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负担
犹豫了很久,华烨还是拨了那个电话。
“有空吗?如果有,一起喝杯咖啡?”他说,语气平淡,但多少有一点紧张。他低头看手,掌心的纹路曲曲折折。陶涛说有这种纹路的人很多情,他笑了起来。“多情”这个词好象和他极不搭配。
“呃?”她愣了一下,可能是有点意外,但随即说道,“有,我已经练好琴,晚上没演出。”
他说了地点。
他走到窗口,看到雪花从天空飘落下来。雪花仿佛是跟着他跑似的,在山东的几天,就下了几天。上次的暴风雪之后,青台连着晴了几日,他一到达青台,天又下雪了。
他猛地将玻璃窗移开,寒冷的北风哗哗地吹了进来,打在脸上,隐隐生疼,却不止冷在脸上,仿佛连心扉也打战了起来。虽然是冷,冷得刺骨,但整个人却异常的清醒。
火车到站是早晨六点,天灰暗暗的。他和邹秘书各自打车回家,一会还要回公司,出差的这几日,工作积压了许多,到年底了,有些事不能拖。一开门,屋中清冷而又滞留不通的空气呛得他连打几个喷嚏,家俱上、地板上蒙了一层薄灰,厨房台面上搁着的一个杯子,还是他出差去山东前喝牛奶的。匆忙收拾行李时,忘了关抽屉,现在依然大敞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未拆封的一盒安全套,那是和陶涛参加乐静芬的复婚宴的晚上买的,还没有机会发挥用场。
显然,这几天,陶涛是一步都没踏进家门。
以前,她总自嘲地称自己为宅女。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她都呆在家里,做做家务、听听音乐、上上网,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她觉得很快乐很充实。
她现在不做宅女,改做流浪汉了。
那晚,真的不该动手的。如果稍微控制一点,现在,她必然眼睛瞪得大大的,夸张地向他形容没有她在身边,他看上去有多脏,脸色有多憔悴,然后把他推进浴室,给他放好热水,大大方方地看着他脱衣服,蹲在浴缸旁,粉色的樱唇嘟着,等他洗过脸,才凑过去让他吻一下。早餐一定又丰富又暖暖的,他习惯和她对面而坐吃饭,但她必然要把椅子挪到他旁边,与他胳膊挨着胳膊,腿挨着腿,不时侧过脸,娇柔地看看他,嗲嗲地问:老公,有没想我?他埋头吃饭,不接话。脸上虽然淡淡的,可是心里面却因为她而生出一抹如水般的温柔。“懂不懂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她翻个白眼,嘀咕着。
他懂,可是没有回应她。
这次,她给他的是一室的寒流。
可是,当时他真的气愤到极点。她为什么要去指责经艺,为什么不经过大脑思考,说出“皮条客”那样的蠢话?张弘的生日,每个人都去敬酒了,她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回来看她,她身子一扭,追着萧子桓出门去了。他多么希望她能在他的朋友们面前表现出众点,何况沐歌也在那里。世上只有一个许沐歌,他不拿她与沐歌比较,但至少不能幼稚、任性得象个孩子。
他闭上眼,不能再想了。她是被当掌上明珠宠大的,不谙世事,也许他用错方式了。
洗了澡,衣服扔在洗衣篮中,也没吃早饭,扫视了一周,叹口气,关上门下楼去事务所。
“来啦!”他向她点点头。冬日的黄昏,在气氛好、情调佳的咖啡店,望着人来人往,听着悠扬悦耳的现场钢琴独奏,真是一种享受。
她娴雅地笑了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还是和从前一样,衣着简洁,淡妆,不戴任何首饰,头发直直地披在身后,笑起来眼中象有水光荡漾。“烨,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电话,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
“哦!”他端起咖啡,看着杯中褐色的液体,胃突然抽缩了下。早晨没吃早饭,整个上午很忙,喝了许多水,到吃饭时,都没胃口了。在外几天,总是吃酒席,酒喝得不少。他这个脆弱的胃,怕是要提意见了。
“烨,你这里……”她指指他下巴的左侧,那里有两个小红点。
“刮胡子时碰破的,没什么。”他摸了一下,“你最近还好吗?”
“你不是都知道了,首演还好,然后是一场又一场的演出,现在团里在排到基层的新年慰问节目,有点忙吧!”
“其他方面呢?有没去看你爸爸?”他皱了皱眉。
她把头扭向一边,看着中央弹钢琴的女孩,“看过了。他现在被那个女人驯服得都没棱角了,不过他很开心。那个女人总是问我一月拿多少多少钱,都认识什么人,她有个女儿在读师专,要我帮着在军区里介绍个军官。我听了烦,在家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
他闭了闭眼,身子躺在沙发背上,“军官这么受青睐?”
“烨,”她听出他语气中的讥诮,转过身平视着他,他却把视线挪开了,“沐歌,我过得很幸福,我……希望你也能找到属于你的幸福。”
她仰起头,对着天花板上的一盏吊灯眨着眼睛,当她低下头时,他看到她的眼角有湿意。
“一定是张弘多嘴。烨,我就是想要幸福,才决定开始一份新的感情。白大校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你值得更好的。”他有些着急。
“更好的是别人的老公。”她接得很快,“烨,可不可以不要再关心我了,你这样子,我会有负担,我会一直留恋过去,还怎么走下去?”
