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胡玫的这句话出自《汉书.孝武李夫人传》,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汉武帝与李夫人在一起不久后,李夫人病重,汉武帝亲自来看望她,李夫人却用被蒙头,不肯相见,只是说将自己的儿子与兄弟托付给武帝,武帝反复要求再见她一面,甚至许诺给她的兄弟加官,给她赐钱,但均被李夫人拒绝。武帝怒而走后,李夫人的姐妹就责怪她说,你要托付皇帝后事,干嘛还要惹其生气呢,这样不是令他讨厌吗?李夫人答道,‘所以不欲见帝者,乃欲以深托兄弟也,我以容貌之好,得从微贱爱幸于上。夫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而恩绝。上所以挛挛顾念我者,乃我平生容貌也,今见我毁坏,颜色非故,必畏恶吐弃我,意尚复追思闵录其兄弟哉!’。果然,李夫人死后,皇帝并没有因为李夫人的拒绝而生气,反而厚待了他的家人,‘上怜其家,乃封为西海侯’。
胡玫既然能知此名句,当知其典故,所以我对她的轻视又降低了几分,随而增之的是几分敬重。
我知道,我这是文化人的臭脾气,我曾经是位教师,也就是人们口中的教书先生,而教书先生无一例外的都有一种文化人的臭清高之意。但文化人对于有才的人还是心生推崇的,特别是自己认为毫无学术的人,突然间能吟诗作对,而且出言不俗。
“我们现在怎么走?”上车后,发动汽车,我问胡玫。
我知道,她说的江边大排档肯定不是我与宁静或顾小雅去的那些地方,那些地方一到了晚上就是黑黝黝的一片,偷个情,打个野战,地点不错,要说小吃,我从来没看到。
“先向右,然后一直向前开,”胡玫给我指路。
果然,在她的指引下,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的时候,我们就来了到一处江边,不过这个地方离我以前跟顾小雅去的地方相去甚远,一个是城东,一个在城南。
长江在江城这个地方正好有个近似L型的弯,所以江城看起来就是两面环江,原来我们去的都是城东,而现在,我们位处城南。
果然,在车上,我就看到江边灯火阑珊,人影绰绰,现在虽然已经是深夜,但江边的人并不少。
原来,这个城市中不仅仅我们两个深夜不归人。
走下车,我们两人虽然一起走着,却谁也没再说话,就这样一直走到那些大排档所在的位置。
“怎么样,吃点什么?”找了一个相对干净点的大排档,坐下,我问胡玫。
“随便,只要有酒喝就行,”她道。
其实,我今天晚上已经喝得有些醉了,只不过两次激烈的做/爱,再加上出了许多汗,让我清醒了不少,但要是再喝,恐怕我根本也喝不了多少。
“先点些吃点吧,这么晚了,吃过晚饭肚子也早饿了,空腹喝酒对胃不好,”我道。
她抬起头,看了看了,然后道,“想不到你还挺会关心人的,行,那你点吧,”
“老板,给我们一人来个串,然后来一瓶酒,再上点你们这边的特色小菜,”我对站在锅炉边的老板叫道。
这样的大排档一般都是夫妻档,男的掌勺,女人负责洗涮与收拾碗筷,所以根本就没有招呼的人。当然,吃大排档也不需要招呼,你只要跟老板吆喝一声,很快你点的东西就会上得桌来。
而且,这种大排档有那种炭烧的铁板,可以自己烧烤自己想吃的东西。
“好嘞,”老板答应了一声,然后对着我道,“老板,来一份小杂鱼,活江虾怎么样?”
