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妮妮回答,0079抢先说, “好啊!我刚好在家收拾一下厨房。”
这样安排也很合理。
妮妮在柴房里挑了一根木根给自己当手杖, 齐盛提着竹灯笼走在她另一边。
两人沉默着在沼泽中的小路上走了一会儿, 妮妮问齐盛,“我是不是在昏迷的时候对0079做了什么?还是说了什么?”
齐盛摇摇头,“我中午一点的时候找到你们的, 当时你已经昏迷了,躺在草丛里沉睡。0079就坐在你身边守着。我没看出有什么不对的。之后, 一直到你醒来,你都没有再说话。”
妮妮仔细回忆失去意识之前发生的事情,坚信绝对是在自己中蜂毒之后发生了什么。
和0079完全不同, 齐盛即使沉默寡言,和他独处时也不会让人感到怪异或是尴尬,依旧觉得安心舒服,妮妮这么想着,和齐盛走到了家门口。他在厨房等着,妮妮去屋子里将自己的被褥、洗漱用品和衣物装进一个竹篓里。
往回走的时候,四野俱静,星光寥寥,只有木炭和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被踩踏时发出轻轻的沙沙声,齐盛就连提灯笼也和他本人一样是四平八稳的风格,光线只有轻微的晃动,一直投射在他们周围。
作为光圈的中心,他的脸庞上有一层桔黄色的暖融融的光,高高的鼻梁投出的阴影和微垂的睫毛形成的阴影在眼下交汇。
妮妮看着他的侧脸想,二当家总说从古至今评价美人骨相优越的标准是骨秀神清,真想让她亲眼看看齐盛啊,这不就是活着的标准么?
她正胡思乱想,冷不防齐盛问,“你手指还疼么?”
“嗯?”
他举起靠近她的左手,弯曲一下食指,“还疼么?”
妮妮缩了下食指,言不由衷说,“不疼。”
齐盛停下脚步,静静看看她,又看一眼她藏在身侧的手,笑了,“你为什么说谎呢?”
妮妮一想,也是啊,为什么我会不假思索说不疼呢?明明到现在还是有点疼的。她这么想的时候,依旧不由自主把手握得更紧了点,她微微皱眉,求助似的看着齐盛,“我……我也不知道。”他的眼眸被灯笼昏暗的光照得镀上一层暖色,他叹了口气,“没事的。”
“哦。”妮妮其实没听懂“没事的”是什么意思,只随口应了一声继续走,走了几步之后,齐盛忽然自然而然地拉住了她的手,还用拇指在她食指指尖上摩挲几下,像是在为她缓解疼痛,又像是在查看被竹针扎过的伤痕。
妮妮觉得这个举动说不出哪里怪异,她呆立住,充满疑问地看齐盛,可他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依旧握着她的手,眼神似乎在问,你怎么停下了?继续走啊。
妮妮只好和他继续走。可是,走了几步之后,她发觉自己哪哪儿都不对劲了,都走成一溜顺了!被齐盛握着的那只手好像不是自己的了!浑身热乎乎的,手心全是汗!
太别扭了!她早就想不起来上一次被人这么牵着手走是什么时候了。在她小时候,杨度和二当家高兴时会抱抱她,甚至亲亲她的头顶和脑门,更多时候是粗鲁地呼噜脑袋毛,但是从来没有人这么牵着她的手走。从来都是她努力跟上。
这么手拉着手走路,图什么啊?能走得更快么?能步子一致走得更好看?那怎么没见哪个国家阅兵式上这么走?
就连从0079这坏胚的电脑里偷偷拷贝过来的那些不正经的小说里也没写这个的呀!那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是……齐盛那个化为宇宙星尘的故乡星球上特有的治愈病痛的方式?
