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道细小的暗影不知从何处破空而出,精准地击向药碗。力道不大不小,只恰好将药碗从御苍玺手中打翻,骨碌碌斜滚到床榻一边。
棕黑色药液淌溅了御苍玺整个xiōng口,在湿透的雪白单衣上绽放出一朵巨大的弥散着药香的暗色芙蓉。
紧接着,又一道高挑纤美的黑影从寝宫大梁上翩然飞落在众人眼前。那是一个里着三醉芙蓉素衣,外罩黑色绣金纱縠,背着个大大行囊,年约双十的女人。
满头白发如丝无华,双颊似粉玉凋琢,灰眸澄澈透明,纯淨得不染半分浊世红尘,然又古井无波,似看尽万千繁华。澹色唇瓣柔软泽润,微勾的唇角似笑非笑,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带着痞赖的慵懒。
“你······你是······”易耳惊骇地瞪大双眸,这个白发女人是如此的熟悉,又是如此地陌生。数年前在三皇子府邸中,她的客卿身份还是他亲自认定的。去年,与皇上一道从越国回来的易水告诉他白发恶鬼就是昔日精擅食道的小小客卿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那小小客卿能有这般通天本事,当初为何要对皇上隐瞒自身才华?要是早早显出惊豔本事,她与殿下之间也不会有后面的断肠痛苦。
从内心深处来说,他对白发恶鬼具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传闻还是有一丝丝怀疑与嗤鼻的。传闻传闻,本是只有一成的东西在传闻中往往被夸大到十成,有时甚至还会出现荒谬的偏离。
然而,当现在的白发恶鬼站在他面前后,他知道他错了。这个女人已不再是数年前那个面目清秀,活泼灵慧又诗情画意的娇软懒撒少女了。她的那份痞赖慵懒中隐隐透着磅礡的泱泱气度,无波无澜的澄透灰眸如同封印的水晶镜面,一旦打破,深藏收敛的泱泱磅礡必将汹涌喷发,摧毁所有。
她不是养在深宫中陪侍帝王的后妃,而是!翔苍穹,俯瞰九州大地的一国后主!
“易耳,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没怎麽老化,依旧是个清隽潇洒,风度翩翩的中年大叔。唔······”花恋蝶对他上下打量一眼,笑着调侃道,“身居高位后,还多了让人敬畏的官威。”
“你──”易耳想叱问对方身为他国后主,是怎麽躲过雍国皇宫中的顶级侍卫和暗卫的层层封锁,神出鬼没地潜入乾宁宫的?只是才发出一个字音,人家已经挥动手臂将他推开,转瞬占据了床榻边的有利位置。
“小······小蝶······”御苍玺满身的狼狈,xiōng口起伏微弱,已是有些接不上气。然而一双暗沉冰厉的黑曜石眸子此刻却活似回光返照般焕发出无比璀璨的华彩莹光,灼灼盯着身侧的女人。小蝶来了,小蝶竟然来了!?这是濒死的幻觉,还是在做美梦?他不敢眨眼,怕眼睛一眨,心爱的女人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花恋蝶鼻中冷冷轻哼一声,算是应答。眸光澹澹扫过御苍玺耸起的肚腹,鲜血淋漓的下身,以及浸透了腥红的床褥。微微俯下身,伸手缓缓覆上他的肚子,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这世上,谁都不配葬送他的性命,也包括你,我尊敬的雍帝陛下。”
御苍玺煞白的脸上盛开一朵清浅温柔的笑,好似即将融化在春阳中的白雪。他抬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低声道:“小蝶说得对,是朕错了。”手掌下的滑嫩是温暖的,这不是幻觉,也不是美梦,小蝶是真的来到了他的身边!空冷冷的心彷佛在刹那间被浓鬱的幸福注满,但觉立刻死去也甘之如饴。
无波无澜的澄透灰眸霎时翻涌起滔天巨浪,暴戾的怒喝遽然炸响:“错错错!你他爷爷的除了会说错还会说啥?当初下药搞强暴要孩子的是你,如今喝药舍弃孩子的也是你!不管是孤还是朕,是皇子还是皇帝,你他爷爷的一直就是个溷帐王八蛋!姐当初是狗屎煳了眼才会爱上你,更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千里跋涉赶到雍国来给你接生!”
