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往事(二)会说话的哑巴
书名:欲壑粉黛作者:村君更新时间:2013-06-0105:30:55
快出河北防区了,离山东地界近了,我们一路上打听着道,生怕走错了方向。好象是在乐陵那儿有个国军的检查站,离那还有三里路时,她示意我找个店停下,歇会脚,吃点东西,等快天黑时再过检查站。我也想歇会,走多少路了,我不知道,反正是脚上水泡、血泡起了破,破了起好几次了。她虽有时坐会车,我推着她,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又走了不多远,见有马车店,我们就推车进去。店主问我住宿不?我让店主问她去,她摇头。问吃饭不?她点头。我那会,啥都不想,就想躺下睡个安稳觉啊。这些天,我们风餐露宿,这算第一次进店里,能坐凳子上靠着门休息一会,也够幸福的了。她给我向店主要了盆洗脚水来,让我烫烫脚,我烫着烫着慢慢地睡着了。她砸醒我让我吃饭时,我的鞋已穿好,我知道鞋是她给我穿的,脚是她给我擦的。店主端出满满一盆回锅汤,我俩一气喝了个净光,六个窝头,一个没剩。我问她,喝这么好的汤你有钱?她指了指我的头,我一抹,我的学生帽没了,是拿我帽子换的?她笑嘻嘻点点头。
根子,你说这哑女有意思不?她不知道啊,我那帽子当时能换十几斤小米呢。拿我帽子换汤喝,我是有点生气,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怕她那双眼!她只要一看我,我啥脾气都没了。富根根本就没听到爷爷问他,眼只瞅着爷爷嘴巴上那一明一灭的烟斗,仿佛那故事是从那一闪一闪的光亮里冒出来的。
根子,你睡着了?爷爷问。“爷爷,没呢,我听着呢”富根答。酒凉了,菜也凉了,俩人一个讲一个听,谁也没再动筷。那晚,富根没回去,和爷爷住在一起。天越来越暗了,他们从院里挪进屋里,那故事也跟着进了屋。
“根子,人上了岁数,说话好重复,有时也不着边际,你听得进去?”爷爷问。
“爷爷,我喜欢,你这不是讲古,你这是在说身世呢,我愿听,你要不累,就再讲。我今晚不想回去,还想听,你还没说到你的手指是咋被人家剁去的呢,爷爷”。
嗯,好,这样就好,别急,慢慢听我说,说实在的,那阵子,我想快进山东了,不会有什么事了,谁想到在那个检查站遇上麻烦。过站的大部分都是些老百姓,背着的,扛着的,担着的,推着的,都是些破玩意,这东西也没什么好检查的,后来才知道东西他们基本上不大给你检查,主要是为抓壮丁啊,这边抓了,拉到那边就换衣服,穿军装,一杆长枪挎你肩上,你就成国军了,谁都跑不了,说是要突击组建一个营。当然这是后话,是过关后听人说的。可那时不知道啊,让我们赶上了。
我那车上没什么好东西,但当时对我来讲那件件都是宝贝,两床破棉被,三件破棉袄,还统统都是“打扫战场”时从死人身边拿的。棉袄里包着哑女的一个小包裹,里面有啥,我不知道,她从未让我看过。破被里裹了两块最好的驴肉,不好的都在路上换饭吃了,就剩下好的了,还得有二十来斤,别忘了那也是一头驴的半拉后身子,我们一直用破被捂着盖着一路推来,不容易啊。还有两根绳子一个水桶,那水桶是新打的,是全铁的,那也是死人送的。你知道,那年头这家什大都用木头做,全铁的很少见。有它我们就渴不着,走到哪村哪店,系上绳就能从井上摇上水来。我不会摇,嘿嘿,她也不会,还好,只要能提上一点来,就足够我们俩喝的。有时,用驴肉换了地瓜干子,我们也用它当锅使。车前边还有一捆木柴,是我们路上边走边拾的。别的就没有了,不对,还有,一个车把上挂着我两双快没底的烂鞋,另一车把上挂着个小布绵灯笼,那灯笼是我们走夜路时,哑女在人家一个店铺的门前,踩着门边的狮子头,偷摘来的,你说她大胆不?可惜的是我那皮箱,在河北东进桥时就不知丢哪儿去了,就一样喜欢的,是那把我俩割驴肉用的军刀,就是一把匕首,可她从店里一出来就给我扔了。