他呆住了。
“白大校是其貌不扬,年纪也偏大,有过婚史,可是我也结过婚,也不是二八少女。对于我这种不知珍惜的女人,现在能遇到一个合适的男人已是万幸。我不敢再去苛求了。”她痛楚地捂住嘴,眼泪已是止不住。
“不准这样说自己,你那份婚姻只是个协议,不是事实。”
“谁会相信呢?就是证明了又怎样?难道这辈子我还能等到我深爱的人吗?”她微微嘲讽地笑了起来。
四周很静,唯有音乐静静的流淌。是理查德根据小提曲《梁祝》改编的钢琴曲,女孩正弹到(化蝶)这一乐章,凄美而又忧伤的音符,象细雨一样,纷纷扬扬洒满一地。
第五十七章,小别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沉默到天老地荒时,他站了起来,“沐歌,如果我不能改变你的想法,那么我只有尊重你了。”这句话,在两年前,他得知她悄然拿掉两人的孩子决定去法国时,他在走出她公寓时,对她这样说过。
再次重复,心中不免戚戚。
从前到现在,她认定的事,哪怕是条黑道,都会固执地走到底。
她没有看他,侧过身看着窗外的落雪,好象全部的心神都被吸引住了。
“我还有事,先走了。”他弯腰拿起沙发上搁着的外衣。
“好!”她没有动弹,纤弱的背僵硬得笔直。
他亦没动。
服务生以为他需要点餐,拿着菜单小跑似的过来,他摇了摇头。
“烨,你走吧,我想再坐一会。”她缓缓地别过头,向他笑了笑。那笑如同一朵在雨中凋零的花。“你快回家,小涛应该在等你了。我有天在街上遇到她,她……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我回不回家,不用你安排。”他烦躁地打断她,穿起大衣,扭身往门口走去。
她吸了一口气,在他身后轻轻叹道:“烨,我……听你的,我会拒绝白大校,我不做傻事,也不随意。其实,不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嫁给谁都是一样的。”
身子摇晃了一下,他闭上眼,深呼吸,但他没有回头。
不知怎么出来的,走到街角,冰冷的雪花打在脸腮边,他四下张望,发现已经走过停车的地方,又回头,开门上车,打开暖气。
天已经完完全全黑了,雪不太大!风微微的,有几对情侣牵着手,连伞也没打,就在雪中慢慢地走。
他拭了拭眼,抬起头,一眼正好看到刚刚喝咖啡时坐着的窗口,她站在窗前,定定地看着他的车。他没开灯,从她那个角度,是看不清车里任何情况的,她也不知他正在看她。
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她的表情是那么怅然、凄婉。这样子的她,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一根弦。
他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很担心自己不受控制地突地夺门下车,疯狂地跑上楼,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因为此刻,他真的很想很想。
可是他不能。一旦上楼,他将要对她作出什么承诺,他已经没有这样的权利了。
视线如缕长丝,他一点一点地收回,然后发动引擎,按下雨刷擦净前面玻璃上的雪花,离开了她的视野。
心,如窗外的气温,寒冷如冰。
顺着下班的车流,在街上盲目的绕了两圈,才稍微平静了点。他给陶涛打电话,下午打过去时,她接了,说前几天有德国专家在,紧旗密鼓地加班,很辛苦,现在安装顺利,大伙儿说要放松,晚上聚会,去吃韩国烧烤。他告诉她,聚会结束,给他电话,他去接她。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现在才晚上七点,聚会可能刚开始,他哪里都不想去了,不如直接过去好了。
心头掠过一丝苦涩,不知一会迎接自己的将是什么。他的现状,真的可以用“焦头烂额”这个词来形容了。
入门便是一股子呛鼻的油烟味,五花肉在烤架上烤得咝咝直响,长条桌上摆满了食材和作料,清酒瓶一个挨着一个,围坐两边的人,一张张脸在灯光下散发出一层的油光。
他对烧烤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悸,在最颓废、失落的日子,他曾把自己的的手当作盘中的餐搁在了烤架上。
陶涛公司里的人,他不认识几个,但扫了一眼,便能准确辨认出来了。聚会自然人多,几张长条桌拼在了一起,男男女女的,又是说又是笑,那个热情的有点过度的叫飞飞的女同事也在里面。华烨皱了下眉,好奇怪,陶涛人呢?
“华律师!”飞飞也看到他了,一下跳起来:“天,你真是太体贴了,是来接陶涛的吗?喂喂!介绍下,这位是陶涛的亲亲老公华律师。”
华烨礼貌地向大家一一颔首,龙啸拉过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挥手让服务员再送一套碗筷过来。
“陶涛在公司承蒙各位的照顾,一直想请大家吃个饭表示感谢,呵,总是忙忙碌碌的,不能实现。今天就算给我个机会吧,这顿我来请,请大家吃得尽兴点。”华烨端起一杯清酒,一口喝净。
“哇,原来陶涛让你来是买单的,那多不好意思。”龙啸拍拍他的肩头,“我们呢,倒没怎么照顾陶涛,她工作很尽职的,倒是左老师,你要一会敬一杯。”
华烨挑挑眉。
“大伙儿点了一壶花雕,刚浇沸,送上桌,陶涛可能在走神,没听清,以为是茶壶,倒了一杯,看都没看,端起来就喝,把嘴巴里的皮都给烫破了,左老师带她去对面的诊所了。哦,来了。”龙啸指着大门。
又是左老师!
这是第三次见到左老师了,第一次是在陶涛的手机里,第二次是在公司门口,那两次都看得不太清楚,这次总算看清左老师了。
华烨心里面咯噔一下,左修然的英俊与年轻,出乎他的意料。左修然绅士般的拉开门,等陶涛先进来了,自己才跟着进来。一边走一边好象在训斥陶涛,陶涛眼中水汪汪的,象做错事的孩子,头耷拉着,无精打采。
看到华烨,陶涛呆住,小脸在灯光的映照下茶白如雪。
“你好,我是华烨。今晚多谢了。”华烨向左修然伸出手,站到陶涛的身边。
左修然抬起眼,漆黑的眼底深处忧如有一簇光,在温暖而明亮的灯下一闪而逝,他斜起嘴角笑了,接住华烨的手,“谈不上,关心下属是上司的份内之事。”
“我看看。”他转过身,让陶涛张开嘴巴。
陶涛嘴巴闭得紧紧的,直摇头。
“坐下来吧,人家在看呢!”她有点不适应他这样的温柔。
华烨落座,好巧,座位刚好挨着左修然。
“要不要紧?”飞飞站起来,关心地问。
回答的是左修然,“喷了点药粉,今晚是不能吃东西了,也要少讲话,明天只能喝点温软的流汁,医生说这种情况小孩子常犯,没事。”
众人哄堂大笑。
陶涛羞恼地瞪着左修然,气无处出,踢了下凳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嘴巴里又麻又疼,口水一多,浸到烫破的皮肉,疼得她直抽气,只能闭紧嘴巴,用眼神代替她的语言。
“总是长不大,毛里毛燥的!”华烨看着她,语气中有着宠溺的无力感。
左修然一笑,翻翻烤架上的明虾,突然很随意地转过头问华烨:“这女人笨成这样,你怎么容忍得了?”这句话音量不高,因为华烨坐得近,只有他能听清。
华烨一怔,继而眼神一深,反问道:“那么你呢!怎么能接受这样笨拙的下属?”
左修然优雅地把明虾夹到华烨的盘中,递过酱汁,轻挑嘴角,回以一个意味不明的低笑,“我是一个好老师,很擅长指导!”
华烨灼灼地看着他慵懒的神情,搁在膝盖上的手不由自主攥成了拳,“那么,今天倒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左老师了。”
“不敢,我倒是要感谢华律师给了我这样的机会。”左修然端起酒杯。
“这种低度清酒有什么劲。”华烨脸色铁青,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耸动。
“华律师有什么好的建议?”
