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第二天,早餐饭桌,谢家四口,是多年未见的场面。谢美琪说学校假期已到,需要立即返回。
文立欣甚是惋惜,说:“美琪,希望你赶快毕业,回来希园,我也好有个伴。”
谢望说:“吃完饭就去吧,别耽误学校功课。”
谢安胜昨晚喝太多,头依然昏痛,皱着眉头,低头一口一口喝粥。文立欣看他不舒服,抱着他的胳膊,甜甜的笑着说:“不如今天哪儿也不去,在家好好休息,我弹琴给你听?”
谢安胜抬手揉太阳穴,说:“永胜这几天拉下好多事儿,要回去处理。”
谢望说:“永胜先放两天,你是新婚,没人为难你。”
谢安胜说:“总参的单子再不处理,我怕要生出变故。”
谢望面色不虞,不再说话,起身离席。
谢美琪临走时,傅少杰来送她,递给她一只锦盒,说:“四叔说,你下个月满19岁,今年可能没法陪你过生日,这个礼物希望你喜欢。”
谢美琪打开来看,是一块雅克德罗的“爱之蝴蝶”腕表,小小蝴蝶蓝色羽翼雕刻精细,脉络可现。蝴蝶双足缠着灰色丝线,牵引至后面黑白裸身小人手中。小人坐在车上,一手执鞭,驾驭这一只伟大的昆虫。谢美琪失笑,他想谢安胜一定没有听过一首歌,歌词里说,就像蝴蝶飞不过沧海,没有谁忍心责怪。
傅少杰与谢美琪在飞机旋梯下拥抱,他说:“美琪,以后我们应该会经常见面的。”
谢美琪这次回去以后,整个人一心扑在学习上,很少再去party,更不在自家开party。最高兴的要数陈阿姨,她觉得美琪终于长大,很是欣慰。
傅少杰果然很快来看谢美琪,发现她瘦了也黑了,应该是一直出去拍片的原因。
傅少杰说:“美琪,你要做大导演了,看我能不能做男主角?”
谢美琪绕着他看一圈说:“声音和外貌应该都没有问题,来演一段看看。”
傅少杰饶有兴味的说:“演什么?”
“跟我表白。”
傅少杰当即调整面部表情,认真看着谢美琪说:“美琪,从那年在你生日宴会上,一见惊艳,这些年一直对你魂牵梦绕。眼前总是不时浮现你曼妙的身影,每每让我为之倾心。每一次见到你,我的心都会扑通扑通的跳,恨不能将你紧紧拥在怀里。美琪,时至今日,我才有勇气说出这一番话,希望你能接受我,你知道,我是值得的。”
他说完,谢美琪面无表情看他半天,说:“对,就是这个问题。因为你这个人太会演戏,所以肯定入不了戏,实在是当不了演员。”
傅少杰丧气,说:“美琪,从你离家出走我送你回去开始,就发现你这个女孩子殊无可爱之处,你说你这样,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谢美琪不理他,说:“你怎么有空来看我?”
傅少杰说:“四叔说,你现在一心学习,他很高兴,不过也要注意身体。这间是老屋子,之前虽然翻修过一次,也难保会有疏漏之处,怕你注意不到,家里人也偷懒,让我来看看。”
“傅少杰,你有没有觉得我跟他的关系怪怪的?”
“这几年永胜不宁,老爷子也快要退休,四叔想平稳接手永胜,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没那么多时间来看你。”
“你这么一解释,就更像了。”
“像什么?”
“像对小老婆。”
傅少杰变脸,说:“美琪,你胡说什么?他是你叔叔!”
谢美琪冷笑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帮他看着我?离家出走之后?还是碰到荣天娇之后?傅少杰,你看看你做的事儿:在他的婚礼上,他看到我伤心,你就奉命来安慰我;我回美国,他因为新婚,你就奉命帮他送礼物给我;现在又奉命来看我,看我是不是还在伤心?”
“美琪,你想要我怎么样?真的来追你?你眼里除了他还有谁?”傅少杰被激怒,忍不住讥讽。
“你刚才还说他是我叔叔。”谢美琪语气平静,“傅少杰,你走吧,我们不再是朋友。”
傅少杰怒不可当,他本来也是少爷,虽然在家里受尽打压,在外面却是长袖善舞,受人追捧的。何曾这样的窝囊过,一气之下,当晚就回国。
谢美琪自把傅少杰气走之后,就很少再听到谢安胜的消息。他一定知道她说的那些话了,所以生气,不理她,一贯的作风。
谢美琪安心学习,研习经典电影,大量资料,写剧本,更多的时间是用来拍习作。几个同学一组,从选定题材,到撰写剧本,分好各人任务,开始拍摄,完了在机房通宵剪辑,做的浑然忘我。
圣诞假期她去看查尔斯,一到洛杉矶,就高兴起来。她极少旅行,无论是北京波士顿还是纽约,给人的总体感觉总是灰暗的。而洛杉矶,整个像是给大功率的电灯泡照着,明亮的不像话。
谢美琪说:“查尔斯,我果然后悔了,这里真好。”
“美琪,你最好不要相信自己的话,说不定住两天就开始想念纽约的暴风雪。”
谢家在洛杉矶自然也有房产,正是在比佛利山上,在她来之前已经收拾妥当。查尔斯家也在这里,他父母从波士顿来加州过圣诞,他们和谢美琪认识,邀请她去他们的家庭聚会。
查尔斯开着红色保时捷来接她,她嫌查尔斯开太慢,查尔斯知道她爱开车,自然让给她开。
这一地区人丁稀少,道路宽广,正让她好发挥。他们从家里出来没一会儿,发现一辆黑色凯迪拉克跟在后面,美琪加速,很快甩开那车。
谢美琪说:“查尔斯,最近有女孩子追你?”
查尔斯说:“我看到开车的是个男人。”
“啊,查尔斯,原来你喜欢男人?”