“行,你安排吧,快点就行。”我道。
很快,两个串开始上来,而老板的油锅里也飘出了煮鱼的香味,这样的香气在这晚春略显清冷的深夜给人暖暖的感觉,让人垂涎欲滴。
我将酒瓶打开,并不是什么好酒,一瓶江南本地大曲,这种酒价格不高,但绵纯后劲足。
胡玫现在要喝酒,她当然不是在乎酒的种类与价格,只要是酒就行,我也知道她是想排遣心中的某份情感,所以也没去过分挑剔。
“来,干杯,”在我刚将我们两人面前酒杯倒满的时候,胡玫就端起酒杯,将手伸向我面前,然后就准备一饮而尽。
“哎慢,”我连忙去阻止她,“你现在什么东西还没吃呢,就喝酒,真的对胃不好,”
“没事的,来吧,我们喝酒,”她执意着,然后盯着我,“郝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连一杯酒都不愿意跟我喝?”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再阻止也不行了,“行,既然你这么想喝,我陪你,来,干,”
我也端起了酒杯,与她碰了一下,然后准备干掉。
“唉”她忽然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杯子道,“好吧,听你的,我们先吃,”
女人真是搞不懂,我劝她不要喝的时候,她偏要喝,我真准备跟她喝的时候,她却又不喝了。
我摇摇头,然后放下酒杯。
她从串盘里拿出一串骨肉相连放到我面前的盘子中。
“谢谢,”我道。
“郝挺,在你的眼中,我真的就是个贱女人吗?”她没有看我,而盯着自己手中的另一串骨肉相连,悠悠地道。
“胡玫,我”现在我可以断定,我刚才肯定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但问题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我刚才说的都是酒后的胡话,你别在意。”
“酒后吐真言,其实这也才是你心中最真实的相法,”她继续盯着自己面前的骨肉相连,“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你的看法我很在意。”
“为什么?”我情不自禁的就问出了声,在我的感觉里,我也只不过是他的一个顾客,或者说能给他带来利益的顾客而已。我确信我跟她没有感情,难道她会对我有感情?
开什么玩笑,她怎么会对我有感情,按施拥军的说法,她可是阅人无数,在江城,比我优秀比我有型的男人多了去了,她怎么会看上我?
她没说话,而是将骨肉相连放到嘴边,然后一块一块的吞进嘴里慢慢的咀嚼,直至全部咽进肚里,“来,现在我们喝酒,”
她再次端起了杯子。
我没有再推辞,端起杯子与她碰了一下,然后喝了一口。
“郝挺,你一定听到了外面很多关于我的流言是吧?”她放下酒杯,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没没有啊,”我想否认,毕竟并没有其它人在我的面前说过她什么,对于她的这些我也是今天才听施拥军说的。
“你不用否认,我知道外面关于我的流言有很多,”胡玫道,“不过,如果我说这些流言全是别人对我的恶意中伤,你信么?”
她望着我,眼中是一片真诚。
“我”我该相信么?说信?怎么可能?我对她并不了解,凭什么就凭一句话我就相信了她?说不信?这也太伤人自尊,何况对方还是个女人。
“我知道你不信,但我要告诉你的是,我说的确实是真的,”她端起酒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道,“其实人都有一种奇怪的心理,那就是当他处于一种强势地位的时候,总认为弱势的一方就是其手中的棋子,的奴臣,弱者是无资格反抗的。而当弱者发出拒绝甚至痛斥的声音,他们就会愤然而怒,由心底升起一种得不到不毁掉的变态心理。”
她声音说得缓缓的,没有一丝感**彩。
“你的意思是说”
“你知道我本来是做什么的吗?”她没有去解释我的疑惑,而是问我。
我望着她,我没张口询问,我知道她会告诉我。
“我跟你一样,也是北师大的毕业生,”她道。
“你也是北师大毕业生?”我不禁讶然。
“怎么?我不象一个大学毕业生么?还是你心中就认定了我就是那种靠卖笑,甚至以身体来换取钞票的女人?”她对我道。
“不,不,不,”我连忙否认,“我没想到你也是北师大的毕业生,”
“你是北师大学中文的,我却是北师大学艺术的,我应该比你晚两届,”胡玫道,“我们搞艺术的人都追求完美,所以唉”
她又叹息了一声,今天,我都记不清已经是她第几次叹息了。
