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崔幼伯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回到了京城。望着熟悉的城门,高坐马上的崔幼伯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距离上次回京不过区区数月,然而不管是他、崔家还是这个城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饶是崔幼伯经过多年的历练,心智已经颇为坚韧、强悍,一回想到边塞的风云突变、京城的波橘云诡,他还是不由得心生感慨。
当他再次踏入家门,看到依然年轻、美丽的娘子,看到几个愈发乖巧懂事的儿女时,眼眶忍不住发热,眼底冒出的泪珠儿险些喷涌而出。
数月分别,虽不至有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却也各自经历了一番风雨,崔幼伯与萧南这对夫妻再次见面,心中都各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儿和情怀。
不过,刚刚见面,谁也没有说,相互问了好,对彼此道了‘辛苦’,崔幼伯又挨个与孩子们亲热了一通,被长寿捏着鼻子抱怨了句“阿耶,好臭”之后,他用力拧了拧小儿子肉嘟嘟的鼻头,便去净房梳洗、换装了。
“郎君,吃杯茶消消暑吧!”
萧南一身水蓝色的家常衣裙,乌黑的长发只梳了个简单的发髻,髻上簪着枚白玉雕琢的花头簪。她盘膝而坐,见崔幼伯顶着一头半干不湿的头发走进来,忙起身亲手给他倒了碗避暑茶汤,双手捧着他。
“多谢娘子!”
崔幼伯洗完澡后便换了身月白色的广袖细麻长袍,没有系腰带,袍子就那么松松垮垮的穿着。配上他披散的长发,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恣意洒脱风范。
他也像萧南一样。盘膝坐在蒲团上,伸手接过茶盏。轻啜一口,点头道:“唔,还是咱们家的秘制解暑凉茶好喝呀!”
萧南微微一笑,“好喝就多喝些,这都六月了,外头流火酷暑,郎君千里赶路,定是又累又渴。多喝些解暑的茶汤,以免中暑呀。”
崔幼伯没有说话。只用力点点头,表示赞同娘子的话。
萧南见崔幼伯吸溜吸溜的喝茶汤,她也没有多言,笑眯眯的坐在对面,待崔幼伯的茶盏空了,便会给他添上。
崔幼伯足足喝了三四盏茶,这才渐渐停住了,他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着嘴角的水渍。
夫妻分离好几个月。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如今终于见面了,按理说应该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为何,两人相对而坐。明明距离很近,彼此却都觉得对方忽然变得很陌生,一种言不明说不出的疏离在两人中间蔓延。
或许是之前两人一直用鹞子通信。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虽然他们相隔数千里。可对彼此的近况非常了解,两人甚至还共同完成了一个大任务。
两人对彼此的行踪太熟悉了。熟悉到一想起某些事,萧南的心中就有各种不自在。
但就算再怎么不自在,他们也不能就这么傻呵呵的坐着呀。
想了想,萧南忽笑着抱怨:“怎么就成司农正卿了呢?阿舅到底是怎么想的?”倒不是说崔幼伯一介世家贵公子不该去司农寺,毕竟他是去做正卿,并不是真的让他下乡去指导农人耕种、或是管理督运禄米。
崔幼伯似是没想到自家娘子的思维跳跃如此之快,稍稍愣了下,旋即也跟着笑道:“没什么,不过一阶梯尔。”
这话说得……萧南点点头,表示认同。
同样是三品官阶,崔幼伯之前的鄯州刺史多少有些讨巧的成分。
当年新君与魏王明争暗斗,崔幼伯这个苦逼的娃儿受了池鱼之殃,为了补偿他,新君这才破例擢升他为鄯州刺史,可以说崔幼伯的这次升官十之**凭的是运气。
虽然之后崔幼伯在鄯州的政绩极好,还为新君立了不少功劳,但这些仍不能掩饰当初的因由。
倘有人眼红崔幼伯年纪轻轻便能坐得高位,就能拿这件事做借口,说他当初能坐上刺史、进阶三品不过是‘适逢其会’,说得难听些就是‘走了狗屎运’。
而这个司农正卿就不同了,崔幼伯能坐上这个位子,完全是因为‘有功’——培育、推广新作物土豆。
没错,就是土豆,早在皇帝定计揪出内奸之前,崔幼伯便命崔明伯写了一份关于土豆的奏章,详细描述了这种新奇物种的特点——不挑土地、耐旱、高产,食用价值颇高。