法斯宾德家是个大家族,查尔斯父母俱在,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们都已经结婚,分别有了小朋友,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波士顿时谢美琪已经见过他们,只是到他们家作客还是头一次。她带了一瓶香槟过来,法氏举家对她表示欢迎。她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家族聚会,虽然无比羡慕,却还是不太习惯。饭后没坐一会儿就借口回去,谢家自有司机来接她。
到了门口,看到傍晚那辆黑色凯迪拉克停在对街,一个男人站在车前。她从车里下来,那男人走了过来。男人穿白衬衣,牛仔裤,身形高大,五官端正。谢美琪只觉得这人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直到对方喊:“谢美琪?”
她才灵光一闪,大叫:“贺聿文?”
万万料不到贺聿文居然长成了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没法和当初那个没长开的男孩子联系到一起。他们之间虽有间隙,但毕竟当时年少,现在在异国他乡偶遇,只觉说不出的亲切感。
谢美琪将贺聿文请到屋里,说:“白天是你跟着我?”
贺聿文似有不好意思,说:“我到这一区来看朋友,看到那辆红色跑车就想起你,不自觉的跟上去,越看越像你,不敢确定,又被你甩脱,所以回来这里等。”
谢美琪听他提起红色跑车,想起当年的恶作剧,也不好意思起来,说:“小时候不懂事,你不会还介意吧?”
贺聿文赶紧解释:“当然不介意!”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谢美琪当初觉得他这个样子甚是痴傻,现在却觉得不失可爱,她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伯克利读物理,假期会在这边一个机构实习。”
伯克利?物理?谢美琪笑起来,说:“所以那个未毕业就拿到伯克利大学offer的物理天才是你?”
贺聿文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谢美琪就将傅少杰的话跟他讲了,说:“我当时听到还难过一阵子,原来是傅少杰瞎编。”
贺聿文黯然,说:“少杰一向是比较爱说笑的。”停了一会儿才问:“我听说你在跟少杰谈恋爱?”
“哈,聿文,我们的圈子真小是不是?来来回回也只有这几个人。不,我没有在和傅少杰谈恋爱,那是一场误会。”
贺聿文听她叫他名字,很是高兴,说:“美琪,我不觉得你是圈子里的人,你跟他们都不一样。”
“你也不一样,物理天才!”
贺聿文很惭愧,在认识谢美琪之前,他除了在物理上有些才华以外,跟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没有分别,自以为是的讲圈子里的大小琐事,因为不懂人事,还显得很笨。可是自那一天以后,他的人生就不同了。他从未见过一个女孩子如谢美琪那样充满热情与活力,而且完全不染世事。
他们因是旧友重逢,都很高兴。这个房子的一面正对着海,虽是冬天,洛杉矶毕竟也冷的有限。谢美琪和贺聿文坐在廊下,身上盖了毯子,看着远处海水起伏,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贺聿文说她去美国之后,他还去希园找过她。谢美琪听了,不知为什么,觉得很是感动。
最好的时光
谢美琪整个圣诞假期都待在洛杉矶,查尔斯看她与贺聿文来往频繁,很是委屈。说:“美琪,你是不是对外国人有偏见?”
谢美琪说:“查尔斯,你太小气了。”
“可是明明那个贺在追你,你都没有像拒绝我一样拒绝他。”
“查尔斯,请问玛丽约翰逊是谁?”
查尔斯被戳中死穴,再不说话。
贺家亦有房产在洛杉矶,贺聿文开车带谢美琪过去。他在车上说:“其实我后来练习开车好一阵子,不过始终开不到像你那么好。”
谢美琪正专心看外面风景,深蓝色的大海泛着粼粼波光,高大棕榈树洋溢着热带风情。她说:“车开的太快,错过多少美丽风景。”
贺宅是一个带室外游泳池的两层楼别墅,虽是冬天,院中一样花木茂盛,充满生机。
贺聿文带谢美琪到二楼一间游戏室,一进去,美琪惊住。只见里面摆了几台老式街机,一张桌面足球台,一张台球桌,两台带着游戏机的大屏幕电视,一个围棋台,一面墙上钉着飞镖盘。
“聿文,这些你都玩?”
“是啊,偶尔玩玩。”
他把街机打开,问她:“玩过吧?”
事实上她没有,她小时候在北京街头见过,可是从来也没机会去玩。
贺聿文调出赛车游戏,说:“没关系,很简单,这个你肯定擅长。”
谢美琪很是新奇,一玩就爱上了,兴奋异常,几乎要拍烂游戏机。
贺聿文又教她玩飞镖,跟她说如何瞄准,如何发力,她一学就会,不过始终都射不中红心,很是沮丧。
贺聿文说:“我一个人待久了,才找这些东西来解闷。你用不着。”
谢美琪这才想起她很久没有玩过篮球,她问贺聿文这里可有篮球场,贺聿文摇头。
谢美琪还是去玩赛车,越玩越好,充满成就感。贺聿文出去一阵子,待到回来,发现她居然通关,大赞她厉害。
午饭摆在一楼的露台上,正对着园中郁郁葱葱的花草。是简单的中餐,饭菜都摆上来,最后上来的是汤,用一个小的白瓷碗盛着,被端到谢美琪的面前。贺聿文看着她说:“先尝尝这个。”
谢美琪看他表情神秘,不知道有什么古怪,只是一碗普通的汤,里面放了瘦肉粒,番茄片,**蛋花,香菇末,切碎的芫荽。她拿勺子尝了一口,只用了油盐醋调味,很是新鲜。她说:“不错,很好喝。”
贺聿文笑眯眯的说:“是我做的。”
谢美琪又一次惊住,看着他说:“你会做饭?”
贺聿文说:“刚刚学的,厨师说这个最简单。”
谢美琪知他全为讨好自己,心里很是受用,脸都红了。
他们吃了饭,贺聿文带她去花园散步,指给她看各种植物,茶花,鸢尾,剑麻,紫玉簪等等,如数家珍。
谢美琪问:“这里有翡翠葛吗?”