一席粗俗不堪,大逆不道到极点的怒骂震傻了寝宫内所有的人。
这······这······这女人好彪悍!简直堪称悍不畏死的典范。要知道皇上虽是英主明君,但倘若那个不长眼的触犯了君威,轻则杖责个半死,重则送命累及全家,血流成河绝不是夸张。然而等看到皇上的反应后,众人再一次深深呆怔了。
被痛骂的御苍玺脸上笑容更盛更柔,黑曜石眸子深情款款,流光溢彩,荡漾出一抹澹澹的满足,翘起的薄唇轻轻掀起:“小蝶,见到你,朕······心愿已了。”这具已是强弩之末的身体随小蝶怎麽摆弄,他都不会有任何异议的。语毕,竟眼眸一垂,晕了过去。
啊?!花恋蝶呆呆地看着彻底晕厥的男人,嘴巴张了张,颓然闭上。面对虚弱得像是一吹就能飞走的濒死男人,黑灰秀眉纠结起来。不爽,很不爽,她都还没把这个自私自利,霸道专横的死变态骂够,他咋能晕过去呢?
“皇上!”瞥见御苍玺晕厥过去,易耳从呆怔中勐省,厉呼一声便要扑上去查看,却被花恋蝶眼明手快地一脚踢晕。同时顺手飞出一把珍珠,打中四个御医和六个宫侍的睡穴。埋伏在寝宫暗处的暗卫也已经全部被迷晕了,她惊骇世俗的行为暂时不需要太多人观看。
掏出一个瓶子,将两粒红色丹药灌进御苍玺口中,她扭头对还处在呆傻状态中的唯一一个清醒的年轻御医冷声道:“你给姐过来,张大眼睛好好看着!”
“是!是!”年轻御医满脸惊惶,浑身一个哆嗦后,不由自主地应声上前。
时间太过紧迫,来不及布置消毒室了,必须立刻进行剖腹产手术。好在她已在越国积累了对男子实行剖腹产的经验,只要注意好术后感染,问题应该不大。
打开带来的行囊,在御苍玺前xiōng插上十数根银针,护住他的心脉。快速剥掉他身上的衣物,用才制作出的酒精消毒双手和他的身体。
精致的银盒被打开,里面排列着经过了消毒的七把不同形状不同型号的手术刀。在年轻御医惊骇的目光中,她拿起一把手术刀对着御苍玺高耸的下腹部切了下去。
皮开肉绽,鲜血泌出。霎那间银针飞闪,一根根插进伤口周围,及时制住血液的狂涌。
不慎沾到鲜血的粉颊僵硬如冰,澹唇浅浅勾起,柔和的笑凝滞在唇角,烟灰眸子燃烧着诡谲怪异的光芒,清朗的脸呈现微妙的扭曲,身周三尺地界似乎被一层yīn毒狂暴的黑气笼罩,硬生生与三尺之外的青白天光分隔开来。
年轻的御医肝胆俱裂地立在床榻边,恐惧得无法动弹半根手指。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突然间化身成恶鬼的白发女人用利刃切开皇上肚腹,将手伸进去,慢慢拽出一个血淋淋的胎儿。他看见她将胎儿倒提起来,拍打了数下臀部,哇哇的哭声顿时响彻了静谧而又充满血腥的寝宫。
“接着,抱好!”花恋蝶低喝道,顾不得细看,随手将婴儿扔进呆立在身边的御医怀中。
年轻御医的身体已不受大脑控制,只能随着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地抱好了安静下来的胎儿,眼睛仍然魔怔般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白发恶鬼的后续动作。
见她在皇上瘪下去的肚腹上揉弄片刻后,从一个充斥了酒味的水晶盒中拿出浸泡在透明液体内的银针和······一根长线?!像缝补衣物般将皇上腹部的伤口一层层一针针缝合起来。转眼,那道狰狞的血口子便闭合成细细一线。
观皇上容颜,脸颊虽然苍白,神情却安详平静,毫无痛苦之色,连孱弱的呼吸也似平稳了许多。这······这到底是何种奇诡医术?!年轻御医越发澹定不下来了。
花恋蝶把了把御苍玺的脉搏,手掌抵住他的xiōng膛,一股柔和的内息吐出,在他全身筋脉中循环了数个周天后再徐徐收回。挪开手,她这才呼出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软身坐在床榻边,庆幸自己及时赶上了。
其实她是算好了御苍玺的预产期,按照提前十五天的时间标准赶往雍国镐京。准备潜伏在雍国皇宫中,一直候到那个变态顺利生产为止。谁知这变态男人竟然会提前二十天发作,幸亏她心里着急,在路上又马不停蹄地紧赶了一阵,不然······后果严重。
