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七点,黎曜晖迎来了住院后第一个来探视他的同事——刘劲涛。毕竟曾经有过婚约,毕竟黎曜晖也知道这一段,程菁不自觉地羞怯,躲到墙角佯装看书。刘劲涛是场面上的人,大大方方地跟程菁打个招呼,在黎曜晖病床旁坐下,自然而然地发问:“什么病啊?”
“做了一大堆检查,最后的结果还没出来。”黎曜晖有气无力地说。
“也好,查查也好,你也太敬业了,找个机会歇歇也好,”刘劲涛问:“你打算休多长时间啊?”
“要是没大事儿的话,就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不行!”程菁眉毛一扬,不容置疑地说:“不管有没有事儿,最起码两个星期!”
黎曜晖悻悻地说:“看情况再说吧”
刘劲涛呵呵地笑着怂恿:“好不容易得一次病,好好歇歇吧!你就是太累了,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老觉着自己年轻、体力好,一点儿不知道爱惜,去年初胃出血以后我突然想明白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本钱都没了,还能干什么啊?打那以后我就学会心疼自己了。”
程菁满意于刘劲涛的表现,欣慰地垂下头继续看她的书。
“胡莹怎么还没到啊?”刘劲涛低头看一眼表,低声嘀咕。
“胡莹要来?”程菁刚刚转移到书上的注意力又被他拉回来,惊问。
“她坐我车来的,非要去买东西,我就先进来了,”刘劲涛瞥一眼空荡荡的病房门口,“女人办事儿就是磨叽!”
程菁看着黎曜晖,问:“我先出去吧?”
“不用吧?”黎曜晖不以为然地说:“她早晚也得知道。”
“也好,趁着你不在公司,让他们尽情地议论一个够,等你回去了,这股劲儿也过去了,也就没人再关心了”程菁点头称是,“她来了你跟她解释啊,我不说话!”
刘劲涛嘿嘿地笑着用目光指指门口,“来了。”
胡莹拎着一个硕大的果篮进来了,程菁偷眼打量那里面的水果,先估算出果篮的价格,再将它们拆分成超市里散装水果的价格,心里不住地感慨——败家的孩子,竟糟蹋钱!还不如把那个没用的篮子和包装全换成货真价实的水果呢!
女士来了,黎曜晖下意识地整理一下病号服,将身体坐的更直了些。
“咦?程菁?你也来了?”胡莹将果篮放下,笑着调侃:“刘总监出来探病你也跟着啊?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刘总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程菁登时红了脸,又急又羞地看一眼黎曜晖,那意思是——你快点儿说话!
“您请坐,”刘劲涛起身将胡莹让到他刚坐过的椅子上,大大方方地说:“跟你澄清一个事儿啊,我跟程菁就是普通朋友,我是替你老大当替身打掩护的。”
“啊?”胡莹刚刚沾到椅子的一僵,身体悬空片刻才坐稳,她将眼前的三个人一一扫视一遍,问黎曜晖:“刘总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
“哦他的意思就是”黎曜晖看一眼程菁,干咳两声,说:“其实吧,是我们俩要结婚,不是他们俩。”
这句话说得着实乱七八糟,不过胡莹听懂了。她的眼睛立刻瞪大了一圈,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把抓住程菁,不敢相信地问:“你要跟他”怕再搞错,她用手指明白无误地指着黎曜晖,问:“结婚?”
“嗯。”程菁扭扭捏捏地支应一声。
胡莹愣怔片刻,突然问:“我没跟你说过他坏话吧?”
程菁被她紧张的表情逗乐了,故意吓她——“说过,你已经忘了吧?”
“啊?完蛋了!”胡莹惨叫一声,又笑了,“我要是真说过,你肯定不承认!”
