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摄影,之前那个袁导怎么不来了?”
“他家里有事,来不了。”
“那现在这位是你女朋友?”
“对。”
“姑娘家怎么会愿意跑到这里来?”
“她不是一般女孩。”他不太明显地微笑了一下。
骆寅也笑了,“你们才谈了不久吧?”
“对,怎么了?”
“一般热恋期才有这样的表情。结婚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基本就不会了。”
尤叙想到自己的父母时是赞同的,但又觉得何犀的父母不符合描述。但他也没高兴反驳,只是点点头,没说话。
骆寅没得到预想的响应,又补说:“何小姐也一直留在这里?家里人不反对?”
尤叙皱了皱眉,何犀说获得了家里的同意才出的门,但消息来源不一定可靠,是需要再次确认。
“应该就待一阵子。”真让她在这里耗上一两年不太现实。
“成。咱们晚上一起出去吃顿饭怎么样?男人之间喝点酒,我平时在这也找不到人。”
“骆医生,不好意思,我不喝酒。”
“没关系,我也只小酌一下,不冲突的。”
“……好吧,去哪里吃?”
“一个乡亲开的羊肉馆,味道很好,距离近的也就那家了。”
何犀刚开着吉普回来,尤叙就拉开车门接力。
她看见接替护士长准备上车的骆寅,低声问尤叙道:“上哪去?”
“吃饭。”
“就你们俩?”
“嗯。”
何犀看着他上车,又扒着窗户问:“上哪吃去?”
骆寅胡子拉碴地坐在副驾驶座,抢答道:“金福羊肉馆。”
扭头对上尤叙略显尴尬的目光,何犀嗤笑了一下,拎着大包小包进了大门,车轮卷着黄沙而去。
说好是小酌,尤叙把骆寅抬回来时,后者已经变成了一条迎宾气球人,在夜幕下狂野甩动。
几个小时内,他一手夹烟,一手倒酒,把自己成为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在大学遇到一位家庭优渥的漂亮女子,又因为家境悬殊而不得已分手,此后因为老父亲病重放弃一线城市工作机会,最后被困在这里几十年的人生轨迹悲哀至极地捋了一边。
进大铁门的时候,他还在尤叙肩膀上低吼:“谁愿意整天在这里对着这些人啊?尤……嗝……你说是不是?”酒味和烟味一股脑冒出来,尤叙伸直手,撇开头。
最后摊在床上,骆寅嘴里依旧喃喃:“这条路是个死胡同……谁能活在这种烂地方……干脆一枪打死我算了……”
尤叙走到门口,听见这话,思绪复杂起来。
他来之前就知道这里的生活情况不容乐观,但没想到连医生都消极到了这个地步。怀着这样心思的医生,救治那样压抑的病人,人性的阴暗深埋,随时可能爆发,是非常好的人类学纪录片素材。
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呆久了,常人也难免会被影响。
这样想着,他点了支烟,漫步到房门口。正转着钥匙,大概是听见了声响,何犀立马从房里推门而出。
她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头发半干,手里端着饭盒,脚步轻快地靠近。
还没到面前,他就闻到饭菜香味。
何犀揽着他的胳膊往里走,笑嘻嘻说着:“晚饭没吃饱吧?他提议的时候,你直接说不吃不就行了吗?”
“嗯。”他随手把烟按在门口的易拉罐里,跟着坐到床沿。
“蹡蹡。”她挑着眉把盖子打开,是在这里的厨房没见过的菜,宫保鸡丁,鱼香茄子,还有饭。
“今天顺便买了点菜,借厨房做的。有点凉了,厨房门也锁了,你就凑活吃吧,味道挺好的。”
“谢谢。”他接过筷子,吃得特别香。
咽下最后一口饭时,何犀脸上浮现出微妙的笑容。
他皱眉,有些警戒:“怎么了?”
她垂眼,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正方形纸盒,笑得天真无邪。
☆、20-深渊的回视
尤叙盖上饭盒,对她正色道:“何犀,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何犀缩回手,觉得他不像是随口一提。
“你爸妈真的同意你在这里呆那么久吗?”
他看出何犀眼里的心虚,又说:“一两年,说起来轻松,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快。这里的状况昨天你也体会过了,那些还只是轻症患者。这是我的职业,我理应承受这种沉重,但你真的不用为了我耗在这里。”
何犀愣了愣,问道:“骆医生今天跟你说什么了吗?”
他犹豫了片刻,答:“他说这是个死胡同,他也不愿意在这呆着。”
“那就更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啊。”她说着,抽了张纸往他嘴边擦了擦,尤叙本能性地躲闪了一下,被她揪住下巴,“怕我揍你?”
他挪开头,站起来,从衣柜里拿出毛巾和衣服,“我去洗澡了,一身羊肉味。”
“我跟你一块儿去。”她也跟着站起来。
“……那是公共澡堂。”
何犀直接往门外走,背对着他道:“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我洗衣服去!”
