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解力一向是很强的。
陆安海紧张得心口怦怦跳,生怕小皇子说不好吃,因为他先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就一点一丁的细口慢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弃。
楚邹恹恹的问:“父皇,母后何日进宫?”
楚昂知道他这会儿受了打击、不满意呢,倒也忍捺着不去安抚他,只应道:“就快了。”又暗示他,进宫了你也不能如今天这般随意吃食。
楚邹就不说话了,捏着小半块吃剩的马蹄糕,滑下紫檀木束腰倒垂如意凳出去找小顺子。
陆安海从清宁宫出来就急着往乾西所那边赶,他先是拐去东后头御药房魏钱宝那里,取了事先寄存的药壶子和粥油,然后再穿过右翼门、启祥门直着往北走。午正时分皇帝爷要休息,内廷里到处静悄悄的,他一袭枣红色的曳撒在宫墙下拐进拐出,路过百子门外回头看看没有人,又脱下靴子倒下来几颗沙子粒。
那瓷白的药壶子跟着略歪的肩膀一晃一晃,看起来多么神秘,像是里头还藏着什么好吃的东西没吃完——比如今天午膳的那道荷叶肉,还有刚才含了一口就舍不得吞下去的马蹄糕。
他肩膀一歪一歪,楚邹一袭靛蓝色小袍就也跟在后头一颠一颠。
半路上陆安海趁没人的时候又脱了一回靴子,然后回头谨慎地看一眼,闪身猫进了红门掉漆的二所院。
楚邹这时候才静悄悄地闪身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捌』麒麟安泰
天爷爷悲悯,那小东西竟然没被烧死。
当天傍晚陆安海熬好了药,送过来喂了一次,戌正临出宫前又拐过来喂了一道,怕她半夜里烧渴,贴着她的手面系了块沾药汁儿的小面巾。
能做的他都做了,活不活得下来得看阎王爷开不开恩。
第二天玄武门一开,他打定主意抱着收尸的心态进来。吱呀一声推开门,小床上果然一动不动,他大步走到床边,乖乖,一块小面巾被她含在嘴里,竟是把药汁儿都吸尽了,白色巾底都吸出了原色。
好个顽命的小东西,恁苦的药汁儿竟然一点都不怕,为了活下来也算是拼劲了。小嘴儿烧得结了痂,原本呆呆滞滞,看见自己站在她跟前,忽而乌亮的眼珠子一润,兀地滚下来两滴泪。
愣是把已经在宫里磨得没人味儿的老太监看得心头一触。她竟是好像洞穿了他的感慨,又呜哇哇的蹭着褥子哭起来,讨抱呢,不抱她不行了。
得得,可怜孩子,看在你这一夜和阎王老爷扯命的份上。陆安海到底托着她的小脑袋,第一回把她正经地抱在了怀里。
小手儿蠕来蠕去,带着婴儿特有的淡香,眼泪口水沾在他的肩膀上,软绵绵的。他忍不住想起当年被“下刀子”的自己,十一岁上啥也不懂的时候,就被糊里糊涂地当做猪仔阉割了。
大奕王朝看重太监,各县上摊指标,人数不够,就专门去骗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儿,用一只鸡腿一碗粥就哄去卖了命根子。一刀子切下去,黑汤水的麻-药劲儿一过,那下头顿时就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那个更痛,烧得唇干脸燥也没人来送一口水,全靠一条小命干熬。他现在想想当时的痛,腿骨头还打颤哩。
都是苦命的孩子,烧成这样了还扛着没过去,何苦再为难她。反正她那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的娘也不稀得要,今后就把她凑合认下了。
