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没有奢求过将来能全身而退, 恢复一个平凡父亲的身份, 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而不是躺在阴冷的地下,连个名字都留不下。
如果女儿有朝一日知道了全部的真相,一定会以他为荣的吧?
他眼底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很浅, 几乎看不见,太久没笑了,嘴唇都牵不起来,很是生硬,只能在眼里心底笑。
也只有在想起女儿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暌违已久的发自内心的柔情。
前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樊爷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来人很是恭敬地叫了一声“樊爷”:“白爷让您过去一趟。”
他点点头:“知道了。”
那人侧身退下了。
相思岭不知有多少白夜的耳目,昨晚的事想必也已经一清二楚了,就算对方不来找,他也会过去的。
走到一扇精致的木门前,里面传来一阵笑声,樊爷脚步微顿,整了整衣领,推门进去。
正对面坐着一个穿藕色旗袍的女人,化着淡妆,皮肤保养得极好的缘故,几乎看不出真实年龄,她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烟,笑意盈盈地说着什么,看樊爷走进来,“哎呀巧了,说曹操曹操就到。”
她起身走过来,“怎么还是这副表情?看到我一点都不开心吗?我伤心了啊,好歹我们还做过七年的夫妻……”
樊爷笑了笑,“白爷。”又看向对面的女人,“米兰,你回来了。”
米兰娇笑着把一口烟喷到他脸上,“前阵子听说你去了一趟英国,这么近也不来看看我。”
樊爷仍站得笔直,不接话。
军哥坐在一旁,狭长的眼睛眯了又眯,始终围着樊爷转,偶尔余光看一眼白夜,待会估计有一场好戏看了。
半个小时前,他从这兄妹俩的谈话中得知一个惊人真相,原来这所谓的樊爷,竟然就是几月前车祸身亡的西江市首富千敏之,昨天被困在悬崖上的温千树就是他的独女,好家伙,他说为什么白爷特地要自己留在相思岭,守株待兔,没想到最后等来的竟然是这个人。
他本就是个明眼人,通过只言片语就梳理清楚整个脉络。
米兰先是以情人的身份接近千敏之,后来弄得他家庭破碎、妻离子散,自己取而代之当家主母的位置,见不得是看上了千家的产业,其实更多的来说是监视。
这世上白夜只相信自己,但对于同母异父的米兰,他还是多少交付了一定的信任,由她来监视千敏之,再适合不过。
但军哥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千敏之一定要车祸假死呢?西江市首富的身份说弃就弃,未免太违常情,再说,以千氏集团当明面的挡箭牌,这不是更方便运作吗?
他忽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
依白爷多年积累下来的身家,以及日益壮大的ty集团,恐怕不至于把所谓的首富放在眼里。
或许他想要的从来只是一条唯命是从、绝对忠诚的走狗呢?
你不能拔掉他的利齿,但要断了他所有的念想,安安心心地在身边当一只会吠但永远不反咬主人的狗。
军哥为自己的猜测感到鸣鸣得意,但面上一丝情绪都不露,又看了白爷一眼,只见他轻敲着桌面,“老樊,这趟出去有什么收获吗?”
“还好,”樊爷斟酌着说:“合作方原本还有微词,但看在白爷您的面子上还是让步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
军哥在心里冷笑。
这四两拨千斤地就想把昨晚相思岭发生的事抹干净了?不急,白爷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白夜倒了杯茶,推过去,“坐。”
他坐着的椅子扶手上雕着一只全身发黑的双头蛇,用的是上等的黑曜石,蛇身的纹理脉络清晰可见,尤为传神的是那两双眼睛,一双黑色,一双红色,仿佛在盯着人看,格外瘆得慌。
樊爷坐下,米兰也按灭了烟,挨着他坐。
白爷又随意问了几个生意上的问题,樊爷谨慎地一一作答,不露出丝毫破绽,其实心里也有些疑惑,相思岭的事他只字不提,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难道是想要在不动声色间攻破他的心理防线?
可那事不见得就能证明他是警方的人,他的行为完全可以从一个爱女心切的父亲角度去推敲,还是不要先乱了阵脚。
白夜看了米兰一眼。
米兰说:“你们男人聊天的话题怎么老围着生意转,太无聊了,樊,你陪我出去透透气吧。”
樊爷和军哥几乎同一时间看向白夜,两者各怀心思。
白夜说:“去吧。”
这是准备放人了?