“服务员,来两瓶五粮液。”华烨举起手。
“两位,你们可是都开车来的呀!”龙啸看看两人,说道。
左修然笑,“街上出租车司机又没罢工。”
陶涛牵动嘴角,想要反驳,可看着两人一脸豪气的样,只好干瞪眼。
两人也没要小杯,直接用了喝茶的瓷碗,冬自倒满,不是浅抿,而是象武林好汉似的,猛烈地碰杯之后,各自一饮而尽,速度一致,然后继续倒满。
“你们疯了,别急,别急,先吃点菜。”龙啸把烤好的肉端过来,嚷嚷道。
“他们这哪是喝酒,分明象比赛,不,象是格斗。”飞飞推推陶涛。
陶涛皱着眉,无语。
她也不知两人是怎么了,要是她上前去拦,两个人怕是要和她拼命。华烨胃不好,左修然刚刚已经喝了不少,这样下去,两个人估计很快会放倒。
两碗酒下肚,华烨铁青脸色开始变白,左修然则是胀红得象烤架上的明虾。一瓶酒见底,两个人四目相对,虽然眼神涣散,但神智都在。
“再来一瓶。”华烨费力地举起手,口齿不清。
“行!”左修然头点得象小**吃米。
“别听他的,呵呵,喝醉了。”龙啸抱歉地向服务员笑笑,“大伙都吃饱喝足,散了吧!陶涛,我帮你把华律师扶上车。”
“不忙,你……先去买单。”华烨从口袋里摸出钱包给陶涛。
陶涛翻了个白眼,抽出几张老人头递给服务员,“龙头,左老师怎么办?”左修然眯起眼,笑得眼都眯着。
“我不会丢下他不管的。今天咋了,两个人居然拼起酒来。”他走过去扶左修然。
“我自己能走。”左修然踉跄地站起身;直挥手。“华……律师,改日我们……再战。”
“好!”华烨的眼睛已经闭上了,这时居然又睁开,回答的声音很大。
华烨的酒品还算好,很配合地上了车,躺在后座上,也没吐也没叫,眼睛又闭得紧紧的。陶涛扭头看看他,脸好像比前几日瘦了一点,点,皮肤有种疲惫而又清冷的光泽,手掌放在心口,微微曲着。
就是这只手,为许沐歌温柔地剥虾之后,又狠狠地掴向了她。
她叹了口气,以为压制下去的痛楚又沽沽地冒了出来。她想今晚聚会散了后,和他在外面谈一下,还回爸妈家住。现在,看来,只能回听海阁那个家。
扶他下车、上电梯时,华烨只是哼了两声,当她一打开门,他突然推开她,向洗手间跑去。她听到呕吐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象是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皱皱眉,站在洗手间门口,弯腰把里面的洗衣篮拉出来。里面堆了一篮的衣服,有外衣,也有内衣。她自动地把衣服分类,外衣要干洗,内衣要手洗。每个口袋都习惯地翻一下,防止里面落下什么东西。
手指从华烨的裤袋里面夹出一个折叠得很整齐的纸片,展开一看,是军区文工团音乐会的票根,确切地讲,是许沐歌首演的票根。
他是要留作纪念吗?
陶涛自嘲地一笑,心,犹如大风过后的湖面,惊涛骇浪后的宁静,已呆滞、麻木,把纸片放进裤袋,站起身,无视杂乱的客厅,去厨房烧水。
水还没沸,华烨过来了,头发蓬乱誉,眼睛血红,脸上湿湿的,好象已洗漱了下。“喝过茶,就早点上床。”她打开橱柜,从里面拿出一个杯子。
“小涛……”他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她撇开了头,不想与他四目相对。
他缓缓地走近,猛地一把抱住她。隔着厚厚的外衣,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清瘦。
不等她惊呼出声,他已低头吻住了她。他的气息一如往昔,带着烟草的呛味,今天又夹杂着几丝酒气。她的身子习惯地在他怀里寻找契合点,脸仰起做好承应的准备。
但下一刻,她已挣脱出他的怀抱,漠然地说:“华烨,很晚,了,睡吧!”
她不再叫他“老公”,已改口直呼其名,他恐惧地一下扣紧她的腰,他用力如此猛烈,使得她在他的目光和掌中瑟缩了一下。他疯狂地又吻了过去,她死命推着,咬着,他却越发抱得紧,连呼吸也紊乱起来,手指从她的衣下抚上她的胸,那么急促、灼热,令她生出一种慌乱。
“小涛,小别如……”他暗哑地呢喃,滚烫的吻从上而下。
她细细喘着气,手脚竟无一点力气。他睁眼看着她,脸上尽是狂乱,身子一矮,抱起她,往卧室走去。
“咝……”他抽痛地一哆嗦,手一松,不敢置信地看着手腕上一排整齐的牙印,她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替他推开客房的门,“你真的喝醉了。”她看着他,微微抬起的脸上透着心酸。
“小涛……”他想去摸她的脸,她侧过身去,他的手在空中抓着一团冰冷的空气。
“晚安!”她关上卧室的门。
他呆呆地看着坚实的木门,整个人如石化了一般。
第五十八章,黎明
生物钟很准,六点过半,陶涛睁开了眼。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摆设,熟悉的卧具,因为身边没有人,有了几份陌生。
《张爱玲选集》还搁在床头柜上,书页折着,上次看的内容她早忘了。慢慢撑坐起,穿衣,下床,屋子里有暖气,不用穿很多。她拉开窗帘,这个高度是看不到绿色的,只有塞满云的天空和对面楼里模糊的窗口。黎明的天空,总让她想起小时候收藏过的那些糖纸。透明的,各种颜色,拿当蒙在眼上,会看到世界是另一个样子。
不用蒙着糖纸,现在!她的世界也是另一个样子了。
简单地收拾了下房间,走出卧室,客房的门还关着,华烨还在睡。她放轻了脚步,不想吵醒他,不是体贴,而是不愿因为他破坏早晨平静的心情。挽起衣袖,从米柜里舀出一勺米,把锅洗净,加上水,插上电开始煮,冰箱里还有几个**蛋,一会可以一人煮一个当早点,榨菜有两包,拿出来切成丝,淋上麻油当小菜。弄完这些,她找出抹布和吸尘器开始打扫除。
没有小孩折腾,屋子只是乱而不会太脏,一会儿就恢复到平时窗明几净的样。也许今晚她就不会住这里了,但是她在,她还是想看到这儿象个家。
玄关上的手机呜呜地象磨盘一样转个不停,她擦净手跑过去接。这么早,只会是陶江海的电话。
“小美女,你昨晚没回家?”一开口就是吼。
陶涛拧着眉,把手机往耳边挪了挪,“回家了,是听海阁这个家。太晚,就没打电话过去吵你们。”
“华烨回来了?”陶江海惊喜地问。
陶涛低下眼帘,“是的,昨天回来的。”
“你这丫头,这么好的事也不讲一声。知道了,今天不是休息吗,不要上班,我让阿姨去菜场买菜、你和华烨过来吃饭。只给咱们吃,不让你妈妈看到,谁让她营养太好。”
“爸爸,今天……”一只手臂从后面伸过来,抢过她的手机,“好的,爸爸,我也正要去看看妈妈呢,我和小涛会早些过去的。”华烨的样子很轻松,除了有一点黑眼圈之外,完全看不出长途旅行的疲惫感。
“好的,好的,不要买东西,你妈妈现在在调整期,不能吃好的,我也是三高人士。”
华烨挂上电话,鼻子微微皱了皱。他已经洗过澡,衬衫上穿了一件黑色的针织开衫,那也是陶涛给他买的,他说穿起来象老头,陶涛说明明看上去象儒雅的学者,很斯文。
他环顾四周,又嗅了嗅鼻子,摸摸陶涛的头,“小涛,你回来,家就不一样了。”
“这种事,一个合格的钟点工会做得比这更好。”陶涛扭头走进厨房。
“小涛,”他拽住她的手臂,“气还没有消吗?”