那哑女能啊,是能啊,凡事都想的周全。我帽子没了,她从破袄里拿出一顶半新的毡帽给我扣上,比我先前的那个还暖和,看来她早有准备,从东进桥那救我时就打算好了。那年我才多大?让我穿一身老棉裤棉袄,头上戴顶毡帽,腰里还系个草绳,老棉鞋也是他给我搞来的,比我的脚大一圈,也不跟脚,一走一趿拉,亏她想的出,在鞋上一只绑上个带子。从她看着我抿嘴笑的样子里,我就知道我肯定没个人样了。我喜欢看她笑的样子,她笑起来很迷人,和她在一起那么多日子,那是见她第一次露出笑脸。你别忘了,我从一个洋学生模样,个把月功夫变成这样,能不滑稽?我也看着她笑,她那打扮也不怎么样!她有多大?我不知道,问过,她不告诉我,估计和我差不多。她也是老棉裤棉袄的一身,好好的头发在店里拿人家的剪子铰的七长八短,脸上抹了些脏土,头上乱蓬蓬的还粘着草。光看她头就象个抱窝鸡!又加上她把她那小包裹扎在腰里,挺着个肚子,你想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能好看的了?唉,为了过关,没办法呀,那年头,***得呀!就得装,但再装,她那双好看眼睛是没办法掩饰的。
要过站了,我提心吊胆的,打扮成那样子,还是被检查站的士兵识破了,几个当兵的上来拖我,哑女看情况不好,跑到车边使劲搂着那被子大声哭叫到:“别抢我的驴肉,别抢我的驴肉”那当兵的一听说有驴肉,就放了我,去撕抢她那破被子,哑女一边和他们夺被子,一边用眼神告诉我,“快过去,快上南边去,那边就不是他们的防区”。我知道,过了路障,到了南边,就算让通过了。我赶紧丢下车子就往那面走。她继续和他们纠缠着,驴肉被抢走了,哑女把那件破被还搂在怀里。她见我达到了目的,才“哭”着把被子搭在车上,埋下头,想推了那破车来赶我。可那当兵的似乎意识到什么,用枪顶着她不让走,并朝我喊“回来,你不回来,就把你老婆留下,再敢走一步,老子就开枪!快给我过来”她忙从头上摘下她的簪子塞到那当兵的手里,想和那当兵的套点近乎。这时见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往这走来,老远就对着那当兵的喊:“没看她挺着个肚子啊,和一个婆娘过不去干吗?你把她汉子弄来,你帮她生娃啊,叫她们走!”那人也瞅瞅哑女,哑女听到这话,头也不抬慌忙咧咧切切推车朝我这边来,我忙去迎她,她突然停下来,似乎觉得哪儿有点不对。这时,有个刚混过关的中年男子说:“还不快走,停下干啥,找死啊”。我赶紧一把把她抱在车,推着她就跑。一气跑出二里多,我才停了车,懵懵懂懂地问:
你不是哑巴?刚才我听到你和当兵的说话了。
你才是哑巴!
那你这些天和我装哑巴干啥?
谁和你装来?我又不是和你装?我不这样,我还能和你到这儿?
你认识那当官的?他怎么把你放了
不认识,可能是老乡,我听他那口音象是老乡,也许是他见我挺着个肚子不忍心。
你和他是老乡,那你是哪里人?
是陕西,不是,是靠陕西那边河北的!刚才那当官的可能是陕西人,为了追你,我没敢抬头看他。后来知道,她就是地道的陕西人,当初为啥自称是河北人,回来她也没跟我说清楚。
哦,你会说话,哎哟天,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你多大了?
不准问!再问我就不理你!她坐在车上说。
不问,不问就不问。
我啥都不怕,就怕她不理我,就怕她那双眼,她那眼好象生来就是管我的。过关后,我推着那木轮车觉得浑身是劲,老棉鞋也特别跟脚,那车子吱呦吱呦、吱呦吱呦的象是在唱。
到了山东,没再听到枪响,这里也很冷,但没下雪。离家还有五百来里路,我继续往前。“驴肉没了,拿啥换吃的?”我问她,“你甭管,饿不着你”,她说。她说话的声音真好听,脆生,说时的样子也好看,总歪着个头,看着你,你明明是在问她,但她那样让你觉得是她在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