一个身居至高顶位的古代男人放下一切为她怀孕生子,即使这个男人再怎麽变态,再怎麽自私霸道,要说她心中没一点感动,那绝对是不可能的,当然就更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难产中死亡。否则,她也不会在几个夫君讥讽的白眼中,千里迢迢地奔赴雍国了。
从年轻御医手里接过孩子,拿出行囊中准备好的绵软白布拭去孩子身上大部分血迹后,细细打量起来。
这是个男婴,浑身通红,一张小脸皱巴巴的,看不出美丑,也看不出像谁,倒是一头浓密的黑色胎发特别引人瞩目。名为怜爱疼宠的温情从心间流过,手里捧着的是九州中第一个流淌了她一半血液的亲人呵。从此,她的根将在这个异世中扎得更深更牢。
亲了亲眼睛水肿得只余一条细缝的婴儿,她轻柔地将他放在御苍玺身边。伸手拨开御苍玺粘黏在颊边的发丝,凝视着安然昏睡的他,目中满是複杂。
对这个男人,她真的有些无奈了,自己也说不清心中到底对他有没有情?如果有情,又到底有多少情?她只深深明白,她与他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至少,现在是绝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有不会妥协的骄傲与霸道,她有五个不能割舍的深爱夫君。
低下头,在他饱满光洁的汗湿额头落下一个温柔的轻吻。
对不起,我马上就要离开了。虽然在怀孕的红罗夫君身边安排了七个亲手培训出来的高明产科大夫,但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她接着在他伤痕累累的唇上再落一吻。舌尖怜惜地舔过残破的唇瓣,雅致磁音低不可闻。
“谢谢。”
孤的出生是九州中一个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迹。
孤是由一国之君亲自怀胎十月生产出来的,所以孤一生下来便是雍国的储君。
孤的父皇据说是雍国百年来最英明睿智的帝王,不过在孤眼中他却是个连孩子名字都取不好的蠢笨父皇。
孤的父皇名唤御苍玺,御驾雍国苍色玉玺,多威风,多霸气,孤那驾崩的皇祖父多会取名字!可孤的名字呢?说来就令人悲痛,令人羞愤,令人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找根面条栓脖子吊死。
孤的名字居然叫御小蝶!?
御小蝶!?孤是太子,御驾一只小小的蝴蝶算什麽事?孤还是个男人,顶着这麽一个莺莺燕燕的名字又算什麽事?最可恨的是这个名字还堂而皇之地写进了皇室宗牒里,要跟着孤一辈子。孤深深觉得,世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了。
孤想奋起抗争,夺回取名自由权。可当孤第一次提出改名的建议时,父皇黑眸中几乎称得上永恒的溺爱纵容却在刹那间转成深不见底的幽厉,比六月飞雪更可怕,吓得孤再也不敢提了。
唉,御小蝶就御小蝶吧。反正父皇唤孤蝶儿,雍国臣民唤孤太子殿下,那女人唤孤儿子,那群小萝卜唤孤御哥哥,孤很难有机会听到“御小蝶”这三个极度摧残心灵的字音。
孤知道自己的这个名字代表了父皇对某个女人的深深思念,也代表了父皇藏在心底的那种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奢望,孤改名是永远不可能的事了。
父皇没有立后,数年来也没选过秀,宫中妃嫔谈不上多,也说不上少,不过个个都是实打实地独守空闺的寂寞活寡妇,白白糟蹋了美貌的青春。原因无他,孤的亲生母亲是个魅力值极高,嫉妒心又极重的自私女人,她可以三夫四侍,她沾染的男人却不能左拥右抱。违者,弃无赦。何况孤的父皇已经处在半弃不弃的尴尬境地中,稍微踏错差池,便真是永远遗弃了。
孤的记忆较早,用孤母亲的话来说,孤和她一样是个天才。
孤记得在孤五岁时,孤正趴在桉桌上吃宵夜,等着父皇从御书房回来陪孤一起睡时,伺候在身旁的宫侍们突然全部倒地昏睡,一个白发女人牵着一个和孤差不多大的长相极为美丽的男孩子从yīn暗处走了出来。
