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听了郑平的话,几乎没在他身上流连过的目光一转,打量了他好几眼。
祢衡的恶名传播整个许都。曹丕并非耳目闭塞之人,自然也有耳闻。
根据刚才“祢衡”的反应与反驳郗虑的那一番话,曹丕觉得传言也不尽属实——这“祢衡”虽然桀骜难驯,却也并非是非不分之人,且辨识巧妙而敏捷,颇有几分趣味。
曹丕素来喜爱孔融的文采,对刚才郗虑暗讽孔融的事也颇有微词。被郑平这么不软不硬地回敬了一把,他竟莫名生出几分舒适的爽感。
孔融见挚友没有发病,且帮自己怼了郗虑一通,气得对方印堂发黑,顿时露出愉悦的笑,与他一唱一和地道:“大约郗侍中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未曾经历过‘小儿’这一层级吧。”
这一对忘年知交皆不是善茬,损起人来一个比一个狠。这一套组合拳不仅将郗虑刚才的侮辱全数奉还,还令他气血上涌,恼得憋红了脸。
他正准备再辩,曹丕先一步开口:“父亲突发头疾,丕心忧难挡。还请郗侍中略作体谅,及早进入正题,解决此事,好让丕早些前往侍疾。”
代表曹操进行主事的曹丕既然已经说了这样的话,还用了侍疾这样的理由,郗虑就算再恼恨也不敢拂他的脸面,再在这个小事上纠缠。
他朝曹丕拱了拱手,让当时在场的侍从与何小郎君陈列证词。
何小郎君就是之前询问郑平为什么不跳下去救人的束发少年。
他名叫何晏,是前代大将军何进的侄孙。何晏年幼丧父,母亲因年轻貌美,被曹操纳为姬妾。何晏当时不过七八岁稚龄,被一同接进司空府,成为曹操的养子。
因为二公子曹丕对何晏颇有芥蒂,刚才何晏与侍从们一起窝在墙角,不曾说一句话。
如今得了指示,他与另外两个侍从先后将他们看见的内容全部说了出来。
原来当时何晏与那两个侍从皆离河岸有一定的距离,他们并未完全看清前因后果,只遥遥看见郑平从司空办事的中堂走出。在郑平经过河边的时候,急匆匆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的郗小郎君,极快地从祢衡的右后方冲了过去,与祢衡擦肩而过。
只一错身的功夫,郗小郎君便掉入了水中。
当时另有守岗的侍卫,因为离得更远,更加看不真切,只大致证明了双方跑到河边的时间,确实与何晏他们说的差不离。
孔融听了这番证词,颇有些不可思议——他怀疑郗虑是不是得了失心疯,都有这么确凿的证词了,竟还能叫人把祢衡叫过来,找他的麻烦。
郗虑当然也知道在有目击者的情况下,双方的前后行动不可能胡编乱造。可他非但没有就此松口,反而冷声道:
“几位不若听一听犬子的说法。非是我大题小做,方才医丞为犬子诊脉时,我自犬子那得知了前因后果——我本以为此次落水乃是我儿失足所致,未曾想到其中竟有祢处士的功劳。身为人父,爱子之心拳拳,万没有因为息事宁人而致孩儿的安危于不顾的道理,这才求了司空,来找祢处士当面对质,以求一个公道。”
这证词都还没有说完,便忙不迭地按头。这样的无耻之举,别说是有狂病的祢衡,就是并非当事人的孔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污蔑。
郑平知道这个时候如果自己还是平淡的样子,反而会让人产生怀疑。
他故意做出恼怒而强自忍耐的模样,对郗虑道:
“郗侍中何意,你说郗小郎并非失足落水,反而与我有关——莫非在暗指我推郗小郎下去不成?”
郗虑大义凛然道:“正是如此。”
第10章狂士楚歌
郑平闻言冷笑:“众人皆目睹:郗小郎君从我身后而来,眨眼便栽入湖中。你随口污蔑,将郗小郎落水一事硬扣到我的头上,莫非我背后长了眼睛,能将手臂随意扭转,伸到后方将疾跑而来的郗小郎推下水?”
孔融面露愠色:“正平好端端地在湖边行走,郗家小郎为何突然从园中冲出,从他身后疾速靠近?莫非是存了害人的心思,想撞郑平下水,结果却偷鸡不成蚀把米,因为失足而落水?”
根据方才几人的证词,这个解释才是最符合逻辑的。事实的真相也大抵如此,当事者们心知肚明,居中主事的二公子曹丕亦对此事有了几分判断。
何晏道:“孔少府此言确有几分道理,然而郗家郎君率真友善,不似为恶之人……”
话未说完,他瞧见郑平眼中如冰石般寒凉的讽意,慌忙改口,“自然,祢处士心若冰壶,身如秋月,也不会行此恶毒之事,想来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看似两边都不想得罪的帮衬,实则两边都不讨好。
曹丕冷眼瞧着何晏说出一大堆无用的话,知道他以貌取人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客气地让他闭嘴:“闲话莫要多说。”
旋即转向郗虑,“还请郗侍中莫要再卖关子。若其中真有隐情,丕定不会徇私,还被谤者一个公道。”
郗虑心中微沉。
事情的真相如何,他并非不知。但他自恃摸清了曹操的心思,又深知祢衡的脾性,这才当场发作,叫人拉祢衡过来对峙。
曹操何等眼光,怎会看不出他的打算?虽以头疾相避,派二公子前来主事,但这样的发展尚在他的估算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