在靠天吃饭的农耕社会,能培育、推广这样一种高产的新物种,其推广人绝对是大功臣。单凭这一点,皇帝就该大力嘉奖崔幼伯。
再加上在随后的平西大战中,险些断粮的平西大军正是靠着土豆才撑了下来。对于这种新作物的贡献,平西大军总管程知节更是写了一份非常详实的奏章,仔仔细细的汇报给了皇帝。
而皇帝呢,也没有隐瞒,在平定大皇子之乱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命小内侍将程老国公的奏章念了出来。
如此一来,众人都知道了土豆这种作物,也知道了崔幼伯立下的大功,于是便有那‘闻弦歌知雅意’的官员,趁机建议皇帝,“当赏有功之人。”
一番论功行赏下来,崔幼伯这个刺史当居首功,皇帝顺势便把他那讨巧得来的三品官阶砸实了,当下拍板给他一个三品的正卿坐坐。
至于为何是司农寺的正卿,这也好理解:一方面崔幼伯推广土豆,属于司农的范畴;另一方面,在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等几个大衙门里,也就司农、太仆这也的衙门相对清闲些,竞争力也小,不似中书省、尚书省或是吏部这样的要紧部门会时时被人盯着,皇帝把一个年仅三十岁的年轻干部空降到司农寺,也不会引起朝臣的非议。
不管怎么说。崔幼伯是有功之臣呀,只可惜有些功劳。皇帝在明面上不好说(不管是抓内奸,还是平定西突厥叛乱。都属于武将的职责,崔幼伯一文臣做了,难免有捞过界的嫌疑啊),但皇帝心里记着他的好,这次趁着大赏功臣,便给了崔幼伯切切实实的好处——升官、调任回京。
“嗯,郎君说的是,”萧南见气氛有些沉闷,笑着道:“不过好歹是九卿了。妾身在这里恭喜郎君了!”
说着,萧南还故作郑重的掸了掸衣袖,朝崔幼伯行了一礼,权作庆贺。
“……”崔幼伯被萧南这一调侃,也忍不住笑了出来,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是呀,为夫好歹也是九卿了呢。”
彼时评判世家是否没落(或者一个新兴世家的崛起)的主要标准就是家中出了多少高官,而这个高官的评判标准则是宰相、九卿或是一部主官。 崔幼伯坐上了九卿之一的司农正卿。不管是对博陵崔氏而言,还是对荣寿堂来说都是一个极重要的标志——崔氏兴盛啊!
虽说荣寿堂与荣康堂分了家,可荣寿堂这一支有崔幼伯这个家主支撑,非但不会没落。相反的还有可能衍生出一个崭新的、兴盛的新世家。
更重要的一点是,崔幼伯这厮今年才刚过而立之年呀,照着他的这个升官速度。以及皇帝对他的信任、恩宠,用不了多久。他便能入主中书,当首相什么的也不是不可能的呀。
原本。崔幼伯仕途坦荡,是整个家族的幸事,夫妻二人应该高兴才是,可崔幼伯的这句话说完后,两人又进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沉默良久,崔幼伯似是下定了决心,轻声唤道:“娘子,我——”
萧南已经猜到了崔幼伯要说什么,有些事他就是不说她也要问的,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莫名的焦躁和不安,她忽然不想问了。
“好了,时辰不早了,郎君辛劳了一个月,早该累了,咱们、咱们先安置吧!”
说罢,萧南也不等崔幼伯回应,便站起身子,转身去了正寝室。
望着萧南略显仓促的背影,崔幼伯一双浓眉微微皱起。
深夜,精致、宽大的壶门大炕上,崔幼伯、萧南这对夫妇每人占据一边,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两人中间竟隔出了道宽约一尺的界线。
萧南向外侧躺着,背朝着崔幼伯,而崔幼伯则平躺着,双手搭在身前,目光直直的看着头顶的单丝罗帐幔。
大炕一侧的高几上,双层青瓷灯盏的烛心都燃着,噼噼啵啵的轻响中,烛光摇曳,两尺见方的直栅窗投射进来一片朦胧的月光。
夜很静,但炕上的这对夫妻谁也没有入睡,各自想着心事。
良久,就在萧南想得累了、乏了,昏昏欲睡的当儿,崔幼伯忽然开口了,“娘子,我知道你没睡,咱们聊聊吧。”
萧南的身子一僵,不过她没有说话,更没有转过身来,仍是保持着戒备的姿势,耳朵却不由自由的动了动。
崔幼伯明明没有看她,却怪异的知道她在听,无声的叹了口气,他道:“两件事。第一,娘子,谢谢你,谢谢你在我远离京城的时候,为我持家务、为我照看儿女、为我筹谋划策、为我……”
崔幼伯一口气说了好几个‘为我’,最后总结道:“多亏有娘子坐镇京师,为夫才能放心的在外面拼搏,若没有娘子,任凭我崔肃纯再能干,也绝不会有今日之成就。所以——”
崔幼伯直接坐起来,变坐为跪,直起身子,双手抱拳,冲着萧南深深一偮,“娘子,为夫多谢了!”