军哥的火都快冒到喉咙口了,私自救人的事不追究了?
米兰和樊爷离开后,军哥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白爷轻笑一声,“你错了,如果当时他没有去救自己的女儿,他根本不会活着走出相思岭。”
看着骨肉至亲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没有人愿意让这样一个冷静冷漠冷血到可怕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军哥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那温千树,您之前不是说要收归己用吗?”
白夜轻摩挲着双头蛇的红色眼睛,“让她在外面自由自在地飞不更有趣?”他的手指移开,蛇眼像活了一样,闪过一道亮光,“不过,线要始终在我手上。”
只要她在他掌控范围中,那么就等于握住了千敏之的命门。
“白爷,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白夜示意他说下去。
“为什么你要给他们小周的线索?”
这不是白爷的风格。
当初小周背叛了他,在身份暴露后,被他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如今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透露消息出去?
白爷看着窗边一盆绿意盎然的盆栽,声音凉透,“小周一个人在那里太寂寞了。”
军哥不寒而栗。
屋外,樊爷好不容易摆脱米兰,正准备出去,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人,“樊爷。”
他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小曾是吧。”
小曾看着他。
樊爷移开视线,抬头看上去,晚霞像在水里洗过般,鲜红清透,半边天空被染成了红色。
“小曾。”这两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他似在自言自语,“明天会出太阳。”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小曾全身紧绷,目送他离去,眼底有细碎波光浮动,无声地应道:“是啊。”
希望我们有一天都能重新走在太阳底下。
***
夕阳柔光铺天卷地。
病房走廊外,温千树和盛千粥说着话。
“千树姐,我们几个从卫生院出来,看到车子不见了,寒哥也不见影子,打他电话也不通,那时我就预感到一定出事了。”
“后来,我们回到老太太家,才发现她和两个警察都被绑在椅子上,绑得严严实实的,动弹不得,嘴里还塞了布,老太太说你被坏人带走了……”
温千树打断:“婆婆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是手腕破了点皮。”就是那两个警察稍微倒霉了点,一个脑袋破了,血都把头发凝成一片,另一个还脑震荡,现在还留院观察。
盛千粥又说:“我吓得心跳都快停了啊。和小阳无头苍蝇似的乱撞,终于在相思岭下找到寒哥的车,我们就一路找过去,最后在悬崖边找到了你们。”
“悬崖边?”温千树捕捉到了关键字眼。这么说,在他们来之前,她和霍寒已经得救了?
不太可能啊。
两人不仅性命无虞,连古董花瓶都保护得好好的。
“是啊。当时寒哥抱着你,不停地去搓你手脚,我们走近一看,他抬起头来,你猜怎么着?满嘴的血啊……”他说起来还心有余悸,“还有寒哥当时看人的眼神,很奇怪,总之是说不出的感觉。”
“千树姐,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为什么大半夜的被吊在悬崖上?”
温千树说:“叶迎就是白夜。”
盛千粥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白夜?!”
“我去!”
最大的敌人在自己面前晃了差不多半个月,竟然一点都没察觉到不说,还稀里糊涂地中了他的圈套。
他艰难地找杨小阳消化这个可怕的消息去了。
温千树推开病房虚掩的门走进去,霍寒正低头看着手机,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深下去,声音仍很低,“唐海把花瓶的照片发过来了。”
唐海是连夜赶到风来镇的。
她搬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有什么发现吗?”
她记得白夜说过花瓶藏着能找到周队长的线索。
霍寒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温千树摸摸他下巴,胡茬扎手,“别急,慢慢来。”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唇边一吻,“嗯。”
额头低下来,轻轻贴上她的,感受到的是正常的温度,这才稍稍放下心。
霍寒拍拍旁边的位置。
温千树爬上床,确定不会碰到他的腿,这才慢慢枕在他肩上。
两人商量着花瓶的事,又说了会私密话。
霍寒眉头忽然轻皱了一下。
她的心一紧:“怎么了?”
他的热气呵在她耳后,“刚刚不小心动了一下腿。”
“疼了?”
“嗯。”
“我帮你揉揉。”
她虽然没有他的手法娴熟,但多少也学到了点精髓,也按得像模像样的,可是,按了一会儿后,忽然察觉到不对劲,按过的地方已经有所放松,可某个地方却迅速地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