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只要是人,就离不了呢。”崔俣眸子微眯,“朝堂有奸党,后宅有恶仆,市井有长舌,但凡是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小人,可能狡媚多奸,心黑手狠;可能面上一套内里一套,绵里藏针;可能流氓赖皮,脏心烂肺……只要活人,谁不遇上几个渣?就算离群索居,山间结庐,不见世人,也可能被心眼多的猴群抢东西。王山长,您心里其实一直都明白,不是么?”
他声音缓慢,目光沉黑,似有黑潮涌动,一层又一层,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看着王复时,好似很安静,又好似多少暗里情绪跃出水面,似芒芒细针,刺了王复满身满脸。
王复猛的一怔。
这人知道……什么都知道。
视线瞬间不再锋利,手上力道也骤然消失,王山长松开崔俣,退后两步,目光躲避,神色颓然。
崔俣却没放过他,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力有千钧:“您一直耿耿于怀,费延,李得风,靳子威,赵仲……”
每说一个名字,王复脸色就暗一层,不等崔俣话停,他已忍不住颤声问:“你怎么……知道?”
“对聪明人来说,这并不太难。”崔俣目光坦然。
没有人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这种物种本身就有各种欲望,生下来就有,然后在成长路上因不同方向的追求,做出取舍,舍弃一些,留下自己觉得最重要的一些。除非脑子生了病,否则不可能有哪个人真的什么都不想要,情绪无波的。
王山长自然也有。
崔俣结合从范灵修那里听到的消息,民间趣事,再结合谢家留存的朝廷邸报,自家总结的各种大事记录,已经很能看出点东西。
王山长爱书,对自己著的书,做的批注很满意,甚至很骄傲,也骄傲自己带出不少名满天下的学生,在后两点上,他非常有成就感。
可是偏偏,他最喜欢中意的学生,总是不得志。入得仕途,不是默默无闻,放到小处随波逐流,就是出头的椽子先烂,不明原因的被排挤,打压,丧命的有,郁郁消沉的有。
尤其五年前,王复最喜欢,几乎视为关门弟子的一个学生,牵扯进一桩贪污案,因性子太过执拗,无人帮扶,或者有人故意罗织罪名拉他入局,下了狱,四年前,按律判斩首。
学生们一个一个都遇到类似的事,王复心中非常痛惜,也渐渐恨上了奸滑小人。他不涉政,不喜玩弄利益人心,学生们遇到事也没求他帮忙,所以很多事他并不知道,等知道时,已经晚了。冰层一点点加厚,到最后这个学生时,他内心已然承受不住。
他年事已高,本身又不喜欢,遂没有振臂一呼进朝闯荡改变格局的心思,便心灰意冷,封闭自己,不再教书,不再育人,只自我沉浸书海,落个清静。
可这些事,他都忘了吗?没有,所有这些,全部积于他心底胸间,只一点火星就会炸!
崔俣猜,这些原因他一个外人都能找出来,王山长身边的家人朋友未必不知,可惜劝不了。于他而言,时间短任务重,下猛药效果最好,现在看,果然成功了!
一个个名字压暗了王复脸色,他退无可退,抹了把脸,目光凉凉的看着崔俣:“聪明人……呵呵。你这聪明人,与那些人一样,奸滑狡诈,道貌岸然!打着关心旗号,做着伤害他人之事,言语高义,每每出言必为朝为民,实则借刀杀人,铲阶异己,柿子专捡软的捏,谁没靠山没家世就欺负谁,不管此人是否才华横溢,是否国之良才,正兢兢业业造福百姓!”
“什么仁义道德,什么高风亮节,言语提倡甚至带头表率的所有,不过是为维护脸面,保护自己利益不被侵害,做成更大的事达到更高目标,真正办事之时,这些全然被忘于脑后,翻脸不认!”
“品行操守于你们是什么!寒窗苦读数载的书中学识,于你们又是什么!你们的心肝呢!你们的良知呢!你们的父母祖宗黄泉底下看着你们呢!”