贺聿文说:“那是什么?我没听说过。”
谢美琪不再提。
贺聿文陪着谢美琪渡过一个很愉快的假期,她回到纽约,看到空空大大的房子,觉得不适应。
这年除夕她没回去,谢家谁也没说一句话。她给贺聿文打电话,他说正在等待一个重要实验结果。她一个人在屋里看电影,陈阿姨和张叔都放假回家过年,只剩一屋子的白皮肤高鼻梁,衬得她更是孤单。
下午谢安胜打来电话,他说:“我在华盛顿开会。”
谢美琪听到他的声音,觉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说不出话来,只能:“恩。”
他说:“亮亮,新年快乐。”
她也说:“新年快乐。”几乎哽咽。
挂了电话,心里纠结,他说他在华盛顿,从纽约开去华盛顿,只要三个钟头。念头一起,再难收回,她已经九个月没有见他,本来已经刻意不再去想,可是这会儿心里思念像疯草蔓长。她换了衣服,开那辆蓝色阿斯顿马丁出门,大门刚打开,看到一辆越野车正停在门口,贺聿文穿着飞行夹克从车上下来,一脸的风尘仆仆。谢美琪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被解救。
“你怎么来的?”谢美琪上午给他打的电话,从洛杉矶飞过来至少六个钟头,无论如何,他不可能现在到达。
“我自己驾驶飞机过来的。”
谢美琪愕然,说:“你家飞机师呢?”
“他们不敢飞的太快。事实上,我知道那架飞机最快可以到什么速度。”
他为了来见她,如此迫不及待。谢美琪上去拥抱他。暖暖身体在他怀里,他觉得这一趟是值得的。
他们吃了晚饭,在屋里看一出喜剧电影,谢美琪坐在沙发上,抱着贺聿文的胳膊笑的喘不过气来。贺聿文看她小脸白里泛着红光,眼睛眯眯笑起,鼻子轻轻皱着,实在可爱之极。她觉察到他的目光,抬头看他,他慢慢靠近,吻上她的嘴唇,只是贴着,不敢动。谢美琪双唇轻轻啄了一下,他才缓过神来,加深这一吻。唇分之时,他紧紧拥住她,说:“美琪,做我女朋友好不好?”
谢美琪说:“好!”
正在这时,一个佣人走进屋里说:“谢先生来了。”话刚说完,谢安胜就出现在门口。他穿一件黑色羊绒大衣,站在门里,将大衣脱下递给佣人,里面是黑色西服套装,红白细条纹衬衣搭一条红色领带,配金色雕花袖扣。
他走进来,贺聿文脸还红着,站起来叫:“四叔。”
谢安胜说:“聿文来了。”说着看向谢美琪。
谢美琪光着脚,穿一件白色线衫,米色绒裤。她刚才已经听到院子里汽车响,知道是他,还是要等到跟贺聿文说完那句话。她看着谢安胜叫:“小叔叔。”
谢安胜点头,对身边佣人说:“不用备饭,我吃过了。”
贺聿文在他面前,只觉无比紧张,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谢美琪抱着贺聿文的胳膊说:“我跟聿文在看电影。”
谢安胜稍稍站了一下,说:“你们继续看吧。我有点累,先上楼了。”走了两步又说:“把鞋子穿上,小心着凉。”
待他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贺聿文才松了口气。谢美琪放开他的胳膊,坐回沙发,不再说话。贺聿文只以为她也向他一样害怕谢安胜。
谢美琪与贺聿文看完电影,送他回特意为他准备的房间休息,要出来时贺聿文抱住她不松手。他浓烈的鼻息搔着她颈后一小快皮肤,隐隐发烫。
贺聿文低低的说:“美琪,我喜欢你。”
谢美琪去吻他,他们唇齿相依,深深纠缠。贺聿文的手从谢美琪的衣服下面伸进去,手指触着她的脊背,她忽然一个激灵,推开贺聿文。贺聿文脸红,知道自己太过着急。谢美琪似乎并无责怪的意思,只是说:“聿文,小叔叔在这里。”
谢美琪从贺聿文屋里出来,身体有些发冷。她转过走廊,看到拐角处的书房门半掩着。她犹豫片刻,推门进去。谢安胜闭着眼睛躺在办公椅上,谢美琪走过去,靠在桌子边,贪婪的看着他。他五官清晰,毫无拖泥带水之感,嘴角放松,嘴唇比醒着时反倒宽厚很多,显得异常温柔。谢美琪看得痴了,伸手想去抚他的脸,他却睁开眼睛,她只得将手放下。他说:“去睡吧,我还有文件要看。”
谢美琪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委屈,说:“是还在气我跟傅少杰说的那些话吗?”
谢安胜说:“没有。是我的错,我以为你喜欢少杰。原来你一直喜欢聿文。”
她知道他说谎。他明明知道她只喜欢他。
第二天谢美琪醒来时,谢安胜早就离开。
贺聿文倒是多待了两天,直到实验室连连电话催才舍得回去。他吻谢美琪,说:“我到了给你打电话,周末再来看你。”
自此贺聿文一有空便来纽约陪她,他们关系进展顺利,消息已经传回北京。傅少杰给谢美琪发来短信:“美琪,对不起。希望你幸福。”
暑假的时候,谢美琪去应聘一份助理导演的工作,黑人女制片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抱着一大叠文件进来说:“门口那辆兰博基尼是你的?”
谢美琪答是。
制片人放下文件看也不看她说:“那你应该把工作机会留给更需要它的人。”
谢美琪无言以对,转身要走。制片人速度比她快,将一叠文件放她手里说:“你负责场地联络,这里是需要用到的场地名称和地址,还有联络人电话。”
说着又拿起另一叠给她:“这里是剧本和拍摄日程。现在跟我去见导演,具体事情跟他随时沟通。”
她就这样得到第一份工作,贺聿文很是支持。查尔斯打来电话说:“美琪,你一定要坚持够10个小时,要不就太丢脸了。”她对查尔斯爆粗口。
陈茵到底是老师,说:“美琪,我可以跟你分享第一次工作经验。”
谢安胜却只说:“亮亮,注意身体。”
拍的是一部爱情轻喜剧,制片人经验丰富,场地早就联络好,签好合同,只需要在拍摄前再重新确认。因为没有过于个性的导演和演员,所以一切拍摄都按计划进行。谢美琪做够一个月就卸任,虽然皮肤晒黑,说话声音变大,却没有遇到实质性麻烦,好好领了几百美金的薪水。
拿到薪水不知道该做什么,刚好街头有一家蒂芙尼,进去发现所得薪水只够买一对普通的银质方形袖扣,让店员包好,将刚拿到手的一叠钞票递出去,拎着天青色盒子高兴出门。
贺聿文开车来接她说要庆祝一下,看到她手里的盒子笑问:“用薪水买的?”