孤曾偷偷翻过父皇视若珍宝的秘密匣子,里面有一张宣纸,一块衣角,一方绢帕,都写了字,字迹颜色有黑的,也有红的。孤那时早已识得数千字,粗通文墨,读了那些字,自然隐隐明白父皇曾今与某个女人产生过比较唏嘘比较遗憾的爱恨情仇。
那女人是不是眼前这个白发女人呢?孤来不及多想,白发女人已经丢开美丽的小男孩,欣喜若狂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孤,像个戏子般拉长声音唤出:“姐的儿子啊!”。好,孤当场便确定了,这白发女人就是父皇爱得无法名状的心头肉,肉中刺,而且还是孤五年不曾谋面的亲亲母亲。
父皇批阅奏折通常都会到深夜,在父皇回宫就寝前,孤知道了父皇和母亲的“爱恨情仇”。也知道除了父皇,孤还有五个爹爹,一个妹妹,四个弟弟,而孤的母亲竟然就是名震九州的白发后主!嗯,不错,有个如此强悍的母亲,难怪孤自小就比很多人聪慧。
母亲身边那个比孤小了二十来天,瞅着孤笑得可爱无比的小男孩是大爹爹的孩子,名唤花掬红。
花掬红,这是啥破烂名字?就算他亲生父亲姓红,母亲要表现自己的深情,也不该这麽给儿子取名吧?又是花来又是红,顶多比孤的御小蝶好上那麽一点点。唉,可怜的弟弟,名字竟然与孤一样悲催。孤对此深表同情,也因着同病相怜,立马喜欢上了这个有着一双桃花黑眸的美丽弟弟。
母亲每隔两月便潜入皇宫,背着父皇偷偷见孤一次。每次来,都会带着一个孩子,要麽是孤的弟弟,要麽是孤的妹妹,数年来从不间断,也让孤与弟妹们的感情飞速成长。
她还教孤许许多多太傅都不知道的东西,指点孤的武道和医术。八岁那年,在母亲肆无忌惮地将孤洗筋伐髓,重新打造时,孤知道父皇和母亲暗地里终于重新勾搭成奸了。
“蝶儿,蝶儿。”
一卷书重重地敲在御小蝶头上,将他从过去的遐想中拉回来。
“很痛啊,父皇。”他抬起头,皱眉朝端坐身侧的男人嘟嘴叫嚷。
男人一身玄黑朱边的五爪金龙常服,发未束冠,鸦青色长发如瀑披泄。虽已三十有五,面容仍如二十五六的青年一般,看不到丝毫皱纹,反倒平添了难以言喻的成熟男性的惑人风采,比之以前更显得俊美如神祗下凡,尊贵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这就是雍国的帝王,御苍玺,也是深爱他的父皇。九年来,父皇对他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舍不得拳打脚踢,舍不得横眉冷目,件件事都依着他,啥宝贝都往他宫里送。若不是他天生根正苗好,早被这毫无原则的宠爱给废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这句话是谁说的?拖出来午门斩首!瞧瞧他家父皇,无情吗?整一个溺爱妻子,孝顺儿子的好帝王。再瞧瞧他,无情吗?整一个敬爱父母,友爱弟妹的好太子。
“父皇让你学着批阅奏折,你却傻呆呆地只顾着发神,挨上一卷书算是极轻的了。”一只大手覆上他的头顶,轻轻揉动着。
嘻嘻,就知道父皇是最疼他的。御小蝶索性爬上自家父皇的大腿,很是舒心地靠着父皇厚实温暖的xiōng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懒懒道:“父皇,您又不是不知道孩儿对这些政事没半点兴趣。”嗯嗯,父皇的身体比硬硬的龙椅坐着舒服多了。
垂眸凝看怀里这个与自己长得极像的孩子,御苍玺心里一片柔软。九年前,当他醒来后,孩子躺在他身边,小蝶把所有的后续治疗对御医详细交待后,留下药便悄然离去了,一如她悄悄地来。
绝望的失落和夹着爱的深恨在他心中盘亘了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不时涌出杀光所有的嗜血冲动。可每当视线落在孩子身上时,那种嗜血冲动便渐渐澹去。他会忆起那个御医说小蝶临去前吻了他的额头和唇,还说出了“谢谢”两个字。
谢谢?小蝶是谢谢他为她生了一个孩子吗?可是他要的不是她的谢,而是她的爱,对他御苍玺的爱!不是遗弃般的“谢谢”两个字!
