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落满树叶的小路上,脚底沙沙的响,一片叶子被风轻轻吹起,从枯黄的树枝上,跌跌荡荡,落在了脚边。
林木捧着一束鲜花,一步步台阶而上,终于来到了一座孤立的墓碑前。
照片上那个男人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依旧冷漠,狭长的眸子里是看不见底的黑色。
弯腰,轻轻把花放下。
看着照片中那个熟悉的俊颜,在余晖中,依旧不带一点温度。习惯的抬手想去触摸,可是摸到的,只有冰凉一片。
看不见昔日他微微蹙起的眉头,还有习惯斜斜上翘的嘴角,林木蹲着身,望着那个男人。
用手擦拭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灰烬,显然,有人常常来打扫,连碑前的花都是新鲜的。
度过了最初难以接受的日子,如今看着照片,荡起的涟漪敲打在心上,还是会有种被割了心的疼。
林木缓缓起身,眼角的泪痕蒸发在空气里,早已结成冰,无法抹去。
身侧有脚步的声音,循声望去,看见了那个一身黑衣的女人。
她的美丽没有变,依旧让人心惊动魄,一如最初见面的感觉。
美丽的罂粟。
**********
低低婉转的钢琴声,林木望着坐在对面的优雅女人,轻轻开口。
“没想到能这么快就见到你。阿姨,她还好吗?”
戴乔莞尔一笑,“不好。因为受不了打击,一直住院。”
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林木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的茶杯。
服务员送来醇香浓郁的咖啡,林木握住发烫的杯子,感觉手心温暖了一些。
“你那天为什么没有赴约?”戴乔面无表情的盯着林木,“既然当初选择离开,为什么现在又要回来?”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林木一时间无从招架。“我回来是因为…”
“你知道那天他等了你多久吗?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这个位子上,一直等到餐厅关门。”
林木睁大眼睛怔怔回视戴乔,“…”
自嘲一般,戴乔淡淡道:“因为那天,我成了另外一个白痴。”
那晚,不光是陈奕南坐在这里等着一直没有来的林木,还有戴乔。她知道陈奕南和林木的约定,特意提前订了一个不起眼的位子。那晚,她就坐在那个位子上一直观察着陈奕南,从他满怀期待的神情到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全部看在眼底。
“林木,为什么在你心底,一个死人永远要比一个活人重要?”她冷冷的问她,口气讥讽。“你只知道陈奕南欺骗了你,冒充了王奕飞,可是你有真正了解过他吗?”
有真正了解过他吗?她,有真正了解过陈奕南吗?
好像真的从始至终,她一直最在意的就只是他是不是在骗她,有没有伤害过王奕飞。
“林木,一直以来你究竟爱的是谁?是最开始奋勇帮你抢回钱包的陈奕南,还是后来一直在冒充陈奕南的王奕飞?为什么在你心底,王奕飞就永远要比陈奕南重要的多,就是因为他死了,而陈奕南是活着的?”
面对戴乔的质问,林木咬口无言。她只是一直紧紧攥着杯子,拼命想靠咖啡的温度来镇定住自己。
感觉如鲠在喉,戴乔抿住唇,生生吞下留下眼泪的冲动。她侧过头,盯着窗外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我父母是王建国害死的,我从小被陈凤霞收养,一直陪在陈奕南身边。对两个同样是被抛弃的孩子来说,刚开始,我们非常排斥对方,我还曾一度想报复他。可是后来,当我了解了他的遭遇,就开始同情他。他起初对着我一句话都没有,性格孤僻,后来可能是时间长的原因,我们俩就成了彼此的依靠。”眼睛突然酸的厉害,戴乔睁大眼往窗外望。
“他所有的心事都不会轻易对外人说,所以你们根本就没有一个人了解他。陈奕南,他永远不孤独,却一直都是别人路过的风景,根本就没有人会在乎他。王建国、陈凤霞、王奕飞,还有你。”
喝下一口咖啡,苦涩的味道夹杂心里的难过,一并下咽吞到肚里,这就是陈奕南一贯做事的方式。
有什么东西林木知道,她终究是错过了。以前以为,她有的是时间去消磨,至少他还会在原地等她,可是等她如梦初醒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已离开。
咬紧下唇,林木呢喃道:“我没有不在乎他,只是,一想到奕飞…”
“王奕飞根本不是他害死的。”戴乔淡淡一句,林木感觉耳朵嗡的一响,好似晴天霹雳。
“你…”
“王奕飞的死就是一场意外。送照片的事情,事先陈奕南还有很多犹豫,甚至还想过让这件事不了了之,是我看不下去,背着他,叫人把照片送到王奕飞家里。但是我们都不知道他那晚会喝那么多酒。发生车祸,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心就像被人敲碎一样,林木感觉沁出的血快要把她淹没了。“照片…不是他让送的?”
