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的水彻底从他的脚下退去,瞬间无影无踪。岐桐跪在水池中央,双臂大开,双腿被迫屈膝而跪,四肢紧紧束着锁链,挣脱不得,浑身湿透,头发也狼狈地垂着往下淌水。
冬日的牢笼格外寒冷,渗进的寒风吹透他湿漉漉的衣衫,黏答答,冷冰冰。恍惚间,他看见狱卒朝他走了过了,于是他哑着嗓子问道:“请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概是到了卯时吧。怎么,盼着你师父救你呢?”
岐桐咳了两声,嗓子里发出低低的笑声,在这间幽暗漆黑的牢笼中久久回荡。
他“犯”了那种天大的错,宵珥又趁机收了他的仙鳞,如今他是个彻底失去价值的废物,高傲如宵珥,她怎么可能为他伸冤甚至救他一命。
如果当初宵珥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要用他补身子,或者是要用他的仙鳞去镇压邪魅,他是断然不会在她暖和的手掌里生出不该抱有的希望和幻想,更不会答应她走什么修仙之路。
现在,他没有难过,也没有后悔。他只是恨极了这些道貌岸然的神仙,亦恨极了自己没有强大到足以与之抗衡的头脑和仙术。他又傻又没有心机,觉得自己救了她一命,宵珥又立了誓言收自己为徒,日久天长,她总能看到他的努力用功。
她也确实笑容慰藉明朗,看着他的眼睛里盛开的是云莱殿外终年不败的花海。
可是啊,眼见不一定为实,微笑不一定代表快乐。他生而不爱笑,看到别人笑容和蔼,便觉得他们都和善可亲。殊不知他们披着人皮,带着张面具微笑,却比本为巨蟒的他更加可怕。
就像总是笑容可掬的曦爻,他温文儒雅的外表下,藏的是一颗黑透的野心。他识人不清,有眼无珠,所以活该被夺走仙鳞,打入水牢,判定死刑。
那日,曦爻摇着扇子邀他参观日后所要守护的龙脉。作为宵珥的亲传弟子,日后也自然要像是她一般镇守龙脉,用向死而生,换得海晏河清。所以他想都没有想便答应了曦爻的邀约,挂上宵珥为自己挑选的神鞭便欣然前往。
曦爻立于青云直上,为他指点着龙脉所在的山川河脉的走向,讲述着上古龙神与邪神的拼死一战后,如何以身为阵,关押邪物。说到关键的地方时,曦爻突然神秘一笑,啪的打开扇子卖了个关子不再说下去,转而问他:“你知道你师尊宵珥,为何会一战成名的吗?”
他摇摇头,表示不知。
曦爻状似无意地摸着扇面上的“静”字感慨道:“好吧,谁让我和你师父相处的时间更长,了解得更多呢,那就让我好好教教你。”
他皱皱眉,心头没来由的不舒服,却也任凭着曦爻带着自己七转八弯来到了一口埋藏于荒草中的井口。井口宽约一尺,上头盖着个巨石,远远看过去只能看见巨石,而看不见废井。
曦爻合拢扇子在那块巨石上敲了敲,缓缓道:“看到这块巨石和荒井了吗,这是龙神死前留给她弟子的神力。当然了,宵珥就是那亲传弟子,这世间也只有她有资格搬开巨石获得神力,打败邪祟。你作为她的亲传弟子,难道不想突破自己的神境么?”
曦爻话中的诱惑力直指他深深隐藏的渴望。
见他依然不言不语,曦爻慢慢踱步到他的身边,声音像是掺着砒霜的蜂蜜:“你也知道天上的神仙,也分高低吧?像你这种低等动物突然拔地升仙,仰仗的也不过是宵珥赐予你的几分福泽仙气。你若不努力,宵珥也看不起你。我说的对吧?”
说的对极了。他岐桐当初靠着宵珥的仙气,误打误撞中救人一命。他心知肚明,没有那些仙气的滋养和宵珥执意的报恩,他也不过是一条长虫,现在还待在冰冷的黑洞中,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不在意别人的评价,他只怕宵珥还清了两人薄薄的恩情后,对着不成器的他日渐失望,继而被他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她的有眼无珠。
宵珥也许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可是他是真的在意宵珥的看法和别人对她的看法。
“我要如何做?”
