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第三百零一节高贵地活下去
    从境子里，金凤看到身后的李玉才只是偶尔偷偷地从背后看自己一眼，随即就把头低了下去。
    于是金凤回转过身来，面对着李玉才说道：“你觉得我好看吗？”
    李玉才把头抬了起来，看到金凤已是正面对着自己，慌忙又把头低了下去，轻声说道：“好看。”
    “那你为什么不看我呢？”
    李玉才这才又把头抬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金凤，显得有些紧张。
    金凤也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一个白皙瘦削的男人，总是给人一种沉静而文质彬彬的感觉，现在，从这有些苍白的面容上隐隐可以看出这个男人的疲惫与憔悴，这让金凤心里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心痛了起来，“为了这套衣服，还有我脚上的这双布鞋，你煞了不少的夜吧？”
    李玉才上下打量了一下金凤，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轻声说道：“我是一个裁缝，把每一件衣服以尽快的时间做到最好，那是我的本责。”
    “但是这套衣服，肯定花了你不少的心思吧？”
    李玉才歉歉地笑着说道：“其实每一件新衣服对我来说，都是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我要尽量地把这件宝贝做到最好，绝不能有丝毫的马虎。这不仅是对得起来我这里做衣服的人，更是要对得起我自己。如果敷衍了事，那我自己也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李玉才越是这样推却他在这套衣服上的苦劳，金凤就越是感到这个男人的谦诚与可爱，“你真是一个好人，一个好裁缝。”
    听到这话，李玉才的眼里顿时就放出了光来，完全就沉入到了梦幻般的美好之中，“你没有做过衣服，所以你也许就不知道，这个制作新衣服的过程，对一个真正的裁缝来说，也是一个极其享受的过程。看着就这么一块简简单单的布匹，在我的剪刀的裁剪之下，然后在我一针一丝的缝制之中，一件衣服就这样慢慢地成形了，我心里就感到了一种成就感。每当看到别人穿着我做的新衣服那副非常高兴的样子，我心里就感到非常的自豪。”
    听到这里，金凤的眼里也放起了光来，她没有想到做衣服对于这个裁缝来说竟然会有这样的意义，这根本就不是做活路那般痛苦的负重，而是一种成就人生的快乐享受。
    李玉才继续说道：“其实在这么贫穷的地方，做一件衣服根本就不能得到什么钱，光做裁缝是不可能养活自己的，我还得要到山上的地里去劳作。但我在山上去做活路，那也只是为了维持我生活的需要。而在这间屋子里做衣服，却才能让我感到了精神的享受，才能让我感到我活着的意义，才能让我感到生命的价值。这里就是我实现自己生命得到精神寄托的地方，所以，我把那些脏乱都东西都扔在了房子的那头，而把这里当作是净化灵魂升华情感的地方。我常常都把这里打扫得光洁干干净净，每当我走进这间屋里来的时候，我都要把手洗几遍，并且换上了一双干净的鞋子才进来的。只要一走进这间屋子里，我就感觉我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了。”
    李玉才的这种感觉，金凤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她一走进这间屋子，就感觉这间屋里有一种与这个村落这种封闭阴郁、死气沉沉的状态完全不同的高贵绚烂、生机勃勃的气息。想到这里，金凤也不由得朝自己的那双皮鞋看去，看上面是不是又给这个一尘不染的地方带来了外面那世俗的尘埃。
    “如果我不做这个裁缝的话，那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我看到那些没有家室的光棍男人们浑浑噩噩、碌碌无为地在这里过一天算一天，我的心里就感到了沉痛与悲哀。如果要我也那样地活下去，那我还不如去死了算了。幸好我还可以从这做衣服之中得到精神的寄托与享受，还可以找到一点活着的意义与价值。”
    金凤更没有想到，这做衣服对于这个男人来说，还有这么重要，重要得连生命都寄托在了这上面。金凤定睛看着李玉才，感觉这个男人着实与其他的男人不一样。
    李玉才的眼光突然就黯淡了下来，脸上也现出了无限悲伤的神色，“我做衣服的裁缝手艺还是我母亲教我的，她做的衣服更好看。如果你的这套衣服让她去做，那就比这好看不知多少倍了。只是我的母亲死得早，还有好多东西我都还没有学会，她就去世了。所以我也就做不到她的那种境界了。她在临终的时候对我说，虽然我生活在这么贫贱的地方，但只要我永远保持着心里的那份高贵，就会把衣服做好的。我一直都不理解她所说的这句话，现在我总算是慢慢理解一些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我母亲的这句话来做的。我保持着这间屋子的高贵，保持着我内心的那份高贵，所以我也就在这个落后的地方感觉出了自己的不同来。”
    这一定是一位非常高贵的母亲，非常深沉而神圣的母亲，也是非常了不得的母亲，只有这样的母亲才能教养出这样一个高贵自尊的儿子来。金凤心里这样想着，她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位凤凰一样高雅美丽、出凡脱俗的母亲。