xiōng口剧烈起伏,那里的疼,一点点吞噬了她所有的气息。
“不是,是你一直在错怪他。还有,他之所以拼了命的保全我,是因为他在替他父亲补偿。他们王家欠下的所有债,都是陈奕南一个人偿还的。跟我结婚,也是。”
慢慢握成拳的拳头有指甲掐进掌心,大颗大颗眼泪争先抢后的从眼中涌出,林木呆滞地盯着眼前,迷茫中,她失去了焦点。黄沙漫天中,心里倒塌的那一片深埋了她所有的爱。
从包里拿出一本日记本,戴乔把她推到林木眼前。“这是一直放在陈奕南书房里的,你可以好好看看,里面记得日记,大多都跟你有关。”
失神的瞳眸麻木的动了动,林木伸手抚上本子,温度烫人,灼伤了心。
黑色封面的四个角落已经出现了磨损的现象,林木轻轻摩挲,垂下眼翻开本子,一滴眼泪刹那间沿着脸颊滴到本上,氤氲了一小片。
2004年12月20日天气:雪
我又看见她了,站在雪中,一身粉色的棉袄。她就像一个天使,黑色长发披散在肩上。原来这个世界并不都是黑暗的,至少,在她的眼中,我看见了清澈无比的纯真。
2005年1月18日天气:晴
原来她叫林木,是中文系的大一新生。看见她钱包被人抢的那一刻,我没有多想就冲了上去。把钱包还给她的时候,她对着我笑,一个劲的鞠躬感谢。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
连续看了几篇,林木一页页往下翻,本子也一页一页被打湿。
二零零五年的最后一篇日记定格在了这一天。
2005年12月25日天气:yīn
我不甘心,即使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我也想为我的爱情做出最后的努力。哥答应了我,先替我去照顾她,怕她知道真相后会内疚,我选择隐瞒一切。
小木,等着我。
林木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无力的颤抖,她的双肩一起一伏。
戴乔一直盯着窗外,视线模糊在来来回回的人群中。
“奕南出院之后的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写日记,直到他回国重遇了你。”
从钱包里掏出自己那份该付的钱,戴乔把钱放到桌上,“我不知道你是在什么情况下跟霍达有了孩子,那个孩子,他很喜欢…”声音卡在喉咙里,她别过脸,怎么都无法继续说下去。
“那个孩子…是他的。”林木泪眼模糊地直直凝视那一页页写满字的白纸,或许,除了女儿,这就是陈奕南唯一给她留下的东西了。
戴乔大脑一片空白,怔怔呆在当场。“你当年是怀着孕,跟霍达走的?”
不知道这次见面彼此还有多少准备去接受这一个个意外,林木再次细细摩挲手里的日记本,封面的每一处,他写的每一个字,她都用心抚摸。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沉默良久,戴乔问她,“如果重来一次,你会不会赴约?”
没有回答,林木只是低着头,垂下的头发遮住了她的眼睛。
从咖啡厅里出来,彼此没有说再见,因为,他们无需再见。
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的相见,在深秋季节,一片片洒下的落叶中,两个女人背道而驰。
对戴乔而言,她今天所做的,全是为了陈奕南,至少她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和亏欠他的。
而对林木而言,今天以后,她的每一天都将残缺不全。
坐在出租车上,林木再次拿出日记本,翻开。
2009年11月20日天气:雪
我站在窗边远远看着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她没有变,还带着原来的清纯。他把她送到了楼下,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心口下的那一处刀疤突然疼得厉害,我只能大口呼吸去缓解。
哥,我回来了。
小木,你还能记得我吗?
2009年12月15日天气:雪
她躺在我的怀里,我却并没有感觉到报复的快感。我拥有了她,借着王奕飞的名义,让她终于成了我的人,可是在她眼里,我只是王奕飞。
将她面对面抱起,进入之前,我希望她能记住,“我是陈奕南,记住我。”
日记的最下面原本有一段很长的话,可却被人故意划掉,一点都看不清楚。
翻过一页,一串时间毫无预期地就这样闯入到林木的视线中。
2009年12月23日,
王奕飞车祸的那晚。
死死咬住牙,林木感觉心里憋得生疼。她强忍住痛,继续往下看。
满页的白纸反反复复只有三个字。
2009年12月23日天气:雪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纸有被水打湿的痕迹,字迹晕开的一团团污渍中,林木似乎能看到陈奕南懊悔,痛不欲生的样子。
原来,王奕飞的离世对他而言,如此的钻心刺骨。
心如死灰,原来到了极致,就真的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继续往后翻,一张照片突然掉到了腿上。
那一霎那,她听见了心死的声音,看见了最后一滴血慢慢干涸掉。
颤抖着拿起照片,那明晃晃的笑容刺穿了千疮百孔的心。
‘致我最爱的女孩——I-m living to love you。’
他铿锵有力的字写在那张旧照片上。
因为这张照片,他们发生车祸,她解开安全带把它捡起,而他,在最危险的时候,用自己身体护住了她。
因为这张照片,让他一眼就跌入漩涡,无法自拔。
照片上的女孩早已逝去,她的一颦一笑,是林木一辈子都无法再去临摹的。
那是她二十岁的花季年龄,是陈奕南心里永远最清纯的女孩。
落日的余晖洒落在水面上,倒映出星星光点,闪闪发亮。一片黄叶随风飘扬,轻柔的飘向远方。
红日挂在天边,万道霞光把整个天空都染成红色。
渐渐,渐渐,最后一抹醉红隐没在了地平线上。
日出日落,时光的灰烬,散落于红尘,弥漫于心间。
不是所有的爱都来得及说,不是所有的人你都能等到。
广播里正播放一首悠扬的钢琴曲,配上低柔的女声对白。
‘我在这里爱你,在黑暗的松林里。
风 ,解脱了自己。
月亮像磷光,在漂浮的水面上发光。
白昼,日复一日,彼此追逐。
我在这里爱你,而且地平线突然的隐藏你。
在这些冰冷的湿雾中,我仍然爱你。’
她知道,她此生不会再爱了。
她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天,
她死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