萧南还是侧卧着,不过她的表情已经有了松动,眼眶一热,竟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些日子,她孤身一个人看守整个荣寿堂,她不但要应酬交际,教导儿女,管理内宅,还有应对似武五娘、毕力术这样被崔幼伯一脚开回京的‘恶心人物’。除此之外,还有学院的大小事宜,朝堂的纷争,以及家族内部的摩擦、矛盾……这么多担子全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这么多不能为外人说道的秘密埋藏在心底。她的压力、她的疲累、她内心的恐惧可想而知。
累!
当诸事平定的那一刻,萧南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叫嚣着‘好累’。然而与这种身体、精神的疲惫相比,崔幼伯的背叛却让她痛到骨子里。
“我不在乎他。他丫的就是一合作伙伴,他娘的崔大想睡哪个女人就睡哪个,想让哪个女人怀孕就让哪个女人怀孕,我、我他娘的统统不在乎,”
萧南反复在心底如此催眠自己,然而她明白,所谓‘不在乎’的言论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因为她该死的在意。
回想过往,当她听到崔幼伯纳了武五娘做贵妾的时候。当她听闻武氏有了身孕的时候,她胸中充满了对武氏的嫉妒和对崔幼伯的恨。
有爱才有恨啊,十年夫妻,朝夕相处,生儿育女,共同经营一个家庭,萧南怎么可能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崔幼伯?!
吧嗒、吧嗒,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她枕着的手臂上,而后没入身下的精致竹编凉席中。
寂静的深夜里。一声声轻不可闻的啜泣声响起,直接敲打在崔幼伯的心头。
娘子哭了,向来坚强的娘子竟然哭了,他愈发愧疚难安。咽了咽吐沫,继续道:“娘子,我还要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不管是武氏也好。毕力术也罢,他们虽是小人物。但若不是因为娘子从心底里信我,极有可能让他们这几个小人离间了咱们夫妻的关系。进而毁掉咱们的家园啊!”
这话虽有夸张的成分,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因为倘或萧南真的信了武氏、毕力术的谎言,便会对崔幼伯心生怨恨。众所周知,女人是感性的动物,在绝大多数的女人看来,感情远比什么权谋、什么家族更重要。
或许你可以说她们没见识、心胸狭窄,只顾自己而不顾大局,但女人们却不这么想。
大局?
谁的大局?
若是为了赢得所谓的大局而输掉自己的丈夫、乃至家庭,这样的大局她宁肯不要。
所以,千万别小看女人的这种‘感性’,一旦女人感性起来,极有可能做出你想象不到的举动,什么亲者痛仇者快、什么损坏大局利益……等等,这都不是不可能的。
而萧南若信了武氏或是毕力术的话,误以为崔幼伯真的背叛了她、甚至还想要她的命,那么她在‘愤怒’之下还真有可能会顺着平安的意图,与崔幼伯决裂,乃至与整个崔家决裂,为了报复崔幼伯,甚至还会做出一些有损大局的蠢事来。
萧南在京中的地位不低,在皇帝与长公主制定的计划中亦充当着重要的角色,若是她乱了阵脚,那么整个计划也将受到冲击,失败或许不至于,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这一切能顺利进行,全都亏了萧南对崔幼伯的信任——这厮或许风流了些,但绝对不傻,定不会再做宠妾灭妻的傻事。
话虽这么说,可在萧南看来,崔幼伯还是‘背叛’了她,武氏和那个孩子的存在,仿佛一根刺死死的钉在了萧南的心口。
萧南抽搭了下鼻子,瓮声瓮气的嗤道:“哼,说得好听,我且问你,武氏是怎么回事?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听了萧南的质问,崔幼伯反倒松了口气,说实话,他并不怕萧南问他,相反他最怕她什么都不说,人家啥也不说,他辩驳也无从辩驳起呀。
崔幼伯悄悄的向前膝行两步,垂首凑近萧南的耳朵,低声道:“娘子,我纳武氏进门只是为了套取情报,绝无半点私情。而且——”
他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更谈不上什么亲热。”
“什么?”萧南猛地坐起身子,险些与崔幼伯低垂的头撞在一起,她不敢置信的盯着他:“你说什么?你没有碰过她?怎么可能?”
