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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3月23日
    “哥,下楼吃饭。”邢育敲了敲房门,随后走开。
    邢凯应了声,关掉电脑,匆匆下楼。
    外交部的工作是紧凑而忙碌的,邢凯自从上任之后几乎就没准时到过家,三五天不回家更成了家常便饭的事。当然,要学习的方面很多。他算看出来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学海真无涯。
    邢凯所属工作部门为礼宾司。礼宾司主管国家对外礼仪事项;负责研究和处理外国驻华外交机构在华的礼遇、外交特权和豁免问题(包括赔款、监禁、判决,赔款等);指导我国驻外使领馆和地方外办办理涉外工作中的礼宾问题。
    如果您在大马路上看到数名交警勒令人、车禁行,或看到别的马路堵死而其中一条道路不受任何限制,大摇大摆开过去几辆或十几辆黑色高级轿车的话,那车里坐的一定是某国大BOSS。而警务人员正是在配合礼宾司执行迎宾任务之一。
    ……
    邢育盛了满满一碗饭端到邢凯面前,邢凯正在看新闻——
    新闻中播报:【对于酒吧街斗殴伤人事件,X国发言人要求中方在三日内给出解决方案,并申请无条件释放肇事者,X方发言人表示……】
    邢凯看到这段新闻,长吁一口气:“你知道双方为什么打起来吗?”
    邢育看向电视屏幕,三里屯酒吧街是北京最出名的晚间娱乐圣地,四面紧邻各国领事馆,也是各国留学生及领事馆工作人员经常出入的场所。至于这则报道会闹得沸沸扬扬,是因为X国留学生用酒瓶扎坏了中国学生的左眼球。
    “新闻说是单纯的酗酒闹事,难道还有隐情?”邢育问。
    “这事儿交给外交部处理,但我想说的是,那名中国学生伤得真冤枉……”邢凯放下筷子,清清喉咙,一副说书的架势,说:“当晚是这么回事,几名中国学生多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在酒吧与另外几名玩乐的小混混发生口角,继而大打出手。就在这个时候!一名身材魁梧的X国留学生刚巧路过酒吧门口,听见有人喊他名字,不停叫他的名字,他就走进看看,不慎在乱战中吃了几拳,一怒之下抄起酒瓶扎伤了其中一名学生的眼睛。”
    “叫他名字?为什么叫他名字?”
    “没人叫他啊,打架的时候习惯性骂骂咧咧,所以那群人嘴里骂着‘打死你丫小B的!’,外国哥们的名字发音刚巧是‘晓彼得’。就这样……”邢凯刚喝了一口水,又全喷了。
    “……”邢育面部表情很抽搐,“真的假的?那该怎么处理?”
    “傻妞儿,当然是假的。”邢凯摸了摸她的头。
    “……”
    “这事还在商讨。不过从另一个层面看,X国大张旗鼓制造舆论压力必然是别用有心。毕竟这件事不能说清楚,一旦揪出骂人的事,又会涉及到中国人的素质问题。”
    “嗯?这么说是真的?”邢育疑惑地抬起眸。
    “半真半假,我这么一说你就那么一听。”邢凯不以为然地回。在外不谈国事,这是外交部每一位工作者必须遵守的基本准则。
    “不论真假,我觉得相关部门应该硬气点,你看马路上的使馆车连红绿灯都不看,看见有行人过马路居然还不减速,他们连最起码的交通规则都不遵守,凭什么说中国人素质差?”
    “你看你也愤青了吧?日常生活中遇到问题只会向周遭人发发牢骚,但真正勇于举报的没几个,证据才是说话的拳头。”邢凯正儿八经地说。
    邢育抿唇一笑:“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官腔儿了。对了,雅静姐怎么没陪你回来?”
