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UT!耿夜,你怎么回事!”导演康佳伟把手上的本子一摔,大吼起来,“我是让你来演戏的,你演的是什么东西,少年是什么样子不懂么?不懂就去学,你知不知道剧组的人等你一次要费掉多少胶片?还有你!”手指一移,指到黎惠身上,“你那是高中女学生的样子么?知不知道什么是矜持,不是靠摆出来的,刚刚你从走廊走过去的时候在看哪里?把你的脂粉味道收起来!休息十五分钟,待会儿重来!”导演气吼吼地走到一边,抓着场务和灯光师又是一顿批,剧组里的其他人好像已经习惯了,默不作声地做自己的事情。
本来一脸尴尬的黎惠被导演一吼,眼睛顿时就红了,嘴巴紧紧抿着,她一路走来虽然不能说很顺利,但也从来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现在却当着整个剧组的人骂她……她不自觉地看了眼和他对戏的耿夜,他也是被骂的一个,心里顿时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
“耿夜……”
“嗯?”耿夜忽然抬起头,像是才注意到身边的人,“怎么了?”
这家伙刚刚不会在发呆吧,黎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你刚刚在想什么?”
“在想等下怎么演。”耿夜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导演只是精益求精,别在意。”
黎惠脸色难看地点点头,要不是为了争出头,她怎么会在这里受这样的委屈。
和耿夜一起走到一边,黎惠忍不住道:“我觉得你刚刚演的很好。”
这场戏是黎惠饰演的小敏从走廊经过,而暗恋她的林晨靠在走廊边和旁边的同学说话,当开朗的少年眼神掠过女孩时,一瞬间的火花热烈的惊心,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和朋友聊天,眼角的余光却偷偷流连在少女身上,满怀少年心事的小动作让人会心一笑。
黎惠刚刚走过走廊时之所以愣了一下就是因为那一瞬间和耿夜的眼神正好交汇,被他那一眼弄得乱了心跳,也彻底忘了小敏本该是毫无察觉地从林晨身边擦身而过。
于是,导演大发脾气。
耿夜见她一脸郁色,“你可以试试把脑袋放空,不要把这里当做片场,想象你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不一定是放学,随便是哪一天,什么时候,你慢慢走回家,心里很平静,周围的一切只是你回家路上的风景。”
黎惠听了他的话,点了点头,她开始慢慢地深呼吸调整心情。
黎惠的年龄原本也不大,少女偶像组合也就是一群十□岁,顶多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她们离校园的距离没有那么远,重温学校时的那种情绪并不难,不像耿夜,几年的时间已经把他和当初拉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耿夜看了眼康佳伟,这位导演确实眼神犀利,甚至能够精准地抓握住别人情绪上的细节和缺口,耿夜刚刚就是在演,纯粹地靠演技来弥补情绪上的不足,但这样显然是不够的,不然导演也不会发那么大的脾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戏就算事先做再多的准备,表现不出真实的情绪也是白费功夫。
“去补补妆吧。”阿康把茶递给耿夜,“别担心,今天才开拍,大家熟悉肯定要个过程,我刚刚还跟组里的人聊天呢,他们都说你演的很好。”阿□怕耿夜被导演的话影响了情绪,说了不少安慰的话。
耿夜笑着点了点头,坐到椅子上时,化妆师过来给他补妆,这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化妆师,她手上的动作很轻也很快,非常专业,“你皮肤很好,粉擦太多反而显得不自然,只用稍稍修饰下化的更稚嫩点就行了,这么一看真的完全看不出来年纪呢。”
“艳姐说的好像耿哥年纪很大一样。”阿康笑着插了一句。