旋即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道:“郎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连这样的话都相信?武氏又不是死人,你若真的没有碰过她,她岂会不知?”
要知道。武氏提及崔幼伯时的那副‘甜蜜’模样并不似作伪,萧南都能感觉到武氏那种发自内心的欢喜与幸福。那是一种倍受丈夫宠爱的小女人才会露出来的神情呀。
看到萧南愤怒的模样,崔幼伯一点儿都不着急、更不惊慌。反而从容的起身下了炕,从一侧的橱柜里摸出一个小包袱。萧南一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她看到那个小包袱的时候,立刻便认出来了,此物是崔幼伯从鄯州带回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却被他宝贝一样的藏了起来。
崔幼伯拎着小包袱重新回到炕上,当着萧南的面儿,轻轻解开。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小匣子。他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整齐的摆放着十几块大拇指头大小的香料。
萧南的双眉微微一挑,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崔幼伯随手拿起一块香料递给萧南,下巴一抬:“闻闻!”
萧南更觉疑惑,不过还是按照他的话接过那香料凑在鼻端细细闻了闻。没多久,她脸上便露出古怪的神情,“这、这香料——”有问题呀,竟混入了安神、迷情的西域秘药。
若不是这两年王佑安做起了香料生意,从西域各国弄来许多珍奇的香料。萧南还真辨认不出来呢。
崔幼伯见萧南已经发现了这香料的秘密,他得意的笑了笑,道:“娘子也知道,我在鄯州招揽了一些出身江湖的奇人异士。此物便是一个江湖有名的采花贼提供的方子,为夫稍加改良制成了这助眠的香料。”
“……”纳尼,采花贼?!
萧南无语了。这厮还真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呀,竟然什么人都敢用。
崔幼伯还嫌不够。继续道:“每日与武氏同房的时候,为夫都会事前燃上此香……所以。娘子,我可以发誓,我真的没有碰过她。”
萧南已经信了五六分,但还有个疑惑:“你若真的没有碰她,那、那她怎会怀孕?”
她曾经询问过为武氏诊脉的大夫,武氏确实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推算时间,应该是在鄯州的时候怀上的呀。
崔幼伯依然挂着一丝浅笑,只是那笑容并没有延伸到眼底,他用极冷的声音道:“鄯州前别驾郭继祖有一幼子,今年刚好二十有三,武氏借住郭家的时候,曾与此子——”当初扳倒郭继祖后,他在郭家可是查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呀。
“好了,不要说了,我信你!”
萧南感觉到崔幼伯极力掩藏的羞愤,她忙打断他的话,转移话题道:“武氏的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反正她也落了罪,圣人体恤,没有将她与韦氏逆贼关到一处,而是发还咱们崔家、任由咱们惩处,以前我还顾忌、既然她这般行事,那就不要怪我——”
她明白崔幼伯此时的愤怒与羞恼,他虽没把武氏当自己的女人看待,可武氏终究顶着崔氏侍妾的名头,结果她却行此腌臜之事,嫁入崔家前与郭小郎勾搭不清也就算了,成为崔家妇后竟还与那贼藕断丝连(算着她怀孕的月数,应是嫁与崔幼伯一个月后才有的身孕),之后竟还想把与野男人的孩子赖在崔幼伯的头上,这、这对崔幼伯,绝对是天大的羞辱呀。
作为一个受传统士大夫教育的大唐男子汉而言,武氏的行径,崔幼伯无论如何是无法忍受的,他更不能忍受的便是有第二个人知道此事。
可为了消除萧南心底的怀疑,他还是照实说了,萧南很清楚,这对崔幼伯而言是非常不容易的。
感受到崔幼伯的这份心意,萧南不禁生出几分感动,所有对他的怀疑也都烟消云散了。
这倒不是说萧南随意轻信了崔幼伯的话,而是她在古代生活了两辈子,与崔幼伯夫妻多年,对这个真正的古代男人还是非常了解的。
崔幼伯没有必要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就算找借口,他也会找一个光鲜些的做借口。而且吧,不管崔幼伯还是个中二玉郎的时候,还是现在,他不管是做荒唐事、还是正经事,从未刻意隐瞒过萧南。
用文艺一点儿的方式说,那就是崔幼伯哪怕是个坏蛋,也是个光明磊落的坏蛋,绝不是什么伪君子。
崔幼伯的这一特点。萧南还是非常确定的,所以她信了他的说辞。
“不。这事儿娘子你就不要管了,我不想让你手上沾上血腥。”
崔幼伯感觉到萧南对他观感的改变,也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心疼,心里一暖,他伸开手臂环住妻子的肩膀,柔声道:“过去我不在家,许多事娘子不得不亲自出面。如今我回来了,以后我也不会再与娘子分离,是以这样的事儿全都交给为夫处置,如何?!”
