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大树
“你睡吧,我明天帮你做早餐,喝橙汁好不好?”
“好。”
“明天我们去把灯笼买回来,好不好?”
“好。”
“我跟妈妈说,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吃饭。”
“好。”
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yīn影,他的眼皮撑不住的合上,像是突然有什么东西从身边溜走,宋允清贴上了他的手:“阿迟。”
“嗯?”
“答应我,明天你要醒过来。”
手背上染上了湿意,他的眼神变亮,随即更加沉暗,他哑着声音说:“……好”
*
跟他道了晚安,宋允清说:“阿迟,明天见。”
冯迟笑了笑便背过身去。
她在客厅里坐着,只有一盏小灯亮在餐厅,两个房间就被这层暖薄的光隔开,宋允清时不时地回头看卧室,目光深如潭水,望不穿冯迟的世界,也看不到这个男人的宿命,有时候不得不信,命由天定。
这大半个月,她陪他看医生,冯迟的病最初只是他自己和万医师知晓,晚归的那段时间,冯迟其实是去做治疗。倒也没有太系统的疗法,这种病本已不宜刺激,每晚扎两个小时穴位,万医师从不开口承诺给予他半点希望,冯迟了解自己的身体,所以也不做无谓的询问。
后来,去万医师那的变成两个人,冯迟是这样介绍的,“万叔,这是宋允清。”
在万医师深究的目光里,允清声音温和,“万叔叔,我是阿迟的妻子。”
男人一脸了然,关于那场婚礼也略有耳闻,早知依冯迟的性格,能带到这里的女人,必不简单。
原来,她是他的妻。
那么关于冯迟的病,怕是了解的清楚吧。万医师看着允清,不可闻的叹息。
扎穴位很疼,每次冯迟都不肯她进来看,允清撩开帘子一角,还是看到趴在床上的冯迟痛苦强忍的表情,上衣褪去,精瘦的后背扎了很多针,手指长的银针悉数刺入身体,每进去一根,冯迟咬牙嘴唇泛白,来回几次,允清看到他眼中,如此清晰的泪。
万医师让她过去拿药,最里间的药房沉香四溢,熬久的药钵冒着热气,她不懂医术,但也知道万叔给的都是一些养身,没有针对性疗效的东西。
“一次三份的量,早中晚各一份,喝前小火焖三分钟,冯迟体性凉,平时注意保暖。”
她说:“好。”然后抬起头,“万叔叔,阿迟的病有没有可能?”
“有。”他的话让允清眼神变亮,万医师不动声色继续抓药,“任何一种病都不是百分百,这个世界总有特例和奇迹。”
允清的心一点一点落地,奇迹,都用了这个词,阿迟,你……
她敛了心神不忍再想。
“没想到他会和你。”
“嗯?”没听明白,允清看到万医师笑了笑,把打包好的中药给她。
“我认识冯迟五年,一直以为他会和意浓走到最后。”允清手里的动作一停,莞尔,“是怕连累她,意浓人很好。”
“你对他也很好。”他说:“真愿意和一个人过日子,是不会考虑拖不拖累这个问题的。”
万医师示意了门外,“冯迟来了,你们回去吧,注意不要让他受寒。”
允清点头,抱着药出去,冯迟伸手要帮她,黑衣白衫,绅士依旧,只是脸上无论如何也掩不了的倦色。
允清分了几小包给他,而后走的飞快,“阿迟你休息会,我去拿车。”
背影一溜烟消失不见,万医师走近拍了拍他的肩,有些东西不言而喻。
*
车子停在马路对面,这个时间车水马龙,城市最是妖娆。宋允清抱着满怀的药包,红灯时在路边竟然发了呆,直到有人提醒,她才反应过来过马路。
乐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身边的男人,方向盘都被他大力抠出了印痕,唇角抿成一条线,即使只是侧脸,乐颜也看出了他的情绪,有怒,有火,还有藏不住的专注,梁跃江处在情不自控的边缘。
“跃江,绿灯了,我们可以开车了。”
他像没有听见,后面的喇叭越来越响,梁跃江如同中邪,目光随着宋允清的身影移动。
她一路小跑,抱着东西不停扭头看车,一连串的鸣笛让她皱眉,愈发加快步伐。
“跃,跃江,你要干什么?!”察觉男人的举动,乐颜捂嘴惊恐。
踩足油门,车如离弦直直对准宋允清开去,周围人发出尖叫,她看着狂冲而来的跑车,整个人失去思考,僵在原地不知动弹。
药包散落一地,宋允清“扑腾”一下倒在地上。惊叫越来越大,“撞人了!撞人了!快报警!”
车灯蹭亮,刺的她伸手挡眼睛,车子离她不到二十厘米,吊在嗓眼的心放不下,在她看到车牌时,慌乱逐渐被惊恐覆盖,看清车里的人,宋允清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
梁跃江几乎是踢开车门,狂妄暴躁越走越近。黑衣没有收敛他的气质,愈加怖人。
他近一点,她就往后退一分,外套搭了下来,露出光洁的右肩,看到那些药,梁跃江的眼神更暗,“摔哪了?”
实在是不怎么温良的语气,允清别过头一语不发。
“怎么,把声音给摔没了?”梁跃江见到她的反应,心里的火怄的更大,她坐在地上,他站立居高临下,夜是背景,华灯隐淡,汽笛人声仿佛瞬间消匿。
她清淡的眸未曾看他一眼,别过头的动作如此倔强。梁跃江的心绷得紧,站在原地也不作反应。
“你到底摔哪了?!”梁跃江不耐,沉着脸又问一遍。
“摔哪?”她笑着转过头,“你的车跟长了眼睛一样,现在还问我摔哪,是不是我应该问你,你想让我摔哪?”
梁跃江被堵的说不出话,臭丫头,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那些温柔统统哪去了!他弯腰捡起脚边的药,允清明显紧张,梁跃江抛在手中把玩,探究,“你生病了?他没有照顾好你?”
梁跃江伸手拉她起来,宋允清避开,撑着地想自己站起。身后已有司机不满,“没撞死人就***开车啊!”
