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情绪会在瞬息之间突然降临,比如快乐,比如忧伤,因此,让人不得不相信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也许真的住着快乐之灵和忧伤之灵。
这一刻,忧伤之灵附身在程菁身上,她哭了。她想起了一个词汇,可以生动地形容眼泪流在她脸上的情景——泪如雨下。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要忘记黎曜晖不是难似登天,而是痛彻心肺,即便只是想一想。
黎曜晖把纸巾递过来,并不敢看她,他很没水准地、像个没有经验的小男孩一样说:“别哭了,你再哭我也想哭了。”
黎曜晖实践了他的诺言,周四、周五他开自己的车接送程菁,他没有再提起周三的话题,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程菁说:“你别接我了,我跟你开玩笑的,我真的可以自己开车。”
黎曜晖不说话,程菁只得接着说:“你来接我就要起的更早,太累了。”
“我不累,”黎曜晖说:“我习惯早起,在家呆着也是呆着。”
这个话题也结束了,没有再继续。没有结果的争论、讨论都是没有必要继续的。
周五下班送程菁回家的途中,程菁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程菁狐疑地接听起来,对方怯生生地说:“程菁姐,我是麦穗”
程菁皱皱眉,问:“有事儿吗?”
麦穗支支吾吾地说:“我想问问,卢征哥,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没告诉你吗?你急着找他有事吗?”
麦穗的声音更低了,扭扭捏捏地,“小不点一到夜里闹的就凶,我睡不好觉,每天夜里都担心它随时会出来”
程菁不悦地问:“你不是还不到预产期吗?担心什么?”
麦穗无辜地说:“怀孕的事,谁说的好撒?万一有点事情,它提前出来了,也说不准撒。”
“他后天就回来,”程菁有点生硬地说:“没别的事儿我挂了。”
麦穗不语,程菁于是就把电话挂了。
黎曜晖问:“卢征那小三儿打的?”
“嗯,”程菁气呼呼地说:“有病!”
黎曜晖沉默片刻,话里有话地说:“卢征其实也挺为难的吧?”
程菁警觉地问:“你什么意思?”
黎曜晖反问:“已经离婚了,他还死皮赖脸地跟你住在一起,为什么?”
“小三儿已经大着肚子住在北京了,他死皮赖脸地跟我住在一起又能怎么样?”程菁长叹一声,“我真不想掺和他们那些事儿了!”
“我能理解卢征的心情,一方面不甘心跟那小三儿一起,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对她肚子里的孩子负责,”他顿了顿,说:“还有,他对你也不死心。”
程菁还在玩味他这番话,他又接着说:“你嫁到上海去,就不用再搀和他们的事儿了,卢征也就死心了,他会重新考虑他的生活。”
程菁一愣,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黎曜晖狠狠心,接着说:“你没发现吗,你就是所有麻烦的根源所在,你不结婚就不能解套,你结婚了,卢征的问题、你的问题、我的问题都解决了。”
程菁的心一凛,声音都发颤了:“你说什么?”
黎曜晖咬咬牙,抛出最狠的杀招——“你走了,我也可以收收心了,我媳妇就快生了,现在这个状态,对谁都不好。”
程菁的脑袋懵了,她用尽全力赶走那些冲到眼眶里的眼泪,说:“做财务的,都是用左脑思考的吗?”
黎曜晖干笑一声,哑着嗓子说:“人活着不是为了难为自己的,对吧?”
程菁陷入了可怕的沉默,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激烈地爆发了,对着黎曜晖烦躁地大叫:“停车!”
黎曜晖早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既不回应,也不从命。
“你听见没有?!”程菁更大声地叫:“我要下去!我这就给你解套去!”
“别闹了,”黎曜晖停顿片刻,沉声说:“以后我就不来了。”
程菁怔怔地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车停在程菁家楼下,黎曜晖下车想帮她拎包,被程菁狠狠一脚踢在腿上,趁着他龇牙咧嘴的功夫,程菁将他推到一边,扬长而去。那一刻,她扭伤的脚似乎突然痊愈了,健步如飞。
周/六一天,程菁在等待中度过。她盼着黎曜晖能打个电话来,即使不约她出去,说几句话也好。从早晨起床等到晚上睡觉,心神不宁地度过一天以后,她自我安慰,他从不在周/六打电话的,也从不在周/六约她的。
周日起床,又继续等。等待的焦虑从下午一点开始骤然升温,在下午三点到达顶点,从下午五点开始降温,到了晚上,降到了冰点。
晚上,卢征回来了,洗个澡就离开了。离开前,他一脸歉意地说:“我去看看她,过两天就回来。”
程菁说:“太难为你了,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卢征一愣,问:“你怎么了?脑进水了?”