    “哦……最近要出新政策,她忙得很。”邢凯含糊其辞地回。
    陈雅静,女,29岁,外交部翻译室法语翻译。也是邢凯在外交学院的同学。当年他对这位女同学没留下太多印象,如果不是陈雅静主动“认亲”,他真把人家姑娘忘得干干净净了。
    “有空叫雅静姐回来吃饭,她说爱吃我烧的鱼。”
    “哦,好……”邢凯故作聚精会神的看新闻。
    关于这件事,还真让邢育说中了,自从各级领导得知邢凯是单身之后,好嘛,这一下子可热闹了,谁家的女儿、侄女、小姨子、大姑子、堂妹表姐的一通给他介绍,虽然邢凯三番五次婉言谢绝,但架不住领导们太热情,似乎只要邢凯没把媳妇领到他们面前审核,就是“欺诈”行为。当然,这其中的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邢凯姓“邢”。邢凯希望所有人都忘记他身上的光环,但这就是现实的社会,“明码标价”摆着呢。
    于是,就在今年年初,当邢凯即将抵达崩溃边缘的时候,陈雅静如“神兵”一样降临了。说起来这事吧,也算是一种缘分。回想一年前,邢凯凭着直觉感到陈雅静对他有那么点意思,应该不止一点,近乎到爱慕的程度。
    邢凯如今长大了,不喜欢搞些暧昧不清的缺德事,从而告诉陈雅静,他早已心有所属。而陈雅静竟然说知道,并且知道那个人就是邢育。因为陈雅静注意邢凯已久,准确地说,暗恋多年,所以她对他格外关注。陈雅静还坦言,2001年,就是邢凯作为校方代表出席学术研讨会的那一次,陈雅静当时也在现场,当她鼓足勇气走向邢凯的时候,却发现邢凯坐到另外一名女生身旁,那名女生喂邢凯吃草莓的画面她至今还记得,因为她第一次见到邢凯脸上浮现幸福的笑容。再后来,她从付嘉豪口中得知,那名女生叫邢育。
    哦对了,陈雅静与付嘉豪同是外交部翻译。陈雅静属于典型的知性女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小眼镜,个性温柔内敛,为人处事得体大方。她与付嘉豪私交还算不错,陈雅静偶尔会有意无意聊到邢凯,显然,对邢凯这个人了解得越多,她越是为他着迷。不是说邢凯长了一张女人都爱的俊朗脸孔,而是说他在事业方面的冲劲,不像某些**依仗父辈地位养尊处优,更没有莫名其妙的傲气。
    总之,诸多因素,导致陈雅静至今没能找到理想对象。她主动提出——甘愿为邢凯做挡箭牌,并表示绝对支持邢凯追求真正的幸福。
    仔细算下来,邢凯与陈雅静“公开交往”也有一个月了。说实话,邢凯必须承认自己挺不是个东西,也挺无奈的,虽然他与陈雅静只是在人前假扮情侣,在邢育面前装作恩爱,但是他为了等邢育,他不知道还要弄虚作假到什么时候。
    当然,这一切都是邢育不知道的内幕,更不可能让她知道。不过,既然邢凯有了女朋友,就要执行最初的方案——邢凯不能再与邢育发生身体接触;恢复正常的兄妹关系。
    总之不知是真是假,邢育似乎还挺看好邢凯的新对象。
    ……
    邢凯想着想着,忽然问。
    “小育,你要不要应该去妇科检查一下啊?”
    “查什么?”
    邢凯抓了抓发根:“去年一年都没带套子,也没做任何避孕措施,你为什么没怀上?”
    邢育怔了怔:“怎么好端端问起这事?我也不清楚,可能刚巧没赶上排卵期。”
    邢凯不懂什么排卵期,但是整整一年他都在为“造人事业”挥汗如雨,除了她来月经的日子,几乎全年无休!命中率不至于这么低吧?
    “嗯?!……你故意在排卵期躲着我是不是?”
    “你以为怀孕很容易吗?女性的排卵期一般在月经来潮前14天左右。卵子自卵巢排出后在输卵管内生存1-2天。也就是说,一个月中最多只有两次机会受孕,还要看精子能不能破除重围找到卵子。”
    “……”邢凯砸吧砸吧嘴:“你是大夫我说不过你,但是吧,就说我没本事百发百中,至少也是大网撒鱼流弹乱飞啊……”
    邢育耸耸肩,说:“哥,你是不是应该和雅静姐探讨这问题?”
    “……”邢凯迅速整理面部表情,故作无奈一叹:“你怎么知道我没问,可她说三十五岁之前不打算要孩子。老爷子急着抱孙子,整天打电话叫我换女朋友。”
    邢育拧起眉:“雅静姐不喜欢小孩吗?要不要我跟她讲解一下关于高龄产妇的危险性?”
