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沉静,但是轻微晃动的酒杯宣告着他内心的波澜。
戏台上苏白和苏青刀剑相向,此刻正唱到苏青扮演的白蛇盗仙草归来,看到苏白扮演的青蛇和许仙苟且在一起,享受着床笫之欢。
苏青连翻三圈,双手挥舞着两把宝剑,英姿飒爽,引得宾客们掌声连连。
她压抑住心中的自得之情,怒喝:“我拼死去南极仙翁那儿求得仙草,让你带回先救官人,而你竟然和官人苟合!”
苏青猩红的双眼,流下两行泪。
苏白不由得有些出神,她看到苏青,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自己,那种愤怒和身不由己萦绕在身边,无法散去。
苏青挥舞着剑花向苏白刺来。
哪知道苏白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肖逸,一时失神,任由苏青的剑刺向自己的肩膀,顿时血流了出来。
苏白跪在地上,字字泣血道:“姐姐,我并不是爱许仙,只是想告诉你,这个男人指望不上!”
苏青脑子一空,按着唱本苏白应该和自己战三百回合,然后带着许仙离开,怎么会跪在地上?
苏白跪着爬到在苏青的脚边,抓起她的手:“姐姐,莫要执迷不悟了,终究人妖殊途啊!”
萱怡郡主不觉湿润了眼眶,这青蛇的话语仿佛是对自己说的。当年自己心系朱潜,怂恿着哥哥梁王与他一同谋反,奈何朱潜已经有了发妻,哪里还能给自己什么名分呢?
苏白的失误加上临时即兴发挥的唱词,让苏青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后来的唱段完全由苏白掌控,水漫金山到最后苏白扮演的青蛇一件刺向许仙的心窝,怒喝:“你终究是负了姐姐!”
苏白转身,已经泪流满面。
一曲“白蛇传”终了,戏台下鸦雀无声。
宾客们没有想到最后青蛇竟然成了主角,苏白将青蛇的嫉妒、任性、愧疚、和对白蛇的爱演得入木三分。
片刻后,才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
吴皎月带着苏白她们走到萱怡郡主身前谢恩。
萱怡郡主看着冯塘有些脸红,顺着他的眼神望去,竟然发现他正盯着苏青,有些出神。
她笑了笑:“吾儿,这次的戏班着实请得好。该奖些什么呢?”
冯塘抱拳道:“能帮阿娘分忧是儿分内的事,本不应要什么奖赏。只是扮演白蛇的苏青姑娘家境贫寒,而且卖身戏坊,如果阿娘能帮她赎身,那着实功德一件了。”
苏青本心情低落,后半段戏苏白随意发挥,根本无法应对,主角的自己仿佛成了配角,被苏白牵着鼻子走。
可听到冯塘要给自己赎身,心中的那份恼怒随即烟消云散。
她抬起头看向萱怡郡主,对方虽然微笑着,但是眼神却冷的可怕。
萱怡郡主的笑容不变,转向肖逸:“千岁爷,奖赏只有一份,你说该给谁呢?”
苏白肩上的伤口不大,血已经止住了。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乱看。
可当她听到萱怡郡主称身边的人为千岁爷的时候,还是不可自已地抬起头,看到肖逸的时候,心头一颤,脑子一片空白。
“这不是千岁爷身边的谋士吗?怎么会?”苏白心里讶异着。
肖逸看了苏白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是郡主的家宴,还请郡主定夺。”
“哦?”萱怡郡主笑了笑,“今日的青蛇可是让我大开眼界,平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勾引许仙的青蛇,你觉得她错了吗?”
苏白本在恍惚中,听到萱怡郡主向自己问话,立刻回过神来:“回禀郡主,奴家觉得这青蛇没有什么大错!山中修炼百年,她本就对人间的情爱不清不楚,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所以迷惑了许仙。索性迷途知返,自觉离开了许仙。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呢?”
最后一句话,苏白其实是对萱怡郡主说的。她知道眼前的郡主也曾拼劲一切迷惑过朱帝,奈何无果,幸好及时抽身离开。
听了苏白的话,萱怡郡主整个人起了层鸡皮疙瘩,身子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却看见苏青不经意漏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她眉头微皱,看向苏青:“你似乎有不通的意见?”
苏青听到郡主问自己,心中有些得意。想着必是冯塘替自己在郡主身前说了不少好话,于是愤然道:“这青蛇不守女德,胆敢觊觎有妇之夫,简直罔顾人伦,不得好死!若她不是妖,是要被沉塘的!”
“啪”地一声,萱怡郡主手中的茶杯碎了一地。
“娘!”冯塘担忧道。
“无碍。”萱怡郡主的眼光深沉,看向苏青,“只是一时手滑罢了。”
苏青本能地低下了头,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早就听闻萱怡郡主泼辣无比,冯敬之也从未纳妾。应该是同意自己的看法啊。
萱怡郡主从宴席上走了下来,牵起苏白的手,温柔地问道:“不痛吧?”
苏白看了看自己的伤口:“郡主家宴,能来此登台,乃是奴家毕生的荣耀,这点小伤不足挂齿的。”
萱怡郡主看着苏白沉静如水、宠辱不惊的样子,愈发觉得喜欢。
看过那么多莺莺燕燕的女子,又怎会不知旁边苏青的狼子野心?