她回过头看着比她高出一整个头的他,阳光从他背面照过来,颈部和肩膀的轮廓都像是被描上一层锐利又明亮的边。
她按部就班过了二十五年,有生以来最开心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他为妻。当意识到他开始追求她时,没人知道她内心有多惶恐和欣喜。这样的男人,对于她来讲,是遥不可及的,甚至她觉得连暗暗喜欢都不可以。不是门第,不是年龄,而是她觉得自己太平凡,他太优异。她一次次忽视心底的萌动,一次次对自己大喊:不要做白日梦,一次次从梦里醒来,跑到妈妈房间,问:我真的要和华烨结婚了吗?
第一次亲吻,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拥抱,第一次做爱……她都悄悄地刻在心底,事后回味时,笑得象个傻子。
可这个给了她太多快乐的男人,却也给了她无法防备的伤害。
她不愿意吵架,其实也没什么可吵的,她只是很难过而已,“华烨,我没有生气。我们先吃早饭,然后再谈。”
她要冷静,要理智,不能一张嘴就哭,那样他又会以为她是任性、赌气。
华烨脸上的表情一下子降温了几度,“小涛,我们中午要回爸妈那里吃饭,我不要他们为我们担心。”
“这不是借口,如果事情已经发生,我宁可他们早知道,而不是被蒙在鼓里。被欺骗的滋味很好受吗?”她反问道。
空气一下沉寂了下来,灰尘、粥香的味道在室内飘荡着。
“好,”华烨闭了闭眼,“那我们现在就谈。”
他拉开餐椅,坐了下来,同时,为她也拉开了一张。
嘴巴里被烫破的皮肉还有些疼,陶涛咽了咽口水,缓缓坐下。雪后又放晴,阳光有些刺眼,她转过身,侧对着窗,心里面觉得很无力。曾经那自以为会一辈子走到老的婚姻,也许在几分钟后,在这个餐桌边,在窗户旁,就灰飞烟灭了。
“你想谈什么?谈那一巴掌,还是存折、沐歌的父亲?还是别的?”他坐得笔直,双腿微微打开,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清澈。
“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就是你给我一个答案,华烨,我也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说不定,再过几天,又会冒出一些事,将我重重击倒。打不死的小强在网络上,我只是个很普通的人。我不是没努力过,也不是那么很甘心地想放弃,华烨,有一丝的可能,我都不想和你分开。事实就是事实,我不想指责你做错什么,只是一个人的退出,好过三个人的纠缠。我认为我们都需要时间静下心来想一想,现在再住在一个屋檐下,好象不合适,我们先分居吧!然后会怎么样,我想我能坦然接受。不能大度地祝福你,至少能给你平静。”她淡淡地说,说得又平缓又清晰,好象是准备了很久。
华烨重重地喘着气,胸膛急促地起伏,曲起的指尖在阳光上泛着白。他努力控制着情绪,说道:“小涛,有些事瞒着你,并不是刻意地欺骗,而是涉及别人的隐私,我不方便说。但不管你相不相信,有些事我还是要讲给你听,关于我,关于沐歌。从哪说起呢,哦,先说存折吧,其实并不是我在资助沐歌,而是我受别人委托,再以沐歌爸爸的名义汇给她。沐歌是个骄傲的人,要是知道资助她的人是谁,她会拒绝的。”
“喔!”陶涛突然想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甩门而去。许沐歌的故事,她没兴趣也不想听。听得越多,只怕受伤越大。因为有许沐歌,必然少不了华烨。他们的温馨往事,她不想参与重温。
华烨抓住了她的手,“那个人是沐歌的妈妈。”
第五十九章,分居
“你没必要违背你的职业道德与良知,向我说起这些。”不知怎么,空间偌大的客厅,她却嫌闷,想去开窗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小涛,耐心听完好吗?”华烨恳求地看着她。
她无力而又悲哀地叹息。
“在我认识沐歌时,她妈妈已经不在青台了,她也很少提起以前的事,只告诉我是离婚了。我第一次去她家吃饭,在她的房间里看到墙上挂着几幅油画,书桌上的笔架和储钱罐造型特别可爱,在商场上从没见过,我开玩笑地夸她品味很高。她笑得很讥讽,说这画和陶瓷都是她妈妈的作品,她妈妈是浙江美院的高才生,原先在青台师大美术系做老师。我看着她的脸色,好象很痛苦,没有再接话,她也没有再说下去。她家里已经找不到她妈妈留下的痕迹了。”
华烨的声音有些低哑,停了一会儿,仿佛在整理思绪。
“我想你是知道她爸爸是怎么成为残疾的,那件事有他自己的疏忽,也有着了别人的道。我做了律师之后,把那件案子拿过来,别人做得滴水不漏,他一点胜算都没有。许叔他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工程师,生活能力很差,情感也很脆弱。中风之后,他变得非常暴躁,把事业上的失意和对社会的不满全发泄在家人身上,他们家大大小小的事,其实是沐歌在过问。我经常过去聊天,他心情好了起来。听说我是遗腹子,他格外的心疼我,象一个父亲一样的关心我。好象我已经做了律师了,沐歌在读大四,还没放假呢,我去她家吃饭。许叔喝了几杯酒,让我向他发誓,以后一定要对沐歌很好很好,他说那孩子心里苦呀!说着,他眼睛里有了泪。他说,沐歌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五岁,她妈妈在四个月时才发现怀孕,不能做人流,只好生下来,为此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失去了工作,她在家收几个学美术的学生来贴补家用。日子过得还算平静,沐歌和弟弟的感情也非常好,就是在他中风不久之后,弟弟放学回家,被车撞了,沐歌和妈妈都去了医院。他躺在床上,心里干着急,又不能动弹,到了半夜,沐歌脸没有一丝血色地回来了,直直地坐在床边,说,爸,弟弟不是你的孩子。”
周子期也曾飘过这件事,陶涛当时陷在那句“他未来女婿是律师”的震撼里,没有多注意,现在听华烨说,有一点吃惊。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她妈妈没有隐瞒。她妈妈有次去外地开会,遇到以前学院的学长,两人谈过恋爱,可能没控制了自己吧,两人发生了关系,没想到会怀孕。等弟弟出院后,她爸就提出离婚,她妈死活不肯,说不能这个时候丢下中风的他。他听了更加生气,抓起床头柜上的台灯砸向弟弟,弟弟往后一倒,磕在桌上,头破了,拽住沐歌的衣角想起来,沐歌踹了弟弟一脚,说你别太看得起自己,这家里没有你们,我们会过得更好。她妈妈最后同意离婚,带着弟弟走了,不知去哪了,那个学长是有家室的,他们之间没有再联系。从这之后,沐歌变得格外要强而又敏感。我答应许叔,会好好照顾沐歌。”
说到这里,华烨嘴角浮出一丝酸涩的浅笑,“谁想到,沐歌根本不需要我的照顾,她为了出国,不惜放弃我们四年的感情,还有我……和她的孩子。”他紧紧咬住牙,整个下颌的线条紧绷得有点儿扭曲。
陶涛呆住,“孩子?”他们有过孩子吗?
