喂药了。”
刘皇后没有耽搁,用竹勺压住秦策的舌苔,勉强将汤药喂进秦策口中。
见他还能吞咽,殿中众人皆松了口气。
一碗汤药喂完,刘皇后打开绢帕,擦过秦策的嘴角。
见秦策眼皮微动,手指也在微微抽动,似醒非醒,刘皇后和刘淑妃交换眼神,当即俯身道:“陛下刚用过药,恢复精力需要时间,且先休息。宫中有我和阿妹,朝中有夏侯将军和张司徒。”
不知秦策是否真有意识,听到这句话,竟渐渐平静下来。
刘皇后直起身,向刘淑妃点了点头。
姊妹俩十分清楚,秦策暂时不能死。就算要死,也必须撑到秦氏兄弟赶回长安。
无需全部归来,只要回来一个,朝中局势就能掌控。任凭有人心怀叵测,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不过,秦策醒来之后,知晓长安被亲子掌控,难保会做出什么反应。
想到某种可能,刘皇后摇摇头,起身往偏殿更换衣裙。有刘淑妃守在内殿,她自可以放心。
刚刚走进偏殿,就有宦者上前,禀报前朝情况。
“官家晕倒在朝会上,消息瞒不住,长安城起了流言,说是……”
“什么?”
“说是官家无道,不怜百姓,为君无德,这场病咎由自取。之前的天龙食日就是佐证。”宦者一边说,一边瞅瞅左右,声音压得更低,“仆觉得事情不对,流言未免传得太快,太有针对性,让人暗中去查,果然发现,背后有人推波助澜。”
“哦?”刘皇后长眉轻挑,眼底尽是冷意,“查明是谁?”
“证据确凿的有五家,都是官家定都后来投的豪强。还有两家,是从西河带来的旧部,似是对官家早有不满,借机生事,只是没有明确证据。夏侯府内也有端倪,老将军是否牵涉其中,仆尚不敢断定。”
“夏侯?”
刘皇后大吃一惊。
诸事尽在掌握,唯有此事出乎预料。她想过有人会催生野心,趁机生乱,万万没有料到,夏侯氏也会牵涉其中。
没有确切的消息,刘皇后不敢断定,生出异心的是夏侯鹏本人,还是他的几个儿子,亦或是在军中的孙子。
唯一能确定的是,跟在秦璟身边的夏侯岩,必然没有牵涉其中。
“继续查,盯住这几家。”刘皇后斟酌片刻,命令道,“你出宫一趟,请张司徒入宫,切记小心行事,不要惊动他人。想要稳定朝局,等到阿子归来,必得张司徒出面。”
“诺!”
刘氏部曲多数给了秦璟,刘氏姊妹所能依仗的,唯有宫内的禁卫和长安守军。
之前,刘皇后并不担心桂宫的安全。现如今,事情牵涉到夏侯将军府,她不敢有半点大意,更不敢怀抱任何侥幸。
夏侯将军自平州归来,奉旨领司隶校尉。不同于前朝,秦策不只予其司察、举使之任,亦有徒兵之权。其三子俱在军中,其孙肩负守东城之责,认真算一算,夏侯氏竟掌控了长安近半数兵力。
之前有秦策压制,忌惮天子之威,夏侯氏从未敢轻举妄动。
如今秦策病重,在群臣面前跌落龙椅,潜藏的野心迅速被催生,继而如野火燎原,顷刻间蔓延开来,再也无法收拾。
“自古以来,权力二字困住多少英雄。”
刘皇后叹息一声,转身回到内殿,遣退宦者宫婢,在刘淑妃耳边低语几句。
“阿姊所言确实?”刘淑妃的惊讶不比刘皇后少。
“确实。”刘皇后站在榻边,看着陷入沉睡的秦策,叹息道,“从西河到长安,变的又何止是官家。”
刘淑妃沉默下来,轻轻握住刘皇后的手,许久不发一言。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在给彼此力量。
“陛下,你防备阿峥几个,可曾想过他人?”刘皇后看着秦策,低声道,“想想胡族南迁后的事,若是被夏侯氏得手,你可知秦氏会有什么下场?”
秦策沉沉的睡着,没有任何反应。
刘皇后闭上双眼,轻轻摇了摇头。
“罢,如今说这些又有何用。”
“阿姊,郎君定会及时赶回。”
“嗯。”
刘皇后点点。
依她看来,如今的情况虽然危急,却不会立即致命。夏侯氏终归是秦氏旧臣,虽然行事染上胡风,遵循的终归是汉家的礼义廉耻,君臣之义。
“为绝天下人之口,夏侯鹏不会妄举屠刀。如他有意造反,最大的可能围住皇宫,逼官家禅位。”
“禅位?”刘淑妃沉吟片刻,“仿效桓汉天子?”