程菁说:“没有我,你就不为难了,不管娶不娶那小妖精都不为难了。”
卢征傻愣愣地看着她,说:“我明天就回来。”
卢征走了,房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程菁脱光衣服,抱着睡裙进入卫生间。水花激射而出的刹那,程菁坐在浴缸里痛哭失声。她想起了张学友的一首歌——《忘记你我做不到》——忘记你我做不到,不去天涯海角,在你身边就好,如果爱是痛苦的泥沼,让我们一起逃
这个澡洗了太长的时间,从浴缸里钻出来后,程菁发现由于长时间浸泡在热水里,她受伤一周的脚踝得到了一次极好的热疗,突然就伸缩自如了。她苦笑着想,难道连上天也想告诉她,她真的应该远行了?
换好衣服出来,隐隐约约地听见手机在客厅的手袋里响,明明不是《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程菁还是神经质地冲过去——也许是黎曜晖用座机打来的呢?
不是座机,是杜芸的手机。程菁自嘲地拿着手机在沙发上坐下接起来——“回北京了?”
“回来了,”杜芸说,声音很怪异,“你那发小今天没约你?”
“没有。”程菁的声音涩涩的。
杜芸迟疑片刻,说:“我看见他了。”
“啊?”程菁不由自主地紧张,语气却是随意的,“你看见什么了?”
杜芸压低声音说:“他又跟他那前女友在一起呢。”
“哦,”程菁的眼泪又开始流,语气仍是平静的,“他们干嘛呢?”
“吃饭呢,”杜芸不满地说:“那女人看他的眼神特暧昧!”
“就他们俩?”程菁问。
杜芸肯定地说:“就他们俩!”
程菁哽咽着问:“你能来陪陪我吗?”
四十分钟后,杜芸来了。一眼看见程菁哭肿的双眼,不禁惊呼出声:“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你这是为谁啊?”
“谁也不为,为我自己,”程菁把她拉进客厅,用纸巾擦擦眼泪、鼻涕,问:“你刚才还看见什么了?”
“啊?”杜芸小心地问:“你问的是那俩人吗?”
程菁点点头,目光忧郁地看着她。
杜芸轻轻擦拭着留在程菁脸上的泪痕,问:“是为了他吗?”
“他让我结婚,他说我结婚了,我们的问题就都解决了,他也可以收心了,”程菁自嘲地笑着流下眼泪:“前阵子我劝你别跟赵军耗了,真是个现世报,现在,他不想跟我耗了。”
“别为他伤心,不值当!”杜芸恨恨地说:“我看他不是不想跟你耗了,是跟他前女友旧情复燃了还差不多!”
“不、不会吧?”程菁期期艾艾地问,她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大声地叫——不可能、不可能!
“哼!”杜芸冷笑一声,不屑地说:“我亲眼看见那个女人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用手摸他的脸,他可是一点儿没躲,还很坦然!”
“不会吧,不会吧,”程菁失神地喃喃自语:“我都没有摸过他的脸”
“妖精,”杜芸握紧程菁的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掷地有声地说:“咱们不跟他耗了!咱们嫁人、生孩子、过日子,咱们一定要比他幸福!”
程菁目光迷离地看着她,怔怔地流泪。
临睡前,杜芸回去了,原因是她明天要交一份译稿,而那份译稿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成。
关上灯,躺在黑暗中,程菁杂乱无章地想起了很多片段,都是关于黎曜晖的,属于他的各个年龄段。想起那些和他一起在争吵、打闹中度过的童年,程菁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想起他用左脑说出的那些理性得近乎淡漠的话,又哭了。
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中,程菁看见自己画着浓妆、穿着戏服站在一个小小的戏台上,台下没有观众,她唱的也不是戏,而是《北京一夜》。她面无表情地、翻来覆去地、没结没完地唱着同一段:不想再问你你到底在何方,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么,想着你的心想着你的脸,想捧在胸口能不放就不放
唱着唱着,她就觉得悲从中来,她突然很想摸一摸黎曜晖的脸,于是,她跑下戏台,在戏院灯光幽暗的后台翻箱倒柜地找寻,却找不到他。于是,在梦里,在小小的戏台上,她悲伤欲绝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