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侍女奉上的那碗茶喝尽了,老人家才出来。两方人见了礼,就叫人将门密密地关上,又唤来心腹管家在外头守着放风。
他们说了什么,倒是没什么人知道,不过等老太爷出来的时候,下人都发现他面色不大好。
这可不应该。新纳的这房良妾可是老太爷想了大半年才搞得手的,正新鲜着呢。有那位如娇似玉的小夫人在,老太爷就没有不高兴的时候。
管家将假倭给送出宅子,他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从这些人身上的煞气中估量着不是什么良民。必是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他是家生子,知道一荣俱荣的道理,老太爷也知道他口风紧才挑的人来做管家,所以并不曾多问,只闷头将人给平平安安送出了宅子。
离了宅子,这些人是生是死,可就管不着了。
送了人回转的管家去了老太爷跟前报了一声。他低垂着头,听着上头的老人家“唔——”了一声。等了许久不见吩咐,正打算走,便听主子吩咐话。
“你去……去、去把那个,我们漳州的知府是谁来着?”老人家捋了捋自己的白须,年纪大了,记性不好,竟连父母官的姓也记不得了。
管家恭敬地道:“姓方,方知府。”
“对,方知府。你去将方知府请到府上来,就说我要同小叙一番,备了薄酒。”老太爷有几分不确定,“他是喜欢喝酒不?”
管家点头,“喜欢会稽的女儿红。”
“那就叫人从地窖里把去岁我儿差人送来的女儿红开一坛出来。”老太爷觉得自己很是大手笔,“再令人挑几个长相过得去的女子,过来伺候。”顿了顿,特地嘱咐道,“就是上回那个李大人从扬州送来的瘦马。”
管家一一记下,又重复了一遍,见主人家没说有错,就下去安排事情。
老太爷在上首坐着,将自己方才安排的事情翻来覆去地想了又想,觉得还是不够。光一个知府能顶什么用?自家儿子还在京里做三品大员呢。
不行,得,得……得再差人去给月港的那几个送点银子。
想起那些惯来狮子大开口的人,他就觉得牙酸。好不容易攒下的这点子钱,又要没了。
说到底,这件事还是怪那个史宾!
不,应该说是天子的不是!做什么不好,偏来与民争利。他们下海赚点银子,容易吗?那么大一家子人要养活呢,没钱能行?没钱哪里请来好的先生教族中子弟读书?读书读不好,怎么去给天家效力?
老太爷没那个胆子说天子的不好,只敢腹诽,嘴上却嘟嘟囔囔着说了一连串史宾的坏话来。什么底下没把,心也叫给阉了。天底下哪有不贪的太监,此人定是喝了不少油水,小心肚子给撑涨了。天子就该抄抄他的家,看是不是富比国库。
越说越不像样,最后连身边的那些下人们都偷着笑。
笑声传入老太爷的耳朵里,气得他连连敲着拐杖。“笑的什么?!有什么可笑的!”嘴边两撇洁白如玉的八字胡叫鼻子里呼出的大气吹得一动一动。
下人们赶紧死死抿了嘴,再不敢笑出声。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老太爷满意地捋着胡须,这才像话,自己在家里还是说话管用的。他拄着拐杖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外头走。这说话不管用,就得出大事。儿子都在京里做官,要是家里少了自己,可不就得没人管这些琐事了?