她有些红脸,慌乱地去捡药包,额头上都冒了细密的汗。手上突然一暖,掌心覆盖手背,冯迟的气息笼罩,他说:“别急,我来。”
允清松了气,惊弓之鸟如同找到大树,她显而易见的释然让梁跃江火气更盛,冯迟的出现无疑是颗炸弹。
他把小清扶起,两个人想走,却被梁跃江拦住,明明是黑夜,他眉眼里的光却堪堪比下这一夜的璀璨星光。冯迟把小清护在身后,毫不犹豫的挡住。
“抱歉,我太太没看清你的车,替她跟你说对不起。”
空气都凝滞,字字戳中梁跃江的神经,冯太太,冯太太。他们才是一个世界,梁跃江你是外人,你什么都不是。
允清擦过他的肩,低头垂眸,她的手冯迟牵着,她的眼未在他身上停留,冯迟是大树,小清安然躲在树后,枝繁叶茂,苍劲翠绿。
梁跃江的热烈和狂妄被隔离在外,爱如炽焰又怎样,无数偏差积在一起,可容忍可遗忘,却犯不得一点原则性的错误。
青梅绕竹马,两小间无猜,即便感情历经细水长流,也错不出一段美丽,一别经年,再不复从前。
冯迟如树,他的一切被繁枝遮挡,曾经爱如火,如今却如风,除了见缝插入,再也近不了她的身。或者,还有她的心。
“冯迟!”梁跃江厉声,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小清,感觉到身后的强硬气场,他疾步走近,挽起衣袖手臂精壮,小清下意识的把冯迟往前推,张开双手护在冯迟身前,“别打他,你现在不能打他!”
梁跃江愣了,伸到一半的手也僵在空气中,宋允清看到他手中的东西,顿觉无力。
“我只是,只是把药给你。”他声音有些无措,“允清你误会了,我没有要打他……我不是只会打人的。”
后半句极小声,梁跃江转身回走,背影格外寂寥。
冯迟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放开,一声“小清”唤的既无奈也揪心。
她笑着摇头,说没事,“去爸妈那吧,今晚李姨熬了汤。”
冯迟想说你笑比哭还难看,允清拎着药独身向前走,长发漾出一拳弧,夜光折射,亮如青绸。
她连背影都不开心,今晚失眠的,这座城市岂止一个。
*
回宋家陪爸妈,宋允清盛汤的时候撞到了旁边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碎成几块。
“诶!小心点,清清你一晚上魂不守舍的。”妈妈挽起她弄湿的衣袖,看了看女儿,目光停在冯迟身上,“这孩子毛躁的很。”
冯迟笑着,拈起她的一簇头发放手中把玩,“没事,有我在,我帮您看好她。”
他亲昵的贴过去,食指抚上允清的嘴角,看在他人眼里,这不经意的甜如蜜,他宠溺的说:“小毛躁。”
“我哪有。”允清不满,小声嘀咕,重新帮冯迟盛了汤。
饭后陪宋子休下棋,杀了两盘已是十一点,允清看着爸爸兴致颇高并不打算放人,心里不免着急,好言相劝,“爸,很晚了,早些休息吧。”
冯迟握住她的手,“爸爸开心,我陪他多下会,你先去睡觉吧。”
宋子休大悦,朝两人挥了挥手,“我女儿开口,好,放你们小俩口去睡觉,小清你先上楼,我有话要问冯迟。”
她上去后,宋子休看着收拾棋盘的冯迟,“公司是准备重心外移?你这边把权力都分摊到几个股东身上。”
冯迟的手一滑,棋子没拿捏稳妥,落在桌上滚了两圈,“叮”的声摔在地上,他平淡,“没有外扩的打算,公司有几个后辈,我想给他们锻炼的机会。”
“机会适可而止,好处给多了,年轻气盛的容易长骨头。”
冯迟点头受教,说:“我敢让他们上去,也能让他们从哪儿来回哪去,要是反骨太刺目,拔了就好。”
宋子休若有所思,冯迟不躲闪他的目光,淡定从容,笑道:“其实,我也想多点时间陪允清。”
说到女儿,宋子休叹气,“冯迟,难为你了。”
他和颜,“只要我在,我就会把她照顾好。”
视她如花,珍之重之,守住她的花期,是冯迟有生之年最想做,并且一直在做的事。
*
卧室里允清正在铺被子,见他进来,“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坏话。”冯迟逗她,“小时候你是不是尿湿过五床被子?”
“哪有那么夸张!”小清辩解,“只有过一次,我爸把我抱在肩上坐着,结果尿湿了他的肩膀,那天好多生意上有来往的叔叔在。”
她声音逐渐小下去,“五床被子,一桶水浇下去也湿不透吧。”
冯迟玩味的笑容让她明白过来,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你炸我啊。”
两人同时笑出了声,允清指了指桌上,“吃药吧,明天我就用万叔新开的单子。”
冯迟站在原地不动,她就把药端过去,伸到面前他也不接,气氛有点僵,五颜六色的药丸看的冯迟一阵烦躁,捏在手里紧了又紧,最后“哐”的一声竟然把药推到了地上。
几颗滚向允清脚边,冯迟的表情有些狼狈,张了张嘴,声音艰难,“……对不起。”
允清弯腰去捡,手心汗湿,药粒的粉末都黏了上去,她说:“我帮你重新配。”
冯迟还是按时吃了药,一杯水喝的干净,允清和衣睡在他身边,冯迟看着她的背影一动不动,良久,他迟疑的将她轻轻搂入怀:“小清你乖,不要哭。”
她哽咽,“如果连你自己都放弃,我要怎么去坚持?”转过身,蓄了满眼泪水。
“不管是现在还是之前,你在我心里一直如此,无关婚姻,我就是不想这个世界没有了一个你。”她枕上冯迟的手,不多久,他感觉到臂上阵阵湿意。
宋允清不知如何去描述现在的情绪,在冯迟身上,她没有动荡刺激的感觉,从遇见到此刻,平而又淡,一步步走来,不敢说自己要什么,但一定清楚所做事情的意义。
他没有什么不好,她也没有强逼自己去恋上一个人,相敬如宾,踏实心安。
除去爱情,复杂的感情成分里,大概有一种,叫心心相惜。
她鼻音很重,想哄人,却始终挥不去嗓音的苦涩,“阿迟,你要乖一点啊。”
冯迟心触,四肢百骸的血液都隐隐翻腾,沉默良久,他说:“你答应我一件事。”
“嗯?”
“画画吧……”冯迟的嘴角漾出温柔的弧,握着她的手指如珍宝———
“就当为我,好不好?”