“二个月,我知道时,她已经做好手术了。我还能怎么阻止她的脚步,我只有放手。她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许叔,她也求我不要说,因为许叔太脆弱了,她担心再有什么惊吓,他就会永远站不起来。小涛,说实话,和许叔的四年相处,我在内心里也已经把他当作了父亲般,我习惯隔几日过去看看他,听他聊聊以前的事,喝一点酒,我也会很放松地说说我的工作,律师这个职业,压力很大,我妈妈自己工作很忙,我不愿再把自己的烦心事儿来增加她的烦恼。沐歌出国后,我仍象以前一样去许叔那儿坐坐,什么都没提。有一天夜里我从他家出来,有一个女士在街边喊住我,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沐歌的妈妈,沐歌原来长相是随妈妈的。我们到茶室喝了一杯茶,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应该日子过得很好,她交给我两个存折,一个是给沐歌的,一个是给许叔的。她一直在哭,她说等我结了婚,做了父母,就能明白她的心,其实父母也是人,也会犯错,如果犯的是不被家人原谅的错,活着比死还痛苦。她能支撑到现在,完全是因为弟弟。她想弥补自己的过错,恳求我帮帮她。她知道沐歌出国留学,她甚至追过去看沐歌。欧洲的消费很高,学院给的奖学金根本不够生活,沐歌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手指都粗糙了,这样下去还怎么拉琴?许叔现在能拉着拐杖下地,继续做本行是不可能的,想生活好点,至少要做点别的。求求你帮帮我,为他们做这些,我的心才能有一点安宁,她哭着对我说。”
“你看着那张与许沐歌相似的脸,你没有办法拒绝。于是,这两年来,你替她妈妈照顾远在法国的她,让她可以无忧地专注学业;又替她妈妈为你的许叔盘下一家超市,过上安宁的生活。华烨,当你心甘情愿地做这些时,你有没想过,你是出于一个律师接受当事人的委托,还是出于你对许沐歌不能抹去的爱呢?”陶涛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小涛……”
“我不是讽刺你,而是赞美,你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现在的男人都薄情寡义,你很难得。其实,你说了这么长长的一通,无非是想告诉我,为许家花的钱不是从你口袋里掏出去,而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以为我在意的是这几个钱吗?”
华烨脸色慢慢发白,“我没有这样想过你,小涛。”
“华烨,不要多说了,虽然你是和我结婚了,你也尽力做我的好老公,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半年来,你的心其实一步都没离开过她。”她呵呵一笑,满是自嘲,“我说得对吧!”
“小涛,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那是什么呢?你和我交往,因为她结婚了,你的心死了。你是遗腹子,必须要有延续后代的责任,你选择了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而是因为我幼稚,我傻,你可以在心里一如继往地爱她,对我,只要做好表面文章就行。”
“小涛,”华烨突然加重了音量,“不准信口开河。”
陶涛闭了闭眼,扶着桌子站起来,眼泪缓缓蓄满了眼眶,又一点点溢了出来,“我也巴不得我这一切是因为我妒忌而胡乱猜测,可惜不是。华烨,有些事不用讲得面面俱到,如同秘密一般,你知,我知,地知,天知,我们都心照不宣。你能够把责任与爱清楚地划开,我不能,或许讲我是贪心的,我想要一个从里到外都只放我一个的老公。遇到你时,你已经是一本写满字的大书,我再想写些什么,从哪着笔呢?可我还是喜欢你,还是爱你,就是到这种时候,我还没骨气地不敢说出那两个字,我多希望天降奇迹,不然让你失去记忆。呵呵,这话是不是听着很蠢。华烨,我很理智,是硬撑起来的理智,我不决绝,你不要再说了,我给你机会,也是给自己能继续爱你的机会。但我仍然坚持暂时分开居住。我已经想好理由,妈妈马上要做手术,我搬回家去照顾她,他们不会怀疑的。”
她抑制不住地扁扁嘴,泪水一粒粒滚下来,他想抬手去替她拭,她从他掌心抽出手,别过头,“吃早饭吧!”
“小涛,”他追上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我陪你一块住到爸妈家。”
“华烨,我妈妈是心脏生了病,我真的不擅长掩饰,和你一起,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我真的很累。”
她断然挣脱他的手,走进厨房,抽出纸巾胡乱擦了把脸,拿碗盛粥。手哆嗦得拿不稳碗,碗滑进水池,她捡起,用水冲了冲,继续盛粥,一边从水里捞出煮好的**蛋,剥去壳,放进盘里。
华烨眉峰紧锁,心里面又烦又乱,他看了看她,转过身去了阳台,坐在她爱坐的躺椅上,点燃了一枝烟。
陶涛朝这边看了一眼,没有催他,自己坐下来吃早饭。她走后,他一个人终是要会将自己打理得很好。
吃到一半,他过来喝了一碗粥,没有碰**蛋。
她把锅碗洗好,排放整齐,家里的垃圾一一扎成包,放到门外,还去客房把床铺整理了下,拉开床帘。等洗晾好所有的脏衣服,她看看四周,发觉没什么可做的了,这才从衣柜里找出一只小行李箱。
不能带太多衣服,爸妈会起疑心的。
换洗的内衣要带的,外衣可以隔几天回来再拿,不行,也可以去街上买。《张爱玲选集》也带上,用来打发晚上大把的时间。搬进这里时,她花了几天时间收拾,离开,不过短短的十分钟,她紧紧咬住唇,咽下冲口而出的悲伤。
婚姻好比留长发,需要好多年才能拥有一头美丽的长发,剪掉只是一抬手的功夫。
拉上行李箱,站起身,只见华烨站在门外定定地看着她。
她闭了闭眼,提着行李箱走了出去,抬头看了下墙上的挂钟,“你可以换衣服了,我们现在出发,到我家刚好吃饭,不会耽误你多少时间的。”他向来如此,在她家多呆一刻,都坐卧不安,象受罪。
为什么从前她能理解他呢?而此刻想来,只觉心被刺得生痛生痛。
爱屋及乌,不爱屋怎会包容乌?
