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不说破,董晗已经明白,道:“你让他过来罢。”
白马前去通传,孟殊时很快便至。
孟殊时目不斜视,走入厢房,礼数周全,坐在董晗对面,见董晗枕在白马腿上,微微皱了皱眉,可也没说什么。
董晗看人细致入微,仔仔细细打量孟殊时,问:“我见过你,你是禁军,李峯?”他明知故问,是想要试探对方的深浅。
孟殊时面不改色,从容应对:“回大人,下官与李峯同为殿中中郎,各掌管殿中虎贲五百人,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只是下官出身行伍,惯常全心护卫殿中安全,不曾与大人有过照面。”
董晗点头,似乎有些满意,又问:“出生入死?很好,那你便说说,如何出生入死。”
孟殊时:“下官年少时,曾跟随冯飒老将军习武,也是少室山的俗家弟子。”
董晗眼前一亮,叹道:“少室山?天下武学,尽出鱼山,少室山中多豪杰,名动江湖的中原武林第一人,岑非鱼,便是少室山的弟子。”
孟殊时点点头,将从军经历简略说了一遍,只略去其中曲折,“大丈夫志在四方,跟随赵王自然前途无量,但下官想要靠自己打拼,为国尽忠。”
董晗:“尔等职轻任重,是不可或缺的。”
白马看了董晗一眼,知道他是看上了孟殊时,想与他进行秘密谈话,便自觉离开,道:“义父怕是饿了,我去弄点小食过来。”行经孟殊时身侧,低头与他笑了笑,孟殊时则回以微笑,董晗都看在眼里。
白马阖上门,嘱咐外头待命与侍候的侍卫杂役们,未经传唤不可入内打扰,继而下楼,向着后厨走去。
他高高兴兴地着人弄了数盘点心小食,嘱咐不可过甜,等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双手端着东西慢慢走回去,心道这两人密谋大事,时间不会很短。
当白马再次回到主楼背后,遥遥望向那个透着橘色灯火的厢房窗户,却见一个朱红的身影,懒洋洋贴在窗边——嗑瓜子!
他吓得差点摔坏手里的东西,压着嗓子喊了句:“二爷,你干什么呢?君子不听人墙角!”
二爷罕见地没有立即冲到白马跟前,而是竖起食指,贴在唇边,对他晃了晃,做了几个口型:待会儿疼你。
说话间,瓜子壳儿顺风飘来,刚好落到一块酥糖上头。
白马连忙用指头去刨那瓜子壳,却又不小心把糖刮花了,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抓起酥糖,自己吃掉。
二爷乐不可支,把手里的瓜子壳一股脑撒下去,气得白马一溜烟跑了个没影。白马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冯掌事先前会轻易离开,原来,他们方才的话,都被二爷蹲在窗外听了去。
笃,笃,笃。
白马轻叩门扉,道:“义父,我回来了,在门外听命。”他的声音十分温柔,话未落音,便将自己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轻轻倒吸凉气。
哗啦——
门被推开,孟殊时接过白马手中的木盘,嘴角含笑,压低声音对他说:“你的嘴。”
白马想着二爷在外偷听,若是让孟殊时帮自己擦嘴,总有种诡异的感觉。他打了个激灵,连忙伸手,将自己唇边沾着的食物碎屑抹掉。
孟殊时却还是不动,抬手至他头顶,拈起两片瓜子壳。
董晗格外高兴,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让白马与孟殊时同坐在自己对面,问:“柘析白马,是你的胡族名字?”
“是。”白马忙着帮两人煮茶,低着头,“羯人爱马,白马寓意着光明吉祥,父亲希望我能如白马般茁壮成长。只可惜,他去得早,不能看见我长大。”
实则,白马在被唤作雪奴前,几乎从未注意过自己的名字,更不知父亲为何如此替他起名,此时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
孟殊时抬手伸到白马手边,犹豫片刻,又缩了回去,微微低头,望向白马,道:“羯族早在魏武帝时,便已归附大汉,行礼仪、受教化,在华夏十二州内,繁衍生息。‘白马’二字,应当出自陈思王的《白马篇》,你父亲大概是希望你能为平定边塞战乱出力,还百姓以安宁。”
白马不读书、不识字,还是头次知道,自己的名字竟有如此高深的寓意,心中五味杂陈,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不好意思了。”
董晗笑道:“实是极好的寓意,今日看来,你并未辜负他的厚望。”
当真未曾辜负么?白马不敢回答这问题。
他与董、孟两人说了会子话,恭恭敬敬将董晗送走。
而后,他便与孟殊时四目相对,又绕到楼中的回廊中,吹着夜风,说了会儿悄悄话。
姓孟的与董晗谈话时,与现在判若两人,那不卑不亢的模样,很难让白马把他与跟自己独处时的大龄愣头青对上号。
孟殊时对白马知无不言,“董大人让我明日便启程去豫州。”
白马嗅到了不寻常的气味,“去找……‘叔父’?”