27、自由
《强取》
她说过这辈子再也不画画,如果没有今晚冯迟说的话,宋允清真的说到做到。
冯迟的表情很温柔,语气很温和,他们贴的很近,他睫毛上沾了细小的绒,允清忍不住想伸手去摸,手一动,冯迟就把她握的更紧。
“小清别动,让我握一会。”
冯迟的眼神浸在暖黄的灯光里,漆黑眼珠就像笼罩了一层薄纱,两人对视的一瞬间,允清心里突如其来的失落。
从得知冯迟的病一直到刚才,她从无大悲,就好像,他在她最封闭的时候伸出援手,一步一步走出yīn霾。而现在,不过是角色转换,宋允清不想在冯迟最难熬的时候离开。
今生都无爱,更不会期望爱有来生,如果这世界上,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一个叫冯迟的人——
这叫她难受,很难受。
右手的五根手指被他包在掌心,很热,久了还感觉到些许湿意,冯迟手心出汗了,而他的笑容依旧温和,允清别过头,假装看向别处,一颗心坠落的越来越猛。
“小清,我是一个失败者。”冯迟说:“我的成长里,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在旁边教我怎么做,我活了三十年,一个人摸爬滚打,别人都看到我的好,其实我过的很糊涂,因为什么都缺,所以拼命争取,其实我的人生没有目标。”什么都要,却不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细想,多么可悲。
允清咬牙强忍情绪的时候,冯迟突然贴近,轻轻靠在她的肩窝,他努力嗅了嗅,似乎要把她身上的香味闻进骨子里。
他说:“小清,我怕死。”
她鼻一酸,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三十而立,却要背城而去,冯迟说他怕死,不得不认的……命。
宋允清一口咬住冯迟的手臂,声音含糊不清,他却听的清楚,“我画画,我答应你,以后画画,没有什么一辈子不画,你在一天,只要你喜欢我就画,阿迟你想不想看我画啊?你想的话就好好的吃药治疗。”
她说的混乱,声音也难听,冯迟一动不动,其实她咬的不疼,可他的心像拉开一道口子似的,绞的他苦不堪言,冯迟明白,现在的自己,生有可恋。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冯迟只记得她一直在身边。第二天醒来,冯迟呆了好久,坐在床上忘记动弹———
满屋子的画,画里只有一个人,吃饭、睡觉、走路,甚至挽起衣袖看表的姿势,那低头一瞬的定格,素纸炭笔,却也生动的一塌糊涂。
她生命里出现过的男人,她把记忆中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画了下来,画的右下角无一例外的写着“冯迟”。
冯迟下了床,蹲□一张一张翻看,纸张摩挲手指,没有人知道,触动从指尖传到心尖,此时此刻的他,是多么心疼。
目光停在画架上,是宋允清昨晚没有画完的,画上的男人张开双臂拦在车前。这是宋允清第一次见到他的场面,写生回家的路上,碰上车子故障的冯迟,他扣了扣车窗,眉头微皱:“冒昧了,搭我一程行么?”
他拦车时张开的双手,就如一个拥抱。冯迟死死盯住画上的一行铅笔字,上面写着———
冯迟,逢迟。
“喜欢么?”宋允清推开门,手里拿着一盒颜料,调皮的冲他晃了晃,“绝版收藏噢,你的系列图。”
他笑,“把这些都留给我吧。”
“很贵,你用什么换?”
料不到,冯迟竟然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说:“给你当一辈子的人体模特。”
“呵呵,那还不得看厌烦了去,那么长时间。”
他舒容,眼角一扬清俊不凡,“看倦了才好,我这一辈子怕是不会太长了,可你的一辈子至少还有四十个年头。”他笑着点头,“能让你记这么久,也算值得了。”
“懒得理你,你一个男人这么煽情。”她无所谓的转过身,捣鼓这捣鼓那的,看似没上心,其实背对着冯迟,宋允清差点就被逼出泪来。
冯迟的变化,连爸爸都看出来了,早饭时问他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噔”的一下,允清手里的瓷勺掉到碗里,发出刺耳的声响,溅出几滴粥,落在冯迟的手背上。
所有人都看着她,冯迟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的碗给小清换上。语气轻松的把话题转了。
偷偷打量他的侧脸,谈笑风生的模样真好看。
冯迟身体的变化她看的出来,凌晨时分有好几次,他从矮柜里翻出药瓶,忍痛忍的满头大汗,却还是强逼自己不要吵醒她,轻手轻脚的走出房间。宋允清在沙发上假装熟睡,门“嚓”的声轻锁,她睁开眼,房间空荡荡的,又苦又涩。
*
午饭后一家人难得聚一起,太阳很暖,宋允清指挥着弟弟去浇花,冯迟看不下去,接过花洒说:“小伙子,温柔点。”
允清笑了出来,“你问问他,认不认识‘温柔’这两个字?”
宋汉南无奈摊手,摇摇头然后走开,允清跟了上去,回头看着冯迟一个人站在那儿浇花,偶尔摆弄枝叶,摘掉枯萎的花骨朵。察觉目光,冯迟抬头对她笑。
这样宁静和谐的时光,珍重昂贵。刚想对他说话,却看到冯迟的表情蓦的变了,他侧过身,右手隐隐按住腹部,脸色极不自然。
允清心慌,连忙跑过去,“冯迟?”
两人贴的近,他压抑着声音,“你先陪我回去。”
额头上细密的汗,他忍耐着,允清找了个借口说有急事,和冯迟匆匆离开了家。
“我,我们去找万医生,你哪里不舒服?”
冯迟靠着坐垫,缓了好久才开口:“回家最近,有止痛药。”末了,他说:“你开慢一点,允清,你闯红灯了。”
止痛药。
她眼色一沉,冯迟的病,会逐渐破坏身体的免疫系统,疼痛,是高危病发的前兆。她别过头,看到冯迟苍白的脸,深吸一口气,“好,我们回家。”
她把车开的越来越快,完全失了平时的小心谨慎,塞车时就不停的按喇叭,前后有人不满,她没察觉,就像是一种执念,最后是冯迟覆住她的手。
“允清,你耐心一些,我没事的,不疼。”
不疼,可她分明听出了一股子咬牙强忍的意味。
还没到家,冯迟就渐渐不说话了,车里越来越安静,静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觉得可怖。她一手握着方向盘,另只手死死握住旁边的冯迟。
“阿迟,你别睡啊,马上就到家了。”
没有回应。
“冯迟,你……”
嘴边的话生生吞了下去,冯迟的手彻底松了,交叠的手,只有她一个人在用力握着。没有依附,如软泥。
“你别睡。”
她也像失了力气一般,这三个字连自己都听不清了。
车子没有开向回家的路,而是直接去了医院。
*
冯迟高烧了一夜。
万医师最后给他测体温,天色已经泛白了,他看了看体温计终于松气,“烧退了。”
“万叔,麻烦你了。”宋允清道谢,一夜没睡,眼睛肿的很难看。
“冯迟这是第几次发烧了?”
