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落难后的几年,镇子上的人大都是抱以同情的,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声音,特别是那些浇地用不上江家深井的——说江家族上犯过天星,这家业难续,单传不了几代,有人给江爷理发时见他头心里有颗黑痣,这样的人外善内毒,克群!你看到没?凡跟他打交道的人都是一“单”字,“双”不起来。他老兄弟三来这时,是单数不?他父母谁见过,他从来也不和别人说,几年内就老大***都没了不?就剩下他自己。这邱总管和现在的常总管都是单身不?那张安度倒有家有口的,当了几天总管,自身阳虚,抗不了江家那毒,人没了不?这江爷本身也是单不?别看少爷有两个少奶奶搂着,你想想看,一传言他和唐家外甥女要结亲,还不知真假呢,人家那爹娘都没了不?他也毒,他一下生当晚,她娘不就大出血没了,瞅机会你要仔细看,他右耳朵里有个肉堕,他乳名不是叫堕儿。那个一男,到了江家,吃了官司不说,一到家娘就死了,他爹这不也和江爷一样,岁数不大就放“单”了。就是这两个少奶奶,你看到没,说生,一块生了,一男一女,可说不生,这几年,肚子谁都没点动静了,两朵鲜花只结个独种儿,想传下去,难呢,我听人说了,这也有个解法,江家还得在北坡多打几眼深井才行,我可不是为自己,我家在北坡还不到二亩半地!再说他家大前年要新招两个丫头,咱镇子上的娃那么多,都没人敢去了不是?那叫燕儿和青儿的丫头都是从外地招来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了,全国上下一片欢腾,这王镇的人们却还是老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事仿佛与他们无关。这些年,不管谁和谁,征兵打仗的事,都没波及到这个小镇,这里知道日本人投降的消息时也快到年跟了。江家人很关心这事,一家人摆了酒席庆祝了一番,按江爷的话说,“只要是不再打仗,建立哪种“主义”的社会制度,咱们不懂,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就成。但日本人是必须要打的,让他们占了咱国家的地,那谁都没个好。咱们最关心的是能不能继续做生意,国家没了战事,百姓们那才能过真正安康太平的日子,谁知,这又打上了,蒋介石的队伍开到陕西来了,不到一年的功夫就被打出去了,陕北毛朱的部队又反过头来往南开”
这天,少爷和小少奶奶从南京回来了,他见爹和邱叔在客厅谈话,就向俩位老人介绍了小俩口南京之行的情况:他们见到了周叔,但没见到唐仪舅舅。余宗说周叔现在是国民政府军纪处主任,从重庆搬到了南京,我们到重庆没有找到他,但和他取得了联系,到南京后和他见了面,他说,咱汇去的资金他全给咱存银行了,那里物价飞涨的厉害。这会让咱火速全家迁往那里,不能犹豫,到时他一切会给安排好的。还说,这王镇在陕西,是一个特殊中的特殊,陕北土改早就开始了,我们家肯定是被斗争对象他还给了我什么“九三学社”的人写的一些关于土改的东西,路上查的严,都扔了,就剩下在帽子里当垫儿的这点,这大夏天的,我戴个帽子,还怕他们再查了去,把我扣下呢,好歹算一路顺利。周叔说,这既不是国民党写的,也不是***写的,比较有可信性,说着递给老爷一张残缺不全的旧报纸。少爷还在和老爷、邱叔讲南京方面的事情,少奶奶便向位老人请了安,忙回一男姐房里看望俩个孩子去了。
江爷接过那纸,题目没了,但还能看清以下文字——在陕甘宁边区的合水、庆阳、镇原三县,在贯彻“五四指示”的过程中农民分别拥有了土地总数的31%、47.2、50%。与前个时期不同的是,在“五四指示”的基础上,虽然地权的转移对农民仍有很强的吸引力,但农民从中的获益已经非常有限了,相比之下农民对通过没收地主的财产、挖浮财、挖地财来获得利益的热情远超过地权的转移,这就推动着农民不断实际地突破“五四指示”直接从地主手中获取土地。因此,在有些解放区,农民自发地提出了消灭封建的号召,开始没收地主的土地。据晋冀鲁豫太行区1945年1月的统计,整个地主和经营地主的土地减少了40%以上,富农的土地减少了20%以上。在东北的西满和北满地区,到1945年7月,共分配土地2160万亩,经营地主的土地也都分配了。一方面是地权的进一步均化扩散,另一方面是自发的反封建斗争,这样,到1946年初,一些地区就已经宣告实现了“耕者有其田”的目标。
土地改革是由***领导的废除封建土地所有制的伟大运动。早在第一次、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就在革命根据地实施了打土豪分田地、减租减息等各种土地政策,但大规模根本改变土地制度肯定会首先在各解放区开始,陕甘宁要首当其冲
