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刘越有间隙的一名将士这时候赶紧落井下石道,“可不是,王大人医术精湛,哪能大材小用治这些小伤小痛的?镇国将军也实在是太浪费军医人才了。”
赵九凌握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地又冲进手术室里,来到锦绣跟前,“你还撑得住么?”
锦绣僵硬地抬起脖子,“王爷,手术重地,不能进来的。”
赵九凌望着手术台上躺着的杨将军,问:“洪将军还有救吗?”
“没有伤及要害,就是五脏六腑中伤了三脏一腑,治理起来有些麻烦。”锦绣一边说着,一边俐落地把箭头拨了出来,带着少许的血丝,“箭头啐过箭,加白矾水清洗。”
助手已拿起棉布蘸白矾水清洗伤口,赵九凌望着杨将军惨白的脸,说:“既然没有救治的希望,就放弃吧。”
锦绣惊讶至极,看了洪将军一眼,“这位不是下西路的洪参将吗?”她也知道军中高级将领的命都是比较宝贵的,不管何时何地,高级将领都能第一时间得到最好的救治,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洪参将一共中了六箭,锦绣也并没有多少把握医治,但此人可是正三品的参将,也马虎不得。
赵九凌抿了抿唇,“军营里比不得寻常时候。但凡受了重伤若是没多大重治希望的,就让他无痛苦的去吧。”
锦绣沉默了,军医里伤员多不胜数,在这儿可不是讲究“但凡有一线希望的,身为大夫,都不能放弃,这是医德”之类的道理,而是讲究一个“快”字。有救治希望的就救,没有救治希望的,干脆再给他一刀,让他早死早投抬。
刚开始临时给锦绣做助手的军医便是如此行事,锦绣看得于心不忍,但这位军医却反而苦口婆心地劝导她,“小的知道大人您仁者仁心,可这是军营,没多少活命机会,经过一番救治,仍然死了,那样就太浪费时间,浪费物药了。所以大人,不是我狠心,而是逼不得已。”
锦绣默然,这名军医说得对,与其花费巨大力气救一个没有多少生还机率的重伤人员,还不如趁此时间救更多的有活命机会的人。
但是,这也只是限普通将士罢了。
三四品以上的高级将官,只要有一线救治希望的,仍是得想办法医治的。
锦绣也知道赵九凌的意思,说:“洪将军虽然伤及多处脏腑,但仍是有救治希望的。”经过两天的血腥洗礼,她对这些如蝼蚁般的生命感到无比的痛惜,若是放在平时,她可以再救回一半的性命。
如果,这也只是如果罢了。
这世上没那么多如果。
望着晕迷不醒的洪将军,赵九凌说:“洪将军为国捐躯,他又是正三品的参将,朝廷会优抚他的家人的。所以,你只需尽力而为便成。”
对着扩腹器,锦绣一边麻利地检查肚腹内的器官,一边拿棉布放进肚腹里止血,说:“我刚才答应过要尽力医治他的。”
赵九凌沉默了会,哼了哼,“你倒是心善。”却把自己累得不成人形,值得吗?
锦绣无可耐何地冽唇笑了笑,刚才洪将军有短暂的清醒,他发现是她后,非常的激动,绝望呈灰败的眸子里陡地迸射一股光亮,锦绣看得心中激荡不已,也无比难过,这人是打从心里相信她能救活他的。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声音艰难,要她一定要救他。
“王大人,我不是贪生怕死,我上头还有七十老母,我三个兄长都死在战场上。我是她唯一的支撑希望,我不能死。王大人,你一定要救我。”
锦绣当时就泪花儿乱转,非常郑重地点头,说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而一旁的医军也无比感叹,边做手术边说,“洪家一门都是忠烈,洪家眼下就只剩下他一根独苗了。”
“洪大人虽然身受多处箭伤,但并未伤及心脏,我一定能救回他的。”按现代手术来讲,只要不伤及心脏,都有办法救回来的。她不能放弃,虽然到目前为止,药物与工具都不是那么齐全,但古人的生命力坚强,也旺盛,她仍是有一半机会的。
看出她眼里的坚定,赵九凌不再说话,只是嘱咐了一句:“那你也不要呈能。若真的劳累,就先去休息吧。”
锦绣苦笑,战场结束了,但他们军医的使命却还正当开始。
她也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但,能坚持一会儿就再坚持一下吧。
“子煜,昨日里战争就结束了,为何锦绣还不来?”安阳郡主问自己的小儿子。
徐子煜苦笑,解释说:“娘,您没见识过战争。战争虽然结束了,但军医们却还得忙活几天呢。锦绣身为军医之首,自然也要忙得不可开交。”
安阳郡主点头,“那倒也是。”她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锦绣一个姑娘家,成天接触那些……兵油子,也不怕坏了名声?”