华烨心里生出一缕凄凉,她看上去很坚决,他要说什么才能挽留住她。他很无力,但他也不想骗她他心里面完完全全没有许沐歌了。可是,那只是对从前的一点牵挂,并不等于想重新开始。他怎么会不在意她呢,不在意会这么紧张、难受呢?
“走吧!”她系上围巾,回头看他。
他还没答话,门铃突然响了。
陶涛打开门,季萌茵一脸森寒地站在外面。
“妈,你来啦!”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弯腰给季萌茵拿拖鞋,一边拿眼瞄了瞄华烨。
“昨晚怎么没回家住?电话也不打一个。”季萌茵没有进来,看着两人,厉声发问。
第六十章,芽尖
“昨天晚上我喝醉了,回家已经很晚,小涛怕你担心,我们就没过去。”华烨从里面走过来,不自然地笑了笑。
昨天周五,按照与季萌茵的约定,应该回军区大院住。这一乱,他把这事弄忘了,小涛也没提。要不是他提前回来,估计她也不会去的。
陶涛把身子转向一边,嘴唇紧抿,摆明没有帮忙的意思,好象这事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季萌茵脸色更如严峻,“你喝酒?你忘了你的胃,还有你们正在准备要孩子吗?”
“妈,这件事我不想再讨论,让我和小涛自己决定,好不好?”这个时候再提起孩子,好象是个讽刺似的,华烨无力地闭上眼,身心沮丧,更多的是茫然,这一分居,他无法预知他和陶涛的婚姻下一步将会走到哪?
季萌茵有些惊讶华烨语气中的焦躁和失控,她一低头,看到了搁在客厅中内的小行李箱,“谁要出差?”
“我妈妈身体不好,过了元旦要动手术,我回家照顾几天。”这次,是陶涛接了话。手机在响,陶江海久等不到人,打电话来催了。陶涛不是同情华烨,她是想速战速决。
“是原先的老毛病?”季萌茵问道。
陶涛点点头。
“那好,我和你们一块过去看看她。”
华烨和陶涛惊住了,现在正是吃饭的时间,季萌茵冒然过去,有点不象她的风格。“是现在吗?”陶涛多问了一句。
“嗯,路上绕一下,先去超市买点东西。”
华烨摇摇头,“小涛妈妈正在调养身体,医生让吃素不能吃补品。”
“那买束花,买篮水果。”
陶涛和华烨对视一眼,没有再说话。华烨穿好衣服,拎着行李箱出来,陶涛锁门,看着钥匙在锁孔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她强抑住心头的悲凉,闭了下眼才把钥匙拨了出来。
电梯门开了,陶涛最后一个进去,转身时,看见门口的几个垃圾袋,又跑出来捡上。自己为自己这样的行径感到好笑,都决定分居了,还去在意这几袋垃圾。
这是习惯使然,如同华烨爱许沐歌——养成习惯,就很难改变。
三人先去了超市,陶涛没有跟进去,坐在车里给陶江海打电话,说婆婆要过去。陶江海一听,直埋怨为啥到现在才说。陶涛听到他的大嗓门叫着阿姨,让再加几个菜。她淡淡地笑着,在爸爸的眼里,季萌茵驾到,犹如蓬荜生辉。
陶江海和陶妈妈一起出来迎接的,陶妈妈吃了几天药有可能心理上也减压了,气色很好。华烨把花和果篮拿进去,陶妈妈牵住季萌茵的手,说这么冷的天,亲自过来看她,真是过意不去。
季萌茵真挚地说:“我已经很愧疚了,到今天才知道你生病。我现在不用上班,空闲时间很多,小涛和华烨要上班。他们忙,应该我多来陪陪你的。”
陶妈妈很感动,两人一同进客厅坐下。阿姨已经把饭菜摆上了,还温了一壶浙江的黄酒,进门,就是扑鼻的糯米香。
“有没找个熟悉的医生做手术?军区也有几个心脏专家,我认识的。”季萌茵问。
陶江海亲自砌了杯茶端给季萌茵,“有,还是华烨帮忙的,是欧阳医生。”他转头看华烨,华烨在看陶涛,“华烨,等手术结束,咱们约欧阳医生一块吃个饭。”
“好呀!”华烨点头,脸上闪过一丝局促。
“茶不错呀!”季萌茵看着雪白的瓷杯中上下浮动的绿色的小芽尖,赞了一句。
陶江海呵呵地笑,“我生意上的朋友送我的,说是西湖边清明前的雨前茶,极嫩,原来专门用来进贡给皇宫的,这芽尖都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女用嘴咬下来的。”
噗地一下,季萌茵喷出一口茶,忍俊不禁。
“怎么了,烫着了?”陶江海紧张地问。
陶妈妈白了他一眼,“你生意上的什么朋友,胡说八道。”
陶江海挠挠头,笑得有些羞窘。
“饭菜都好了,我们吃饭吧!”陶妈妈站起身,领着季萌茵往餐厅走去。
“我把行李箱送上去,马上下来。”陶涛说道。
“干吗带行李?”陶江海不解。
“小涛过来陪陪妈妈。”华烨答道。
“放回车里去,家里有我有阿姨,要什么陪不陪的。真的挂念,这才几步路呀,晚上跑过来看看就行了。”
“老陶,这是孩子的孝心。又没几天,有事时多个人搭搭手也好,何况小涛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季萌茵笑了笑,看看华烨,“这房子这么大,华烨也可以暂时住过来。”
“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可以。”陶涛抢先答话,拎着行李咚咚地上了楼。
华烨迟疑了下,跟上去。
陶江海很爱女儿,别墅里最大景观最好的房间给了陶涛。就是在这个房间里,他和陶涛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春暖花开之时,海边上散步的人烟多了起来,不知怎么的,偏偏那一阵雨水密集,动不动就暴雨如柱。陶江海夫妇去老家探亲,阿姨也请假了,外面雷声隆隆。他和陶涛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睡觉前都会打通电话道晚安。电话刚一接通,只听到咣当一声雷响,陶涛怯怯地说了声害怕,他心一紧,脱口说道,我过去陪你。陶涛没有吱声,他电话没挂,拿起外衣就出了门。陶涛的睡衣很保守很可爱,印着小熊的长衫长裤,宽宽松松的,显得人格外娇小柔弱。她领着他去客房,晚安没说出口,又是一通惊雷响过,停电了。黑暗里,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到外面雨哗啦啦地直泻而下,还有陶涛紧张得上下牙打战的声音,他口干舌燥,心跳如奔马,下一秒,他伸出手臂,一把抱住陶涛,准确无误地上楼,直奔陶涛的房间。陶涛头埋在他的脖颈中,他感觉到她的小脸很烫很烫,心跳和他是同一个频率,身子又柔又软,他迫不及待地低下头,吻上了她的唇。
房间里的摆设和从前是一模一样,床前吊着的几只小布偶仍笑得憨憨的,墙上挂着的布谷鸟挂钟颜色依然明艳。
“一会再整理,我们下去吧!”陶涛放下行李箱,用手指作梳,理了理头发,顺手把包包扔在床上。
“小涛,我也一同住过来,好吗?”他心里慌慌的,象失去了支点一般。
“那还叫分居吗?”陶涛面无表情地眨了下眼。
“我可以住客房,”
“住进来就不是吃一顿饭的时间了。”陶涛低下眼帘,“你放心,我不会孩子气的拒绝见你,也不会不和你联系,你过来吃饭,我也会欢迎,但我想一个人好好地静静。下去吧!”