“那么你怎么会开起酒店来了?”我问。
“这酒店不是我的,”胡玫道。
“不是你的?你不是这家酒店的经理么?这么说你是帮别人打工?”我奇怪,我一直听说这酒店就是她的呀。
“也不是,说实话,我都不知道这酒店是谁的,”她道,“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来,我们喝酒,然后我慢慢告诉你。”
从胡玫的叙述中,我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她说的是真的话。
胡玫是北师大艺术专业的高材生,主攻国画,她的男朋友是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一名警校生。他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毕业后,胡玫进了北京的一家书画院,而她的男朋友过了北京市下属某个区的刑警队。
但是仅仅过了半年,她的男朋友就犯了错误被警队开除,然后就开始混迹在社会上。
在他离开刑警队后,他就很少再跟她联系,她的电话他也不接,人更是不见。再后来,也就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她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
等他再次获息有关他的消息的时候,却是他的死讯,他因为贩毒团伙的内讧而死于非命,而他死亡的地点就是江城。
她怎么也不相信昔日那么优秀,那么阳光的一个男人会被警队开除,会混迹到犯毒团伙的手中,可事实就是这样,他死了,死在了团贩的手中。
她痛哭着认领了他的尸体,将她葬在了江城的一处荒野中,他是个孤儿,只有跟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她才是最开心和快乐的。现在他去了,她不想让他和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在一起,她要给他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所以她将他安排在了荒野。
然后,她就从北京来到了江城,因为她相信,自己的男朋友绝不是那样的人,她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就在她到达江城不久,手中余钱几乎为零的时候,有人给她送来了一笔钱,足足有五十万。并且,随钱还有一封信,只可惜这封信是用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上面的内容是说她男朋友死了,是为了他们死的,这个钱是他应得的。
信的末尾没有落款,她不知道这钱是谁送的,也无从查起。
于是,她就用这钱开起了这座酒楼,她要生存下去,要在江城长期的呆下去,她必须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经济来源。
而她更重要的目标是想找出自己男朋友死亡的真相。
她花了大量的精力去调查,甚至通过各种手段去笼络江城市的三教九流,官商痞流,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倒是在这过程中,有许多人垂涎于她的美貌,想对她行不轨。
她也曾相信过某些人,甚至还将自己的身体给了别人,可那人在得到她身体后,根本没有帮她去查她男朋友的死因,甚至在一段时间后,厌倦了她,根本就不再到这里来。
从此,她不再接受任何男人的殷勤,她也只想通过自己的调查来揭开男朋友死亡的真相。
于是,那些得不到她的男人开始到处传播她的谣言,说她是某某人的情妇、某某官员的二奶、某某商人的小三。对于这些流行,她懒得去理会,谁知这些流言越传越多,渐渐的,各种流言就汇到了一起,于是,她是江城官商两界的交际花,多少多少官员商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谣言也就风声水起。
她不想去辟谣,更想通过这些谣言来保护自己,所以对这些谣传反而是半公开的接受。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这些谣言能够保护她,试想想,如果说一个女人传言是某个市领导的女人,那么那些县区或市直机关下属的那些当官的还敢对这个女人有非份之想么?