谢美琪说:“是,给小叔叔的。”
贺聿文知道他们叔侄关系亲厚,可是听了仍觉失落。
礼物要到冬天才送出去,谢安胜11月过生日,刚好那几天人在纽约,拿到礼物不自觉的笑开,说:“亮亮真的是大人了。”
他这几年少说这样的话,话一出口冲掉谢美琪心中大半喜悦。她想起15岁生日那年收到爷爷的生日礼物,顺口跟他说要将游艇送他,一起出海。
她说:“不如我们一起出海?”
他笑说:“这个季节出海,亮亮,我可没你胆子大。”
她15岁时候只觉得与他出海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她与他有大把时间,想做什么都来得及,却没想到原来许多事情,在憧憬的时候已经渡过它最好的时光。
她 她 她
谢安胜到底戴了那对袖扣与谢美琪一起去吃饭,一顿饭不少人来跟谢美琪打招呼,多半是前几年在各种party上认识的,有些人根本叫不上名字。谢安胜看她说着熟练的英文与这些人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随口应承下明晚后晚下周直到明年的邀约,他想也许她不仅仅会去与别人结婚生子,而且时间也将被工作朋友填满,不会再有一丝空隙留给他。
这原本是他所期望的,可是此刻意识到可能成真,却觉得心里难受,像有一把钩子插入他的心脏,要钩走那些属于他们的丝丝缕缕,在心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小小洞口,他觉得喘不过气来,放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颤抖。他为自己的过激反应觉得无比恼火,谢美琪看他脸色苍白,握住他的手问:“怎么了?”
他看着叠在一起的两只手,真的很相像,柔软的掌心,修长的手指,是什么时候这两只手曾经脱离主人意志,有过一番缠绵交&媾,让他每每梦到,以至惊惧醒来。
他恢复意志,将手抽出谢美琪的掌心,说:“我累了,回去吧。”
回到家里,只见院内屋内灯光大亮,文立欣正指挥着佣人往屋里搬成套的lv旅行箱。谢安胜从车上下来,皱眉说:“立欣,你什么时候来的?”
文立欣穿着粉色套装,踩10厘米高跟鞋,看到谢安胜,高兴的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说:“安胜,我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听说你在这里,特意赶来。”
谢安胜看一个佣人正搬一个28寸的大箱子进屋,说:“这都是你的东西?”
文立欣说:“是啊。”
谢安胜大声说:“都别往里搬了,放回车上去。”
文立欣立马变脸,说:“干什么?我要住这里的。”
谢安胜说:“你不是一向在希尔顿有套房?”
文立欣跟佣人说:“继续搬。”又软下声音来对谢安胜说:“既然有家在这里,干嘛还要住酒店。”
佣人一时无措,谢美琪早去屋里换了身衣服出来,听文立欣说:“美琪的家难道不是我们的家?”
谢安胜厉声说:“这房子是在亮亮名下的!你过来招呼都不打一声,还搞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干什么?”
文立欣冷声道:“都这么大人了,还整天亮亮亮亮的叫,你也不嫌肉麻。”
谢美琪再听不下去,从车库里开出那辆兰博基尼扬长而去。回来时屋里已经安静下来,陈阿姨说:“安胜带她去酒店了,说起来她也是文家的人,怎么一点礼貌也不讲。不过你也不对,就那么不声不响的跑掉。”谢美琪却宁愿这个世界从来没有过文立欣这个人。
谢美琪大学毕业,在纽约一家电影公司找到工作,给一个大导演当副导演。谢安胜送她一辆黑色兰博基尼做毕业礼物,可她平时只开一辆雪佛兰去上班。大导演要求高,对身边人非常严厉,谢美琪做的辛苦,但并不抱怨,反倒乐在其中。大导演每每有超出常人的想象力,让她觉得很过瘾。
贺聿文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可用于来往在东西海岸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说:“美琪,你可以在好莱坞找一份工作。”
谢美琪知他难为,但是她已经习惯纽约,查尔斯说的对,她在洛杉矶待一周以上,便开始想念纽约。
有一天她随剧组到旧金山拍外景,待到太阳下山,剧组准备收工,她正在跟导演核对隔天拍摄计划,听见头顶嗡嗡的声响,只觉吵闹异常。还是导演拍她肩膀说:“美琪,你看!”
谢美琪抬头一看,一架直升机吊着一条浅灰色横幅,上面用玫瑰粉色字迹写着:美琪,你愿意嫁给我吗?不用看也知道,开飞机的正是贺聿文。整个剧组的人都被吸引过来,谢美琪大窘,飞机缓缓落在街区空地,导演笑着对美琪说:“快去吧,明天放你一天假。”
谢美琪硬着头皮上了飞机,贺聿文很是高兴,给她带上耳机和头盔。谢美琪问:“我们去哪里?”