他默默地看着她,嘴角苦涩地倾了倾,“好,尊重你!”
他转身先出了门,陶涛呆了两秒,也准备下去时,听到手机有短信进来的消息,拿出来一看。
一个眉眼耷拉着的苦脸,“很难受,我想喝水。”是左修然发过来的。
想必是宿醉刚醒,有力气发短信,没力气下床倒水,陶涛翻了个白眼,合上手机。
“咚”地一声,又是一条。
“头昏眼花,肚子也饿,唉……形只影单!”语气很可怜。
她乐了,回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他回短信的速度超快,“这不是被你老公所害?你得负全责。”
第六十一章,形像
陶涛下楼有些晚了,一桌子的人坐好,单等她一个。
“磨磨蹭蹭的,也不懂个礼貌,没看到家里有客人吗?”陶妈妈半嗔地瞪了瞪陶涛,转过脸冲季萌茵抱歉地笑笑,“没办法,都是她爸爸给惯的。”
季萌茵抬起眼,笑了笑,“小涛挺懂事的。”
陶江海高起嗓门,张罗着开饭,华烨一会要开车,他又在陶涛的管教中,也就没拿酒,让陈姨拿来几瓶浓缩的果醋,兑点水,当酒敬了敬。果醋又甜又酸,喝着怪怪的,一杯喝完,就撤下去了。
“华烨,多吃点,这可都是你妈妈的拿手好菜。”陶江海见华烨吃饭象在数米粒,象有什么心思,忙用公筷给他布菜。
“谢谢爸。”华烨点点头,瞟瞟身边的陶涛,她啮啮嘴,陶涛喝粥,嘴巴还好,但是吃饭、吃菜就有点难度。饭有些硬,菜里有盐有辣,碰到烫破的皮肉,都疼得直抽气,她喝了几口汤,夹了一筷酥皮豆腐卷,非常斯文地嚼着。
今天的菜很丰盛,有些虽然食材不很名贵,可是非常的费功夫,平时陶家很少做。
“阿姨,这个厨房里还有吗?”陶涛痛苦地咽下一口豆腐卷,指了指豆腐卷和紫菜、生熏大黄鱼,问保姆。
“好吃吗?放心吃吧,太太做得很多。”保姆笑眯眯地回道。
陶涛扯着嘴角轻笑一下,放下筷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捧着慢慢吹热气,等温了,才凑到嘴边慢慢地喝着。
“我最近听到一个很牛的笑话,”陶江海嫌吃饭的气氛太闷,再加上亲家母不请自到,让他很感动,他本来就是个容易兴奋的人,筷子舞得跟雨点似的,“有一个暴发户去宝马四S店,对老板说,我要一款最贵的,老板点点头,领着他过去试驾,他非常满意,当场就付款拿车。车开到门口时,老板忍不住了,还是跑过去,问道,先生,我记得你上周好象刚买了一辆这一款的车。他说没错,可是里面的烟灰缸满了。哈哈!”
他笑得前俯后仰,其他人面面相觑,特别是季萌茵母子都象有点吓得不轻的样子。
“不好笑吗?听着都牛呀!”他四下看看。
陶涛叹了口气,这就叫自爆其短,就是有一天他的家居广场有整个青台这么大,分店开到国外去,他这性子怕是也改不了。“好笑呀,爸,不过,这个更好吃。”她夹起一筷糖醋排骨塞进陶江海的嘴里,这下餐厅里终于安静了。
吃完饭,季萌茵又坐了一会,问了陶妈妈动手术的时间和最近吃的药,又聊了几句家常,然后起身告辞。
陶涛把大衣拿给华烨,“开车小心。”她象从前一样叮嘱,却把脸转向另一边。
“我明天再过来。”华烨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疲倦感。陶涛平时表现得太乖巧了,偶尔的小争执,他只要板起脸,最后都是她主动求和。虽然前些日子,她也会气愤得跑回娘家住,也曾在张弘过生日那天一夜未归,但她还是回家了。这次,她是郑重地向他要求分居。
当着季萌茵和爸妈的面,陶涛没说好,也不讲不好,笑了笑,礼貌地替季萌茵拉开后座的车门,站在路边,看着车走远,才回屋。
季萌茵习惯午睡,上了车,便闭着眼休息。
华烨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后座的季萌茵,戴上耳机接听,“张弘,什么事?”
“我们都在彩虹酒吧呢,你过来吧!”
“我没空。”
“哦,那算了。老大,还是你面子大,一出山,果真不同凡响。我早晨到军区有事,在研究所前看到白大校,那个憔悴痛苦呀,我一问,原来是失恋。哈哈,我当时就乐不可支,多大年纪,居然还玩失恋,其实沐歌根本和他没开始。”
“没别的事,我挂了,我在开车。”
“行,晚些再联系。忙完事务所的事,又专心陪了几天你老婆,也该拨点时间给哥们了,话说上次那个生日聚会真不算太开心。”
“挂了。”
华烨摘下耳机,从后视镜里发觉季萌茵睁开眼,直直地盯着他的后脑勺。
“华烨,你和她还有联系?”季萌茵问道。
华烨一愣,“没有。”
“不要把自己想得过于强大。她能在人地生疏的法国呆两年,回到国内,就活不下去吗?如果小涛知道你这么关心她,会难过的。”
华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我一直以为你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孩子。”季萌茵叹息。
“妈妈,我有分寸的。”
“最好是真的有。感情的事,越爱越计较,不爱才能做到淡定、潇洒。小涛不是个孩子。”季萌茵又闭上了眼。
华烨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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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妈妈也午睡去了,陶江海坐在阳台上修整他养的几盘花,电话一个接一个,有他生意上的朋友打进来的,也有他拨过去的,谈的内容都是他的家居广场。这个项目已经开始正式启动,现在是调研阶段。
陶涛的卧室内也有一张躺椅,放在窗边,躺在上面,可以晒到太阳,看见一碧如洗的蓝天,闭上眼静听,海浪从远处卷来,唰地一下接着一下猛烈地撞击着海岸,然后是温柔地缓缓回归大海。在夏天的晚上,有一点吵,半夜了,还会有游人在下面嬉戏。
她关上房门,拿了一条毯子盖住膝盖,在躺椅上缓缓坐下。做了一早晨的家务,身体很累,精神却非常清醒,可能因为是正式分居的第一天吧!