陆安海决定养女婴后,倒觉得心里踏实下来。
院子里的井被人用石头封了,里头不定死了谁,那水里融了烂尸必是发绿发臭的,不能喝。隔壁四所院正在清理嫔妃殉葬的殿堂,陆安海就趁夜里没人的时候顺了个水缸子过来,又把那陈年的旧炕头和桌子、椅子都抹净了。还在窗户内侧糊了纸,怕半夜邪风漏进来,吹着孩子生病。外头倒是不能糊,依旧破眼残窗的,生怕被谁发现里头藏着人。
原先捡来的那床破被褥和女人的红袍子也都扔掉,怕沾着死人晦气,连累小东西生病。
他趁着值夜的当口抱了一床旧毯子过来,重新铺了个干净舒坦的小床。眼看五月天至,天气渐渐闷热,宫里头又开始一年一季的发新曳撒,他就把去岁八成新的拿进来,改改给小的做成小衣裳。
没操-过针线活儿的老太监,不晓得要从哪里下手,手忙脚乱。他自己不会做,就照着太监们的款式做。
“撕拉——”老大一件袍子先撕开两半,剪两个四四方方的布片做褂面,再截两段袖子,在她的小胳膊上比比长短,就着光线便缝补起来。
这孩子心灵清透,看着小不丁点大,却好像通晓人情。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决定收养她,乌亮的眼珠子便没有之前那么惶然,这会儿天热,胸前挂着小肚兜,下面包着尿布,嘴里头呜呜呃呃的,自己很闲适地玩耍着。可怜见的,发一场烧后瘦了不少,但听说虚不受补,又不敢乍然给她吃太多。
陆安海把做好的褂子给她穿上,剪得七斜八歪,穿得自然也是吊儿郎当。但好歹是挂住了。
他把小婴儿的脚丫子晃了晃,叹道:“小东西,跟着太监就得做太监,不然没地儿安置你。还得给你起个太监名字,起什么好呢?”
叫什么好呢……他抬头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碎金溢彩的殿脊,殿脊上角兽巍峨,愣了一会儿便道:“就叫小麟子吧。都说‘麒麟出没,必有祥瑞’,有麒麟大神护体,保你一辈子康泰无灾。今后我就是你爹。”
小麟子听了弯眼睛笑,用绵绵的小指头摸他的脸。
他心里充实得满满的,看时候已到傍晚,就刮刮小脸蛋把她放回床上。
又给她留了一碗碟的糕点,不是给人吃的,是为了喂老鼠,老鼠吃饱了就不会咬人。
先头原想抓只猫回来,又怕这禁宫里的野猫戾气重,回头把孩子抓伤。好在这死人院里的老鼠也有灵气,每天把盘子吃得丁点不剩,吃饱了倒没去伤她。陆安海就经常从御膳房里带一下形状不好、被淘汰下来的果脯糕点过来。
他肩膀略歪略歪,走得很快,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掌事太监一双眼睛毒得跟贼似的,消失太久了怕被他发现。那一袭枣红色的曳撒在宫墙下绕啊,拐啊,忽而就隐去了螽斯门外。
“嘻。”楚邹探着脑袋看,直看到他真正不见了影儿,便颠着小靴子往院里头跑。
虽才四岁年纪,身条儿已经随了他父皇,腿瘦长,肩平脊直,锋芒毕露。
一进去就撑着胳膊往炕上翻,掂起碗碟子里的糖糕塞进嘴里。端着背儿盘腿坐着,先咬一大口,其余用手揪着慢嚼,吃得可享受。
见小麟子眨着乌泱乌泱的眼睛看他,像对他这个每天定时光临的不速之客保持着审视。他就冷冷地斜觑了她一眼,哼一声侧过身子。
他这样大的大孩子,是最不屑比自己小的奶娃娃的,他喜欢小顺子那样白净的少年。
忽而又回过头来,凶她道:“闭上你的眼睛。你须知道,我父皇是大奕王朝的天子,我是父皇最疼爱的皇柿子,你是老太监养的小太监,自然就归我养的奴才,我吃你糕点是抬举你。”
他说着,陶醉地舔了下手指。这阵子总跟小顺子学,下意识发音没改过来。