她想了想,“第一次烧的这么厉害。”
“恩。”万医师点头,“好好陪他,以后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你要有心理准备。”
她了解莫氏症,自然知道发烧代表什么,有了第一次,就如同洪水闸口慢慢放开,水力会一点一点摧毁阻拦,最后咆哮而至。
她看着窗外,阿迟,这个世界总会有奇迹吧。
“之前开的药先停用,我改两处方子。”万医生看着刚醒的冯迟,“我的建议,你在医院观察几天,情况稳定了就出院。”
“呵呵。”他笑,“是观察几天,还是一直就在医院住着了?万叔你后面那句话是安慰人的。”
“好吧,冯迟,突然高烧不止很危险,会让你身边的人担心。”万医师告诉他,“你妻子昨天找到我时,脸都是惨白的。”
果然,戳中冯迟最柔软的一角,他愣了半晌,而后点头,“好,我住院。”
万医师叹气,转身要走时被冯迟叫住:“万叔,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
冯迟住院的第二个星期,宋允清习惯这样的生活,傍晚为他煲汤,第二日一早便可以喝,雇了一个嬷嬷专门负责三餐,允清每次回家拿到医院,然后和冯迟一起吃。
白天冯迟还要办公,没有人知道他的病,连爸爸妈妈,宋允清都瞒着。公司五年内的规划和一些大工程的审批,冯迟如今依然在把关,决策性的走向,他都一一做好。
如他所说,清远堂是他的心血,除了自己的抱负,身后还有那么多员工。就算他不在,至少也要为他们提供十年的生活保障。
这话怎么听,都觉得悲怆,宋允清递过削好的苹果,“来,啃一口。”
冯迟笑着接过,她起身去洗手,还没走几步,腰间一紧,冯迟从后面将她抱住,热烫的气息,还有他身上隐隐的药香,夹杂在一起绕于她的鼻间。
他说:“允清,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来不及回答,冯迟的手已盖住她的眼睛,遮挡一切光线如同黑夜。宋允清被他推着往前走,一步一步,就像踩在悬崖边缘。
他握着她的手,指引着摸向桌面,冰凉光滑的触感让她心抖。更颤动的是冯迟的举动,他的食指在她的手背一笔一划写着什么。
“猜猜,刚才写的什么字?”
“我。”
冯迟继续,手背上或轻或重,他又问了一次。宋允清缓了好久才答:“是‘爱’字。”
最后一点写完,冯迟在她耳边说:“第三个字是‘你’。”
宋允清的手已经冰凉,冯迟放了一支笔在她右手,然后他握着她,“我把这三个字送给你,允清,你也送我三个字。”
碰触到纸张,她迟疑,然后一惊,冯迟却更快一步按住她想逃开的手,“别走,这辈子,让我也收你一次礼物,好不好?”
眼泪含在眼眶,她停止挣扎,右手任冯迟握着,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了“宋允清”。
《离婚协议书》,看到她签好的名字,冯迟的心终于放松,也放空了。
遮住她眼睛的手一点点放下,光亮一下子涌进了视线。冯迟把《离婚协议书》收好,笑着对她说:“我冯迟福薄,拖累你这样的好女孩会折寿。”
她想叫“阿迟”,怎料一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28、如果
《离婚协议书》,看到她签好的名字,冯迟的心终于放松,也放空了。
遮住她眼睛的手一点点放下,光亮一下子涌进了视线。冯迟把《离婚协议书》收好,笑着对她说:“我冯迟福薄,拖累你这样的好女孩会折寿。”
她想叫“阿迟”,怎料一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
*
冯迟伸手想去擦她的泪,头一偏,她躲开,别过头一脸倔强,眼角的湿意泄露了所有情绪。
牙齿咬住唇,越咬越深,鼻子一吸,她转身跑了出去,冯迟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离婚协议书》放在枕头下面,冯迟看了好久,不自觉的笑了,也好,你终于自由了,对你的承诺,总算说到做到。
住院部的后坪,正是下午时间,太阳最暖和,待康复的病人由家属搀着,新生和希望,劫后余生。宋允清一口气跑到这里,胡乱的擦了眼泪,心里堵着一道坎,好好的一个冯迟,怎么就会没了呢?
冯迟这个人,看似温文尔雅,怎么都激怒不了,其实他严肃起来的样子也挺慑人,和梁跃江分手那段时间,冯迟竭尽所能帮她,带她跑步、爬山,那股子狠劲根本不给她抱怨反抗的机会。跑不动了就不跑,冯迟说:“好”。
然后走过来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跑不动了是么?我带你跑!”
冯迟想做一件事的时候,就不会给人任何拒绝的机会。
治疗精神萎靡的办法,就是让她活跃振作起来,够不上蓝颜知己,也算的上是一种心心相惜。她对冯迟的感激,总有那么几分不舍沉淀在感情里。
感情不管哪一种,动了,往后的几十年,都会心有空缺。
再回到病房,她收敛情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冯迟端着水杯站在窗边,察觉她进来头也不回,第一句话,“允清,告诉宋叔和苏姨吧。”
她错愣,听到冯迟说:“你该回家了。”
“不用你担心,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无奈摇头,而后才发现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宋允清走过去和他并肩,循着冯迟的目光看去,窗外草坪有几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冯迟的眼里实在太多温柔和眷恋。
“允清你知道么,我一直想要一个孩子。”他说:“我曾在心里发过誓,一定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不让他重复我的经历,和睦的家庭,父母的关爱,教他长成一个男子汉。”
宋允清恍惚记起什么,声音苦涩,“你不是说想要一个女儿吗?”
他笑,转过头看她,“那是在遇见你之前。”
一时没想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冯迟目光清冽,“对我而言,一辈子对一个女人好,这就够了。”
“你不要总说一辈子好不好!”她突然转身,整个人焦躁,“你以为一辈子就是说说而已吗?你才三十岁,说的好像走完大半生一样,冯迟我不喜欢你这样。”
杯子重重磕在桌子上,水也洒了出来,她胡乱收拾,掩饰不住自己的恐惧。冯迟走过来,拦住她的手,“允清,这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知道结果,我也在努力调节,我没办法无视自己的身体,心理上的压力只能我自己去缓解,从始至终,真正要去面对这一切的,只能是我自己,你懂么?”