徐子煜心里一个咯噔,连忙说:“娘,若是您要这样想,那无夜早就死了。”
安阳郡主瞪他一眼,“说什么呢,我当然不会说她什么,只是难保别人不会这样想呀。”顿了下,她望着儿子道,“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她一个姑娘家,成日里与病人打交道,又是那些兵油子,军营里听说腌赞的很,虽说救死扶伤本是积德造福的事,可对名声总归有损的。”
徐子煜皱眉,一脸无耐,“娘,孟子有句话,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锦绣是大夫,救死扶伤本是职责所在,此乃权矣。她是大夫,若为男女授受不亲就不肯医治,冷漠旁观,与豺狼无异。”
他见自己母亲只一味的沉默,但面色却沉沉的,不由急道,又解释道:“若是有人病重,非要找锦绣医治,若是锦绣非要依这点礼教不肯救治,那病人会不会埋怨锦绣?可若是锦绣医治了,便是毁了名声,娘,那您要锦绣怎么办?”
安阳郡主沉默了半晌,然后长长一叹,“你说的也有道理。可道理虽是如此,但别人不会这样想呀。”
徐子煜皱眉,“娘,您的意思是,锦绣给人看病挽救别人性命还是错了?”
“娘不是这个意思,娘只是……”安阳郡主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按理,锦绣医术精湛,自己的病也唯独她能医治,她自然该感激人家。可想着她成日里与一群男人打交道,心里总是不那么痛快。
朱妙云这时候肚子越发疼痛了,她脸色发白地瞪着身边的人,“怎么王锦绣还不来?”
一旁的侍女急急地解释道:“刚才李二哥进来回话,说军营里伤兵伤亡惨重,王锦绣正在救治伤兵忙得不可开交,实在腾不出手来。李二哥还说,不是王锦绣不给小姐医治,而是王爷不允许。王爷也说了,伤兵们太多,军医们恨不得生出两双手来,王锦绣已两天没合过眼了,实在没精力再来回奔波。”
朱妙云不满至极,“真是岂有此理,我是什么身份,那些伤兵又是什么身份,能与我相比吗?表哥也真是的,越发的糊涂了,到底我才是他的嫡亲表妹,怎能这样对我?难不成,那些下九流的伤兵还比我这个奉国公府的嫡女高贵不成?”
没有人敢接腔,只能劝道:“小姐,您别生气,再忍忍吧。王爷也是两天没合过眼了,这时候都还在军医里指挥战事呢。”
“可是我肚子真的好痛。”许妙云咬着唇,右下腹的肚子又胀又痛,也不知怎么回事。
婢女见状,也一时没了主意,忽然眼珠子一转,又说:“干脆,奴婢亲自跑一趟。请王爷再下令,让王锦绣过来给您瞧瞧。”
“那快去吧。”
“是,奴婢这就过去。”虽然外头寒冷,但能去外头跑跑腿也好,总比呆在这儿受主子的气好上几倍。
……
在药物不齐,无仪器无助手的情况下,洪参将的伤费了锦绣整整两个时辰,等洪参将被抬下手术台时,锦绣总算支撑不住,双眼发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当然,不若其他晕倒在阵营上的军医,锦绣的待遇倒是好太多了,被人抬下去后,被安置在赵九凌的临时营账中,虽然没有炕,也没有汤婆子暖身,但厚实的被子,柔软的枕头,以及床前两个大火炉,薰得暖暖的,紧接着白银也进来,解开锦绣的衣裳,抬高她的脚,用小羽毛刺激锦绣的鼻孔。
锦绣很快就醒了来,白银说:“刚才杨太医讲,姑娘是疲劳过度引发的短暂晕厥,姑娘好生歇着吧,先喝些盐糖水补充体力。”锦绣确实累到头晕眼花,依言喝了大口盐糖水后,说:“有没有吃的?给些吃的吧。肚子快饿死了。”
“好,姑娘稍候,奴婢立即去给您端点粥来。”
白银冲赵九凌福了身子后,便退了下去。赵九凌来到床前,问道:“好些了吗?”