自从“荷叶肉”那次被楚昂卡了筷子,接连几次后楚邹很快就悟出来了。宫里头用饭有蹊跷,哪盘菜好吃,一定不能多吃多看,你得装作若无其事地夹几筷子。不然多吃了,父皇会蹙眉,第二天那道菜就没有了,得隔上个三五七八天的才能再看见。
果脯甜点儿也是如此,每次都只能淡淡地咬两口,一定不能让人看出来贪婪。他最近几顿都是吃半饱,所幸在这里还可以加一顿餐。
什么时候得让老太监知道“小耗子”喜欢吃荷叶肉才好呢,还有母妃做的糖不甩、芋圆子……
他自己也才四岁的小孩儿,说话稚声稚气的,嘴里头絮絮叨叨,小麟子是听不懂的,只会对他咧小嘴儿笑。因为他真的很漂亮。
楚邹很生气,觉得自己和她说话不得分量。他颦眉想了想,就转过来去翻她的小唧唧。听老宫人说太监们的蛋是被从皮囊里剥出来、挤掉的,两只小垂垂蔫得只剩一层皮,他叫小顺子脱裤子给他看,小顺子死活不肯,他就想看看这个不尊重自己的小东西。
楚邹霸气地板着小脸:“你别对我笑,让我看看你爸爸给你剥了没。宫中不许藏男人,除了我父皇的儿子们。如果你没剥,我就把你交出去给桂盛下刀子。”
然而小麟子适时尿炕子了,湿嗒嗒过到了楚邹手上,把他的一小撮糕点也污了。
楚邹就打她,啪。小麒子一开始以为他在逗自己玩,还愣愣的,他又打,皱着眉头凶:“听着,我可是当真的,别不把本殿下的话当回事。”
小麟子愣了一怔,忽而“呜哇~”一声哭起来。
她的眼睛晶晶亮,小嘴儿樱樱,哭起来的时候相当可怜又可爱。楚邹有一瞬间心里是过不去的,他平时学他父皇的清淡,几不为难与欺负人,也不晓得怎么就爱欺负这个没人管的小奶娃。
他懊丧地龇了龇牙:“别哭了。”
“呜~~呜哇~”小麟子看他一眼,哭得愈悲伤了。
他猜她想让自己去讨好她,哄她呢。她也好像天生爱在自己跟前讨宠装好似的。
……哼,又不是你哥哥。他喝不住,干脆站起来,隔着她小小的一团身子,从左右跳到右边,又从右边跳到左边。
傍晚昏蒙的光影下,外头金黄琉璃瓦碎金闪烁,矮闱房里光影幽幽。楚邹在小麟子的身边跳过来跳过去,靛蓝印花的袍摆在她的头顶上方乱拂,她眼睛睁不开,泣得停不下来。他也不管不顾,她哭得大声,他就越发泄狠一样跳得起劲。
老太监打她,她都不哭。他就喝了她一声,她就这样。
……
日头渐渐往西,紫禁城在黄昏落暮下逐渐黯淡,他也渐渐跳累了。
“殿下……黄柿子殿下……”外头传来尖细的呼叫,他愣了一怔,顿时险险地在小麒子身边停下。
是小顺子,总是隔半个时辰就来找自己一趟。
“呜哇~~”小麟子还在一哽一咽,他看着她呜汪汪的样子,长长地呼了口气。把碗碟子里剩下的半块糕点给她,泄气道:“给你,别哭。你不许哭,再哭把小顺子引来,你也活不成。”
“我连我自己的亲妹妹都还没哄过呢。”他又郁忿地补充道。
甜甜的,小麟子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舔,这才刹住嘤呜。
楚邹瞥她一眼,很别扭地收回手,上了门闩出去了。
小顺子正在百子门前探头,看见主子在乾西四所跟前溜达,连忙上前把他牵住:“哎唷我的小柿子喂,这里头刚死了人,闹鬼呐,快随奴才走。”
楚邹不说话,乖乖地由着他牵。两道一高一矮的身条儿在夕阳下往乾清宫回去。
楚昂登基大典已结束,每日天初亮就去皇极殿早朝,接着召见内阁,批阅奏章,一天到晚忙碌。裕王府里王妃那边生了点小病,暂时没能入宫,只好放任这小儿子每天在宫里头绕。
那边老太监陆安海只道是老鼠贪食,因为没伤着小孩儿,便当那老鼠通灵性,下一回还照常在碗碟子里放糕点。
楚邹便隔三差五的过去加加餐,如此一来,一个多月的光景倒是把小脸蛋养圆了。只是等王妃进宫的时候,把他小嘴儿一捏,里头的牙齿可就不那么美妙。