贺聿文说:“一会儿你就知道。”
飞机停在一栋海边别墅的顶楼,这件别墅才是贺家在美国的主产,占地600多平方,俯瞰金门大桥,室内装修豪华精致。
贺聿文让人在天台布置了桌椅,玫瑰花摆了一圈,请来室内小乐团,演奏莫扎特奏鸣曲,曲调欢快动听,配上刚升上的月色,堪称完美。
精美菜肴上来,用餐前贺聿文来到她身边,打开锦盒,拿出戒指托在手中,说:“美琪,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美琪再次愣住,停了半天,贺聿文异常紧张,手已经在发抖。谢美琪这才回过神来,接下那枚戒指,只见一个光滑白金圈上,四片碎钻镶就的花瓣托起一枚整钻,璀璨精致。她将戒指放进锦盒说:“我会考虑。”
他们别别扭扭用完一餐,谢美琪说明天拍早戏,需要回到剧组。贺聿文开车送她回去,走时吻了她的额头,什么也没说。
谢美琪还要在旧金山待五天,第二天剧组里的人见到她都很惊奇,纷纷打听昨天求婚结果,她都一一搪塞。到快要收工时,贺聿文又驾车来等,众人都以为求婚早成,只是东方人含蓄,才会不好意思。
谢美琪做完工作上了贺聿文的车,开始讲今天的工作,待她讲到快没话讲,贺聿文说:“休息一会儿,我一个老师请吃饭,是在家里,据说师娘手艺很不错,你今天有口福。”谢美琪见他不再提求婚的事,松了一口气,放心休息,尽真的在车上睡着。
到了地方贺聿文叫醒她,是一间普通的郊区民宅,前院草地修剪整齐,围绕篱笆种了一丛粉红月季,正在开花。贺聿文带谢美琪上去,还没到门口,门已经打开,一个华人男人从门内走出,大约50岁上下,圆脸带金丝眼镜,一脸和善。见到他们说:“文森特,快进来,这是美琪吧,真漂亮。”
贺聿文递上一瓶香槟说:“美琪,这是张老师,我刚去伯克利多亏他照顾。”
谢美琪恭恭敬敬的说:“张老师,你好。”
他们进屋,里面田园风格装修,小而温馨,一面墙上挂满照片,角落摆了台灯,桌子上放着各式漆器摆件,可见女主人心思细腻。谢美琪很少见到这样的屋子,不禁认真打量,墙上照片吸引她的注意力,多看了两眼,一丝不安划过心头。
他们正要落座,女主人从里面出来,笑说:“晋清,拿上回从国内带来的碧螺春招待客人。”
贺聿文谢美琪听到声音转过头去看女主人,比张晋清年轻几岁的样子,样子清秀,身材保养的不错,穿一身暗红色连衣裙,围着碎花围裙。谢美琪看到她,脸色忽然暗下来,再抬头去那面墙上看照片,果然看到一张她年轻时候的照片,披肩长发,穿大垫肩的西服,与她手里一张照片一模一样。谢美琪眼角瞬间湿润,双手不受控制的颤抖,再不敢去看那女人。她拖着贺聿文的手往外走,说:“聿文,我们走。”太过激动,声音已经抖的不成样子。
贺聿文被他拖到门边,关切的看着她说:“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张晋清疑惑说:“怎么刚来就要走?”
那女主人看到美琪时已经呆住,此刻更是确定,出声轻叫:“亮亮?”
张晋清很是惊讶,说:“你是亮亮?亮亮,你妈妈这些年一直在想你。”
谢美琪眼泪再不受控制,她丢下贺聿文,一个人向车子跑去。贺聿文回头说:“张老师,对不起,回头再说。”说完追上去。
张氏夫妇追出门外,车子已经飞驰而去。
谢美琪将车子开的飞快,贺聿文在旁边说:“美琪,美琪,你小心点。”
谢美琪握方向盘的手越来越无力,她踩住刹车,将车停住,一把抱住贺聿文,泣不成声,说:“原来她活着,她一直活着,可是她从来没找过我。为什么?聿文,为什么?”
贺聿文在她耳边轻轻安慰她说:“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你也听到张老师说了,她一直想你。”
谢美琪只是一味哭诉,贺聿文待她哭的累了,将她带回家里,放水给她洗澡,从身后抱着她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贺聿文被实验室召回,贺家司机送她去片场。她一天心思全不在工作上,错误百出,导演脾气上来,直接对着她骂。她忽然觉得很想希园,很想谢安胜,还有爷爷。
她给谢安胜打电话说:“我见到我妈妈。”
谢安胜甚是平静,问:“说上话了吗?”
谢美琪停了好一会儿,说:“谢安胜,我想你。”
谢安胜说:“让张叔接你回纽约,我明早过去。”
她收拾好东西等张叔,门铃响,她以为是贺聿文,打开门来,看到张氏夫妇,立马就要关门。张晋清把门撑住,说:“亮亮,请听你母亲解释。”
谢美琪松开门,让他们进屋,苏华眼泪止不住,痴痴的看着美琪,伸手要去抚她的脸,被美琪躲开。苏华一脸心痛,说:“我去希园找过你,亮亮,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你的学校也换掉,北京那么多学校,我不知道你读哪一所。亮亮,你始终是谢家人,我抢不过他们。”
谢美琪昨晚已经哭够,这个时候一滴眼泪也流不下来,她说:“那你为什么要走?父亲死了,你就走。”她记得父亲的葬礼没过多久就再也没见到母亲,她一直当她也死了。
苏华说:“亮亮,我并不爱你的父亲。我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与晋清青梅竹马,只因为被谢安平看上,就只能与他结婚。我不是自愿的,亮亮。”
谢美琪有无数话想说,既然你是被逼的为何还要生下我,生下了我为何又不要我,难道你因为不爱父亲,就一样也不爱我,为了与别人在一起,轻易的将我抛弃。可是她忽然不愿意说,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答案,或许有的只是更伤人的答案。她长的没有一处像她的母亲,证明她本来就不是她想要的孩子。
谢美琪记起那面墙上的照片,对了,她还有一子一女,与她长的很像,那才是她的孩子。他们有很多一起的照片,从婴儿直到成年,每一张她都笑着。她手里只有一张他们的全家福,谢美琪路都不会走,被父亲抱着,母亲的脸是忧郁的。母亲不爱她和父亲。
“亮亮,请原谅我,我不是不要你,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我已经长大了,别再叫我亮亮。”谢美琪冷冷的说。
门铃又想,张叔和贺聿文站在门口。张叔说:“美琪,我来接你。”
谢美琪看这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中年男人,觉得比她的母亲更有亲切感。她说:“张叔,我们回家。”
贺聿文说:“美琪”
谢美琪说:“聿文,你有时间来找我。”
谢家
谢安胜到长岛别墅时天已经大亮,陈阿姨看到他如看到救星,说:“快去看看吧,这到底是怎么了,昨晚回来一直不吃不喝不睡到现在。”
谢安胜衣服未及换,到谢美琪屋里,只见她还穿着工作时的白衬衣背带裤,蜷着身体坐在窗前一个圈椅上,眼睛木木的看向窗外,外面天光正起,能见到一片蓝蓝的天空。谢安胜过去在她身边蹲下,喊:“亮亮。”
谢美琪伸出双手抱住谢安胜说:“谢安胜,我后悔了,我不该就那样走掉,我不该对她发脾气,她一定生我的气了,她不会再理我了。我一直脾气很坏,所以她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谢安胜任她抱着,心痛难忍,轻轻的说:“不是的,你一直都是乖孩子。”