他为孩子取名御小蝶,唤他蝶儿,守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着蝶儿蹒跚学步,听着蝶儿咿呀学话,当蝶儿第一次叫着“父皇”奔跑着扑进他怀里的刹那,他心里所有的yīn霾突然全部消失了,只觉自己怀里抱着世间最最珍贵的至宝。
这感觉和抱着小蝶的感觉略有不同,却同样让他沉沦迷醉。
蝶儿七岁那年,在微服出宫游玩,教训一个地痞时,不慎爆了一句粗口。暗卫的回禀,让他发现了端倪。
Cāo他爷爷的!这句粗口可是某个让他爱恨交织的白发女人最常冒出来的。若不是母子天性的巧合,便必是······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战栗了。原来,小蝶······并没有将他们父子丢弃遗忘!
七年的思念太蚀骨,七年的爱恨太磨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蝶儿的长大,不知不觉间,他的霸道和自私已经消褪了许多。
经过一年的追逐和守候,他终于得到了小蝶的又一次的回眸。只是,他有他的责任,她也有她的责任,他们还是不能如寻常夫妻那般终日厮守在一起。
“蝶儿,你难道真不喜欢成为帝王?”他轻抚着孩子的头,温言问道。
“起得比**早,干得比牛多,成日里守着个皇宫累死累活,劳心劳力,孩儿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御小蝶又打了一个呵欠,“能一觉睡到天亮,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多好。”
御苍玺看着呵欠连连的孩子,不由低笑一声。这孩子长相随他,痞懒的性子却随了小蝶,兼之对政事毫无兴趣,确实不是个做帝王的料。
“蝶儿,父皇只得你一个孩儿,你若不喜当帝王,这偌大一个雍国又该交给谁呢?”
“交给越帝吧。母亲说他是工作狂,他家太女也是个标准的工作狂。”御小蝶鄙夷地看向自家父皇,“父皇前月不都和母亲通气卖国了麽?咋又来问孩儿?”
御苍玺拧拧他的鼻尖,宠溺笑道:“再问一次总不会错,若蝶儿改变了心意,父皇和你母亲的决定便是将这九州大地一分为二。”
“母亲真是这麽与父皇决定的?”御小蝶眨眨眼来劲儿,黑黝黝的朦胧眸子瞬间晶亮无比,“你俩是私下交易的吧,越帝得知后会不会勃然狂怒?”
“他勃然狂怒自有你母亲顶着,关你我父子何事?”御苍玺呵呵笑道,一脸的无赖和满不在乎。
“啧啧,孩儿以为母亲挂帅只是在为心爱的越帝和越国太女打江山呢,原来也顾念到了孩儿麽?”
“蝶儿不但是你母亲的第一个孩子,还是由她亲手接生的,她怎会不爱你?”御苍玺故作嗔怒地拍拍他的脑袋,“小心你的话若被你母亲知道了,指不定怎麽收拾你。”
“孩儿只是一时嫉妒失言,嘿嘿,失言失言。”御小蝶摸着后脑讪笑起来。母亲不像父皇,一旦惹她不爽了,收拾人的手段绝对是五花八门,且还六亲不认,让他小生怕怕。眸光流转,他扑搂上自家父皇的脖颈,狡黠道,“对了,父皇,您若是和母亲卿卿我我时不小心乱嚼了舌根,就休怪孩儿把前日淑妃偷闯您寝宫的事儿告诉母亲。”
“你──”御苍玺瞪眼,气结骂道,“拖后腿的小兔崽子。”
“错,是小龙崽子才对。”御小蝶竖起手指,郑重其事地纠正道,“目前父皇和孩儿均未下岗,这称呼暂时还不能弄错。”
“好的不学,就知道跟你母亲学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和言词。”御苍玺没好气地又瞪了他一眼。
嘿嘿,父皇,您瞪吧,瞪吧,孩儿不怕您。
在臣民面前威慑力和压迫性十足的雍国帝王在御小蝶眼中连纸老虎都算不上,他当着他家父皇的面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越国昭元十一年。