作者有话要说: 4岁的楚邹:我才不喜欢尿炕头的小孩儿呢╭(╯^╰)╮
陆梨:好的,奴婢记着殿下说过的话。
『玖』凤凰和鸣
傍晚的天空夕阳橙黄,将整座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霞光异彩之中。端午一过,夏天就姗姗而来,宫女子换上柔软的淡紫色团领窄袖折枝宫裙,太监们换着森绿曳撒,衬在一片珠光宝气的坤宁宫中,清凉又不失喜庆。
“啊——”进宫两天的裕王妃用银签压着小儿子的下颌,迫使他把嘴张开。
皇子公主们自然都随龙,后妃们却不一样,在正式册封前仍旧按着入宫前的品阶。她虽住进了坤宁宫,但在皇后册封大典以前,暂时还只是用着“裕王妃”的称号。
楚邹穿一袭斜襟小红袍,两袖纹华虫,腰束金云纹玉佩,手上握着小木剑,不太情愿地把嘴张圆。
裕王妃俯身看一眼,忍不住皱眉,叫身边的嬷嬷:“李嬷嬷,你来看看,瞧瞧多丢人。”
宫人们闻言也都看过来。四皇子的小嘴里黑洞洞的,脸蛋也晒黑了不少,活像刚从波斯国游荡回来的小野人。大家看了忍不住吃吃笑,就连大公主楚湘与大皇子楚祁也忍不住笑起弟弟来。
楚邹不喜欢这样被当成猴子观赏,内心有点小忿忿的。裕王妃心知肚明,偏就不让他把嘴巴合起来。趁他不注意,忽然把一颗摇摇欲坠的小门牙捏掉了,叫宫女扔去屋檐,下牙要扔房顶,往上扔才能往上长,上牙就得扔床底,才能长得平。
嘴上这样说,想了想不放心,还是自己出去扔。
她小楚昂两岁,今岁二十六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出生在江南小户人家,皮肤天生带着那地方上女子的白,穿一袭淡紫镶牡丹绣的百叶裙,身姿依旧窈窕曼妙。
楚邹痛得捂住小脸蛋,一旁的大公主楚湘连忙给弟弟倒了杯盐开水。
裕王妃只做不心疼,蹙眉责他:“这阵子没人管你,学野了是不?夜里头不刷牙,早起不读书,镇日个在宫中瞎晃悠。我人不在宫里,宫里头可长着眼睛呢,你做的那些事,可没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楚邹脑袋里掠过乾西二所的那个爱哭鬼小麟子,心里有点后怕。但面上仍做着波澜不惊的清淡模样,稚生生地叫了声:“娘。”
他叫娘,不像他哥哥姐姐叫“母亲”。
楚昂在很多事上都纵着这个小儿子,大多时候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顺从自己的天性去发展,继而领悟。楚邹在爹爹面前自觉自律,在王妃面前却是会撒娇的。但裕王妃虽疼他,却不纵着他,所以楚邹对娘亲是又黏又惧。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小顺子,小顺子低着头拘谨万分。这位未来的皇后并没有很凛冽的气场,相反,她柔和且舒适,但却有一种叫人说不出的敬畏和顺服感。
裕王妃把他下巴扳回来:“你别看小顺子,他对你倒是忠心耿耿,字字句句替你掩护。不用向他打听,我有的是眼睛。”
楚邹被娘亲的手段折服,只得嗫嚅着声儿道:“我有刷牙,父皇睡前监督着皇儿刷的。”
缺了个门牙的他说话有点漏风,越发显得稚声娇气。叫父皇已叫得很顺口了,言下之意,这进宫的一个多月,他都是和父皇同吃同睡的,比皇上膝下别的孩子都要快进了一步。
他的姐姐楚湘与哥哥楚祁不由抬头望了他一眼,想起进宫当夜各人争先恐后要陪同父皇的一幕,眼底下掩不住一丝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