锦绣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哪有时间去观察旁的事,这时候脑袋也属于当机状态,也没有去细想赵九凌怎会如此,说:“肚子快要饿死了。”
“你多久没有休息了?”
锦绣微微瞌眼,她现在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九凌又继续道:“以后不要这样了,救人是要紧,但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他常年领兵打仗,当然知道战争一旦来临,那便是没日没夜天昏地暗地拼杀,在生死倏关之际,人的本能会暴发出无穷的潜能,在不吃不喝的状态下,也能支撑一两天,但那样的情况也比较少见的,他一个大男人都不大吃得消,更别说锦绣这样的弱女子。看着她虚弱苍白的脸,他觉得有必要好好交代她。
白银很快就端了一碗粥来,“姑娘,军医们也饿得惨了,我去的时候也只抢到这么点粥,姑娘快趁热喝了吧,奴婢再去别的地方弄点吃的来。”
锦绣一骨碌爬起来,端过碗狼吞虎咽,很快,一碗加有红糖、玉米粉、红暑、白面、少许肉末的糙米稀饭被锦绣吃得精光。她把碗还给白银,“肚子仍是饿得慌,快,再去给我找些吃的来。”然后又倒了下去,唉呀,饿肚子的滋味,真的好难受。
赵九凌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眼,“当真如此饿?”
锦绣看他一眼,“你也去饿肚子试试。”
赵九凌笑了笑,“上了战场,饿肚子那是家常便饭的事,早都习惯了。”
“那岂不要犯胃病?”
“嗯,但凡当兵的十有十个都会有胃病。”
“那王爷呢?”
“也不例外。”赵九凌看着她充满血丝的眼,“肚子实在饿得狠了,也只能先吃稀饭填肚子。等晚上回了总督府,再好好吃上一顿。现在好好睡吧。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了。”
“可是……”锦绣挣扎着起身,又被他按了下来,“你先睡吧,不会有不识相的人进来打扰的。”
“可是,我要……去趟茅房。”人有三急呀呀呀!
赵九凌:“……”
锦绣觉得呢,在一个男人跟前说方便确实有点难为情的,但没办法,她憋不住了。
这屋子里虽然简陋,但净房也有的,就在另一间屋子里。恭桶做的还不算差,还是画了大花纹的木质木桶,木桶上头还有类似于坐便器的那种,只是,尿意咚咚地拉到空空的木桶里,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响亮。
虽然隔了扇门,但这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仍是有着震耳欲聋的声响,而外头还有赵九凌……锦绣的脸红了又红。
不敢看赵九凌的神色,锦绣期期艾艾地说,“军医营里给我单独设了一间休息室,我去那边休息吧。”说是休息室,也只是几张架子床铺了草垫,有几床陈旧的棉絮罢了。包括锦绣在内的一干女护士们,都是挤在床上轮留休息的。至于齐玄英他们,待遇更惨,与其他军医完全是挤猪窝了。
赵九凌说:“那儿怎能睡人?就睡这儿吧。”
锦绣看了眼铺着崭新被褥的架子床,也很是心动,但这是赵九凌在军营里的临时休息场所,她就是脑袋被门挤了也不敢睡到上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