她看着他的眼睛,手上的纸巾越捏越紧,冯迟扯了扯,不松,于是用力,允清的手指一根根被他掰开,冯迟说:“就算没有这病,我也没打算拖着你不放,我只是想要你快乐起来,后来我发现,多努力,我对你的吸引永远只有那么一点,再也进步不了,其实你还是不快乐。”
他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声音涩而低沉,“我太了解你,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一个人。”
青梅竹马,不是说说而已。
命中注定早遇见,爱了就是爱了,人心肉长,所以经不起折腾,难免脆弱和敏感。冯迟不介意当她的退路,可是他知,退路仅仅只是一时,人总是一路前行的。
允清好不容易忍回去的眼泪,生生被冯迟逼了出来。
他的声音像施了魔一般,在她耳边回转,“小清回家,回自己的家,梁跃江吃了这么大的亏,我信他追悔莫及,你也信我,每晚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不止你一个,小清,我真的很高兴,成家立业,你当过我的妻子。”
允清一世都记得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冯迟说他生命也算圆满,冯迟诉说他的遗憾,冯迟眼里落寞而温柔的光,贴着她的脸,“小清,我多舍不得你。”
*
冯迟住院的一个月,两人默契的不再谈论生死,也没把如今的状况告诉爸妈,通过几次电话,寻常的问候,允清独自回过几次家,说公司业务繁忙,冯迟奔波的不行。
真正奔波的人是她才对,冯迟揪揪她的长发,“像小蜜蜂,改天送你一盆花。”
她笑着躲开,“你养的那些花现在都改名换姓,不认你这个主人了,我昨天还给它们浇水施肥。”
“没事。”冯迟笑,“你照顾也一样。”
她故作严肃,“冯先生,请我很贵噢。”
认真想了想,冯迟说:“我把清远堂送给你,够了么?”
宋允清坐在床沿给他削梨,“不跟你开玩笑了。”
“呵呵,我认真的时候你却说我在开玩笑。”冯迟把她的一撮长发绕在指尖,她手里的动作明显一顿。
万医生进来的时候,宋允清自觉的出去,把门关上,不看房里一眼。
冯迟在做第二期治疗,每次都疼的他死去活来,狼狈的姿态,他不愿她看到。宋允清看过一次,医生说不能上麻药,她在场,冯迟死死咬着嘴唇,血丝都泛开,痛苦又强忍,却实在忍无可忍。
已经很痛了,如果连痛都不敢表现出来,允清再也不忍心,默默走出房间。
原来是一周两次的治疗,现在变成一周四次。冯迟身体上的变化没有很夸张,但还是掩不了的病态。治疗完后她进病房,冯迟安睡着打点滴,脸色白如纸,仿佛一点力量,都可以置他于死地。
万医生对宋允清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息,一句“好好陪他”说过不知多少次。
冯迟睡觉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画画,他安静时的样子,喝水的样子,站在窗边的样子,有时候会特写,冯迟的眼睛,冯迟的侧脸,冯迟好看的手指。
一个月下来,也有厚厚一本了,画累了,她就趴在床边,一夜无梦。
八点左右宋允清去了趟超市,和护士打了招呼,刚从学校出来的女孩乖巧的很,笑眼弯弯,“小清姐姐,出去呀?”
她指了指病房,“麻烦你照看点了,回来给你带糖。”女孩笑的更开。
宋允清挑了稍近的超市,R市夜色一如既往的华丽,这城市就像披了一件妖娆外衣,夜风灌进车里,让她头脑稍微清醒,只是没想到,又遇梁跃江,更没想到,这一晚,几乎改变她的一生。
地下停车场灯光有点暗,她拎着包出来,转弯处手上一松,吓的她尖叫:“我的包!”手臂一痛被人拽去角落,双手被按在墙上,梁跃江的眸子撞入她的眼。
宋允清有些恼,两人倔强互望,包被他扔在地上,拉链还没来得及拉好,东西散落,冯迟的几瓶药也滚了出来。
她的委屈一下子涌上,越发大力挣扎。梁跃江把她一按,眼神暴躁就要发火,宋允清哽咽,“梁跃江,你要吼我吗?”
这段时间压抑了太多,一见到他,心里的酸涩就止不住的冒泡,其中原因,她想她是知道的。
黑衣挺拔的男人,凌厉的气势一下子放低,微微低头靠近她的唇,梁跃江也不好过,语气难忍,“允清……他对你不好。”
“他对我不好,我也认了。”她咬牙,后无退路,梁跃江的气息扑面,熟悉不过的唇,再前进一分,就合成一个吻。
梁跃江颓然,低声,“我没有碰过别的女人,真的没有,我不脏的,小清。”
当时的不懂事,惩罚的只是自己,梁跃江眼里零碎的星光也逐渐暗了,她说:“梁跃江你放手吧,我已经结婚了。”
谁都不怪,只怪自己在这场爱情里不争气,梁跃江不争气,宋允清也不争气。
差之毫厘,失之交臂。
梁跃江松开她,表情愣着,宋允清一转身,泪水就蓄满了眼睛。
她离开之后,梁跃江贴着墙一点点滑下,索性坐在地上抽烟,烟雾缭绕,眼睛红的很,也不知道是被熏红的,还是哭了。
一副落拓的样子走在路上,衬衫扣子解开,胸膛若隐若现,衣袖挽起一只,手腕上银色的表偶尔折出光亮,时不时有女孩回头打量。车来车往的R市,梁跃江第一次觉得闹腾的让人讨厌,喇叭声,鼎沸人声,急促的刹车声,这些在他耳里自动消音。
拐角处人群堆积,隐约听到“撞人了”,“他伸手挡了一下,好像没什么事啊。”
跃江烦躁的把胸前的扣子又扯开一颗,拦了的士,擦肩一瞬,他没有看车窗外,也没有看到马路中间慢慢爬起来的人,捂着右手满脸痛色。
*
回医院的时候,冯迟已经醒了坐在床上看文件,允清走了进来,他皱眉,“你怎么了?”
“没事,摔了一跤。”她笑了笑,拍拍衣服上的灰,“就是下楼梯的时候,没踩稳,摔跤的姿势好难看噢。”
调皮的吐了吐舌头,走近把东西给他看,“我去买了牛奶,这个味道很好喝。”
冯迟狐疑的上下打量她,除了衣服和裤子上有点灰,好像也还正常。
允清把手背在身后,巧笑嫣然,“我今晚回家一趟,妈妈好像有事找我,我明早给你带**汤好不好?”