谢美琪说:“我不是,我小的时候最不听话,常常惹她不高兴。有一次她教我写字,我将墨水洒的到处都是,就是不愿意好好写,她当时很生气,都要哭了。还有一天天气很冷,她给我穿了一件厚外套,我嫌外套太重,乘她不注意就给脱了,后来生病,害她被父亲骂。我这么不听话,她一定早就不爱我。”
谢安胜说:“美琪,你记错了,没有这样的事儿。跟你没关系,是三哥的错,爷爷的错,还有我的错。”
谢美琪不听,只是絮絮叨叨的说着小时候的事,谢安胜心疼她,不忍打断。他以为她早将小时候事情忘干净,没想到她一直记得,一件一件讲出来,补足细节。她一定在心内回想过数遍,试图为发生的一切找到理由。
谢安胜将她抱在怀里,看她眼圈青黑,眼睑下面泪痕犹在,嘴唇血色全无,他的心像针刺一样疼。他将她抱到床上,让她的头放在自己胸口,侧身拥住她,在她耳边轻说:“亮亮,我都知道了,先睡一会儿好吗,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去找她。”
谢美琪在他的抚慰下慢慢睡着,但不安稳,身体不时挣动,他在身侧握住她的手,下巴抵着她的头顶,让她渐渐安静下来。他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很快醒来,感觉谢美琪睡的沉静,才起身出去。
谢美琪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屋内窗户被封的严实,她觉得身上很不舒服,按铃叫人进来。她被人服侍着吃了东西,洗了澡,穿宽大的白色睡袍去楼下,看到谢安胜穿白色T恤米色长裤坐在沙发上看文件,太阳从长窄的窗户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浅浅的一团,原来已经是傍晚。他看到她下来,放下文件说:“过来坐。”
谢美琪过去坐在他身侧,头自然靠在他肩上,说:“我好了。”
谢安胜知道她要强,拍了拍她的手说:“好。”
谢美琪想了想说:“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安胜想,三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算是个传奇吧,谢震最疼爱的孙子,谢望最寄予厚望的儿子,伴随着70年代后期谢家的重新崛起成长起来的谢家三子。他是热情的,开放的,是80年代社交圈里的话题人物,追逐所爱,不计代价。
他说:“亮亮,你跟三哥很像。”
谢美琪说:“那可真糟糕。”
谢安胜说:“亮亮,谢家人往往身不由己。”
“有多身不由己?也不会比柯达剧院门口的乞丐更惨。”
“不会更惨,却也不见得更好。我从来没告诉过你吧,我出身时,母亲难产而死,为此你爷爷一辈子恨我。”
谢美琪震惊,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看着谢安胜说:“他为什么恨你?那跟你没有关系。”
谢安胜将谢美琪肩膀按回沙发,说:“人往往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或许他也不想,可是他没办法。他们70年代初环境很差,母亲当时已年近40,根本不适宜怀孕,我不过是个意外。父亲爱母亲,不想在那种情况下再要孩子,可是因为他们的长子长女已遭不幸,母亲再舍不下骨肉,强行产下,她自己却大出血而死。”
谢美琪心疼谢安胜,说:“那不是你的错。”
谢安胜说:“我知道。谢家连遭不幸,流言传开,说谢震将军杀戮过重,这是报应。将军前半生戎马生涯,后半生与同僚厮杀,绝不肯相信报应二字,所以我本来应该叫谢安盛,改作谢安胜。”他在谢美琪掌心写“盛”和“胜”,继续说:“可是将军生命的最后两年,却被报应的念头控制,不能自已,于深深自责中死去。 亮亮,你应该没听说过,我还有个大伯,叫谢希,1943年死于晋北战场,所以我们住的地方叫希园。”他说起自己家的事情,只如同说起一个故事,虽是悲剧,却并无切身之痛。
“那我父亲和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谢美琪叫不出“母亲”或者“妈妈”。
“那时候你爷爷在军营工作,三哥爱去玩,认识了一个叫苏明的警卫员,跟他要好。苏明有个妹妹,就是她。三哥对她一见钟情,追逐不舍。他们家本是普通人家,三哥一追,他们全家人都让她答应,她大约也是迫于家庭压力,才嫁给三哥的。”谢安胜并不欲多说。
谢美琪问:“那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谢安胜的手不自觉的抖了一下,沉声说:“那是一个意外。”一个具有切肤之痛的意外。
是的,谢美琪听过那个意外,谢安平去军营寻找父亲,误入靶场,被练习射击的兵士打伤,不治而死。因是意外,兵士并没有被治罪,谢望痛失爱子,却不迁怒于人,被大家争相称赞。
“那苏家的人都还在吗?”她想说外祖,可是发现无比陌生,说不出口。
“苏家二老应该都已经去世,至于苏明我也不知道。我去英国前他们都还在北京。”
谢美琪从小就没见过他们,如果不是这个时候说起来,她想不起自己身上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谢安胜说:“亮亮,我跟你说这些,是不想你对自己过于苛责。谢震将军有什么错,历史动乱,人人自危,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后来种种,不过意外,并不是人力可以控制。你更是一点错都没有,你自七岁起只得一个人,长的这样好,已经是很多人都不及。”
谢美琪说:“我只是难过。”
谢安胜抚摸她的肩膀说:“我知道,没事的,都会过去的。等过一阵子,你再去看她,她是爱你的。”
谢美琪伸手抱住谢安胜,他也很自然揽住她。他们本来在讲一个沉重的话题,可是因为有了彼此的相依相偎,各自的心都觉得很沉静。
谢安胜开会中途跑来,晚上就离开。谢美琪又不安起来,各种念头纷繁复杂,一次次的回想着与苏华见面的情景,后悔,委屈,愤怒,埋怨的情绪不停交替,使她难以平静。
贺聿文过来看他,她见到他很是惊奇,几乎已经忘记生命中还有这么一个人。她也曾对他哭诉,可是想起来时,那个人却是面目模糊的。
贺聿文不知她心中所想,拥住她说:“美琪,你瘦了,我很心疼。”
谢美琪说:“我没事。”
贺聿文来了不到半天,张氏夫妇也找过来。谢美琪让人把大门打开,让他们的车子开进来。
苏华看到谢美琪时,眼里依然充满热切,轻轻的叫:“亮亮。”
谢美琪只是说:“进屋吧。”
贺聿文吩咐佣人们招呼张氏夫妇,张晋清说:“美琪,请原谅你母亲。”
谢美琪不禁对他厌恶,是这样一个人,将母亲从她身边抢走。她看向苏华,却无法将她与她心中的母亲形象联系在一起。她的心冷起来,说:“你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我一会儿还要出门。”
苏华说:“亮亮,我只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
好不好?让人怎么说,好?一个孤儿再好能好的哪里去;不好?跟她说了有什么用,也不过得她几句安慰,于这些年的缺失一点帮助也没有。谢美琪不说话。
贺聿文握了谢美琪的手说:“这些年,四叔一直对美琪很照顾。”
苏华说:“四叔?谢安胜?”