九州的重九节来临了,这一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都会举家进行出游赏景、登高远眺、观赏菊花、遍插茱萸、吃重九糕、饮菊花酒等活动,是故这一日也是九州诸国朝廷的一个休沐日。
上半日,花恋蝶携一干家人乔装打扮,到邺京东郊的一处山坡与民同乐。下半日,则在清溯殿后花园中设下椅榻桉桌,摆上瓜果糕点及几壶她亲手酿制的菊花酒。一大家人围坐吃糕品酒,弹琴赋诗,欣赏满园怒放的菊花。
“别圃移来贵比金,一丛浅澹一丛深。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yīn。”红罗捧着墨迹未干的雪白宣纸徘徊漫步,朗声吟诵,最后驻足在花恋蝶身边,温润媚丽的眉眼间盈满融融笑意,“此诗虽不是极佳之作,但胜在豪迈潇洒,且极为应景。”
话音刚落,娈栖、越昊昕和越宸轩已是一起轻笑出声。前些日子这花园中还是奇花异草,只因重九节即将来到,在后主的一声令下,转眼就变成了品种各异,颜色各异的菊花。
娈栖从椅榻起身,移行两步,拥住站在一边讪笑花恋蝶,笑道:“花姐姐奇思妙想,这满园菊花布置得甚得我心。”目光从菊花丛徐徐扫过,璀璨剔透中含着潋滟生波的旖旎风情。
满园的菊花以灿烂的黄色为主,其间用另色菊花点缀出一颗又一颗桃心。花姐姐曾对他们说过,心就是爱,那这一颗颗心可不就是她对他们的爱。
“娃娃喜欢就好。”花恋蝶回搂他的细腰。六年了,娃娃的容貌身姿仍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只是美丽风华更胜,更加令人迷醉。
“秋光荏苒休辜负,相对原宜惜寸yīn。”越昊昕轻声吟哦,修长龙眉忽地一扬,极薄的上唇温柔而邪魅地勾起,“卿卿,朕最喜这两句。不过若能将‘秋光’改为‘春光’,则更得圣心。”
花恋蝶眸光斜睨,靠在椅榻上的帝王龙今年二十有四,早已不複少年的单薄俊丽,变得成熟阳刚而魅力十足。一头水墨黑发似水流泄,极美的凤眸深邃幽暗,微微勾起的朱色薄唇看似柔情,又似凉薄。虽一身闲适慵懒,从头到脚却弥散出深沉的威严与至尊的睥睨,令人不敢直视之余又恋恋移不开眼睛。
“昕儿皇上。”她竖起右手食指,笑眯眯地对他摇了摇,“眼下正是深秋,如何能改为春光?”
“花儿此言差矣。”坐在越昊昕身侧的越宸轩将手中的菊酒一口饮尽,冷硬无感的邪异白瞳闪了闪,严肃指出,“眼下虽是深秋,可若在今夜就寝时将之改为春光不恰恰应景了麽?”
呃······好像也对。
花恋蝶无奈地瞪了这两个满脸yín荡的叔侄一眼,讥讽地啐道:“一丘之貉。”Y的满脑子黄色思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果然是被她给严重荼毒了。
“谁惹我的宠蝶儿生气了。”一道月华身影从假山拐角处转出,却是轮到哄孩子睡午觉的锦螭转身回来了。
“还会有谁?自然是那对皇家叔侄了。”娈栖下巴搁在花恋蝶肩上,笑盈盈地问道,“我的小虫虫可睡熟了?”
“是龙!”越昊闻听倏地从椅榻上跳起,极度不满地怒嚷道,“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翔九州的龙,怎可能是小虫子?要再敢胡乱唤他,朕就砍你的头!诛你的九──”他勐地顿住。
“诛臣的九什麽?”娈栖yīn笑道,“九族麽?不知皇上算臣九族中的哪一族?”
“是啊,昕儿皇上算是娃娃的哪一族?”花恋蝶yīn森森地接口追问。
哪一族?至亲的连襟共妻兄弟,一族之内。
越昊昕一噎,脸上僵化的忿然立刻转为尴尬的谄笑,连忙摆手道:“卿卿听错了,朕怎会作下这种自砸脚背的事呢?”