    李玉才也没有再说话了，他的眼神已陷入了恍惚与迷离，似乎已沉浸在了对母亲的神往之中。
    金凤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看到了这套柔软而合身的衣服，这套与自己的身体相得益彰的衣服。这套衣服，花了这个男人多少心血，多少精力。他的手在这套衣服上拿捏了多少，是他一针一线慢慢缝制出来的。
    金凤突然感觉，这个男人那纤细的手指就正在自己的身上慢慢地游走着，像缝制衣服那样一点一滴地游走着，像给自己量身体的尺寸时那样若有若无地游走着。这种感觉让金凤感到了温暖，感到了舒活，感到了被珍惜呵护的疼爱。
    金凤恨不能就这样地扑进这个男人的怀里，让他将自己如同托拿这套衣服时那个模样般小心地捧在手心里，带给自己更深沉更彻底的爱怜。
    从这个男人精心制作自己这套衣服上看来，金凤深深地觉得这个男人对自己是真心的，绝没有半点诱惑与欺骗。就为了这份珍视与认真，这种温柔与体贴，金凤就觉得自己无以为报了。
    唯有的，那就是自己的身子，自己所能带给这个男人的温存，只要这个男人求索，无论这个男人想要将自己怎么样，自己都义无反顾、心甘情愿。
    金凤缓缓地伸过手来，开始解起了这件衣服上的布扣。她慢慢地将这件衣服打开，将自己的身子展现在这个男人的面前。
    李玉才看着正在解衣服的金凤，突然说道：“你不穿了吗？”
    正在缓缓打开自己身子的金凤一怔，笑着说道：“这样好的衣服，我当然是要找个大好日子才能穿的。我想就大年初一那天穿吧。”
    “那我就给你叠起来吧。”李玉才接过金凤脱下的衣服，接着又把金凤先前的衣服递了上来。
    金凤想要继续展现自己身子的想法就这样地被消碎了，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男人的面前是多么的卑贱与可耻来，这是一个多么高贵的男人，而自己怎么可能用这种下贱的举动去玷污他的这份高贵呢？金凤只得把先前的衣服又穿到了自己的身上，连鞋子都换了下来。
    李玉才拿着衣服坐回到木台旁，小心翼翼地叠放起了金凤的这套衣服来。
    看着他这副轻缓而又细心地抚摸在衣服上的样子，金凤又感觉那些手指就如同抚慰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样的令自己感到酥麻与迷醉。
    李玉才叠好衣服后，又找来一块布料，小心地将金凤的这套衣服给包裹了起来，包得方正整齐，还将那双布鞋也包了起来，这令金凤又感到了一阵被呵护的温暖。
    李玉才把这两个布包放在了金凤的面前，抬头看着金凤，轻声说道：“你可以陪我坐一会儿吗？”
    金凤对着他微笑着点了点头，顺势就坐在了身边的一个木凳上。
    李玉才看着坐在自己眼前的金凤，此时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慌乱与紧张了。
    金凤乖乖地坐李玉才的面前，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子，她也默默地回望着他，是那么的平静淡然。
    李玉才与金凤就这样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道：“那一天，我把你从那个地方找了出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在恨我，我也总觉得自己对不起你，所以也就不好意思再见到你了，每次远远地看到你走过来时，我都故意躲开了。”
    金凤这才想到，难怪自己自从那次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再见到过这个男人。原来是这个男人在故意躲避着自己。
    “我一直都想给你制一点什么东西送给你，来表达我的歉意，但我又想你因为对我的恨意一定不会接受，而且害怕郑家人对此产生误解，所以就一直都没有达成这样的心愿。这次趁着郑天荣给你做衣服的这个机会，我就顺带给你做了一双鞋子。这双鞋子当然也不能算什么，但也总算是让你走进了我这里，我很高兴。我们慢慢熟络之后，郑家人也慢慢接受你让到我这儿来了之后，等到开了春，我再做一套衣服送你，到时候你可不要嫌弃。”
    金凤缓缓地说道：“其实你也用不着这样，我现在真的已经不恨你了。我承认，我先前的时候是恨你，而且恨得要死，我把你都当成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魔了。但现在，我觉得你是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好人。曾经的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只能说是我们的命太苦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又何必再给对方加深无谓的苦重呢？”