赵王是惠帝的叔叔,封地就在豫州,他封地广大,兵力强盛,曾一度与谢瑛争权。直至先帝驾崩,命赵王与谢瑛共同辅政,怎料谢瑛“借走”托孤遗诏,赵王当不成辅政大臣,灰溜溜地连夜跑回封地去了。
他们竟想着要联络赵王!
这是想要让谢瑛与梁伦两个仇家相争,帝后一党,好隔山观虎斗。此招剑走偏锋,若顺利,便是两败俱伤;若不顺利,留下谁,都是后患无穷。
如此大胆毒计,惠帝不可能想出来,董晗想出来也不敢用,定然出自萧皇后。白马倒抽一口凉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很……很高明。”古来成大事者胆识非凡,萧后不怕引火烧身,果真是心计毒辣之人。
孟殊时叹了句:“高明?只怕到时会出乱子,我便成了千古罪人。”若是赵王冒天下之大不韪,起兵造反了,又该如何?
白马笑道:“你过去就是,董大人他们是笼中囚鸟,哪里知道豫州的事情。意思意思,应付交差,我时常如此敷衍那些匈奴人。”
孟殊时眸中尽是笑意,道:“你与我想到了一处,孟某不会做有害于国家的事情。唉,白马,往后,孟某不会让你再受苦。”
四下无人,白马也懒得假装,他故意避开孟殊时的话,不作回应,而是无奈地摇摇头,道:“赵王怕事惜命,他已经错失数次良机,若无十足把握,不会再回洛京。我觉得你还须先想好,想想别的什么人。”
想好什么?孟殊时自然清楚,道:“齐?”
齐王梁炅,封地物阜民丰,且手里掌握着兵权,人有贤名且年少气盛。
“你觉得他们两个,于‘夫人’而言有何分别?”白马由于天山剑客们围攻周望舒时,听到过只言片语,对齐王并无半分好感,且知道这代齐王与先代半点不同。
梁炅人在青州,却死死压着身在江南地界的淮南王梁允,还曾勾结塞外胡人,抢夺周望舒身上的东西,企图夺得楼兰秘宝中瑟明帝国的武器兵甲,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孟殊时是个出身行伍的武将,知道如何御敌,从不将心思放在朝堂的弯弯绕绕上头,这非是因其愚笨,只不过是不在意罢了。当他顺着白马的话去想,自然是考虑着:齐王与赵王俱是兵强马壮,而齐王更有贤名在外,于封地拱卫天子自然是极好,可入京便是引了比赵王更年富力强的一匹恶狼入室,萧后怎能不忌惮?
虽然是鸡同鸭讲,但他很快便明白白马所言非虚,道:“我会多留几个心眼。”
“我想我若是夫人,应当会喜欢那些热血冲动的少年人,既有武力,又不会生出异心。只是我地位卑微,对主人家的事情知之不深,希望多少能对你有些帮助。”白马不敢多言,他只能有意无意地引导姓孟的自己去想。
“多谢你,白马。”孟殊时说完这句,两个人便四目相对,呆愣愣站在荷花池边的假山中间,月落银辉,波光浮动,天地间如有水流。
他朝白马进了一步,“我,我想……”
白马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在假山上,再无路可退。
孟殊时伸手按在假山上,把白马困在自己的两臂间,低头看他,把他的额发拨开,看他那异于常人的灰绿双眸,低声道:“我想亲你。”
他明日便要启程,要亲便让他亲?白马心里想着,脑袋却不禁左右摇晃,说着个“好”字,脸上的神情,却是毫不掩饰的抗拒。
最终,他见孟殊时也犹犹豫豫,索性将脖子一梗,大声道:“亲呗,我又不是女子,亲一口还能怀上孩子么?”