齐盛对她的不适当然有所察觉,他停下来,看着她,“妮妮,以后,你疼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你不用自己忍着。”
“……”妮妮满心疑问。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不自己忍着还能怎么办呢?就算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呢?不会有止疼药的功效吧呵呵。
她心里乱糟糟的,她的直觉告诉她,齐盛是在对她表达善意,甚至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亲昵,可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更难受了,像有一条细细的小锯条缠在喉管里,每呼吸一次都刺刺的难受。
她觉得自己是个没调对频率的机器,接收不到他想传递给她的信号,只能默默地回视齐盛。
从来都没人这么跟我说。从小到大,我经历的事,还有我周围的人,都在告诉我,疼了、受伤了,不仅要自己忍着,还要装得若无其事!不然就会使自己陷于危险。不管是野兽,还是人,甚至家猫,受伤了,生病了,跟不上了,就可能面临淘汰和遗弃,就会变成猎物,变成砧板上的肉。
疼的时候可以告诉你?
不用自己忍着?
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你是我的谁啊?
她忽然生出隐隐的,类似痛恨的情绪,可她再看看齐盛,怎么能恨他呢?他弄疼我,是为了救醒我,他说这些,也是出于好意。于是,她抽动两腮的肌肉,嘴角向两边拉起,努力地向他微笑,“哦。”
齐盛本就擅长揣摩人心思,何况妮妮这时没做任何掩饰,脸上的细微表情把她心中所想展露无遗。他不由自感失言。他怎么会说出那样自大的话?像他这种连宠物都不敢养的人怎么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能对她做出什么承诺?
“对不起。”他垂下眼帘,松开她的手,“我太多话了。”他又对她笑一笑,“我们继续走吧。”
“……哦。”
两人无声地走着,但不再是并排,齐盛保持着比妮妮向前一步的距离,还把右手提着的灯换到了左手,这个举动看起来也很合理,灯笼在两个人中间,灯光均匀地分布。
妮妮握了握空空的右手,问自己,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握着手的时候觉着浑身不自在,人家松开手了,你该舒坦了吧?你又不开心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她默默地和他走了一会儿,突然停下来,齐盛立即回首,“怎么了?”
他的语气一如往常,温和平静,可她能感到微妙的不同。她张了张口,有点着急,又有点委屈,不知道说什么,又觉得必须得告诉他一些什么,可她在脑子里搜刮了一阵,找不到该说的话,只好仰头看着他。
他怔了一怔,脸上缓缓现出很奇异的表情,像是有点担心,又很高兴,又有点发愁,他也张了张口,但说不出合适的词语,最后,他只能又对她伸出手。
妮妮低头看着齐盛伸向她的手,这只手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她犹豫了能说几句话的时间,再抬头看看他,星光洒在他头顶肩上,他淡淡微笑着,她拉住他的手,先试探着轻轻摇晃了两下,他没有松开,她才渐渐握紧。
齐盛脸上的笑容深了一点,回握住她的手,向着竹桥走去。
过了竹桥之后,通向屋子的一路都有路灯,来时依次点亮的,暖暖的光下,妮妮看到她和齐盛的影子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又变短,不知不觉间,心情平静下来,也不再觉得两人牵着手走路别扭了。
走到厨房前,齐盛松开手,轻轻拍拍她肩膀,吹熄了灯笼。他又微笑着凝视她一刻,才推开厨房的门。
0079正坐在餐桌前愁眉苦脸发呆,见到他们回来,有一点慌乱,“你们回来了!”
这一夜,三人各怀心事。
妮妮以为自己换了新环境,白天又昏睡了那么久,理应难以入眠,却没想到,她看着床头柜上那盏烛台跳动的烛光,没一会儿就陷入梦境。
就和白天昏迷时一样,这一次,她依然知道自己在做梦,她在梦中拥有两个视角,一会儿是梦中那个幼小的自己,一会儿是个隐形的旁观者。她梦到的是她跟着杨度和二当家离开人贩子之后的事。
他们两个走得很快,她不敢落下,只能拼命地跟上。
好在,他们的飞船停在并算不太远的地方。
上了飞船,杨度扔给她一根蛋白棒,“吃吧!”