“以后咱们都在一起。不再分离?”
鼻端萦绕着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气息,萧南有种莫名的心安,她僵直的背脊不由得软了下来,直接依偎在那个温暖又厚实的怀抱里,她喃喃的说道。
“嗯,”崔幼伯环着她肩膀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捉住她白皙的小手,轻轻揉搓着嫩若春葱的指头,道:“从此以后。你、我、还有孩子们,再也不分离。就算去赴任,我也要带着你们,绝不会再将你们独自留下。”
经过这次的事件。崔幼伯充分感觉到了家庭、家人对他的重要,尤其是回到家后,亲眼看到自家葳蕤院被烧成焦木的惨状。他直觉的一阵阵的后怕——当初若不是娘子计划得当,被大火焚烧的。可就不单单是家里的房子,他的几个小儿女们极有可能受到伤害啊。
“嘁。又胡说,待孩子们大了,他们都会离开咱们各自组建自己的家庭,还‘再也不分离’,你又哄我?”
心底最后一丝芥蒂消除了,萧南与崔幼伯的感情前进了一大步,这会儿,她也有心思开玩笑了,娇嗔的轻啐一口,笑着跟崔幼伯抱怨道。
“娘子英明,为夫哪敢哄娘子呀,”
误会解除,自己的心意也清楚的传达给了妻子,夫妻感情迈上新台阶,崔幼伯大大的松了口气,握着萧南那细若凝脂的小手,故意凑到她的耳边说话:“说到孩子,长寿他们都四岁了,咱们是不是该给他们再添个、或是小妹妹呀!”
一边说着话,他还一边朝萧南的耳朵吹气。
萧南只觉得耳朵热烘烘的,连带着双颊、脖子乃至整个身子都忽然热了起来。
“呸,又胡说~~”
萧南嘴里笑骂着,语气却软得不像话。
“我哪有胡说,繁衍子嗣,可是关乎崔氏繁荣的大事呀——”
“你还说——”
轻薄的单丝罗帐幔里,断断续续的传出一男一女的笑闹声,没多会儿,声音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粗重的喘息声和若隐若现的呻吟……
次日清晨,崔幼伯神清气爽的踏出正寝室,站在廊庑下,对着初升的太阳很是随意的伸了个懒腰。
“阿耶,早!”
长生和灵犀一前一后的进了正堂,恭敬的向崔幼伯行礼问安。
葳蕤院被乱兵的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萧南回家后便直接搬到了正堂居住,几个孩子也都迁到了这个大院子里。
“嗯,早,”
崔幼伯双手倒背在身后,很有严父范儿的冲着两个孩子点点头,“学院再有两日就要重新开学了,你们的功课可曾落下?”