贺聿文说:“是,四叔现在比较忙,不是很有空过来。不过美琪也大了,我也经常会来看她。”
苏华沉吟说:“谢安胜”
谢美琪敏感,说:“他怎么了?”
苏华看着谢美琪,迟疑说:“亮亮,我一直怀疑你父亲的死和他有关。”
谢美琪一下子爆炸,说:“你胡说什么?父亲死于军营意外,谁都知道。”
苏华说:“是军营意外,可是那天谢安胜也在军营,而且我注意到他回来时脸上都是血迹,是被打的。他与荣天娇的事情惹怒你父亲,他们一定是起过争执。”
谢美琪再听不下去:“不要再说了,你走,你们现在就走,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说着就往楼上跑。
贺聿文追上她说:“美琪,听伯母说完。”
谢美琪说:“我为什么要听她说?她谁都不是,她现在不过是张太太,跟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让她走,立刻走!”
苏华脸涨的通红,说不出话来。
贺聿文看着她说:“美琪,你就这么维护谢安胜?”
谢美琪直视他,瞬间反应过来,说:“都是你安排的对不对?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你带我去见她,现在又让她过来跟我说这一番话。”
贺聿文不置可否,说:“谢安胜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谢美琪气极,一巴掌打在贺聿文脸上,贺聿文脸色通红,待要去拉美琪,被张晋清拦住,他说:“美琪,今天确是文森特带我们来这里,可是他没教我们说任何话。”谢美琪并不听他说。
陈阿姨早就带人出来,护着谢美琪上楼。
张氏夫妇无奈离开,贺聿文颓然的坐在沙发上,撑着自己的头。谢美琪拿了一个锦盒下楼,放在桌子上说:“我们分手了。这个你拿回去。”
贺聿文绝望的看着谢美琪,哀求道:“美琪,是我不好,你原谅我好不好?”
谢美琪不说话,直接往车库去,贺聿文要伸手拉她,被她甩开。贺聿文收回手,说:“美琪,我不知道她会说出那些话,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想让你与母亲接近,我不想谢安胜再控制你的生活。”
谢美琪不想听他再多说一个字,驾驶那辆蓝色跑车飞驰而去。
父亲
谢美琪将车子开过布鲁克林大桥,忽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已经毕业了,不用再回学校;她的工作丢掉,没有公司可回;她多日没有参加过城内party,不知道她的往日伙伴今天在哪里狂欢;她唯一的朋友查尔斯在好莱坞制作家庭剧集,不会回来陪她去百老汇看一出莎士比亚;谢美琪无处可去。
她将车子停在桥下,坐在旁边的长椅上,天很yīn,不过下午三四点钟,已经快要黑下来。冬天将临,经过的人都已经穿上大衣。她出来的急,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米色毛衣,可是不觉得冷。她双臂抱紧,看着桥上车来车往,只觉甚是无谓,这里和那里,此时和彼时,有什么差别,值得这样奔波。
她一个人不知道待了多久,直到张叔带人过来将她接回家。
谢美琪彻底沉沦下来,每天几乎不出门,一整天穿着睡衣,在屋里看肥皂剧,笑的很大声。苏华和贺聿文都再次过来看她,被她叫人拦在门外。
贺聿文给她发邮件说:“美琪,我在张老师办公室看到他与妻子的照片,觉得很是眼熟。我小时候在不同的场合见过你母亲多次,但仍然不能确定,于是叫人去查,得到肯定答案。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一直犹豫。后来你来旧金山,我觉得是好时机,才带你过去。在那之前,他们并不知道和我谈恋爱的人是你。
美琪,我是你男朋友,可是你的眼里一向都只有谢安胜。你只开他给你买的车,只戴他给你买的首饰,你手机通讯录第一位是他,你有事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他,你得到第一份薪水只给他买礼物;美琪,他在你生命中留下如此巨大的yīn影,几乎要毁掉我们的幸福,我不能坐视不理。
美琪,你的母亲是爱你的,她跟我讲当初去找你的经历。去学校被告知你已经转学,只能在可以看到希园大门的角落里等,希望看到接送你的车子。可是连续等了半个月都不见踪影,只得放弃。
我不知道她会说那些话,我听过那样的传说,可是从来都没有当真,真的不是我教她那样说的。
美琪,我是爱你的,请你原谅我。”
谢美琪看完即刻删除,继续看肥皂剧,剧中有一个人总是把事情搞砸,他的狼狈样子逗的她忍不住发笑。
谢安胜抽了时间来看她,只见她头发比先前长很多,用发箍拢住,露出整张脸,眼神呆滞,表情木然。谢安胜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她一向是倔强的,充满热情与毁灭性,在家里彻夜开狂欢party,出去飙车才是她会做的事儿。
谢美琪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只是觉得一切都没意思了,跑车和party,贺聿文和苏华,离开希园,研习电影,对于她来说都不再有意义。
她看着谢安胜,希望他能给她一个意义,他开口说:“亮亮,怎么了?”