“你的戏可是让千岁爷喜笑开颜啊。该如何奖赏你呢?不若我将你赎身吧。”
苏青紧紧咬着牙,她不明白明明自己才是白蛇,为何郡主对自己不闻不问,反而要给苏白赎身?
“娘!”冯塘站起身,有些不解。
“嗯?”萱怡郡主转身瞪向冯塘,锐利的眼光逼得冯塘原地坐下。
苏白“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奴家不过是在府上唱了一出戏,这是奴家的本分。万万没有让郡主给奴家赎身的道理。”
苏白额头瞬间布满了豆大的汗珠,她深知这世上没有天掉的馅饼。就算萱怡郡主再欣赏自己,也不可能白白出五千两给自己赎身。
萱怡郡主点了点头,取下自己的发簪,递给苏白。
苏白正在犹豫之时,萱怡郡主将发簪插在苏白的头上,摸了摸她的发丝,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感叹道:“真漂亮。”
那是碧绿翡翠镶嵌的金簪,在场的宾客无不诧异,因为都知道这是萱怡郡主下嫁姑苏时,梁王搜集各州最透亮的翡翠为这个唯一的妹妹打造的簪子,就连比起皇宫的饰品也不逞多让。
苏白自知无法拒绝,只能福了福身:“多谢郡主。”
回到后台,苏青坐在角落里,一言不语,没人敢上前同她说话。
总教母凌婵走向苏白,慢悠悠道:“苏白啊,你要强我也是可以理解,怎么能随意乱改唱词,把苏青的戏份全都抢了。”
苏青从木椅上跳来起来,跑到苏白面前,破口大骂道:“贱人,你是故意的吧?我说登台前,你怎么气定神闲,原来早就谋划好了,篡改唱本,不顾大局,我看你是想红想疯了!”
苏白的脸色因为肩膀失血,有些苍白,她站起身:“没错,我是想红,难道你不想红吗?白蛇这个角色本该属于谁,你很清楚。既然你用不光彩的手段抢走了我的角色,我为什么不能用抢你的戏呢?归根结底,还是你的无能啊。”
苏青后退了几步,一句“无能”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疼。
从小,阿娘就觉得自己无能。
学戏后,师父也觉得自己无能。
如今,自己本是绝对的主角白蛇,还是无能地被苏白抢走自己所有的光环。
不是无能是什么呢?
“呵呵。”苏青苦笑着,头有些眩晕。
为了今晚这台戏,她夜夜偷偷爬起来背唱词、连动作,生怕自己忘了,哪知道所有的努力就在苏白改戏间化为泡影!
就在苏青以为自己快要晕倒的时候,一个厚实的肩膀靠了过来。
她抬头一看,是冯塘。
心中所有的委屈就像溃堤的洪水,一股脑倾泻而来。
苏青依靠在冯塘的肩膀上,无声地抽泣着。
冯塘瞪着苏白,直言:“你真是个心肠歹毒的女子!”
刚才在宴席之上,他见苏青脸色不好,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看看,没想到竟然听到苏白如此恶毒,竟然为了出风头,私改唱本抢戏。
“哦?冯公子,若说我私改唱本恶毒,那么你私定苏青唱主角白蛇不恶毒吗?苏青刺向我这一剑何尝心善??”
苏白双眼猩红,此刻的冯塘让她想起了上辈子的许泽,只有苏青一哭,他们就无理由地偏向偏向她、相信她。
简直可悲、可笑、可恶!
冯塘一时间哑口无言。
“简直反了天了,”凌婵拍着衣裙,“没有眼力劲的东西,竟然敢对冯公子大呼小叫,看来我这个总教母必要刑戏坊的家法了,来人!”
两个老嬷嬷卷起衣袖朝着苏白走了过来。
“谁敢?”苏白从发髻上拔下金簪,举在众人眼前,“这是萱怡郡主赠予我的碧玉金簪,今日我若是少了一根汗毛,必将请郡主给我主持公道,看你们谁敢下手。”
两个老嬷嬷对视了一眼,在苏白一双寒潭般的眼眸下,揉搓了双手,终究是退了下来。
第16章
高朋满座的家宴,尝尽了美酒佳肴,看尽了戏台悲喜,繁盛的宴席总有散尽的时候。
冯塘还在后台宽慰这苏青,苏白简单处理了下肩上的伤口,一个人乘着夜色离去。
头顶的月亮真是圆啊。
苏白抬起头,突然想起上辈子嫁给许泽之时,也是月圆之夜。
虽然是妾,但是内心是欢喜的。
妾的悲楚她自是知道的,只不过当时陷入情网而不自知,以为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苏白凄楚地笑着,瞥见一个白衣男子站在不远处的街角里。
她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你受伤了。”
苏白顿住,熟悉的声音让她身子一僵,她微微福身:“千岁爷。”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着白瓷瓶出现在自己眼前,苏白疑惑地抬起头,看向肖逸。
“这是东厂上好的金疮药。”
肖逸虽不苟言笑,但是眸子里的温暖是掩盖不住的。
苏白望着眼前温润如玉的男子,一时间忘了他就是传说中杀人如麻的千岁爷,接过白瓷瓶,道了声谢。
两个人仿佛有默契般,谁也没多说话,朝着苏白的家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