一场大乱,不知多少权贵人家牵连其中,有的因为附逆被抄家,有的则是被乱贼抢烧了家园,不管是何种情况,经过一个月的时间,京城才刚刚安定下来。
积微学院也颇受了些影响,骊山分院的校舍直接被焚烧干净,京城的总校也被烧毁了几栋学生宿舍。为此,萧南决定暂时给学生们放假,待校舍彻底修缮完毕后,再重新开学。
经过三十几天的抢修,被焚毁的院落终于重建完毕,萧南正式宣布,三日后重新开学。
只是不知道,再次开学,会有多少学生因着家里的牵连而不能来上学。
“唉,韦氏之乱,祸延整个京城呀,”
用过朝食,萧南与崔幼伯习惯性的坐在一起聊天,有了昨夜的‘和谐’,两人的感情以天马流星拳的速度飞快进展着,萧南伸手给崔幼伯嘴里填了块米糕,叹声道:“有功就有罚呀,听说除了韦家、霍家、李家几个祸首,还有一些小家族也被圣人抄家、阖族流放岭南。”
惨呀。过去的一个月里,京城时不时就有某处人家传出惊天彻地的哭喊声。
而皇城外刑场上的青石地板。则是血迹不干,每隔几日便有被判斩首的死囚徒被拉来行刑。
浓郁的血腥气味飘散在京城的空气中。弥久不散。
崔幼伯比萧南淡定得多,只是嘴里的米糕破坏了他‘隐士高人’的模样,努力咀嚼几下,好容易咽下嘴里的吃食,道:“这也没办法,他们既然有胆气作乱,那就要承受失败后的惩罚。圣人已经非常仁慈了,他老人家只诛了祸首,余者只是流刑。并没有要了他们的性命呀。只要他们真心悔过,待过上个几十年,终有重回京城的那一天。”
他这话说得很是隐晦,但萧南还是听明白了:只要这些被判刑的人能熬到圣人驾崩,待新君即位,定会大赦天下,到那时他们就能回来了。
只是不知这一天何时能到来,圣人经过这场变乱,虽中了些毒。但因太医救治及时,并没有什么大碍,以他老人家的健康程度,只要没什么意外。活个三四十年木有问题呀。
萧南点点头,旋即又换了个话题,“对了。鄯州那边都安顿妥当了?”
崔幼伯端起茶盏,轻啜了两口茶汤。点头道:“嗯,长孙丰继续做他的湟水县令。李雍入了湟水折冲府,待程宏升入都护府的调令下来后,他便正式接任折冲都尉,至于几位族兄族弟们,除了明伯随我调任司农寺,其它三位我也都推荐了合适的职务,或是主簿、或是县尉,官职虽不高,但也算有了官身,以后如何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而崔幼伯将族里推荐给他的族人全都带入了官场,也算是对家族做了贡献。
另外,为了不令自己在鄯州的各项举措被不熟悉的继任者破坏掉,亦是为了照顾亲友,崔幼伯推荐自己在大理寺的同僚、也是至交好友王子谦去鄯州做刺史。
皇帝深觉亏欠崔幼伯良多,对于他的这个请求,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左右王子谦的出身、资历和官阶都放在那里,放出京去做刺史,也不算是破格擢升。
王子谦的官途不甚顺当,在大理寺一待就是十几年,官职也一直卡在从四品上,如今终于有了升迁的机会,且还是主政一方,他很是高兴,对于推荐他的崔幼伯更是感激不已。
王子谦深谙交往之道,崔幼伯给他晋升了机会,他投桃报李的给崔灵犀说了个大媒——夔国公刘弘基的嫡长孙刘克铭。
对此,崔幼伯夫妇很是满意,刘家不是江左旧族,亦不是世家,但刘家的门风很正,且刘克铭是嫡长孙,将来可承袭夔国公的爵位,灵犀嫁与他,倒也算得上门当户对。
不过孩子还小,崔幼伯虽然对这门亲事满意,但并没有急着定下来,他和萧南商量过了,待女儿过了十五岁的生辰再正式定亲,定完亲,走完所有的成亲礼节,正好十七八岁,这样再出阁也不迟。
“说到造化,阿晼的夫君倒还真有几分造化呢。”
萧南想起闺蜜的家事,忍不住笑出声来。大皇子之乱,牵连了许多人家,也可给了不少人家立功、表现的机会,他们崔家、萧家就自不必说了,就是阿晼的夫君这样被整日被老婆虐的小角色也立了个不大不小的功劳。
李易,史晼的夫君也叫李易,跟参与谋逆的羽林军朗将李易同名,但并不同命。