谢美琪觉得不对,不是这一句,这是多么平常而又无聊的一句话。她等着他再说一句,他没有说话,过来抱住她。他的怀抱是温暖的,可是仅此而已。她想也许时间长一点会不一样,可她还是失望了。她推开他,说:“我没事,你那么忙,不用时常来看我。”
谢安胜以为她信了苏华的话,心痛难忍。可是他无法对她解释;永胜事物繁忙,他亦没法长时间陪她,只能嘱咐张叔陈阿姨好好照顾她,自己无奈离开。
谢美琪这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晚上梦到父亲。谢安平穿运动衣牛仔裤,带她去颐和园滑船,船划到中央,他却忽然不见了,她在湖心大哭,直到醒来。眼睛睁开,哭泣无法止住,想到父亲真的不见,伤心的感觉不仅未除而且更浓。嗓子眼里好似有异物,不能放声,只能默默流泪。
天亮以后,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想起小的时候,到了夏天,希园里的葡萄挂满架子,晶莹透亮,父亲将她举过头顶,去摘葡萄。阳光从密密叠叠的叶子空隙透下来,细碎的撒满她双手和父亲满脸,父亲的声音温柔兴奋,说:“亮亮,摘那一串。”她的眼泪又大颗滚落,张开嘴,发不出声音,如被人遏住脖颈。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非疯掉不可。
谢美琪重新开始出门交际,电影首映礼,时装秀,赛马会,各界名流party。花很长时间选礼服,挑首饰,修整妆容,坐林肯房车到达现场,尽可能停留长的时间,与每一个过来搭讪的年轻男子耐心周旋。每日筋疲力尽,睡着了都不再做梦。
有一天傍晚,她修饰好自己开车出门,大门打开,见到贺聿文。她想起那年除夕,也是这样,大门打开,见到他一身风尘仆仆,简直像是前世的一个梦。她下车,身上穿的是金色缎面印花裙,戴夸张的大耳环,披一件黑色皮草斗篷,妆容精致,艳光四射。
贺聿文穿一件褐色夹克衫,牛仔裤,满脸疲惫,看到谢美琪两眼放光,说:“美琪,你终于肯见我。”
谢美琪说:“实验室应该很忙吧,你不该在这里。”
“美琪,我知道你是在乎我的,你还关心我的工作。美琪,请你原谅我,我不是故意的。”
“聿文,我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你看我,这才是我的生活。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象你那样有才华,有抱负。我们不合适。”
“没关系的,美琪。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可以陪你。我可以马上回去退学,搬来纽约,你想去party,喝酒,骑马,出海,我都陪你。我可以的,美琪,你相信我。”
“聿文,别这样,我不值得。”
“你值得。我喜欢你,从你15岁生日见到你就喜欢你,每次见到你心都会激烈跳动,恨不能将你拥在怀里。美琪,请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
谢美琪听他这么说,忽然笑起来,她想起之前同傅少杰开玩笑让他表白,他说的话是差不多的。事实上,她根本听不出真假来,她只是没感觉。
贺聿文看她笑,受到巨大打击,声音颓败说:“美琪,你不相信我。”
谢美琪说:“我相信。可是聿文,那对于我来说没有意义,我不爱你。”说完上车。
贺聿文震惊,他原本知道,可是真的听到,依然觉得不可置信。就像一个濒临绝境的人被人插了一刀,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眼睛还是不甘心闭上。
当晚凌晨三点,谢美琪从场子出来,与朋友们告别,开着车回家。隐约觉得后面有一辆黑色车子跟着自己,她想贺聿文这人当真冥顽不灵,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苦苦纠缠。她将车停在路边,那辆车也远远的停住。谢美琪打开车门下来向那黑色车子走去,天气寒冷,她不禁打了寒颤,刚走几步,那辆车子却调头,转入另外一条街,很快消失不见。
之后半个月再不见贺聿文和那辆黑色车子,谢美琪觉得他终于想开,也算是放开一个负担。她继续声色犬马,不知疲累。
有一晚参加一个名设计师的party,她一般晚上出门很少自己开车,除非是不想喝酒。这晚自己开了车来,本不打算喝酒,谁知有相熟的人带了私家葡萄酒过来,一定要让每人尝一口,谢美琪喝了大半杯的样子,到散场,已经完全感觉不到酒意。
她驾着蓝色跑车往家开,走到半途才发现之前跟过她的那辆黑色车子在后面,她觉得贺聿文简直就是不可理喻,于是加油门想甩脱那车子。谁知那车子跟的很紧,是一辆玛莎拉蒂商务车,动力很足,司机不见得比谢美琪有经验,但是像要铁定跟住她,有一股子猛劲儿。在市里谢美琪也不敢开的太猛,只让他跟着。到了长岛高速,路上一辆车也没有,谢美琪开始加速,巨大引擎声响彻午夜。眼看那辆车子要被她甩脱,她心中得意,回头往后看了一眼,根本看不清开车的人,她理所当然以为是贺聿文。回过头来,只觉眼前一黑,像是前方有什么阻碍,她一打方向盘,用力过猛,车子有点飘,谢美琪本能去踩刹车,可是车子速度丝毫不减。眼看车子撞上旁边护围,调翻过来,谢美琪在车子里整个人腾空,撞向车顶,只觉全身几乎都断裂,有血从嘴里涌出,腥咸粘腻。
谢美琪整个人仰面卡在车里,看到那辆黑色车子从自己身边呼啸而过。她渐渐感觉不到身上疼痛,全身像是放松下来,觉得好久没有这么舒服过。她想,原来人死之前是这样的。
她无端端想起之前收到过的一张明信片,写着:“亮亮,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你四岁的时候我带着你在小花园西南角一颗槐树下埋了两颗核桃,自从埋下后你就天天缠着我带你去看有没有长出新核桃来,大约看了一个星期,你终于把这事儿给忘了。不如你现在去小花园看看,能不能挖出那两颗核桃来。亮亮,生日快乐!谢安胜。”
她后来真的去小花园西南角找那两颗核桃,可是几乎挖遍所有的槐树周围,也没找到,家里的园丁都快疯了。这个时候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的当口,忽然记起来,其实不是在槐树下面,是在一颗木兰花树下面。她站在开满白色玉兰花的树下,看着谢安胜将两颗核桃放进挖好的坑里,用小铲子往上面填土,她用软糯糯的声音说:“小叔叔,你说明天会长出新核桃来吗?”
谢安胜嗡声嗡气的说:“不会。”
“那后天呢?”
“也不会。”
“那大后天呢?”
“大概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