“这么多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胡玫继续道,“为了保护自己,我只能这么做。”
“你不是说只有五十万么?可你这个店现在恐怕千万都不止吧,”我问。
“哪有,我这店是租的房子,只有内部装修是自己搞的,那也是三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整整花了我二十多万,然后再加上厨师、用工等,店子开起来的时候,我的流动资金都不到五万块。但我没有害怕,反正这钱不知是谁的,就是赔了我也不在乎,我当时一心想到的只是借这个平台调查他的死因,”胡玫道。
确实,二十多万,在几年前装修这样的地方,确实已经够档次。
“那么你认识我,也是想借助我去调查你男朋友的死因?”我问。我知道这话有点直接,但我必须知道她真实的想法,我不希望自己成为被别人利用的棋子。
“当初是有这想法,当我得知张国良被开你成了秦市长的秘书后,我就这样想的。其实我也想请张国良帮忙过,可我总觉得这个人太功利,而且心胸狭隘,这样的人常常会是个吞钱的机器,却并不一定能干出事情。而我在接触你之前,也只是想试一试,但当我一见到你时,我就觉得你一定能帮我。”胡玫道。
“为什么?”我觉得有点诧异。
“如果我说你跟我男朋友有点相似,甚至神情都有点象你信么?”胡玫道。
这,我没见过她的男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相象。
“也许吧,”我道。
“正是因为你跟他长得有几分相似,所以那天晚上我才”说到这里她脸一红,“你知道吗?在接近你前,我对你做过了解,我知道你也是北师大的毕业生,我还是知道你妻子现在瘫痪在床,但我却从没想过要用身体去与你做交易。但在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内心就起了波澜,因为你勾起了我对他的浓浓的思念。对不起,请原谅我是利用你来做他的影子,但我确实不能控制自己,那天虽然我尽量对自己说不要激动,不要慌乱,但当你走下车后,我还是自然的挽住了你的胳膊。在挽着你胳膊的瞬间,我仿佛觉得他又回到了我的身边,所以。后来,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虽然内心也知道你不是他,但我还是时常将你和他的影子重合。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对你的话特别敏感,因为你的态度会让我想到他也是这么看我的。”
“我今天到底说什么了?”我问,我觉得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你真不记得了?”她问我。
“我真不记得了,刚才我酒醉的厉害,根本就不注意到自己说什么,”我道。
“唉,那不算了吧,不说了,来,喝酒,”
我端起酒杯,但我从现在开始从心里告诫自己,以后喝酒一定要控制量,否则酒后失言那就麻烦了。今天只是胡玫,如果我是在其它一些重要场合失言呢?作为领导秘书的我,一定得时刻保持自己的清醒。
“胡玫,我再次郑重向你道歉,”我端着酒杯道,因为她刚才的话让我对她的看法已经完全改变,她并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相反,她是个对爱情非常专一的女人,贞女烈妇向来为这个社会所称道,为人所尊重,我身处这个社会中,作为其中一员,我当然不例外。“不管我刚才说了什么冒犯你的话,都请你原谅,”
说完,我一口喝尽。
“郝挺,其实你这个人蛮讨人爱的,”她也喝干了杯中酒,然后道。
“我?讨人爱?”我摇了摇头,“你知道吧,在我以前的老婆眼中,我一只就是个废物,在老丈人眼中我更是个饭桶。”
也许是第一遍的醉酒还没有完全清醒,也许又连续干了两大杯的缘故,抑或是她给我讲了她的过往,不自觉的我就跟她讲起了我的过去。
我的这些事,我从没对别人讲过,毕竟那是自己的家事,而且也是自己最不足为外人道的贫贱之时。
但现在,我却对她讲了。
“你离过婚?”显然,她并没有真正的去完全了解我,她所知道的我的老婆不是现在躺在床上的刘婕。
“没有,”我道。
“那你说前老婆是什么意思,难道?”
“对,她去世了,因公殉职,”我道。
虽然警方已经对齐小倩的死得出了谋杀的结论,但至今都没有查到凶手,他们单位也没有取消齐小倩因公殉职的结论,所以我还是习惯的称她为因公殉职。何况,被谋杀这种事也不太适合说出来,毕竟要这样说我可能还得费一番口舌。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有点嚅嚅的说。
“没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道。
那么久了么?其实时间并不久,因为齐小倩的周年忌还没有过,可这一年里,在我身上或身边发生太多的事情,对于齐小倩的离去,我真的觉得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
“那你现在的老婆是怎么回事?对不起,我不是想打探你的隐私,我只是好奇,”胡玫道。
虽然她这样说,但我知道她一定是有用意的,否则象她这么聪明的女人不会问这样的问题,因数这标准是在提别人的伤痛。不管刘婕是什么原因致瘫的,毕竟她是我的妻子,如果问我她致瘫的原因,无非是让我再痛苦的回忆不堪的往事一遍。
但我不明白她用意何在,所以我只能随口答道,“没什么,她只是出了车祸,”
我同样没有说刘婕的受伤是因为差点被谋杀的缘故,我觉得车祸两个字就已经完全可以解释了。
“那你老婆那样,那你们”说到这,她停顿了一下,然后低下头,我发现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她干嘛要害羞?正在我诧异的时候,她说出了一句话,也让我明白了她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