“为什么自身才德不能换来成功!为什么辛勤努力不能换来富贵!为什么到哪里都能遇到奸佞小人!为什么晋身之路这么么这么难!这天下,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王山长高声怒骂,声声泣血,除最初两句是在骂崔俣,其余之言,大都是透过他在骂别人。
老爷子心性纯善,一辈子沉心做学问,行的正坐的端,没做过半点亏心事,以高标准要求自己,要求身边的人……可偏偏,他以真心待这个世间,世间却并不温柔待他。
老爷子很痛心。
看着这样痛心的老爷子,崔俣也心弦颤动,胸中悲悯。
他微微阖了阖眸,才开口缓声说话:“老爷子,书中学识没有错,您教学生的东西,也没有错,错的是人。”
王山长摇摇欲坠的身体猛的一颤。
崔俣看着窗外天际,目光安静:“如同一把刀,拿在屠夫手里,是杀猪卖肉的工具;拿在歹人手里,是收割性命的凶器;拿在侠士手里,却是保护弱小的宝刀。你不能因为刀上有血,就随意恨刀子,也不能因为学生们遇险,就畏于书本,不敢再收徒授业。”
“知识是死的,人是活的,怎么理解,怎么用,都因人之本性,与你无关。”崔俣目光移转,看着王复,黑白分明,清澈澄净,声音柔柔的,很轻,“世间有阴便有阳,有明自有暗,有小人,也有圣者。若只看到不好的一面,放弃好的一面,岂非不公平?这些年,你只看到奸狡小人,有多久,没注意风采斐然的有识之士了?”
王复终于身体放松,跌坐到椅子上,眸底里透出惊疑。是啊,他有多久……没关注好人了?明明真正的有才有德之人并不少。他这些年,都做什么了?
房间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沙沙作响。
小老虎见老头坐下了,气氛没那么紧绷,撅着屁股想跳下来,被杨暄紧紧按住。
良久,崔俣说话了。
“借您名义卖的那些书,晚辈都挑选过,晚辈虽才能有限,却可小做保证,那些书并不会太堕您老威名。”
他整理仪表,端容肃手,走到王复面前,深深鞠躬:“对不起。晚辈知您伤痛,却狠心戳之,令您伤心难过,实在不敬,但晚辈不悔。”
他直起腰,定定看着王复,目光灼灼,似有群星闪耀,泛出天际花火:“哪怕得您恨,得您怒,得您报复,晚辈仍要做!您德高望重,胸怀若谷,博古通今,满腹珠玑,纳才从不看家世,只观人品德行,您这样的长者,纵观大安朝,只您一个!您避世离群,是得了清净,却是整个大安朝的损失!为了这天下世道,江山社稷,为了全天下的读书人,晚辈哪怕身背骂名,也不惜一试!”
王复身体一颤,看向崔俣的眼底,满满都是可置信:“你是……为了我?你希望我再出山教人?”
崔俣神色坚毅:“世间再无长者比您更适此道!”
两行浊泪流出,王复以手遮目:“你……这孩子……”
“我知您心有不甘,不愿,晚辈其实也不愿看到这些,世人谁不愿苍天清明,社稷稳固,海宴河清?”崔俣眉目低垂,长长睫羽在眼下留下阴影,声音很轻,“可是不可能,总会有蛀虫在这处那处出现。”
“事有不可知者,有不可不知者,有不可忘者,有不可不忘者。这天下,总需得有这么一种人,带着良知,带着操守,带着哪怕被万人痛骂,名誉尽失亦不悔的觉悟,行潜计,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铲尽天下奸恶。晚辈……想做这其中一员,您相信晚辈么?”
崔俣抬头,目光切切的看着王复,内里似有孺慕,似有羞涩。
王复心中一震。枉他自认聪明半生,竟没看出这孩子竟心怀山河,志向如此远大!定计激自己,这孩子不定心里多难受,自己却……却……那样辱而骂之。
当是时,杨暄眼疾手快的放开小老虎。
小老虎瞪着老头研究老半天了,觉得十分新奇,一得自由,主人都不顾粘了,跑近仔细看老头,还试探的蹭了蹭老头的腿,“喵嗷”的叫了两声,含糖度五颗星。
王复感受到小腿软软温度,低头一看,正撞上小老虎琉璃似的,天真无邪的眼睛。
他心内一软,愧意满满看向崔俣:“你……”
崔俣暗赞小老虎干的好,并不等王复话说出口,直接阻了,神色郑重:“晚辈志已立,然说不如做,您切莫马上回答,只管冷眼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