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岚和阴黎是同一天生日,都是大年初五。
“九”的谐音为久,阴家庆生习惯“过九不过十”。阴黎今年十一岁,阴岚却是二十九岁,二十九岁是要大办的。
阴家热热闹闹请了好多人,但切蛋糕的时候上另外一个小寿星却不在场。
好多人打趣,“诶?怎么没见到我们的小公主?”
阴岚端着蛋糕,最后还是在楼顶的半露天花房找到了人。
小丫头孤零零地坐在秋千上,背影看着可凄惨伶仃了。这会儿天上连颗星子都没有,风还呼啦啦的,得亏广粤哪怕冬天温度不算太低,要不然只穿了个小礼裙能受得住?
生日蛋糕都不吃,跑这来吹冷风,难不成在哪儿受委屈了?阴岚狐疑,等走进了才发现这哪是受委屈了,分明是生气了。
就说嘛,怎么可能林黛玉式地多愁善感,肯定穆桂英式地喊打喊杀啊!
寒风中坐着的姑娘手里拿着一枝腊梅,并不欣赏反倒辣手摧花。她恶狠狠地掰着腊梅枝,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念着什么“容”什么“臭”,秋千旁边的腊梅树已经被祸害了个秃秃,地上的碎花、碎枝段儿铺了好大一堆。
阴岚走过去,靠着玻璃围栏,手里给阴黎准备蛋糕却进了她自己的嘴巴,“这腊梅还是你自己种的呢,这么糟蹋都不心疼的?”
阴黎早就听见脚步声了,又扯下一朵花,头也没转,恶狠狠地,“心疼,心疼死了。”气得都快翘辫子了,能不心疼么,不止心疼,肺也疼肝也疼!
她腊月二十五寄的东西,运费上花了大价钱,对方可是拍胸脯给她保证的二十八之前肯定送到。
算着时间,她从初一就开始眼巴巴地等,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问佣人有没有自己的来信,问完不够还要亲自跑一趟邮局。一天到晚地想着念着,觉都没睡好,可就是不见信!
终于到了初五了,呵呵,死心了。
要求要吗?又没让他准备生日礼物,要求高吗?就让封回信写句生日快乐,这特么要求高吗?!
阴黎盯着手里的腊梅花苞,当某人的臭脑袋,一把拧了下来:容承湳,你这个负心汉!!!
督帅府里,坐在火炉边烤火顺带研究着地图的某个人打了个喷嚏。他左右揩了揩鼻子,以为是给冷地,就将烤火炉的火往大调了点。
说是预备开了年就挥师北上去攻打季良筹,但容承湳真正定的出师时间其实在四月中旬了。
按他心里的希望那肯定是越早出兵越好,二月份就出兵他都乐意。只不过这个局势之下,你哪怕做件小事,都得把方方面面给考虑全了,又何况打仗这种大事。
春耕,一年的时期,实在经不住打仗。
正月十五一过,过年的喜庆气氛就连尾巴都看不见了。这年头,人们大多不是在为生计而忙碌,而是在为生存而忙碌。
都说这个时期是短暂而辉煌的盛世,但盛世只是少部分人的盛世,更多的大部分人,他们在遭遇战火和荒年。
一个多月眨眼而去,王兰芝肚子大了走路都有些艰难了。
这一个多月里,容雄就每天二十四小时地陪着她,军队的事情全扔给容承湳了。
预产期在五月,王兰芝是高龄产妇,又是头一胎,容雄紧张她,还以防万一地直接在督帅府里给她预备好了一间医用标准的产房,医生也是提前请好了的。
打算四月中旬出征,但已经都四月十号了,容承湳连战前动员的草稿都还没开始拟,且连要打季良筹这件事他都还没给几个军队高层吱声。
容承湳有必须一个开战的理由,但也有一大堆不宜开战的理由。虽然春耕接近尾声,但国家外患太严重了。
只不过还没到四月十五号,一则消息就逼得容承湳义无反顾起来,是从北方传来的消息:季良筹一夜之间连丢18座县城!
容承湳看到报纸时,直接踹翻了茶几,“季良筹这个鳖孙,感情老子不打他,倒还便宜了外国人!”
他扔了报纸二话不说就召开了紧急会议,简明扼要把攻打方案谈开。几个参谋长、指挥官看到报纸上的内容也是气得战意翻腾,加上之前由容雄带领的攻打鲁地的那一仗可以说赢得非常漂亮,容军上下现在是气势满满,毫不惧战。
拍板敲定,容承湳东西一收就准备去整饬军队了,脚都跨出督帅府大门口了,小红却急匆匆地跑来拦住了他。
容承湳不耐烦,“什么事这么慌?太太要生了?”