艳姐瞪了他一眼,“我可没说。耿夜换件衣服就像个高中生。”她笑眯眯地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又压低声音道:“康导那个人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爆,平时他人很好的,一旦开始拍戏就六亲不认了,上次他侄女来演,被他骂得直接哭着跑回去了,刚刚那样说都是轻的,他要是觉得你们不是可造之材也不会死抓着你们说了,待会儿好好演。”
“我知道了,谢谢艳姐。”
艳姐笑着点头。
十八.九岁的耿夜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耿夜坐在椅子上回想,似乎是很吵闹又很单纯的年纪。
小时候外婆总搬着凳子在家里看戏,有时候兴头上来了还自己唱两句,那姿势真是摆的极好看,耿夜特别喜欢,也跟在外婆后面瞎晃悠,后来大了就迷上了电视剧还有成堆成堆的港片,看得津津有味的同时自己也想去演,一门心思地想当演员,十八.九岁时做梦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定下了目标就去努力,完全没想过其他。
十八.九岁的夏天燥热难耐,同桌的男生长得很英俊,打完球回来之后就去厕所冲凉,然后带着一身湿意坐在旁边,躁动的感觉一下子就上来了,莫名的慌乱,偷偷去网上查了很多资料,最后发现原来有种人天生就喜欢同性,这不是病。
那会儿简直就是勇者无畏,坦然地和家里交代了一切,包括梦想包括今后对伴侣的定义,结果就是陷入一场掀翻整个家庭的斗争,成日的吵闹和哭声让人无奈,年少轻狂的结果几乎毁了一个家,最后背着行李一个人踏进了B市。
从学院到进入纷纷扰扰的娱乐圈,又是一番腥风血雨,现在回想起来也不知道该怎么感慨。
耿夜睁开眼睛,重演少年的青涩悸动就像是把时间往回拨了一样,重复地让人无法投入更多的情绪,就怕一个不小心就陷进去出不来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关上了膝盖上的剧本。
总归要走出来,一直不去面对就像心里的一个坎,一个好的演员应该不断地减少身上的缺口。
“耿哥。”刚刚被副导叫走的阿康跑了回来,“刚刚组里通知,今天暂时先到这里,明天再重新开始。”本来开机的第一天就是让演员们训练一下默契,熟悉一下新的工作环境,刚刚拍了几条都过了,只不过看康导的样子并不太满意,提早收工估计也是给演员时间回去做功课。
“耿哥,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你晚点还要去医院吧,不用送我了,待会儿车给我,我还有点事情。”
“耿哥你要出去?”
耿夜点头,“放心吧,我会带好装备。”因为最近跟孟尝君的绯闻,耿夜出门也开始眼镜帽子齐备了。
阿康有些为难,“吴先生吩咐要我随时跟在你身边,这……”
耿夜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会跟他说的。”
“那好吧。”阿康终于妥协,把钥匙交到他手上。
耿夜开着车去鲜果市场买了很多水果,又到玩具店买了些小孩子的玩具,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他找了路边的一个不起眼的饭馆解决晚餐,刚吃到一半就遇到了熟人。
“耿夜?”魏扬提着一袋子东西诧异地叫着眼前的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耿夜放下筷子,“真巧,吃了晚饭没?要不要一起?”
魏扬也不客气,把手里提的东西放在一边就坐了下来。
魏扬让老板娘又加了两个菜,从袋子里掏出两罐啤酒,“刚好买了啤酒,请你喝。”
“谢了。”耿夜接过来,打开了一罐。
“我最近搬到这边,没想到能碰上。”
耿夜想起前几天孟尝君说给魏扬介绍的工作,“你在帮《天子》唱片尾?”
“嗯,工作室就在这边,我为了方便就直接搬过来住了,歌已经交上去了。”
“那就好,恭喜你了。”耿夜笑了笑,“为了庆祝,这顿我请。”
“大明星请我当然乐意之至。”
两个人一起吃饭果然比一个人舒服很多,对面坐着一个人,即使不说话有个伴的感觉也很不错,耿夜的心情慢慢好了些。
“你这么晚了怎么会到这边来?”魏扬开口问道,他现在住的地方离片场的距离可不近,开车到市区也要差不多40分钟。
“我来看个朋友。”耿夜指了指不远处的疗养院,突然开口道,“要不要一起?”