    “话说你也快接近高龄产妇的年纪了吧?我就不明白了,我怎么混来混去,眼瞅着快奔三张了,怎么就连个一男半女都没混上呢?付嘉豪那小子整天拿这事气我,再过两年,他家小闺女都能打酱油了。”邢凯唉声叹气,他是真着急了,他确定!孩子肯定是改变现状的有力一招,话说持久战之最“八年抗战”都结束了,他抗战十三年还是遥遥无期啊,如果再这样耗下去,他又处在工作压力极大的状态下,唯恐体力不支唉。
    邢育问,“你们避孕了吗?”
    “当然要避孕,我很尊重女性的!”邢凯扬起下巴,拉拉手真生不出孩子。
    邢育则是思忖不语,垂下眼皮,缓嚼着米饭粒儿。
    邢凯挑眉瞪着她,哟呵,看到她那挣扎的小眼神,嘿嘿。
    “扬明哥也没结婚呢,他还比你大几个月呢,人家都没着急。”
    “他是浪子加浪人,美名其曰走遍大好河山,我看纯粹是采摘各地‘鲜花’去了。”
    话音刚落,邓扬明阔步进门:“你大爷邢凯,你丫又在背地里编排我。”
    邢凯笑了笑,招呼邓扬明一起吃饭。邓扬明也不客气,他本来就是来蹭饭的,不过首先要确定邢凯在家才会出现。
    邢凯不以为然,待邢育走向厨房,他勾上搭邓扬明的肩膀,窃窃私语:“你给哥们出出主意,怎么才能让一个不愿意生孩子的女人怀孕呢?”
    “你说谁,陈雅静还是邢育?……唔……”邓扬明说话声大了点,立刻被邢凯捂住嘴。
    “嚷嚷什么啊,让邢育听见肯定怀疑陈雅静是我的假女友。”邢凯一如既往,什么事都不瞒着邓扬明,其实他想隐瞒来着,但是不明真相的邓扬明对他进行了武力镇压,二话不说先给邢凯一拳,紧接着就是一顿破口大骂,邢凯只得在“六月飞雪”的冤情下,全招了。
    邓扬明一把打掉他的手,又嫌弃地擦擦嘴唇,一筹莫展道:“你如今也是政治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连个女人都搞不定呢?你还记得你在去军校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你一回来就娶她,可都过去十几年了邢凯,行不行啊你?!拿出你对付外国佬的口才说服她啊!”
    “得,我承认我没用,就是搞不定她哟……”邢凯沮丧地趴在桌上:“我的青春都让那丫头给耗得差不多了,脾气也被她磨没了,我离精尽人亡也不远了……”
    “要我跟她谈谈吗?”邓扬明严肃地问。
    “你跟她谈什么?”
    “问她是不是其实想嫁给我?但碍于面子……啊……你丫……”邓扬明后脑勺与地面亲密接触,邢凯骑在他身上猛掐他脖子。
    这时,邢育端着汤锅走来,看着翻滚在地上的两个“皮小子”,她抿唇一笑:“活力不减当年嘛,加油。”说完,走回厨房。
    “……”邢凯这才发现两个西装笔挺的人正在玩一个超越年龄层的游戏。人还真是“两面三刀”的动物,在人前装得人模狗样,一旦回家立马原形毕露。
    邢凯身子一歪躺在地板上,喃喃地说:“哥们在这场持久战中不断降低标准,爱不爱的早就不奢望了。有生之年,只要她承认喜欢过我就行。”
    “邢凯,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重感情的人,但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劝,还是算了吧,如果她要表态早就表态了。”邓扬明趴在沙发上,拍了拍邢凯的肩膀。邢凯脆弱无助的一面只在他面前展现,而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受。
    邢凯苦涩一笑:“只有你知道我每天过得多压抑,在她面前不但要表现得很开心,还要上演爱情戏……但是,我也说句你听了肯定想吐的话,我对小育的感情已经不是我所能控制的了,我对她死不了心,她愿意耗我就陪她耗,耗到两腿一蹬的那天完事儿……”
    邓扬明没有嘲笑邢凯的痴情,而是无意间被震撼到了,曾经那个我行我素的邢凯彻底消失不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为争取爱情而不断折磨自己的疯子。
    “我说,爱情究竟是TM什么玩意?”
    “呵呵,本来就不是个玩意儿……”邢凯扯了扯嘴角。
    邓扬明跳下沙发,使劲晃了晃邢凯的肩膀,焦虑地问:“邢凯,你认真回答我,你就没想过是因为得不到回应所以才不肯放手吗?”