冯迟点头,“好。”
“阿迟,你要等我,然后一起去找万叔叔做检查。”宋允清拿下他手里的文件,“不准看了,快休息。”
冯迟笑了笑,“小管家。”
帮他盖好被子,宋允清就要出门,冯迟突然把她叫住,“允清。”
“嗯?”
“我会想你。”
她笑了笑,把门轻轻带上,身影在门缝里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冯迟嘴边的笑容也一点点凝止。
宋允清没有回家,直接跑去找了万叔,万容看到她时吓了一跳,“允清你……”
她头发微乱,张了张嘴,“我刚才出了点小事故,万叔叔,我,我的右手好像使不上力。”说到最后,声音哽咽,落下的泪水惊慌。
而更让她无措的消息,第二天,冯迟不见了,病房里的一切东西没有动过,除了她放在枕边的画册。
那本画满了冯迟身影的画册,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29、将心
《强取》
宋允清没有回家,直接跑去找了万叔,万容看到她时吓了一跳,“允清你……”
她头发微乱,张了张嘴,“我刚才出了点小事故,万叔叔,我,我的右手好像使不上力。”说到最后,声音哽咽,落下的泪水惊慌。
而更让她无措的消息,第二天,冯迟不见了,病房里的一切东西没有动过,除了她放在枕边的画册。
那本画满了冯迟身影的画册,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
今天返回医院的的时候,宋允清还特地化了妆,一晚的折腾让自己面色确实不怎么好看,她希望面对冯迟的时候,至少是精神的,拎着清早排队买的酥糕,还有在万叔那儿磨的豆浆,收敛了昨夜的情绪,值班的小护士换了,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冯太太,这么早呀。”
“早,这个给你。”允清一顿,然后展笑颜,把另个袋子递过去,“没吃早饭吧?顺便带了份。”
“谢谢呀。”护士惊喜,“冯太太,你要不要碟子,我帮你拿一个装酥糕啊。”
允清摇摇头,“不麻烦了,我那有。”一声声“冯太太”,陌生又熟悉,晃过神,宋允清敲了敲门,没有回应。小护士捧着热乎乎的豆浆隔远对她笑,她轻轻把门推开,房间亮透,阳光折在板砖上,一室温暖等人去捧。
床上没有人,被单叠的整齐,蓝色绒毯是允清从家里带给冯迟的,抱枕斜靠在床头,上面那只加菲猫神气叨叨。
以为冯迟去找万医生,或者是去外面走走,她心里倒也没什么异样。桌上放着个小本子,允清从没见过,随手拿起翻看,指尖一顿,目光停在几张照片上。
是婚礼那日的情景,白色婚纱,黑色礼服,两个人挽着手在宾客间笑的明媚如光。还有一张是冯迟打横抱起她的画面,镜头拉远,裙摆拖地,冯迟的笑容格外俊朗。照片一共六张,最后是两人和爸妈的合影,圆满如同世间最好结局。
允清把照片收好,看了看空荡的床,“咚咚”敲门声,万医生在门口示意她过去。
“我今天把片子拿给专家看了,没有明显内伤。”他比划着右手,“允清,你要放松,精神压力别太大,你知道的,身体上很多病症都与精神状态有关。”
她点点头,“好。”右手背在身后,五指下意识地蜷了蜷,到一定力度,神经末梢就如失去控制,手指没办法再用力。
宋允清恍然,“万叔,冯迟有去找你吗?”
他说,“明天你过来一趟,再检查一遍手。”顿了顿,“允清,你告诉家里人了吗?”
“没有。”她笑了笑,“我妈要是知道,肯定会哭的。”
万医生拧眉,“还是告诉你家里人吧,好好调理。”他走的时候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酥卷,不动声色。
“万叔叔。”允清叫住正欲出门的人,“冯迟,有去找你吗?我一早来他就不在这。”
万医生转过身,语气平淡,“他走了。”看着宋允清疑惑的眼神,说:“别等了。”
“哦。”她轻轻应声,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万医生正奇怪她的反应,宋允清突然抬起头,眼睛亮透,“去哪了?多久回?”声音不由提高了几分,表情也格外认真,万医生不自然的别过头,缓了情绪,“南城,去治疗。”
“南城?”
“嗯。”
得到肯定答案,宋允清走到桌边,把酥糕一个个摆放在碟子里,低头间,长发滑到胸前,她说:“我等他回家。”
递给万医生一块糕点,他还没来得及婉拒,宋允清已主动把手收回,只是那双眼睛未曾移开他的脸,允清字字清晰,“如果他不回家,我就去南城找他,一定找到他。”
万医生愣了好久,叹息声中离开房间。从小到大,宋允清没有什么特别讨厌或喜欢的东西,或许是性格的懒散,或者,是对生活的知足。而现在,她心里滋生一种强烈的感觉,绝非好感,厌,倦,隐隐带着恨———
遇见是缘分,怪不得,躲不开,而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却突然消失,并且以如此蹩脚的借口,自以为是为对方好的出发点。冯迟,你不觉得这样太绞痛人心了么。
在冯迟离开的第七天,宋允清有点相信,这次,他是真的不见了。夜晚惊醒,望着空荡的天花板,还有屋外风雨拍打的声音,绷紧太久的神经仿佛一下子松懈,拉住一颗心直往下坠,摔的她苦不堪言。
再后来,她埋进被子里,再也忍不住的大哭。冯迟,你是生是死都不愿让我知晓,连一个陪你走路看风景的人,你都不要。
这一晚,她再也睡不着,摸出速写本,白纸素手,铅笔削的很短,她想了很久,冯迟笑,冯迟沉默,冯迟狭长的眼睛,竟然一笔都画不出了。
久了,右手酸疼,想用力握笔,怎知使不上劲。“啪!”她把东西都扔在了地上,捂住脸抽泣不已。
*
家里还是知道两人离婚的消息,在宋允清没有回家的第十天。
宋家气压极低,想到一直相瞒未曾回家的女儿,为人父母,最是揪心。
时至今日的状况,宋子休当初也隐隐预料,依冯迟和宋允清的个性,就算分开,也是和平没有波澜的。可现在,女儿的反应着实出乎她的意料。
苏又清按捺不住要去找她时,宋允清主动回来了,孑然一身,什么也没带,叫了一声妈妈,然后走到宋子休面前,微微低下了头。
苏又清又气又心疼,叨唠着说她不懂事。宋子休挡在女儿身前,笑言:“这么凶,清儿都要哭了。”这才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小女儿,“乖,回来就好。”
回来就好。可她现在的状态,实在是不怎么好。
家里气氛温馨,相安无事过了几天,去江边垂钓,也会养花弄草,宋允清和弟弟宋汉南站在岸边,夕阳斜斜洒了一身暖黄,姐弟俩脸上柔和暧昧的光,也许,这才是宋子休生命中的天下无“双”。
“打算去哪工作?”