她这时正发着烧,浑身冷得想发抖,一阵一阵恶心,可是她接过蛋白棒,不敢不吃。家猫即使生病了,也会好好吃食,因为怕被主人发现病情。
飞船起飞后,她吐了。
二当家尖叫,“天啊!杨度,你是猪头吗?你为什么要在星际跳跃前给这孩子吃东西啊?”
“因为这小东西一看就饿得要命啊!”
他们吵了一会儿,妮妮强忍着不敢再吐,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哇哇吐了,她害怕地看二当家一眼,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惹得这竹竿女人干呕了几下,终于忍不住也吐了,一边吐,一边还在骂,“杨度你这蠢货你看看你买了个什么玩意儿回来哇哇哇——”
杨度这蠢货在呕吐物的气味中高兴地哈哈大笑。
这个梦是跳跃循环的。
妮妮又一次跟着杨度和二当家离开了人贩子的地方。
她紧紧跟着他们,可这两个人腿长脚快,很快她就得小跑起来才能跟上,但他们越走越快,她飞奔起来,还是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越来越远。她急得大喊:“杨度——米然——等等我!等等我啊你们这两个混蛋!”
可是他们不知道是听不见?还是忘了他们刚买下了一个小孩?或者是故意的?反正就是没有回头。
这时她又听到胖女人的尖叫声:“抓住她!抓住——狠狠打!狠狠打!”
她想找个角落藏起来,等这两个傻瓜想起她回来找,可突然间她发现周围一片迷雾,她想起这是哪里了,是杨度那个泥巴球老家的沼泽,总是雾气蒸腾,像桑拿浴室。周围全是憧憧鬼影,踏出一步就可能踩在泥沼中,陷入其中永远无法出来,这时,浓雾中有人伸出了一只手,“快!”她想拉住那只手,可是不管再怎么努力,都只差一点点。她越来越急,急得大叫起来,可是,她的叫声是无声的。
她急得抽泣起来,猛然警觉,不许哭!哭没有任何用只会把坏人招来!不许哭!可是这时梦里的她是个小孩子,小孩子要哭的时候是忍不住的,她反手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可幼年的她被打了之后和再大一点的她完全不一样,她咧了咧嘴,嘴巴张得大大的,眼看就要嚎哭起来!
她又急又气又怕,正要再打自己几个耳光,不行的话就对着肚子狠狠来一拳,肯定能让自己痛得像狗一样哈哈出气,再发不出一声哭声,不料,她刚举起手,有人拉住了她,把她小小的手握在掌中——是齐盛!
他抱起她,给她擦擦眼泪,摸摸她肿起来的一边脸颊,“别再打自己了。”
妮妮看到幼年的自己搂住齐盛的脖子,趴在他颈窝上不停流泪,连鼻涕都流出来了,丑得跟个猴子似的她居然还在抱怨,“你怎么现在才出现?”
他摸摸她光秃秃还长着脓疮的脑袋,“你疼不疼?”
“疼。我很疼。”她紧紧拥抱他。
杨度和二当家对她很好,真的很好,她很感激他们,也一直觉得遇到他们是自己这辈子最走运的一件事,可是,他们从来没问过她疼不疼。
他们只会问,“你没事吧?”也许,他们小时候也和她小时候一样。等她回到泰和,她一定会像齐盛对她这样,在他们受伤、烦恼、疼痛的时候问他们,疼不疼?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的。你不用自己忍着的。我才不管这样娘不娘呢!
第80章 d100
妮妮第二天醒来时鼻塞头疼。
她用匕首当镜子照了照, 看到自己的两个眼睛肿得像小桃子,粉红粉红, 肿得眼皮上的细寒毛一根根都站起来了,这两眼就更像毛桃子了。
她在梦里哭了一夜, 自己想起梦中的细节又觉得好笑, 笑着笑着,眼睛又酸了。
还好, 两个小伙伴只以为这是蜂毒的后遗症。妮妮顺坡下驴, 忙说自己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又酸又涨, 还不时流泪。她是担心自己不知道又想起什么小时候的狗屁事哭起来, 先提前找个借口, 没想到齐盛认为这是眼睛粘膜受到了刺激,出现了类似花粉过敏症的症状——你看,你同时还有鼻塞的症状呢!他们又没有什么可用的药哦, 保险起见, 妮妮你今天白天戴着头盔吧。头盔上的目镜可以抵挡光线和灰尘, 减轻过敏的症状。
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说什么,戴上头盔呗。今天还有好多工作要做呢!