    邢凯嗤声一笑,笃定地摇了摇头。天知地知,他从没失去过邢育,但似乎又不曾得到过。十三年了,他依旧站在悬崖边徘徊,她什么时候才肯走过来拉他一把?
    邓扬明的心头又震了震,当他以及穿梭在邢育身边的男人们,一个个被邢育的冷漠所打败又被迫选择放弃的时候,只有邢凯从始至终没变过,或者说,邢凯的那颗心早就放在邢育身体里,再也取不回了。
    ※※
    同一时间,邢育关紧门,蹲在床边,拉出床底下的一个小纸箱,箱子里装有各种避孕药。
    指尖摩挲在药品的外包装上……犹豫不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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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据反映,近日来,更新列表里总出现伪更现象
    在此,我汇报一下更新时间
    3月6日、7日、9日、10日上午十点准时更新(若不是这几个时段,系统更新提示请无视)
    PS:本文已接近尾声,后面的故事就是男女主角的故事,踏踏实实看,没女配什么事。
    2008年5月12日
    邢育如往常一样穿梭于急诊室里。她读完护理本科后就考取了临床医学的研究生,硕士毕业后被安排到了医院的急诊科。
    这时,一则如狂风席卷般的报道,震得她几乎昏厥。
    ——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04秒,四川汶川、北川,8级强震猝然袭来,这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大的一次地震。
    此次地震重创约50万平方公里的中国大地,北京朝阳门地区,也就是位于外交部办公大楼下方的那片土地也受到此次地震波及。但相关报道还没正式公开,至于有无人员受伤依旧个是未知数。
    其实医院周遭并没感到震荡,但人多的地方是制造恐怖氛围的一贯场所。顷刻间,医院内外炸开了锅,患者及医务人员纷纷跑出医院大楼,个个处在不安中,焦急等待。
    ……
    “邢凯,邢凯接电话……”邢育喃喃自语着,手指颤颤巍巍地拨打着邢凯的电话。正因为所有人对家人及朋友的担忧,电信、网通等通讯信号瞬间进入瘫痪状态。
    邢育无暇换便装,一边继续拨打邢凯手机,一面已冲出医院大楼,楼外人声鼎沸,她挤过人潮,也不管停在道旁的出租车是否运行,她一下钻入出租车。
    “师傅,朝阳门外交部。快。”
    出租车司机,拧大广播声音,提醒道:“姑娘啊,你自己听新闻,朝阳门、建国门都在震,您还是换一辆车……啊?……您您您这可过分了啊!……”的哥惊慌失措的瞪大眼,因为一把明晃晃的手术刀抵在司机大哥的咽喉旁,而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女杀手”已是满脸泪痕。
    北京市民只知道地震了,但还真没有人意识到此次地震势如洪水,咋咋呼呼瞎议论着,话说谁不惜命啊?只见大街小巷站满人,无不选择避而远之。
    “能走多远走多远,求你。”邢育一把抹掉眼泪,立刻将几百块钱放在车前架上。
    司机大哥哪敢不从,女大夫手里拿着家伙呢!于是,一脚油门走人。邢育见车已启动,这才收起手术刀,郑重向对方道歉:“对不起,我的家人就在地震殃及范围内上班,电话又一直打不通。您把我送到二环附近就可以,我在想办法。”
    “没事没事,可以理解。你也不用太着急,新闻报道哪回不是雷声大雨点小啊?大哥肯定给你送到目的地,坐稳喽!”司机大哥好心安慰。北京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你要客客气气的说话,对方反而不好意思了。
    邢育沉默不语,望向道旁避难的人群,心乱如麻。
    ……
    二十多分钟之后,出租车驶入朝阳门桥。交警为保证市民安全,紧急封锁了地震路段,所以邢育只能步行进入危险区域,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唯有奔跑,一路狂奔……
    很快,她抵达外交部办公大楼门前,雄伟的大楼前国旗猎猎,武警照旧像铁桩般挺拔站立,从外观看去,平静得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而外交部内部已是乱作一团,准确地说,紧张忙碌。因为,外交部发言人要在第一时间向全世界发布地震报道新闻及解决方案。所以各部门紧密配合,没时间对自身安全提心吊胆。
    当邢育正在向武警表明身份的时候,她的手机响起,紧接着,手机中涌进十多条短信。
    内容大概一致——小育,汶川发生特大号地震,死亡人数还在统计,北京地区只是受到一刹那的冲击,手机信号暂时堵塞罢了,不要为我担心。邢凯。
    保平安的短信无疑是一记定心丸,邢育长舒了口一气,瘫坐在大楼门前的石阶上。但在没与邢凯联系上之前,她的心还是悬在半空。
    这时,武警命邢育站在一旁等候,毕竟外交部门前真不是随便歇脚的地方。
    手机信号再次中断,邢育应了声,走到停车场附近等待接通。
    同时,一行公务员匆匆走向车场,付嘉豪刚准备拉开车门,看到一旁白衣飘飘的邢育。
    “小育?你怎么在这?”付嘉豪与同事打了声招呼,跑上前。
    邢育仿佛遇到了救星,急忙迎上,焦急地问:“邢凯他没事吧?”