“八九不离十。”刘皇后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讥讽,“只不过,无论夏侯鹏还是夏侯硕,都没桓氏的能耐。”
桓容之所以能顺利登基,和东晋特殊的政治形态分不开,也和桓大司马的“积累”分不开。
桓温早就想着造反,言行举动无不让人联想到司马昭,算是提前给世人打了“预防针”。
加上晋室不得人心,司马曜又有昆仑婢血统,桓容接受禅让完全是水到渠成。纵然有人挑刺,也成不了多大的气候。
夏侯氏则不然。
全家被视力秦氏的忠臣良将,多年来名声在外。在世人眼中,夏侯氏压根不该和造反沾边。遇上有人造反,更该是带兵平叛之人。
如今却好,夏侯氏煽动流言,明显生出反意。
刘皇后很想看一看,盖子揭开那天,世人的口水一并涌来,夏侯鹏当如何自处。
“陛下,您可是看走了眼。”
疏远血亲,几近父子反目。
信任旧臣,却要面临被逼禅位的风险。
“一饮一啄,早有因果。”
刘皇后看着秦策,看着他斑白的头发,苍老的面容,再不见早年的意气风发,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怜?
或许。
夫妻亲情早被消磨,如今剩下的,只有对英雄垂暮的惋惜,对一代枭雄即将落幕的可怜。
莫名的,刘皇后脑中突然闪过一幕旧影。
光影渐渐清晰,竟是年少时出嫁的场景。
那一日,她在铜镜前梳理长发,姊妹围在身边,清脆的笑声环绕耳际,驱散了即将离家的忐忑。
那一日,她被大兄送出坞堡,登车之前,看到策马立在面前的秦策。
眉目俊朗,壮怀豪情。
刘皇后愣住了,不是为秦策的英雄气概,而是这人迎亲当日还穿着铠甲,纵然更添威武,却难免让人觉得奇怪。
秦策见到她,当即翻身下马,大步走上前,二话不说,将来不及登车的刘皇后抱了起来,直接送上马背。
诧异的惊呼之后,是爽朗的笑声。
“天色不早,为免胡贼生事,当速速归还坞堡。”
“细君莫怕,为夫骑术甚好。”
“细君如有不满,待回到坞堡,为夫给细君牵马驱车赔罪!”
马鞭扬起,马蹄声渐渐远去。
陪嫁的姊妹坐在车内,望着前方的夫主和主母,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良久之后,随车轮压过官道,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听到北地汉子豪迈的笑声,眺望被夕阳染红的一双身影,禁不住轻笑出声。
笑声之后,女郎们击节而歌。
夕阳中,迎亲的队伍一路飞驰,踏过空旷的平原,融入落日的余晖之中。
笑声和歌声渐渐远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最终沉入心底,埋在记忆的最深处。
刘皇后出神许久。
她以为自己忘了,可是……
想到这里,一声苦笑溢出红唇。
刘淑妃似能猜透她的心思,倾身靠近,紧紧握住刘皇后的手。待后者稍微放松,举臂环上她的后颈,手指探入发间,轻轻用力,任刘皇后靠在自己的肩头。
“阿姊,该歇歇了。”
刘皇后没说话,合上双眼,轻轻点了点头。
姊妹俩互相依偎,似交颈的天鹅。
室内寂静许久,榻上忽然传来一声轻响,继而是秦策沙哑的声音:“细君……”
太元六年,十二月
辍朝四日之后,光明殿又响起乐声。秦策终于升殿,在百官跟前露面。
文武入殿奏事,离远尚不觉得,离近都能看到,天子的面容愈发,精力显得不济,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隐隐透出几分凶狠。
仿佛暮年的狼王,失去尖牙利爪,威严始终不减,足以令宵小胆寒。
“传朕旨意,召四皇子归长安,行册立皇太子大典。”
诏令出口,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群臣都没有想到,秦策昏迷数日,上朝后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秦璟还朝,册立皇太子。
夏侯鹏坐在殿中,看向高踞龙椅的秦策,目光深沉,十指攥紧,几将朝笏捏碎。
随着圣旨传出,长安风雨渐起,整个中原大地为之震动。
消息传到建康,群臣引论纷纷,都在猜测秦策为何会突然立皇太子,莫非病愈仅是幌子,上朝不过是强撑,一切都是回光返照?
如果真是这样,蚕食边州的计划怕要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