“方便?”
“没什么的,反正他也不认得人。”耿夜的语气淡淡的。
魏扬怔了怔,眼神温和下来,“我跟你一起过去。”
“好。”
晨曦疗养院在整个B市都非常有名,良好的环境,绝佳的**保护,对每个病人都提供针对性的医护和帮助,但同时这家疗养院的费用也相当高,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起的。
魏扬和耿夜凭着身份认证进了疗养院,有专门的医护人员带着他们到了病房门口。
“郭先生刚刚吃完饭,又玩了一会儿,现在已经要睡了。”透过门上的小窗户能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正坐在床边,手上捧着一个玩具的话筒,神情有些呆滞。
“他最近怎么样?”耿夜开口询问,眼睛却看着那个男人,“还会经常性地犯病么?”
医护人员摇头,“他最近已经好多了,也不会老吵着要跳舞了,腿上也好了很多,德国进来的那种新药很有效果,到雷雨天虽然还是会疼,但不用像从前那样得靠打止疼针了。”
“那就好。”耿夜把买的东西交给医护人员,“经常带他出去散散步,他喜欢晒太阳。”
“好的耿先生,您要进去看看他吗?”
“不了,让他好好睡吧。”
医护人员点点头,“我把最近的记录拿给您看,您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好。”
医护人员朝着两人点点头就离开了,剩下耿夜和魏扬站在病房门口。
耿夜很久都没说话,看着房间里一脸呆滞仿佛三四岁孩子一样的男人,眼里一片暗沉,魏扬一直安静地站在他身边。
直到男人趴睡在床上,耿夜才转身,领着魏扬到了疗养院中庭的小花园。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天上是墨蓝色的,没有星星却依然很漂亮。
“我以为你会好奇他是谁。”
“你想说的时候总会告诉我。”
耿夜没有看他,他的手撑在长凳上,瘦削的骨节分明,“他是我大学的同学,表演系里最会跳舞的一个,舞台感非常好,很多人都认为他将来一定会成为大明星,不管是演戏还是唱歌。”耿夜垂下眼,声音有些沙哑,“后来,他从12搂跳下来,被树挡了一下,整条腿都废了,脑子也摔坏了。”
耿夜觉得有些冷,魏扬把大衣脱下来递给他,“穿着。”
“不用了。”
魏扬摇摇头,笑容带着些隐晦的温柔,“穿着吧,你明天还要演戏。”
耿夜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终于接了过来,衣服上还带着魏扬的体温,很暖和。
“他为什么会……”
耿夜闭上眼,唇色泛白,“因为我。”
魏扬一愣,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没有办法更改的过去,即便有再多的后悔也没有用。
从学校毕业之后,不少人开始在圈外徘徊,一个刚从电影学院毕业的学生没有背景没有运气什么都不是,他们在圈子里沉沉浮浮,郭俊曾经是他们一群人中间最出色的一个,可其他的人渐渐有了些名气的时候,他却还是默默无闻地做着群演,甚至连配角都演不了,他的骄傲只能让他一次次的遭受失败的打击,怎么能够甘心。
他迫切地想红,只能适应这个圈子的规则,那些让人羞于启齿的事情只是成功的代价,整个圈子的环境就是如此,他处心积虑,不惜出卖自己得来的角色却被耿夜轻轻松松地拿走了。
只因为那一年耿夜成了薛劲的情人,薛劲不过是一句话,他的一切努力就成了泡影。
耿夜和薛劲都不知道这是郭俊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得来的角色,甚至不知道郭俊曾经是这个角色的有力候选者。直到无意间在网上泄露的铺天盖地的裸.照,男人之间□被猎奇者到处的传播,郭俊作为主角之一,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再没办法面对自己的亲人,朋友,同学,恋人,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无法直视,周围人的鄙夷、歧视毁了他的一切,他的骄傲早就不在了,连自尊都被人放在脚下玩弄。
从12楼的租屋一跃而下,一切再与他无关。
耿夜曾经想当一个出色的演员,曾经很想要成为明星,更想抓住那部片子的机会,那个角色不过是薛劲对情人的一点心意,竟然就毁了一个人的人生。
耿夜没办法承受这种结果,那一瞬间,整个光彩耀目的娱乐圈在他的眼里都成了灰暗的一片。
他记得顾长青站在他面前,无声地流眼泪,无声地指责。
两个曾经的大学挚友,一个付出了人生,一个形同陌路。
错的到底是谁?