分居,是个陌生的名词,她曾以为这个词和自己没什么关系。杜晶还在青台时,她还没遇到华烨时,两个人窝在客厅看韩剧《玫瑰人生》,实力派明星崔真实演了一个黄脸婆,在家带孩子做家务,不想老公却在公司里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结局女主死了,虽然凄婉,但还算HE,老公心里面怀着对她的爱,带着孩子,坚强地走向明天。可是整个过程,真的很虐心。特别是女主为了挽留老公的心,做了许多低三下四的事,看得她和杜晶是拍案而起,直骂这个女人太贱,太无能,离开那个男人难道就活不下去吗?这样死皮赖脸地象是在乞讨一般要回来的爱,有意义吗?
站在围城外,什么豪言壮语都说得出来。
真的走进围城这一天,很多事情已不是有意义无意义能评判的。
她现在的处境没有《玫瑰人生》中女主那样惨,她有工作,有父母强大的经济后盾,她没有孩子,她还没满二十五岁,可是她却做不到果断地挥剑斩情丝。
缘由只有一个,很可笑——那,就是爱。
可是她爱着的华烨,就坐在她旁边,一顿饭,看着她没有动筷都不曾体贴地问一句“嘴巴很疼吗”这样的话。
爱情里,不一定要玫瑰轰炸,不一定要糖果巧克力,不一定要靓衫首饰,只要有一句话说到她心里,她就会知足了。
陪许沐歌逛街买情侣杯为她剥虾,为她的首演送花,华烨并不是不会体贴的人。忽视她,无非她不是许沐歌而已。
不知觉,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觉都四点了,手脚都睡麻了,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好一会,才自如地站起来,咽咽口水,还是疼,医生关照今天要去换下药。她穿上大衣下楼,发觉爸妈都不在,保姆说陶江海陪陶妈妈去外面散会步,等天黑雪受冻,温度太低就不能出去的,本来让她陪,上楼看她睡着,就没惊动。
“阿姨,帮我找两个保鲜盒,装点菜,哦,还有饭。”陶涛说。
“你在桌上问的时候,我就装好了。要给华律师送过去?”保姆进厨房,拿出来一个纸袋。
陶涛笑了笑,接过,“我出去一下,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打车先去了昨晚就诊的小诊所,又喷了下药,医生说没有发炎,情况不错,再忍受两天,就好了。
出了诊所,她给左修然打电话,如果他不在公寓,她就直接回家了。
接电话的声音有气无力,“你还记得有我这号人?”
“在家吗?”
“我都饿得爬不到大门,能去哪?”口气怨声载道。
陶涛笑,“把地址给我,我现在就过去。”
“真的?”音量一下窜高八度。
“煮的。”
到底是精英,反应速度很好,下一刻,地址就发到手机上,细致到坐公交在哪站下,坐出租停哪个点比较近,最后提醒下车时不要忘了随身物品。
几乎是一按响门铃,门就开了。
“快,快,进来!”她还没看清,一双长臂从里面伸进来,拽住她。“啪”地一下,大门又关了。
“干吗?”她本来想把纸袋送到,人就不进去了,抬起头一看,吓了一跳,“天,左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左修然穿了件宽松的毛衣,头发蓬乱着,左眼睛象大熊猫似的,一片乌青,额头是又红又肿,看上去象劫后余生。
“这模样看着不熟悉?”他瞪了瞪她,看到她手里的纸袋,一把抢过,拿起保鲜盒,忙转身扔进微波炉里。
“是有点。”他第一天来青台,她去机场接他,出了个小车祸,他当时也被撞得一幅惨样,但这次好象比较严重。
“龙啸和你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开车的技术惊人。打死我以后也不坐你俩的车了。”左修然翻了个白眼,听着微波炉“叮”的一声到点,转过身取出,拿了双筷子,就大口吞咽起来,好象真是饿得不轻。
“你说我一大帅哥,被毁成这样,要是下楼,形像就完了。”忙里抽空抬起头咕哝一句。
陶涛抿嘴直笑,这才有空打量他的公寓。不大,布置得很欧派,厨房是开放式的,收拾得倒很干净。
“你的异性朋友那么多,打个电话让她们过来呀!”
“我要在她们心中永葆我完美的风姿。”
“呃?那你就不怕我对你失望?”她打趣道,给他倒了杯水。
“我啥形像你没看过,再说你是有夫之妇,我保不保没意义!”
陶涛撇嘴,“你慢慢吃吧,我先回去了。”
“别忙,”他突地搁下筷子,一把拉住她,“我这眼睛明天还消不了肿,还是不能出门,我明天吃什么?”
“叫外卖呀!打号码百事通,中餐西餐都有的。”
“我在德国吃了十几年的快餐,早腻了。我要吃这样的。”捧着大号保鲜盒放在她面前。
饭量真是大,阿姨装的份量可不少,他倒是捧场,几下都干完了。
“我明天没空过来。”她断然拒绝,没有商量的余地。
“那你现在给我做。”
“你家里有做饭的工具和食材?”她看过厨房了,一个冰箱,一个微温炉,一个咖啡壶,其他一应俱无,酒柜里的酒倒是琳琅满目。
“可以去超市买呀!等下,我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他好象怕她逃掉,拉着她去衣架拿大衣、围巾,还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墨镜戴上,“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陶涛抽回手,“帅哥,我没力气和你玩过家家,你这么帅,没有餐厅会舍得拒绝你的。”
“是不会拒绝,但是会把我当成动物园的猴子围观。可是你陪在我身边就不一样了,人家一定以为你是某某千金小姐,而我是你的保镖。”
“理由真是牵强。”陶涛叹气,自顾去收拾保鲜盒,不理他。
“哦,我们去超市前,先去诊所帮你喷药,两不误,对不对?把嘴巴张张大,我看看有没好点?”他热情地扳过她的肩,眼睛瞪得大大的。
陶涛看着他,俊眸里微荡着关心,有那么一秒的心酸和心折。为什么说这句话的不是华烨呢?为什么左修然能把这些小事记得这样清楚?
昨晚在烤肉店,想着晚上和华烨的谈话,她心不在焉,恍惚中喝下一口沸腾的黄酒,当时,她疼得眼泪立即就下来了。众人还在惊呼,左修然已冲到后面的厨房拿了几块冰块塞地她嘴里,拉着她就出了餐厅,恰巧对面就有家小诊所。
医生给她上药时,取笑他这个男友不尽职,连女朋友都照顾不好。他笑着,连连说是。
药喷进口里,先是凉凉的,然后是又麻又涩,她痛得身子都在发抖,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安抚地在后面轻拍她的背,嘴里却一个劲地骂她“笨”,口气却是温柔的。
“怕什么,我又不是要吻你,来,张大,啊,啊……”
她轻轻拂开他的手,眨了下眼睛,压下弥漫的苦涩,“我已经去过诊所了,所以不要再浪费时间,我们去超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