小红疯狂点头。
“要生了就要生了,找我干嘛,又不关老子的事儿。”
“可是督帅不在......”
容承湳皱眉,“那找傅叔。”
站在这儿都已经能听到王兰芝的惨叫了,小红往别墅看一眼,也是第一次见谁生孩子,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边很急,这边又不给她拿主意,她就开始产生一种自己仿佛是一粒浮萍的错觉,在水上漂漂荡荡,有种下一秒就会被淹死的恐惧感。
那是一种做下人的发现自己对于主家毫无用处的恐惧感,她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咚咚又咚咚,连话都忘回了。
傅管家也是一早就跟着容雄一起出门的,这个时候除了容承湳,没人能镇场子了。
容承湳咬牙,此刻只想破口大骂,平时做事还人模人样,关键时刻却他妈掉链子!“那找医生和产婆!”
小红被他吼得一震,回过神来眼里的恐惧散去,拔腿就朝外跑。
“站住!”容承湳摘了帽子叉着腰,吐出一口浊气算了认了这个霉命,“你回去守着她,医生和产婆我派人去叫。”
医生是提前请好的,就安排在离督帅府不远的小楼里随时待命。
医生和助产士急匆匆跑来时,王兰芝已经在产床上疼得死去活来了。她在里边疼得死去活来,容承湳就在外头烦得死去活来。
他抓了把头发,真不知道这叫什么事儿,又不是他的儿子要生了,凭什么把他给扣了下来!
一天到晚把耳朵贴在人家肚子上叽叽歪歪,那油腻样!事到临头了,呵......
里面惨叫一声高过一声,容承湳把那不到两厘的头发抓了又抓,抓了又抓,真是凭借着超强的忍耐力才忍住没摔袖离开。
又过了半个小时,容雄却还没回来。
他憋不住了,站起来,冲着里边震天吼了一句,“还他妈要多久?!”
容承湳是不了解女人生孩子这种事儿的,那厉害起来了生个一天一夜都有可能......容雄倒是了解,就是这了解没派上用场。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小红从里边钻了出来,容承湳听着那凄厉的惨叫弱下来了,还以为生出来了,却见小红一脸哭丧。
他皱眉,“你那什么表情,晦不晦气?”
“少帅,太太没力气了......”
“什么叫没力气了,生孩子还要用力气?疼不就完事儿?”
好在后脚助产士就出来做了解释,也实在是因为听不惯容承湳这不可理喻的话,“胎位稍微有点不正,加上孕妇年龄较大,盆底肌弹性不够,她生不出来,现在人已经有点昏迷了。”
容承湳越发不耐,“直接说解决办法!”
“建议剖腹产,条件允许的话直接去医院。”
这在容承湳听来简直是屁话,什么叫条件允许“的话”?允许不允许你不知道?来问我?医疗设施一样没差,生都生到一半了,要折腾去医院,把人在半路上折腾没了好推卸责任?
容承湳冷笑一声,眼带杀气地看着助产士,“里面那女人跟她肚子孩子里要是不能活着出产房,你也别想活着出产房了。”
随即又对着小红,“她不是没力气生了吗,你给她把力气找回来。去拿针,那种长银针,进去扎在她手指,她要是还醒不过来就往她指甲里扎。”
虽说接这单子的时候,助产士就清楚高收益伴随着高风险,但还是被容承湳的眼神给吓到,再一听他这骇人听闻的方法,顿觉自己更没活路了。理智还在线,赶紧拦住小红,“这不行!这简直胡来!”
小红脑子呆板,肯定吩咐,一般让她怎么做她就怎么做。紧要时刻,只要有人给她出主意,不管方法,她都不觉得可怕;可怕的是没人给她出主意。
她一点没犹豫,壮实的手臂一把挥开助产士,然后就跑开了,按容承湳说的找银针去了。
助产士呆滞,“疯了疯了......”
王兰芝是半昏迷状态,但意识还在,别人和她说什么她都还能听见。
小红扎之前还在她耳边安慰,“太太,别担心,少帅说让我给你扎扎针你就有力气了,你使劲儿生,我给你借力。”
小红真不是故意刺激她,老实巴交的人可没这心机,而且那扎也不是纯做样子,扎是真扎。手上一起一落,利落得跟当初拿萝卜烫柳笑珊时一模一样,甚至略有精进。
王兰芝手上一痛,眼睛一下就瞪开了。
小红还是举着她的手扎的,王兰芝连头都不用歪就能看见那晃眼的银针就那么直愣愣地插在自己手指上。她委屈气愤,又恐又惧,死咬着唇一发力还真把孩子给生出来了。
医生大喊,“看见孩子的头了!赶紧,行了,把力气憋住,收回来,当心撕裂!”