因为无法救赎,所以只能沉默,连带着所谓的梦想也变成了心头最重的负担,那是罪。
本来想就此退出娱乐圈,却因为郭俊的病不得不继续下去。没有人能帮他,耿夜就靠着自己一部部演戏让他住进最好的疗养院。
最初的时候,郭俊就像个狂躁症患者,尽管没有了神智,也执着的毁灭着周遭的一切,他不断地受伤,也不断地使人受伤,耿夜在疗养院陪了他整整半年,他从什么都不会只能抱着人发傻的家伙变成了医护方面的能手,直到郭俊的病情渐渐稳定下来。
长期住在疗养院开支庞大,除了继续演戏别无他法,这一晃又是好几年。
每次来看郭俊的时候,耿夜就回想起大学时疯狂肆意的快乐,然后就是啃噬人心的折磨。
他找不到少年时近乎单纯的美好。
《今夏有梦》里的林晨就像是当年的耿夜,那种热烈的对梦想的执着和对感情的希冀都是耿夜曾经拥有,现在却再也找不到的东西。就算用演技也没办法弥补,这是个结。
耿夜深吸了一口气,扯紧了身上的外套,坐在他身边的魏扬突然侧身抱住他。
耿夜怔了怔。
魏扬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觉得你好像需要个拥抱。”
耿夜僵直的身体终于放软了些,他缓缓闭上眼睛,“谢谢。”
回来时候,天上下起了雪,白绒绒雪花大片大片地从天上飘下来,车子终于开进了市区,路经宁安广场时碰上了红灯,耿夜用手抹开车窗上的雾气,隔着窗户望出去,很多人在广场上玩起了雪,脸上的笑容即便是在冬天里看来也格外温暖。
大屏幕里播出的东西让他愣了愣神,男人沙哑中含着几分低迷的声音在广场上散开,不少人已经抬起了头。
闲敲一子灯花堪落
问君王
时局纵横何比万里江山
但笑棋盘捭阖仿人生成各
再收拾满地皆落索
他人从来狼烟淡
我今摧眉委宫娥
轻挑功名禄中卿
一樽是非穿肠过
殿前笑问昨
金戈铁马,大汉江山,少年帝王意气风发,美人如佳话,在逐渐高昂的歌声中,不断有画面从眼前略过,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
敢教长安遍金箔
问非问
脱靴以待有前人
醉向御撵留清尘
看恁看
一声君令不掩门
学一阕前世姻缘天注定
来锁这今生躯壳惆怅魂
将向这鸩中酒
换那日眼前人
独不问马上少年可否值一生
且留一曲怔忪座上客
哪管它千秋史后
轰塌了旧王孙
帝王挥剑指点江山,午夜梦回却是曾经少年时,弹琴骑马纵横山水的日子,隐约而过的画面中有人一闪而过,却连样貌都变得模糊,又或者仅仅只是人的祈望?
悠扬的男声伴随着画面的起伏唱出百转千回的味道,英雄,江山,美人,在一曲之中悠悠道尽。
耿夜的目光停驻在大屏幕上,直到红灯变成了绿灯,车子缓缓开动才回过头。
“想不到这么快就出了《天子》的预告片。”
魏扬淡淡‘嗯’了一声,“歌曲录完的时候,预告片就已经做出来了。”
“你唱的很好,真的。”耿夜静静闭上眼。
“谢谢。”男人声音低柔,仿佛近在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