曦爻那双狭长凤眼笑眯眯的:“你只需要撕开上面的一张封印,便能搬开石头。”
他信以为真,撕开上古封印,手还没碰上那块巨石,忽然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狂风肆虐间,那颗巨石在井口摇摇晃晃,地下有什么东西正飞速撼着深井,即将顶破巨石而出。他正觉得疑惑时,眼前闪过一道白影,白影笔直的埋入巨石,露出剑柄,太阳这才恢复了和煦。
宵珥站在不远处,脸上没了往日灿烂,阴沉得像是刚刚失色昏暗的天空。那双爱笑的眼睛里如今只剩铺天盖地的怒意和失望。
不知何时退了很远的曦爻抢先幽幽地开口:“宵珥,你千万不要怪罪岐桐,要怪就怪我没来得及阻止的了他的好奇。”
荒谬,曦爻他在歪曲事实,明明是他骗他这里是蕴藏神力的地方。
“是他”他不善言语,开口艰涩,一时间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剩了个苍白无力的辩解:“明明是他带我.....”
“是我,是我待他疏慢,这才生了祸。所有的罪责我一人担就好,与他无关。”曦爻苦笑着望着岐桐身后跟来的神兵,摊开双手等待束缚:“我识人不清,这是我应得的下场,毫无怨言,如果有下次,我定然不会.....”说着他偏过头,好像是在遮挡眸中的泪光。
“够了”宵珥探了探巨石:“现在尚未得知这锁妖井中是否有趁机潜逃的上古余孽。在此之前,你们通通待在天牢里好好反省。”
那天之后,宵珥不听他的辩解,不去探望他,不去理会他。她进进出出隔壁曦爻的监禁室,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不安,很快曦爻便出了天牢,紧紧跟在宵珥的身后,神色一如曾经的他望向前方宵珥的背影般,眷恋,依赖。
他登时恍然大悟。
几日后,宵珥终于来到了他的房间。她隔着栅栏,望着蜷缩在角落里一言不发的他,神情凝重:“岐桐,你揭开了上古封印,放跑了一只妖物,天道不容。你已经与我所做之事背道而驰,如今你有两条路,一是与我断绝师徒关系,自保周全;二是被打进水牢,择日判死。”她顿了顿补充道:“修了仙后的死便是魂飞魄散,再无来世轮回。我劝你仔细考虑第一条路。”
她从未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放弃他,如今天降横祸,飞来脏水,便让她生了厌,决心与他断绝关系。他心生绝望,早已没了力气:“我说了多少次,是他曦爻告诉我内藏神力,我才去揭开的,你为什么只怪我?”
宵珥讽刺地笑笑,目光锋利如刀:“那里妖气浑浊,还蕴藏神力你自己说,你编的借口荒不荒唐?平时让你多努力,你把我的话都当成了耳旁风是不是!”
她曾牵着他的手,竖起两根指头按着眉心,对着天地起誓:“我宵珥此生只此一个徒弟,天地可鉴,若有所悔,灰飞烟灭。”也曾摸着他的眉骨细心安慰:“不急不急,稳住神魂,护住仙骨才是要紧的。”如今她为了所谓的真相,拼着违背誓言灰飞烟灭的下场也要与他断个干干净净。
她没有心,她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在乎他的生死。她只在乎公道和正义,还有所谓的职责。可是,他在乎。
“杀了我吧。”他闭上眼,敛了自己满目的哀痛。
他被连皮带肉地削去那块新长出的仙鳞,投入水牢。
又过了几日,曦爻踏水而来,站在他的面前,脚尖勾起他的下巴,垂眸凝视他那双被水泡的红肿的双眼:“你那片仙鳞,正好将功补过镇压邪祟,祭了龙脉,以后你便没什么用了,不能入药,也修不了仙。若有来生,记得别插队,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懂吗。”接着,他恍然大悟般摇开扇子,挡住唇边明晃晃的笑意:“啊,我忘了,你没有来生了。”
曦爻转身将他悲怆凄凉的怒喊声关在了身后,低声叹道:“真是可恨又可怜。”
潮水袭来,他避无可避,只得被生生吞噬,就像那看不清的命。他以为前方是冰消雪融的春日。可是,他在踏足九重天这一刻起,便已经被算计得明明白白,被汹涌的暗流吞噬得干干净净。
这是他注定逃不过的命中劫数。他是扑火萤虫,是案板鱼肉,是待宰的羔羊。他还没触及刀柄,便已经躺在了屠刀之下,沦为笑柄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