天气越来越冷, 夜间气温逐渐趋近零度,早上, 山石上的泉水已经出现小冰溜子了,为了保存水源的活性,他们得赶快在小溪上建一个水房。希望被这样一个小房子遮挡住的这一块溪水不会太早上冻。而且, 大家冬季洗澡的问题也得解决啊。异星难道不会有虱子么?搞不好还会传染什么可怕的病呢,总不能把头剃秃抵抗虱子吧?还没艰苦到那个地步。
做家具消耗了不少木材,虽然现在建房的木材还够,但是还要到山上砍些树回来准备之后的扩建。0079和齐盛想要把他们两人房间之间的柴房给改建成客厅,柴房转移到厨房旁边,竹兔也一起挪过去,如果可以,最好在厨房和住所之间搭起一道走廊,这样下雨下雪时就不必受罪了。
还有妮妮。虽然确定了她搬过来可以暂时住在工坊里,但是工坊的四面墙只有支柱,一半墙是钉上去的挡板,另一半是用芦苇编的席子和推窗,要是想建成一个过冬的房子,还差得远呢。
有了铁斧、铁锤之后,他们又做出了铸铁的车轴,三个人这几个月中往返周围的树林,走出来了许多小路,运木材可比之前方便了许多。
他们吃过早餐后去了附近一片林地。这里长了许多笔直高大的大树,但又不会向通往实验室旧址那条路上直冲云霄的古杉树那么高,每棵树都有七八米高,少有分叉,树干上没有树瘤之类的瑕疵,就连树皮也都比其他的树更光滑些,是一种在日光下接近青灰色的白,这些树的叶子像张开的手掌,有五个手指似的叶裂,叶子尖端细细的,经过霜冻之后颜色通红,周围除了针叶树早就光秃秃的了,它们还固执地在寒风中摇曳。
这种树的叶子是0079喜欢的一种插花材料,他给这些树都编上了号,选定了其中一棵,和齐盛一起砍倒。
砍高大树木时是要点技巧的,不然大树倒下的方向可能不是你想要的,要在树根部切出一个楔形,朝着想要树木倒下的方向适时一踢,这棵树发出咯咯的轻响,倒向小溪边的一块空地。
三人从小车里拿了斧子,打算先把树上的大小树枝砍掉,再见树干切割成几段分批运回去。
妮妮忽然抽抽鼻子,“你们闻到了么?有股甜味。”
0079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气味,“像香草和枫糖浆的味。是哪里来的呢?”
齐盛看看他们脚踩着的树,“是树汁。”
有一些树的树汁能用导管析出,可以直接当做饮料,也可以浓缩后制成糖浆。枫树、槭树就是其中最著名的。
三个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的幸运。在这个异星球上,也有这样的树?就在他们眼皮下面?
他们分头砍了大树几个地方,在粗壮的树干上找到了香气更为浓烈的树汁。妮妮用铁钻头在树干上钻了一个能放进小拇指的洞,和0079把树干扶起来靠在一棵树上,又跑回去取了根竹管插在洞中,在地上放了一个竹筒,一边继续砍树枝一边等着,足足等了快半个小时,竹管里总算流出了几滴肉眼可见的树汁,又等了半个小时,竹筒里接了浅浅一底树汁。
这种树汁除了气味香甜,看起来和水没什么分别,无色透明。
三个人拿着竹子吸管,一人喝了一口,就没了。味道倒真的很好!
妮妮有点失望,“会不会是因为砍倒了,又已经快冬天了,所以流不出来很多汁?”
0079又舔了舔嘴唇回味一下这个特别的甜味,“也可能本来就和能做糖浆的树不是一种。”
齐盛还是比较乐观的,“不管怎么样,待会儿我们再选几棵树钻上洞,插上导管,等明天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