江爷看完,把它又递到邱伯伯手里,他看了一小会,对老爷说,这方面的事我去同县时也听说过,有的地方很好,他们也和大户人家交往,有不少仁人志士站到了他们一边,还出资出力共同“支前”,按他们的话说叫争取第三派别,团结一切可以团结力量。有的地方不行,专门成立了什么“农会”,不仅分地,占家,还打死了人。江爷说,看来形势***人啊,同县王局长,上个月突然带几十个人,连人带枪不见了,院舍了,家人也不见了。有人说他投共了,也有人说他自己占山为王去了,不管怎样,他放着好好的局长不当,这肯定也是有原因的。邱丙银说,我的想法是:我们经营这个家到现在,几经劫难太不容易了,不如这样,你和全家准备迁往南京,我和常林在家守着这个摊。我想他们自称是人民的军队,再说人家列出的那些纲纲条条的我见过点,不是什么坏事,看来这是要改朝换代了。要是这里实在撑不住我再去南京不晚,还有,这年头,咱七八成的家产都在南京呢,这里只就这几个大院和几百亩地了,就是都没了也就算损失三成,南京那面总的有人照顾不是,光周长官一家也持不过那心来,人家天天还有军务。
江爷说,是啊,你说的有道理。关于解放区土地政策的一些传言我也听过,他们还是讲道理的,不讲道理的话,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跟他们干,北平,上海还有好多激进青年,都往那儿跑。咱在西安时,那大学里的教授不愿往重庆迁,有的就去了陕北,还有好多画家,作家,搞音乐的都也跑那儿去了,叫我说,一个是偶然,十个是偶然,再多了,就是有它的必然性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土改不土改的问题,主要还是怕出现临汾常家那种情况,地如被分了,那还能分到哪儿去,受益的不还是庄乡们,如果天下都这样,咱也不搞特别,问题若是象常家,被人抢了,这边说是国民党干的,那边说是***干的,还有的说土匪干的,财没了可人也没活成,死个不明不白,这才是我最担心的。所以早点去南方临时安全点,你说是不?再说,既然你说留下,我也同意,但我们俩共事多年,你也上了年纪,我心里也是过意不去。邱丙银说,就因我这把年纪了,我才不怕呢,什么都不怕了,怎么死都一样,不就是死法不同罢了。咱要这么办,就是死了,也是抱着个最好的希望死的不是?那样也值啊,所以,到时你尽管和孩子们放心,不用挂念我,再说还有常林和我做伴。
江爷问,那咱什么时间着手为好?邱丙银说,不忙,半年内该办的办完就行。这两天,我找下常林,看该处理的处理一下,但这事不能过急,太急了容易让镇子上的人说三道四的反而不好,我看慢慢来,先把仓库里值钱的东西分批处理,该卖的卖,该当的当,钱再汇往南京,到走时,光留点路费就成。江爷说,看来,是越快越好,我也听说临汾常家出了事,是真是假另当别论,当地一些土匪趁火打劫,扮成***人的模样,到处做事,也有说是国军派人来扮***的,败坏***形象,让老百姓别跟他们走。到底是怎样?谁也说不清楚啊。宗儿,你两个月没见一男了,快去看看她,俩个孩子都想你呢,还有,我和你邱伯伯谈的这事,先不要和梅儿竹儿她娘说,女人们心小话多。余宗点了下头说,我懂,那我走了。
余宗走后,江爷转头问邱丙银,你说那边打土豪劣绅,分田地。他们从理论上讲是过的去的,目的是实现耕者有其田,达到***共富,这在历史上有多少次了,但终究没有一次实现,太平军那会大概也是这个口号。不管怎么说,这还有史可鉴,也算能体现大众之望。但他们说少数人在剥削多数人,这我有点不懂。两个哥死后,我是靠卖凉皮起家的,我从未强横霸市,也没欺男霸女,手里这地都是那银子按市介卖来的,房院是我一间间盖的,从未少给人一个子的工钱,我剥削谁来?我们怎么会成剥削者呢?邱丙银说:有些事我也搞不清,不过,在我看来只是个叫法上的不同,比如管理和被管理者,管理者总会是少数,不管走到那个社会,管理和被管理总是存在的,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当家作主,总有一个说了算的。江爷点了下头,恹恹的笑着自语道:那我们算不算土豪劣绅?如说我是土豪还过的去,如说我是劣绅我是不会承认的。邱丙银道,自古人道保家卫国,亦为保家为国,不管怎么说,先保家为主,在咱看来,保家必须护根,保住余宗和孩子们为上上策,实在不行,让他们先走以防不策。江爷说,这固然重要,但关键问题是余宗一旦到了南方,他个人的前途问题是我最担心的,他要朝哪个方向走,是经商还是从军?还是跟他周叔涉政?邱丙银说:乱世,乱世,乱世啊保根要紧,不管什么世道,江家这根不能不让他延续。江君仁没说话,随手从兜里陶出盒香烟来自己拿了颗,又递到邱丙银面前说:你也尝尝这个吧,洋烟。邱丙银摇摇头:我不用,在西安我从不抽东西,这洋玩意没我的水烟袋好,没劲。你这咋了?半年了又开始吸上了?江君仁拿火点了,吸了口说:哎,这东西有时候比酒强,特别是当人心神不定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