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听过猪被屠杀时的嚎叫,你又何必特意在我面前表演?”
郑平这一番话说得无比平淡,好似在陈述一个无聊的事实。可这不带任何波澜的描述,反而比高傲的辱骂更加让壮汉恼怒。
眼见壮汉的表情逐渐阴鸷,欲将言语上的不讲理转化为行动上的不讲理,郑平收在袖中的手悄然合紧,扣住腰间的玉玦。
就在冲突一触即发之际,不远处的酒肆突然传来某物“咣当”碎裂的声响。
二人循声望去,发现露天酒垆旁正倒着一只摔碎的陶碗。陶碗的上方,一个身穿芨纹常服的年轻士人右手微抬,那碎裂的陶碗正是从他的手上坠落。
年轻士人眼中未有几分醉意,却是敷衍地作出醉态,手肘支在酒垆上,手背托着颚骨,眉眼含笑,带着几分独特的风流:“抱歉,一时手滑,扰了诸位的兴致——这一番好戏看得入迷,不慎摔了酒碗。你们继续,莫要理会我。”
说完,干脆十指交叠,做出一副安然看戏状。
壮汉本就濒临爆发,亟待一个宣泄口,年轻士人这一打岔,短暂地将他的恼火堵在临界点。若是没有后来的发展,壮汉这口恶气指不定会就此瘪下去,或者就地喷出。可年轻士人那看似随意、实则撩拨怒火的神态,以及那番看似平常、实则引人血脉贲张的看戏之言,都像是在壮汉濒临爆/裂的怒意中加了一根柴火,让他“砰”地一声爆发,一下子炸/裂了所有的理智。
郑平就这么惊讶地看着酒垆内的年轻士人三两句话拉走了壮汉的仇恨值。
——这年头,连拉仇恨的肉t都有人争着当吗?
见壮汉撸起袖子,准备进酒肆给那个“看戏的”先来一顿肌肉套餐,郑平不由将目光投向那个年轻士子。
年轻士子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类似于恐慌的神色,他仍闲散地抵着下颚,仿佛意识不到即将到来的危险。
郑平又打量了一圈士子的身量,初步定义为“体格瘦削,疑似弱不禁风”。
为了避免发生惨淡的血光之灾,郑平只得“加大输出”。
他叫住壮汉:“便是你羞愧难当,你也不必落荒而逃。”
气冲冲的壮汉仿佛被强喂了一坨牛粪,他回过头,用难以描述的眼神瞪着郑平:
“被人当成耍戏之人,你竟还有心思在这与我掰扯?”
郑平故作一副惊讶状:“此处又无戏台,何来百戏者?”
随即,他上下打量壮汉,唇角微扬:“倒是有一头敦实的彘猪在此地左奔右突,惊扰行人,无怪乎引来侧目。”
再一次被内涵的壮汉忍无可忍,新仇旧恨之下,他正想就近把这毫无口德的“祢衡”修理一顿,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噗嗤”。
壮汉:……
酒肆中的年轻士子以袖掩口,却遮不住眉目间的笑意。
郑平不禁多看了对方一眼,暗道这人竟颇得几分有趣。
若对方真有掩饰的意思,刚才那句“噗嗤”就不会这么清脆响亮了。响亮地嘲笑完,再掩袖作无事发生状,当真一点诚意也没有。
好不容易被祢衡重新拉回的仇恨,此刻又有大半回到年轻士子身上。
壮汉:好烦。这两个人都特别欠,能不能一起打死?
壮汉的火气在双方来回拉仇恨的过程中,将他憋出了内伤,一时间竟发作不得。
年轻士子这才放下广袖,敛去笑意,对壮汉说道:
“方才我在酒肆内,对外头发生的一切尽看得一清二楚。祢处士确实不曾欺负你的侄儿,反而与他温声相谈。你不分青红皂白,无故横加指责,甚至想要暴/起伤人,实乃不讲道理。”
壮汉憋着气的脸变得更红。他像一条跳出河流的鱼,张大了嘴,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郑平没想到以“自己”如今的烂人缘,竟还有人见义勇为,替他说几句公道话。冒到舌尖的话语一转,沉入腹中。他索性作壁上观,任由年轻士子与壮汉进行“友好交流”。
壮汉丝毫没感受到“友好”二字。闹了这么一出,自以为挺身救侄,却被横加羞辱……他坚信两人可恨,早已在心里骂了数万次,怎么反过来成了他的过错,这叫他如何受得了?
壮汉看向郑平身后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梗着脖子道:“你与祢衡沆瀣一气,自然替他开脱。他祢衡是何许人?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凡有不入眼者,便横加欺辱——我侄儿年幼,又愚顽憨痴,他祢衡若是没有欺凌之心,为何要找我侄儿说话?”
这番强盗逻辑不免令人发笑。郑平懒得与对方分辨所谓的“欺凌之心”,只冷声道:
“我倒未见此童有任何憨痴之态,反倒是你,当着年幼后辈的面放肆恶语、不知所谓,你才是那‘愚顽憨痴’之人。”
孩童的心思单纯而敏感,最忌此等仿佛断定的贬低与挖苦。他刚才见孩童一直沉默,便暗中做了观面与切脉,发现孩童并未有天哑之疾,而是孤僻使然。
若按照“世界外”的观点,大约类似于现代的孤独症。
壮汉不明就里,本也无甚过错。可当着一个并非真正痴傻的孩童,几次三番地用“痴愚”、“憨傻”形容,实在令人心中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