银子通天,这话不假。只要银子使够了,哪里还找不来鬼替自己做活。
史宾一到月港就给耽搁了。倒不是有人查他,而是同他一起回港的海商被整了。管着月港的太监存了心刁难人,称过的货物又给称,回回数字都不一样,一次比一次高。他倒不说是自家秤坏了,只称这些海商不老实,想偷|税好赚大钱。
史宾看不过去,自己出了钱,将那些海商多的税赋给贴了。大家同为太监,那人见史宾出手,知道他是在宫里有名号的人物,不能得罪,说了几句万不可有下回的话,就把人给放过了。
还没等喘口气,史宾盯着人将货物运回漳州郊外的库房时,就听留下的人过来回报,说漳州的父母官让衙役过来查过一回,说是有人匿名报于他说库房里存有禁|品。不过在看到京里过来传旨的太监后就草草翻了一回就回去了。
史宾知道,自己这是叫人给盯上了。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将人揪出来对付,就收到了京中天子召自己回去的旨意。
少不得再将打包好的货物重新打开,再漳州另寻了交好的商贾买了几个雕刻精美的盒子装了,又令寻了一些东西往里头凑合,点了银子和人,就随那传旨太监北上回京。
越往北边走,史宾就越能看到人在商量开矿的事。他摸不准是不是宫里真的定了要开矿,特地问了传旨的太监。
“还没定呢。”那太监斟酌了词,“起码我来的时候还没定。宫里为着这事儿都吵得不行,大学士们都险些打起来。”想起史宾与翊坤宫是有旧的,又多了一句嘴,“陛下同娘娘也吵了,都好些日子没见。不知道现在和好了不曾。”
事涉郑梦境,史宾不由紧张起来,“娘娘向陛下进言了?”
“可不是。”太监撇撇嘴,“现在直隶乱成一团,大家见帝后不和,觉得娘娘要失宠了,都忙活着打扮自家女儿送进宫来当主子娘娘呢。要我说,娘娘哪里就这么容易失宠?都叫陛下捧在手心里十几年了。陛下呀,情长着呢。”
要是已经过世的冯保和文忠公听见这话,怕是要摇头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朱翊钧是个什么脾性。
帝王贵胄,那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人物。
史宾只觉得自己心狂跳地厉害,却又不敢叫旁人看出来,连催都不曾催一声,只跟着那太监慢慢往上走。心里倒是打定了主意,等入宫后就向天子说一说开矿的事。
无论如何,矿是断不能开的。这件事他和郑梦境是一个立场。
不过,若是能在陛下面前替娘娘美言几句,让他俩重新和好就更妙了。
史宾想起自己新准备了一套从马六甲带来的西夷衣裳,到时候送给娘娘,不知道娘娘穿了会不会叫陛下耳目一新。
朱翊钧听说史宾来了,赶忙叫人进宫来,也免了寻常的那套虚礼。这叫田义心里很不是滋味,见史宾的时候没少叫人吃白眼。史宾也不在意,宫里本就势利,自己久不在宫中,难免人走茶凉。
等见了史宾,朱翊钧看过了递上来的礼单,就开口问他愿不愿意回京来。“秉笔的位置朕还替你留着。”
史宾犹豫了一下。回京来,意味着可以更多地见到郑梦境,也能在许多地方帮着她。可这些时日在海上和月港的遭遇令他不得不放松。若是此时离开,便意味着假倭与沿海乡绅的勾结会越发紧密。而假倭本就是大明朝海上的重要敌人。
史宾也曾想过自己向朱翊钧讨了兵权,在漳州组建一支独立的海上力量,与假倭相抗。不过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天子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疑心病重,几乎是每一个帝王的特征。他已在海事上有所建树,要是让天子以为自己想要聚集一支力量包揽了所有海事,并于漳州起兵事,闹起兵祸来,就与自己想法相悖。
史宾是太监不假,不会娶妻生子,可兄弟却是有后人的。待立了新国朝,便是无法呆在漳州,带着家人逃去外海也是条活路。
林海萍嘲笑他想得多,做得少,史宾承认这一点。这是他多年来在宫里浸润下来的性子,透进骨子里去了,再改不掉。
何况他还担心自己的提议会不会令朱翊钧联想到其他人身上去。比如……翊坤宫。
可身为大明朝的子民,史宾放不下沿海作恶的海贼。就此回京,放弃与他们抗争,史宾有些做不到。
种种缘由叠加在一起,让史宾不得不犹豫是否回京。
朱翊钧见他犹豫,便道:“你先想想,此事并不很急。”心里觉得可惜,念着得另选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