“啊?”宋允清小愣,反应过来说:“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我朋友的副手下个月离职,你要不要去他公司看看?”汉南又补充:“不要担心专业,都是一些可以慢慢学习改善的事情,主要是时间比较充裕,也不影响你画画。”
画画。
听到这个词,宋允清动作一重,手里的草折成了两段,她长长舒了气,背对弟弟说:“不用了,我马上就要走了。”
宋汉南吃惊:“去哪?”
“日本。”
猜到他要问什么,允清转过身笑了笑,“我去找冯迟。”
沉默良久,他问:“这一次,你又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河面波光粼粼,夕阳折出了温柔的波纹,宋允清眼里浓烈的迷惘,不知结果,但是目的再清楚不过。她说:“看到他,我就回家。”
还有另一句话压在心底,是她所有情绪的来源,“生要见人,死……”也要把冯迟找到。
宋汉南差点就想问,姐,那梁跃江呢?话到嘴边,生生吞回。二十年的感情抵不过相识一年的人,他不信。爱情总会经历太多考验,是必然,是不可避免的坎,也容许犯很多次错误,但致命的,一次就足以摧毁城池。
感情里致命的东西,无非信任、平等。梁跃江,动了宋允清的那根刺,力气太大,反而扎进了自己心里,疼痛不用太多,一束锥心,足够悔恨半生。
“姐。”
“嗯?”
她侧着头,脚边的小石子正好被踢到河里,滚了两圈,“扑通”落水。宋汉南说不出话,只是笑了笑,“你觉的值得就好。”
“值得?”她嚼着这两个字,“嗯,他值得。”宋允清点了点头,其实头发遮住了,汉南根本看不到,在她心里,冯迟,是值得的。
跟父母说离开的理由,是去日本看画展,妈妈不太乐意,爸爸倒是没说什么,也没问她什么时候回,只说了句,早点回家。
行程定在三天后,傍晚吃了饭便上楼收拾东西,卧室的摆设没动任何,在这间房里,有过青梅竹马的爱人,有过无数次的欢爱,还有……她的待嫁之夜,梳头时断裂的梳子,梁跃江红着眼来砸门。
到头来,只剩她一个人。
发着呆,连有人走近都没察觉。宋子休重咳两声,看着女儿慌乱晃过神的模样,她急忙将手里的东西往后藏,“爸爸。”
“东西收拾好了么?”他皱眉,“怎么连冬天的衣服都带上了?”
“备着,以防万一。”允清不动声色的把箱子合上,笑着:“还没休息?”
“特意等你妈妈睡了,我才过来的。”他踱步到床边坐下,直视女儿,目光深敛,“小清,有没有话要跟爸爸说?”
她摇头。
“那好,爸爸有话要问你。”宋允清心里一紧,麻团似的乱。
“这次是去找冯迟的吧。”
“哗”,宋允清明显听到自己心脏划了道口子,溃泄成军。她极不自然的别过头,咬着唇不吭,最后“嗯”了声,已经哽咽。
宋子休叹气,“一回来就跟丢了魂一样,不要忍着,在爸爸面前你想怎样就怎样。”
她眼泪立刻如坠珠,“我只是放心不下他,这怎么就是拖累呢,如果说拖累,是我拖累他才对。”
“没有谁愿意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最衰败的一面。不是因为自己,只是不想让对方也不快乐。”
“冯迟对你有感情,小清,你要将心比心。”
宋子休摸了摸女儿的头,“有些东西适可而止,也算成全冯迟的选择。”
“不要出去太久,爸爸和妈妈等你回家。”
第二天下午的航班,宋允清飞去日本。清远堂的发家地,冯迟,赌一次,你舍不得自己奋斗十余年的心血。也不信你,三十而立,当真舍得背城而去。
30、限量
第二天下午的航班,宋允清飞去日本。清远堂的发家地,冯迟,赌一次,你舍不得自己奋斗十余年的心血。也不信你,三十而立,当真舍得背城而去。
*
到日本已是深夜,宋允清折腾了很久才找到酒店,言语不通,只会简单几句交流话语,爸爸跟日本的挚友打了招呼,也留了联络方式,宋允清一早就没打算去叨扰。
东京街头,璀璨一夜都不会落幕,她在窗边看了很久,倦意反而消减。办理入住时,允清有意打听清远堂,服务生用略生涩的英文回答,清远堂的大楼就在不远,横过两条街就到了。允清说自己是去应聘的,服务生眉眼笑成弯月,说了一些祝福好运的话。
允清说谢谢,在心里默念,“祝我好运。”
在陌生城市难免孤单,电视节目听不懂,换了端口,勉强上得了,本来想打电话跟家里人报平安,想了想,只给父亲发了条短信,这么晚妈妈应该睡了。
哪知对方很快打来,“允清,去陆叔叔家了吗?”
“噢,没有,我先住酒店,太晚了不方便,下次再去拜访好了。”
那头沉默良久,说:“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点,陆叔叔电话存好,有事情就找他。”
她点点头,才反应爸爸看不到,这才说:“我知道,您别担心。”踱步到窗边,拨开一角帘子,灯火璀璨,允清轻声:“爸,东京很漂亮。”
“喜欢就留着玩几天,允清,早些回家,找没找到,都要记得回家。”
宋允清答应,道了晚安然后挂了电话。手机一直握着,耳根有点发热,她趴在窗边,辨别不出这些亮光来自霓虹,还是天上的星月。
清远堂的地址一早就记好,第二天她起的很早,换乘两站地铁来到千代区,东京的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寺院神灶,宋允清拍了些照片,到十字路口时不知往哪边走,找了路人问,她不会日语只用英文,没有想象中的难,一提清远堂,对方甚了然,右拐直走,从地下通道穿出来,紫色大厦便是。
宋允清站在通道口,突然有些彷徨,穿过这里,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她把见面要说的话在心里打了几遍腹稿,几十天不见,不知道他怎样。
还有该怎么劝他回家,不回家也没关系,如果不想她出现也可以,宋允清只是希望冯迟不要躲着。
街头人来人往,她觉得自己的心,好沉啊。
熙攘中和人群擦肩,她是逆流而上的,收敛了心思正准备走,却被人叫住,“怎么不等等我。”
对中文分外敏感,宋允清迟疑的回头,穿着件针织衫的男人保持笑容,她左顾右看,不确定的指了指自己,“我?”