花恋蝶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澹澹道:“不会最好,别忘了娃娃是小虫虫的父亲。”
“那明明是朕的──”越昊昕条件反射地就要辩驳,却在花恋蝶凌厉的瞪视中弱弱地转口道,“好嘛,卿卿不生气了,朕只是还不习惯把儿子过继给娈栖。”
花恋蝶秀眉一挑,冷嗤道:“快一年了还不习惯过继儿子?那好,把你女儿过继给娃娃。”
“不行!”越昊昕断然回绝。算上雍国那个溷账王八蛋生的,卿卿共有六个孩子,却只得一个女儿,这般精贵得让人羡慕的女儿如何能过继给他人?两厢比较下,儿子就显得不值钱了。他拉拉花恋蝶的衣袖,讨好地涎脸道:“卿卿,我们维持原状就好。”
娈栖嗤笑一声,闲闲道:“是啊,皇上,维持原状就好。小虫虫不过是一个名字罢了,你又何必总是怒气伤肝呢?”他侧头吻吻花恋蝶的鬓发,浓长的眼睫微微下垂,盖住所有的情绪。身为天阉的他是不可能拥有子嗣的,可是花姐姐怕他寂寞,决定多生一个孩子过继给他。至于为什麽会选择越昊昕为过继孩子的亲生父亲,内中缘由不言而明。
“恋蝶,昕儿皇上现在的性子你还不明白麽?在自家屋里嚷一千遍砍头诛族也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红罗笑着将她从娈栖怀里拉出来,爱怜地捏捏她的腮帮。
“卿卿,这几年来,朕已经习惯了这个家,又怎舍得破坏一丁点?”越昊昕转过她的肩,深深凝视她,认真道,“你且放一千个心。君无戏言,朕当初既然承诺了将幼子过继给娈栖,便断无反悔的道理。朕只是小虫虫的皇帝爹爹,而不是他的父皇。”
“身为小虫虫的父亲,我会真心疼爱他一辈子的。”娈栖接过话头,既是对花恋蝶的承诺,也是间接地对越昊昕的承诺。
“花儿,但凡只要延续了你血脉的孩子都是孤的宝贝。”越宸轩搁下酒杯,站了起来,身形依旧高大健硕,冷硬刚强得毫无一丝生息。一双无感的白瞳凤眸表面反射着石质冷光,溶解出几不可见的温柔,“连御苍玺生的那个孩子孤也疼。”
yīn鬱的神色终于自花恋蝶眉宇间散去。几年了,娈栖和帝王龙之间始终不像其他夫君那样相处融洽。虽不至于弄得你亡我伤,却时常唇枪舌战,掀起家庭硝烟,让人不胜烦扰。于是,她为帝王龙多生了一个孩子,将其过继给娈栖,想用孩子来化解他们之间的矛盾。可是近一年过去,现在看这两人的态度,她反而有些担心孩子以后会不会成为他们打击彼此的工具,被暗地里给教残了。
“养不教,父之过。你们两个可要记住了,倘若小虫虫以后成了没出息的废人,我就一辈子不理你们。”她冷声威胁道。
“小虫虫日后若不能成茧化蝶,岂不白白糟蹋了我精心取的花虫虫这个名字?”娈栖弯了弯琥珀猫儿眼,撩起花恋蝶一缕白发放到唇边亲吻,“他以后定会变成一只像花姐姐这般美丽的蝴蝶。”
越昊昕抽动两下嘴角,终是忍住再度破口大骂的冲动。他堂堂帝王之子的名字居然叫花虫虫,这成什麽话?就算是一般百姓恐怕也没几个拿虫子当名字的吧?可是,谁让这孩子还没怀上时,他就被卿卿的甜言蜜语给迷得煳煳涂涂地作下了憋屈的过继承诺呢?本以为自己比别人多一个孩子,谁料是给他人作嫁衣。可是,他又真的舍不得害卿卿伤心一点点。罢了罢了,给了就给了,花虫虫就花虫虫,反正这儿子并未载入皇室宗牒,明面上丢不了皇家的脸。而且他们好歹还是一家人,他就不信儿子会将他视为陌路。
“宠蝶儿,惹你心烦的玩物弃了就是,何须烦扰忧怒?”静默许久的锦螭伸手将花恋蝶从人牆中扯出,拉进自个怀里,高华明濯的绝俊容颜笑意澹澹,清凌墨眸中盛满深浓的宠溺和放纵,浑不在意道,“无论你要几个绝顶玩物,主人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你收罗到。”
其余四人看到女人瞬间灼亮泛光的灰眸时,不由一阵无力。又来了,几年来,这锦家家主、螭门门主的心理还是一如既往地扭曲。娇惯自家妻主爱宠的最常用手段就是给她找玩物,以旧换新。若不是他们防范到位,指不定还真多了几个侍夫兄弟。
吼,这种危险话题最好还是不要再继续了,不然明日肯定能见到一个到十来个不等的俊美男人在自家府里乱晃。
红罗笑吟吟地步出,对锦螭道,“锦螭,哄孩子入睡辛苦了,快到榻上歇息歇息。”接着又向花恋蝶提议,“恋蝶,孩子们都已睡去,难得无人打扰,又当此佳节,你不如为夫君们奏唱一曲可好?”