他心中忍不住感慨:若亲一口真能怀孕,那我跟二爷早就儿孙满堂了。
孟殊时贴了过去,与白马鼻尖相触,等了片刻,还是放开他,退了回去。
他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道:“今晨走过街市,给你买了点小玩意。”
“多谢。”白马拆开盒子,是一条锦缎绞银丝的发带。他自幼长在关外,没那么多讲究,抓起头发胡乱捆起来,看着十分滑稽。
“我来吧。”孟殊时接过发带,让白马转过身去,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片刻呆愣,再回过神来,即刻以指为梳,帮他把头发拢起,以发带缠住发尾,让他将头发披在背后。
白马背对着孟殊时,脸上的表情精彩异常——那湖心亭瓦顶上坐着个正在嗑瓜子的老流氓,天知道他到底带了多少瓜子!
孟殊时似乎有话想说,却不好开口:“白马,我是个追名逐利的俗人,今日承了此事,往后怕会有危险,不能常来看你。”
“我倒想有追逐名利的机遇,谁也不给我呢。”白马心思根本不在此处,随口应付他。
二爷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两人,拍干净双手,曲起两根食指,比作两个小人,小人相互贴着,磨来磨去。
更不要脸的是,他还用食指与拇指掐了个圆圈,伸出另一根手指,捅进去抽抽插插。
孟殊时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然除名利而外,孟某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白马朝着湖心比了个中指,骂了句“流氓”。
孟殊时紧张得不行,不敢置信,反问他:“你说什么?”
“无事,我送你出去罢。”白马连忙牵着孟殊时的手臂离开,“不用多想,人活在这世上惯常是先做事,到后来才明白其中道理。”
“好。”孟殊时回头张望,只看到湖面上数点涟漪。
可他心里总觉得,方才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头。
第41章 争风
办成了董晗的事情,作为解困的奖赏,白马拿到了数十两黄金。
他又托人将各色珠宝零碎,拿去换成真金白银,心道,从前一直寻不到两位阿姊,只怕是银钱不够,眼下我有钱了,办事的人定然更加上心。
他在寻亲一事上,重振信心,可面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大量财帛,却说不上有多么欣喜——他一日不脱离青山楼,一日不摆脱倡优的身份,命运生死,便都被握于他人掌中。
白马只觉得,自己也许能从此开始转运,期盼着从今往后,在生命中能少遇些风波。
未曾想,好运来去匆匆,他的期望,隔日便落空了。
春楼夜里吵闹,白马心事重重,难以入眠,脑海中翻来覆去,都是过往的画面:傍晚,匈奴人杀入云山;清晨,李夫人毒打自己;雪夜,周望舒救下徘徊在生死边缘的他;老麻葛说,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悄无声息,羯人惨遭灭族;元辰节,馄饨摊上,他遇到了一个浑身酒气的疯癫和尚。还有,云山边集上,那口味道很不对劲的麦芽糖。
过往种种,越来越模糊,因为他总是在努力向前奔跑。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终于入梦。
只是,白马晚上睡得既晚又沉,直至第二日午时,才被饿醒,强撑着疲乏睁开双眼,感觉一缕凉风穿堂而过,吹起他羽扇般的睫毛。白马使劲眨了眨眼,不经意间,抬眼一看,发现原本被钉死了的窗户,此刻却是大敞着。
不仅如此,窗扇还被人换上五颜六色的窗纸!
他目瞪口呆地打量自己的房间。
地上,铺着盘金丝镶银线的细羊毛毯,毛毯厚重柔软,布满精细织造的棕红太阳花,金银细线,星光点点。墙上,挂着玛瑙象牙玉璧雕。就连角落里的破水缸,也变成了两三尺高的红珊瑚树。
奇珍异宝,像是自己长了翅膀,趁夜飞入他的厢房。
再看自己身下,不知何时,被人换成了雕花的紫檀木大床。丝绸锦缎,作帘帐、作被单,就是铺盖和中衣这等私密物件,都在他毫不知情时,被人换成绫罗绸缎。
若非窗口一枝金楸檀,白马还以为自己被人丢进了皇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砰——!
大门被人撞开,两个壮汉抬着把紫檀木小躺椅,准备进屋。
“停停停!”二爷人未至、声先到,喊完三个“停”字,他猛然压低声音,嚷嚷起来:“我千叮万嘱,让你们把东西放在门口即可,爷又不是不给钱,你们非得抬到了地方,是个什么脾气?当心把我家小马儿吵醒了!他昨晚喝酒,睡得太晚,不晓得怜香惜玉吗?”
小……马儿?白马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心想,这场面太过尴尬,自己不如继续装睡,莫让别人看了笑话。
杂役满头大汗,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问:“爷,那您看,我们是放下,还是……退出来?”
二爷扒在门框上,将脑袋探进来张望,胡乱摆摆手,敷衍道:“我宝贝儿醒了,爷自个来,你们找老赵拿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