    “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敞开心扉地与我说这些。你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站在那桃花树下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觉得你与这个村里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那一天，村里好多人都来看你的真容。但那次我却不是故意来看你的，我是路过郑家门前，看到那么多人都围在那坎下往上朝你看，我也就跟着人群走了过来。那一天，我清楚地记得，你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束腰薄风衣，一条粉红色的裤子，还穿着一双粉红色的单鞋。你就站在那正开得繁茂的桃花下，与这粉红的桃花映为了一体，实在是太美太美了，比天仙都还要美。那一天，所有的人都被你的容貌给惊呆了。”
    听到这样一番肆无忌惮的夸奖，金凤不由得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去。自己那天第一次走出郑家那个牢笼，来到晒坝边上站在那几株盛开的桃树下的情形，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却还记得这样的清楚，连自己穿什么衣服鞋子都记得丝毫不差，其实自己现在都已经忘记了那一时刻，只是被这个男人再这样提起来，自己又再一次地回到了那个被那么多人围观谈论的情境之中。
    “后来我还听说，你是从大城市里被骗来的，更让我惊异的是，你还是读过书的文化人，你这样一个又漂亮又有文化的姑娘，嫁到我们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的地方，实在是太委曲了太苦惨了。一直以来，我都为你深感命运的不公，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无情地折磨你。”
    金凤突然想到自己是因为想要骗取郑家的彩礼而才被诱骗到这里来的，自己正是因为这样一个极不光彩的阴谋才陷落于这里的，想想这也算是自己罪有应得了，但却也让这个男人甚至是这村里的所有人都为自己而感到惋惜，金凤的脸就羞得更红了，低低地说道：“其实，我也是一个乡下姑娘，也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只是只是我的母亲也与你的母亲一样，却是高贵而清雅脱俗的。”
    “不，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姑娘，你就如你的名字一样，是一只从山里飞出的金凤凰。只是你落入到了我们这样一个贫困而低俗的地方，让你再也飞不起来。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那么的高贵圣洁，那么的美若天仙。我就怕你困顿于郑家那样的一户人家，以至你慢慢就失去了你身上那高贵的光泽，让你再也飞腾不起来。”
    金凤愕然了，原来自己在这个男人，甚至是在所有男人的眼里，自己居然还有如此高贵的一面，只是自己没有觉察出来而已？难道自己真的就承继了母亲的那仙圣的气质，难道就已经在慢慢地散失，变得如同这里的女人一样庸碌委琐？
    “无论你面临多么困难的处境，你都要坚守住你心里的这份高贵的气质，只要你能在精神上坚守住了自己的这份高贵，那么所有的困难都不能将你压垮，无论怎样你都能够骄傲地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才能在这个困顿的地方感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外在方面，你要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清新脱俗一些，这一点，从你从大城市里带来的那些衣服就已经把你带到了这里所有女人都不能企及的高度。而且，在这方面，我还可以尽量帮助你，给你做更多更好看的衣物，让你能够在这种外在的浸润下将这种难得的高贵一直坚守下去。”
    金凤抬头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眼里又再一次地发出了光来。她觉得这个男人的话虽然有些高深，但是却让自己的心里顿时敞亮能透了起来。是啊，自己现在已经被这无可奈何的生活折磨得委琐卑贱了，觉得自己正在痛苦之中在做着最后的挣扎，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是这个男人的话却让自己心里顿时为之一亮，也为之一振。是啊，自己还可以高贵地活下去，傲视一切地活下去，冲破这沉闷阴郁的俗世生活找到自己生命的价值与意义。能够这样高贵地活下去，所有的痛苦与无奈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你一定要像我一样，坚守着自己心里的那份高贵，坚守着自己这一片高贵的地方，然后在自我高贵中骄傲地活下去，好吗？”
    金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我一定会帮你的。”
    金凤又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的眼睛已经湿润了，于是就站了起来，拿起衣服鞋子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然后就转身赶忙走出了李玉才这个他为之骄傲的高贵地方，她怕自己再晚一点走出来，就要让他看到自己泪流满面的这副一塌糊涂的不高贵模样了。
    李玉才又默默地将她送出了屋外，看着她渐渐离去的背影，眼圈也红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