他在原地无语地轻笑一声,对着衣柜摇了摇头。
澡堂在一楼,男左女右,都是两间浴室和一排水池,门口各有个隔断视线的墙体和塑料帘子,凡事全凭自觉。
何犀抱着一盆脏衣服走到水池边,对着污垢密布的池底、肮脏的水龙头、刮花的模糊镜子、昏暗至极的灯泡苦恼了一阵,最后贡献出自己的一把洗衣刷,哼哧哼哧地先把洗手台清理了一遍。
有些陈年污垢实在难以除去,刷子由白转黑,她还没开始洗衣服就累了。因为出了些汗,长袖又老是滑下来,她干脆脱了外面的睡衣系在腰上,只穿着运动背心在池边弓背搓衣服。
隔壁男澡堂哗啦啦地传来水声,热水遇上香皂,香味跟雾气一起弥漫开来,就是何犀小时候冬天和她妈一起去大澡堂时能闻到的气味,恍惚回到童年。
她估计尤叙洗澡应该很快,所以加快了速度,正要漂洗时,隔壁的水声停了。她抬眼,刚想喊一声问他是不是洗完了,突然在镜子里看到背后的窗格外,一双眼睛在昏暗里盯着她。
她应该是立刻蹲下来嚎了一声,不过她自己也没太意识到。因为在那个头影消失的同时,她记忆里有些深埋已久的东西瞬间翻涌起来。
尤叙脸色煞白地冲进来,单腿跪在面前将她扶住,疯狂问她怎么回事时,她的精神都没回来。
在尤叙的角度,何犀的那声惨叫拉得非常长,听起来很凄楚绝望,绝不只是被吓到那么简单。
有声的哀嚎停止之后,挣扎又转为无声。她蹲在地上,沾着泡沫的手指依然在发抖,泪水源源不断地从眼眶中间挤出来,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只独自忍受着某种漫长又难捱的痛苦。
他没见过何犀这种状态,所以觉得眼前的画面看起来非常不真实。
“何犀,是我!”她听见尤叙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看见他表情很慌张,脸像月亮一样白。
她想说没事,别急,但发不出声音,自顾不暇,只能流着泪看他着急。
何犀有一件事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她父母。
高一的时候她住校,也需要在公共澡堂洗澡。有人在晚自习之前洗,也有人在晚自习下课之后才洗,选后者的人较少,九点半之后浴室里人不多。
她平时都和室友一起在课前洗,但那天她是值日生,那个空档时间必须去大扫除,所以晚上只能自己去洗澡。
她站在淋浴间里闭着眼冲掉头上的泡沫时,清楚地感觉到背后有风渗进来。
她以为是自己没拉好帘子,便转身伸手去抓帘子,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只手摸了她,从胸前滑到下身。
动作很快,接触面非常粗糙。
她惊恐地向后躲闪,撞到水阀上,不顾上背后的痛,疯狂抹掉眼前的泡沫。忍着酸疼睁开眼,帘子外面已经没了人,那一晃而过的事情就像幻觉。
头顶的花洒水压很强,砸在她皮肤上,又疼又烫。
如果是现在的她,一定会报警、找监控、拼死找到那个人,然后发到网上让所有人都知道,哪怕自己也被暴露在公众视野下,余生被无限压缩生存空间。
但十六岁的何犀和二十九岁的何犀不一样。
那天她就佯装无事地回到寝室,照例和室友闲聊,熄灯之后才蒙在被子里咬着手痛哭。
她不知道那只手的主人是谁,是男是女,什么身份,甚至分不清是否真的存在。
但这个没有脸的人无休无止地出现在她梦里,前前后后大概有十年。
时间久了,她快要忘了,但终究是不可能忘掉。
不知道缓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手臂上传来剧痛:“尤叙,行了,别摇了。”
他眉头拧成一团,钳着她双臂的手立刻松开来道:“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窗格外面有人,吓我一跳。”她发现腰上的睡衣不知何时已经被裹回她身上。
他脸上顿时有了狠意,直视着她的眼睛:“我先送你回房间,然后去找骆寅让他调监控。”
何犀点点头,牙齿依旧打着颤,想顺着他站起来,腿也没力气。
尤叙看见她反常的纤若无骨的样子,心里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但他知道有些故事,当事人不主动说出来都有背后的原因,她如果不想讲,他就不该多问。
于是不再多说,也不管那些衣服水盆,他直接将何犀拦腰抱起往外走。
她也没再说话,用力揽着他的脖子,闭上眼,埋在他颈窝里,在混沌中处理自己的情绪。
骆寅被一大盆凉水泼醒的时候,脑子晕晕乎乎的,没什么想法,就是想吐。
他不顾来人,湿淋淋地滚到地上,奋力抓住床边的痰盂,把胃里酸溜溜、热乎乎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地上也溢出来不少。
刚心满意足地舒服了,抬起头,后领就被猛地揪住,难以反抗的粗暴力气将他拖出了门,他被带着连滚带爬地穿过走廊。
他又想吐了,又愤又怨:“别别别!缓缓!”后领的力气一松,他撞到地上,眼冒金星,迷迷糊糊瞅见尤叙那张严肃至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