叛将李易因谋逆、试图弑君等大罪被判了斩刑,因与皇帝同族,所以只被判了主犯(李元昌、李易父子)斩刑、余者流放。
而史晼家的李易却在骊山之乱中,领着家里的护卫和部曲杀出门去,途中遭遇了霍家的戍卫,一番生死拼斗后,竟斩杀了数十乱兵,间接的为圣驾逃离拖延了时间。
事后论功行赏,皇帝很大方的给李易连升三级,给了他个右监门卫中郎将的职务,在驯夫、督促夫君上进的道路上,史晼也总算有了阶段性的胜利。
在某种意义上说,萧南和史晼真不愧是好姐妹,同样是县主,同样嫁了个渣夫,只是两人选择了不同的驯夫之道,不过殊途同归,两人的夫君中二病痊愈、走上了正途。
对于李易的黑历史,崔幼伯也知道不少,听萧南提起他,不禁想起曾经的自己,他颇为感慨的笑道:“无怪乎人常说‘娶妻娶贤’呢,吾得贤妻萧氏,方得今日之成就啊。”
望着崔幼伯的笑脸,回想过往近十载的种种,萧南忽然觉得,她重生这一世终于圆满了。
……
崔幼伯在司农寺只待了一年,但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大力推广土豆的种植,获得了不小的成效,种植土豆的农民们多了一样果腹、卖钱的好作物,而唐人的食案上也多了n道可以写入自家菜谱的菜肴。
第二年,在萧南的刻意引导下,崔幼伯突发奇想,向皇帝建言,在海上开拓‘海上丝绸之路’,并建议在广州设立市舶司,建立一条‘广州通海夷道’,将大唐精美的瓷器和丝绸通过海路运往四周夷国,然后换回大唐没有的珍稀货品。
而‘巧’的是,被皇帝钦赐‘天下第一学院’的积微学院的周老夫子终于设计出了可以深入远海的巨船。
皇帝闻讯后大喜,嘉奖了周老夫子一番后,便命议事堂商议设立市舶司事宜。经过几位大佬的一番商量,大唐秉承开放、包容的优良传统,决定在广州设置市舶司,而崔幼伯被任命为首任市舶司使,全权管理市舶司的一切事物。
坐在长约二十丈(约合62米)、可容纳六七百人的巨型木质海船上,萧南笑眯眯的看着四胞胎在甲板上欢快的跑来跑去,年长一岁更见稳重的灵犀和长生正一脸新奇的倚在船舷上,凭栏远望大海,对于那一望无边、波浪起伏的天地很是向往。
长顺依然温顺的跟在长寿身边,像一只尽职的老母鸡,时刻看护着幼弟。而阿嫮则乖巧的坐在萧南身边,手里拿着个绣花棚子,噙着满足的笑容,绣一会花便抬头看一看不远处的兄姐。
金枝、玉叶这一对崔幼伯身边仅存的侍妾,则早已褪去了铅华,一个个打扮得很是平实,且态度恭谦,若是让不熟悉的人瞧了,定会以为她们是崔家的管事娘子,根本不是什么曾经美艳无比的侍妾。
至于病弱的杨姨娘,自崔幼伯回京后,借着家中修缮房屋的当儿,在远离葳蕤院的角落里单独建了一个小院,院子很偏,且十分隐蔽,院中服侍的丫鬟只有一个职责,那就是看好主人——杨婥杨姨娘,不令她有机会‘乱跑’。
这几乎是变相的软禁,隔壁的太夫人曾经命人前来抗议,却被崔幼伯三言两语挡了回去。
崔幼伯当时是这么说的,“好叫大伯母知道,现在荣寿堂的家主是崔令朔,我崔幼伯因为违背祖训,早已失去了继承所有家产的资格,荣寿堂的一切皆已按照家规传给了嫡长子崔令朔……所以,崔令朔如何安排家事,就是我这个做老子的也不能多言啊。”
至于违背了什么家规,崔幼伯更光棍了:“崔氏家规有云,‘婚后五载无子方可纳妾,违者不可承继家产’,然我膝下已有五子三女,却仍纳了两个(武氏和杨氏)立有婚书的妾,已经严重违反了家规,所以我身为家主自罚其身,情愿辞去家主之位,并将荣寿堂的所有产业交由新家主裁定……”
太夫人听了这些话,气了个倒仰,自此后再也没有过问荣寿堂的事务,更没有找过萧南的麻烦,因为荣寿堂的家主不是自己的儿子,而变成人家萧南的儿子了。她虽老糊涂了,但亲疏远近还是分得清的。
对此,萧南很满意,迎着清凉的海风,身侧伴着亲密的爱人,她的目光飘得很远,她知道她的新生活即将开始,而属于她的幸福已经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