程菁慌忙拉她,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小声点,别吵到别人。”
“哦哦。”胡莹醒过神来,声音立刻低了八度。
“人太多不合适,我先回去了,”刘劲涛拍拍黎曜晖,“好好养着啊,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刘劲涛走了,胡莹重新坐下,一本正经地说:“老大我来跟你汇报一下王洁这两天的表现。”
程菁的脑袋“嗡”的一声,制止固然不合适,听着又着实心烦,索性找个借口走人。
“我先出去吃饭了,”程菁亲热地拍拍胡莹,“你们慢慢说吧。”
觑着程菁去的远了,胡莹怯生生地说:“老大,我对不起你”
“怎么了?”身体虚弱的黎曜晖禁不起她的惊吓,冒出一身冷汗来。
胡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今天有个女人给我打电话说是你的朋友,问我你住在哪家医院,我想她既然连我的电话都知道了,我又不知道程菁在这儿,就告诉她了。我听她那个意思,好像是要来看你。”
“哦”
“程菁知道她吗?”胡莹压抑着心底的好奇,表情严肃地问。
黎曜晖略一迟疑,说:“知道。”
程菁在医院待到十点就回家了——总不成像那些外地家属一样在过道里打地铺过夜吧!一个人睡觉很不适应,耳畔缺少了令人踏实的呼吸声,身边缺少了令人温暖的体温,长夜就变得格外漫长而孤单。清晨早早起床,顾不得还在上班高峰时段,就勇敢地挤入了浩浩荡荡的车流之中。
到医院时,黎曜晖同学已经开始输液了,程菁陪着他坐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无趣,想起还没看过老烟,索性以探视老烟为名出去溜达一圈。
“哎,你别跟他说咱俩的事儿,”黎曜晖叮嘱她,“人已经够惨的了,你别刺激他了。”
“那我怎么说?说你打电话告诉我他得病的事儿?切!”程菁习惯性地跟他抬一句杠,扭搭扭搭地走了。
因为少了一个程菁,病房里立时清静了。黎曜晖百无聊赖地抬眼看向他的对床,陪床的女人不在,床上的男人依然昏迷着。令人讶异的是,不知是他自己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过自己的脚,还是他的女人动过他的被子,他的一只右脚伸到了被子外面。没有戴眼镜,近视加散光的黎曜晖同学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脚像是被墨水染过,黑乎乎的。好奇心驱使着黎曜晖用那只没有扎着针的左手拿起眼镜戴上,眼前的事物逐渐清晰起来,就看见了男人脚上一片一片的紫色斑点——散发着浓重的关于死亡的气息。黎曜晖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程菁找到老烟病房时他的病床空着,室友们说他去卫生间了。他病床旁的床头柜上乱七八糟地堆着果皮、食品包装袋等杂物,程菁少不得替他清理一番,垃圾统统丢进垃圾桶,有用的物品摆放整齐,又用消毒湿巾将他的床头柜擦拭干净。
“回来了,”老烟隔壁床的病友呵呵地笑,“有人看你来了。”
程菁回头看去,就看见了老烟,尽管多年不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脸色蜡黄,比黎曜晖还瘦。程菁想起了黎曜晖病房里那两位晚期肝癌患者,她觉得老烟现在的身子骨就已经和他们接近了,她很担心他将如何扛过手术和化疗。
“程菁?”老烟的表情很高兴,但并不意外,“这么多年了你就没怎么变,还是这么漂亮。”
“三十多岁了怎么会没变?”程菁心里难过,脸上展开自然的笑,“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这么多年不见了一见面就是在病房里,”老烟挺害臊地搓着手在床上坐下,“胖子告诉你的吧?”
“嗯,”程菁点点头,问:“你,还好吗?”
“不好能怎么着啊?”老烟苦笑,“到了这个份儿上了,认命吧!”
“你别这么消极啊!你得积极治疗啊!”程菁急急地劝他:“病已经得上了,咱们的心态要平和,既来之,则安之嘛!可是,乐观的心态也很重要啊。病就是这样,你把它当回事儿它就是回事儿,你不把它当回事儿它就不是回事儿!”
“我知道,”老烟感激地笑笑,“黎曜晖住院了你知道吗?”
“知道,”程菁低调地说:“胖子告诉我了。”
“十八床,皮试。”一个护士端着药向老烟走来。
“今天下午手术,”老烟挽起袖子,笑着说:“再见就得明天以后了。”
“床号不错,挺吉利的,”程菁鼓励地笑,“我明天再来看你。”
揣着一腔沉甸甸的情绪回去,远远地就看见黎曜晖的病友和病友家属们都聚集在病房外,没有人说话,气氛甚为凝重。病房的门关着,黎曜晖不知所踪。程菁莫名紧张,快步过去问一位大姐:“出什么事儿了?你们怎么都在外面?”
大姐瞥一眼关闭的门,压低声音说:“三十七床不行了,抢救呢。”
“哦”三十七床就是黎曜晖对床那位一直昏迷着的中年男子,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刻!程菁暗自感慨,又问:“您看见”
话只问出一半,大姐就明白了,忙说:“护士带他去输液室了。”
“哦,谢谢。”
程菁不知道输液室在哪儿,正思忖着去护士站问问,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径直往消化内科的护士站去了——是温娴,手里捧着一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