男人很高,线衫是条纹的,大大的牛仔裤,露出白色的板鞋。他的目光似乎不在她身上,往右边瞄了瞄,转过头,“是叫你。”
然后说:“现在没事了,那人走了。”他拍拍肩膀,“小姐,看好你的包哦。”
宋允清恍然大悟,拉链拉开了大半边,钱包露出一角,一些重要证件都在里面,如果丢了,异国他乡真是一件麻烦事。
“谢谢你啊。”她语气微慌,有些后怕。男人摆摆手向反方向,“走喽!”
宋允清走到半路越想越奇怪,他怎么也说中文。
出了通道,她终于到了。清远堂的大楼很特别,紫色琉璃表面,建筑的造型如一个“F”,进进出出的人,还有前坪一溜的车辆。她在门口徘徊许久,这会反而有点忐忑。
前台很漂亮,从着装到妆容,都很职业,笑容的弧度也恰到好处,英文发音标准,问她有什么需要帮助。
她酝酿许久,是叫冯迟呢还是客套一点,最后说:“请问,冯总在吗?”
“请问您有预约吗?”
她点头,“有,宋氏两个月前就与冯总约好谈签约。”
“相关事宜由程副总接手,烦请把卡给我,替您安排。”
她走前长了个心眼,托弟弟从父亲那拿了预约的卡,边掏边问:“冯总是不是结婚了?”
不经意提起,倒是有心试探,前台说:“抱歉,没有听说。”
“冯总出差了?”
前台笑着摇头,宋允清探不出消息,心里失望。
“程副总在办公室,小姐,您看方便么?”
她点点头,“好。”
前台笑着递过卡,“右边A座电梯,直达顶楼,有人接待。”
电梯是专用的,内壁是淡紫的镜面,顶板是格子雕刻,凹凸有致档次颇高。宋允清心里其实已经没底,在听说冯迟不在的时候,一脚踩空,心直往下掉,没有目标和计划。她觉得自己现在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不,应该是,她想多看看冯迟的生活。
这座大厦,冯迟奋斗十年的心血呵。宋允清在电梯里上下打量,四面都是镜子,里面的人眉眼失落。
见到程副总,宋允清“啊?”了声,不可置信,“是你?”
他拍了拍右肩,“是我。”
正是那个阻止小偷得手的男人,现在西装革履地站在她面前,宋允清警惕的往后退,眼珠一转,心里隐隐滋生预感。
“冯迟在哪里?”
他笑,“不知道。”
“撒谎。”
宋允清当即说出这两个字,男人的面色微变,缓了缓,终于伸出手,“程折远,宋小姐,幸会。”
她别过头,没有去握,“告诉我,他在哪?”
程折远刚想开口,她先说:“你知道的,程先生,你也知道我是谁,否则你就不会一路跟着我,我来日本,我来找人,甚至,你是希望我找到这里的。”
宋允清转过头,对上他的眼睛,“程先生,你有话跟我说,但绝不是冯迟的下落,你大概会说,他走了,他嘱咐你不要告诉我,或者劝我放弃。”
程折远小愣,到嘴边的话一个字都蹦不出了,宋允清的脸一下子垮了,轻言:“我不是来听劝慰的,我只是来找他的,程先生,他在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
好一个先发制人有情有理,程折远叹了气,“我确实受人之托,但宋小姐,我真的不知道冯迟在哪里。”
程折远是冯迟为数不多的挚交,也是冯迟信赖的副手,一个月前他返回日本,坦承了一切,他结了婚,又离了婚,说自己身上这场萍水相逢的爱恋,时间不长,却也算得上深刻入骨。还有他的病,他生命里的放不下:
清远堂,宋允清。
前者是交接,后者,是心存不舍的重托。
所有的都被宋允清猜中了,唯独没有猜到,连程折远也不知道冯迟在哪里。兄弟和爱人,到了绝路,就不得不逼自己放弃了。
程折远想,这下好了,也用不着去费口舌劝一个女人放弃了。她心如明镜,很聪明。
噢,不。程折远纠正自己的想法,冯迟,是她太了解你啊。
“来,喝水。”程折远递过杯子,宋允清伸手去接,“谢谢。”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刚刚松开,“砰”声,她没握稳,杯子掉到了地上,裂成了三大块。
宋允清像着了魔一般,手还僵在半空,拧眉,呆滞,心慌意乱。
“宋小姐,你没事吧?”程折远拍了拍脑袋,“真不好意思啊,我手松的这么快。”
他很大性,爽快大方,是适合称兄道弟的人。
宋允清摇了摇头,“是我没握稳,程先生打扰了。”
“我送你回酒店吧?你看是继续玩几天呢,还是现在帮你订机票回国?”程折远叫住要走的她,“宋小姐,或者……”
“不用了。”允清声音清淡,“机票我自己订。”
一路阳光相吻,宋允清觉得糟透了,她回酒店收拾了行李,坐在床上怔怔发呆,拨弄着右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她一直没有摘,冯迟提醒过一次,见她不为所动也就不再多说了。
把戒指取下来,精致简洁的一个环,镶满一圈碎钻,九十九颗微粒,寓意长久安康。她看了很久,收在掌心握紧,抵眉想哭。
走之前去了趟北海道,不输普罗旺斯的花海,即使季节没到,但依然震撼人眼。宋允清住的旅馆是当地农户的家,临两海———大海,花海。
海浪声由远及近,可以想象海水涌上岸边哗哗玩耍的画面。小清睡不着的时候,就会去海边待着。
踏进沙滩,她把凉拖踢了,赤着脚踩在上面,沿着海岸线走来走去。有水的地方,即使是黑夜也会格外亮。她坐在地上,抓了把沙子,从指缝间缓慢有规律的流下,突然想到“爱如指尖沙”这句话。
这里的海很漂亮,看日出又会是另一番景象吧。允清想起冯迟,他带着她穿过羊肠小道,凌晨三点相约而至,守候一场日出。
可惜那一次,她枕着冯迟的肩膀昏昏睡去,醒来时天已大亮,这场日出,冯迟独自守候,晨曦微光是多美的景象。宋允清现在想起,无疑是一种遗憾。
如今,她也是一个人看日出,并且再也不会睡去,错过任何一抹晨光。
大海很美,生命里认识一些人,也很美。冯迟,大概是她心中最好的意外。
宋允清好像有些懂了,人生在世,有些东西无法重生,也无法复制。
呵,冯迟,原来你是限量版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