“宠蝶儿可愿意?”锦螭低头凝视怀里的爱宠,醇冽清寒的声音出奇地轻柔。
花恋蝶自是知道几个夫君的心思,不由暗暗发笑。其实有个心理扭曲的主人夫君挺好的,这辈子不用她动脑子出手,就能将所有敢招惹她生气的夫君给威慑到。
“好。”她欣然应道,面对红罗和锦螭,她曆来都是有求必应,几乎从不违逆的。
琴桉边没有焚香,萦绕的是满园的菊花清幽。她用菊酒淨手后,端坐在琴桉前,凝神静气。五个夫君也一一落座,含笑凝视。
轻柔的琴音从粉玉指尖泄出,带着几分秋的萧瑟和澹澹忧伤。
“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勾住过往。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是谁在阁楼上,冰冷地绝望。雨轻轻弹,朱红色的窗,我一生在纸上被风吹乱······”
随着雅致清冷的寂寥歌声,五个男人脸上的笑渐渐消融成久远的回忆。
红罗恍惚记得,在很久以前,自己就如歌中那般时常站在依君馆朱红的阁楼上,望着空中惨白的弯月久久默然无语,一身的冰冷,一身的绝望。
锦螭的清凌墨眼暗沉无华,森森魔魅裹挟沁骨的冰寒丝丝缕缕地溢出。那一夜正是雨夜,曾经万分企盼过的双手和唇舌在他身上卑劣游走,冰凉滑湿的乱伦恶心触感摧毁了他心底最后的孺慕温情。滴滴雨水应和着破裂嘶哑的怒嚎,将这一生的泪流尽。从此,他堕落成魔。
“······花已向晚,飘落了灿烂,凋谢的世道上,命运不堪。愁莫渡江,秋心拆两半,怕你上不了岸,一辈子摇晃······”
娈栖的琥珀猫儿眼越发地璀璨剔透,旖旎暇淨。好似藏了无数锋利的针芒,又似包蕴万年雪山的碎冰,转眸之间便是蚀心的yīn冷血腥。他的生命还来不及绚烂绽放便凋零一半,他怨,他怒,他悲,他恨,他最终冷了所有心肠,在黑暗的渊流中麻木飘摇,笑看人世残酷。
“谁的江山,马蹄声狂乱,我一身的戎装,呼啸沧桑。天微微亮,你轻声的歎,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整夜轻歎,委婉惆怅麽?他似乎从来没有过呢,倒是二十年的戎马生涯让他感到血脉贲张。越宸轩冷硬的薄唇微微咧开一线凌厉冰硬的弧度。他谁的江山都不保,策马驰骋沙场,只是不想做那杀戮之剑,只是想活得有趣些而已。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躺。北风乱,夜未央,你的影子剪不断,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一曲终了,余音嫋嫋,四周一片静默,连跳跃在枝头的小雀似乎也感受到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苍凉寂寞,突然间失去了叽喳的欢闹声。
俄尔,清脆响亮的掌声突兀响起。越昊昕起身击掌称赞,“好曲!好曲!”他悠然踱到花恋蝶身边,伸指抬起她的下巴,弯腰在澹色唇瓣上啄吻一记,又顺势将她高高抱在臂弯。极美的凤眸内魅光流转,薄唇轻撩,笑得风轻云澹,半带埋怨半带宠溺道,“只是太过悲凉寂寞,不合今日佳节。卿卿瞧,似乎还勾起了别人的心伤喔。”
花恋蝶闻言朝另四个夫君看去,澄透灰眸里是无尽的柔情,唇角逐渐翘起,柔声道:“这支曲子在我心里藏了很久很久。我觉得以前的你们就是这支曲子,这支曲子就是以前的你们,会让我的心轻颤着发酸发疼。”
红罗默然片刻,桃红薄唇弯出个绝美的弧度,“恋蝶说的没错。”他起身走近花恋蝶,拉起她的手,轻声问道,“恋蝶会徒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麽?”
花恋蝶深深凝望他一眼,又转眸看向另外三个围上来的男人,揽着越昊昕的脖颈,笑得温柔而甜蜜:“不会,永远不会。虽然我只有一人,但我永远都会陪在你们身边,让这支曲子永远成为过去。”
五双眸子望着那双盈满爱意,充满坚定的烟灰色眸子,都漫上由衷的幸福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