容承湳听见一声婴儿啼哭,不算响亮但饱含生机。他又骂了句自家那不干人事儿的老头子,然后连男孩女孩都没问,直接翻身上马挥兵打仗。
那灰色冷硬的军衣大氅,那弧度锋利的军大檐帽,那背影冷峻的军团少帅......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容雄赶回来时,王兰芝是真的晕了,一场生产身受煎熬、心受恐吓,怎么可能不晕。医生和助产士也是后怕,出了产房就回了医院。
容军督帅喜获老来子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绥军管辖的地界了,彼时阴黎还在生容承湳的气。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立刻脑补了八百回养子不如亲子得宠、处处受到不公平待遇的画面。
这一脑补,顿时所有的气都消了,顿时所有的他的缺点,她都决定原谅了......
阴黎甚至都快哭了,那么水深火热,艰难透了,肯定不是故意不给我回信,呜呜呜......拿什么拯救你、我的哥哥!
亲儿子满月的时候,容雄给他办了场盛大的满月酒,然后正式介绍了王兰芝,并且公布了小孩子的名字:容齐修
督帅府办酒席的时候,容承湳已经成功拿下了季良筹两个县,突袭顺利,但后面没这么容易了。
季良筹的领地面积极速缩水,先后被容雄和阴岚各啃下一个省,后又失给外国人十八个县城。
而除了和容雄打的那场持久战损失了一定兵力外,阴岚和外国人那,季良筹几乎是半打半退,没什么兵力损耗。
所以按他现在的领地面积来匹配他的剩余兵力,那可谓是兵力雄厚了。
领地缩水,还没歇口气,突然就又被啃了一口。况且清楚容军绝对不会满足于这突袭得来的小小的两个县,对方必定是要咬着自己不放,狠狠扯下一块肉才得罢休的,季良筹自知已无退路,已是做了穷寇亡徒、两败俱伤的打算。
以前季良筹还能仗着自己兵强地多,耀武扬威,但现在是真不敢小瞧谁了。这一仗,他终于有点认真的意思了。
只不过他还是想错了一件事,容承湳可不是要狠狠扯下他一块肉来,而是要整个把他给吞了!
不管怎么说,容承湳这仗是越打越不好打了。
但再不好打,他也还是在年末的时候将冀省撕咬了下来。容雄当时打鲁地花了整整八个月,而他只花了七个月。
接到容雄发来的电报喊回家过年时,容承湳得意极了,反复强调跟他强调:没你我一样行,还比你更行~
看到回复时,容雄气得直接抢了电报员手里的电键,噼里啪啦一顿操作,就是一个字:骂!
容承湳得意归得意,这个时候却还回去不得。不说刚拿下的冀省,哪怕年前容雄打下来的鲁地也是欠整顿的。当初如果不是绥军在赣鄂闽三省屯兵,容雄也肯定没那么早回容城。
所以说,即便不打仗,容承湳也还是有一堆的事要做。
只是可惜,他没回督帅府,自然就又没有收到阴黎的信了,于是阴黎十二岁的生日就又是在郁闷中度过的。
而那一堆好吃的好玩的,就又进了容雄的肚子,老头子也是,沾了别人的光,偏偏还不把这事儿给人家说上一说。
阴黎在十二岁零六个月时来了月信,阴岚见她从容淡定不慌不张,该用什么用什么,该怎么洗澡怎么洗,不禁惊奇。
拉过她小声说道,“你都不知道,我当时这什么的时候,我哥、你爹!还以为我要死了呢!嗯......我也以为自己要死了......”
阴黎不禁感叹同样是哥哥,这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然后,就更想容承湳了。
阴黎抬着下巴有点小得意,把容承湳给自己上启蒙课的事情稍稍显摆了一下。
阴岚听完倒是对容承湳的感观好了不少。
十三岁的时候,阴黎终于收到信了。在得知容承湳去年根本没回容城时,她终于知道是问题出在哪了。
于是这年,她放聪明了,直接往督帅府和战线两边都寄了东西。仍旧没回容城的容承湳也就终于第一次收到了信。
他第一次收到信,阴黎也第一次收到回信。
阴黎激动万分,打开信封的手都是颤抖的,轻轻把信纸抖开,只见跃然纸面一坨,对,一坨......
特么一坨翔!!!
这就是我苦苦等了两年多的结果???
那坨黑色墨水勾勒的翔,生动明晰,隔着纸张,阴黎都闻到了那浓郁到不行的芬芳......
她的心,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