    “没事啊,不过他所在的部门忙翻天了,正忙着安抚各国大使。”付嘉豪看向她红肿的眼眶,笑容慢慢敛起:“真没事小育,刚才大楼确实晃悠了两下,但五层以下都没感觉到。”
    “你能带我去见见邢凯吗?我躲在边上看一眼就行。”邢育依旧心神不宁。
    付嘉豪神色为难,沉思片刻,点头答应。
    ……
    电梯里,付嘉豪侧头凝望着邢育,一晃六、七年不见了,她的变化不大,或者说,她自少女时期开始就在人前展现一幅娴静自若的神态。
    “小育,我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我曾偷看过你的日记。”
    邢育微微一怔:“我知道有人看过,我夹在日记中的头发不见了。原来是你。”
    付嘉豪鞠躬致歉,尴尬地说:“非常抱歉,那时我真的很爱你,你也是我第一次认真追求的女人,得不到你的回应感觉太痛苦了。我只是猜测你会有写日记的习惯,所以就……对不起。”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邢育释怀一笑,说:“算了,何况你并没向别人透漏日记中的内容。这一点我可以肯定。”
    付嘉豪耸耸肩:“没错,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是你这女人真是自信得可怕,导致绝大部分男人产生挫败感。至于我想到日记……”他坦然地说:“当初我为了追求你,钻研过一段心理学,据书中描述——不愿向任何坦露心声的人,大多通过文字宣泄情感。每个人一生中必然存在一个发泄点,不管是抱着布娃娃哭泣还是捶打一面墙,就是这样。”
    邢育摇摇头:“我不是通过文字发泄情绪,而是在记录生活,时而提醒自己别忘了初衷。”
    “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拿掉邢凯的孩子?”付嘉豪忍不住追问。
    邢育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和邢凯一样是厚脸皮,不但偷看我的日记,还要刨根问底。”
    “……”付嘉豪无辜地眨眨眼:“啊哈,没有不透风的墙,邢凯也看到了?”
    “看到了,也可以说什么都没看到,刚巧被我及时发现。”邢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到此为止,如果你愿意尊重我的话。”
    付嘉豪应了声,这么多年过去了,邢育依旧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冰山型美女。好似她的世界里不存在喜怒哀乐,每走一步都是她设定好的。
    ……
    付嘉豪引领邢育走入邢凯所在的部门。部门内电话不断,公务员们忙得不可开交。邢育则望而止步,站在门边寻找邢凯的身影。
    付嘉豪溜边进屋,悄声向同事询问邢凯去向。据同事说,邢凯正参与紧急会议,此次震灾突如其来,已造成全球性关注,商讨会议一时半会儿肯定完不了。
    听罢,邢育终于可以确定邢凯安然无恙,忽然发现自己还带着一双工作手套,手套上沾满属于外伤者的血迹。于是,她向付嘉豪借洗手间一用,走进洗手间,却听到细碎的呜咽声。
    ……
    邢育寻着哭声敲了敲门,询问对方情况。不一会儿,一位女公务员打开门,攥着手机的那只手满是泪水,她很无助,倏地,抱住邢育嚎啕大哭。
    邢育踉跄两步站稳脚跟,虽然素不相识,但这位陌生人将无以复加的悲伤传递到她心里。邢育拍了拍她的脊背,女公务员将耳机递到邢育耳孔前,耳机中正在播放有关地震的最新动态。显然,地震还在继续,死亡人数从几百到上千,数字在惊悚中不断攀升……
    而这位女公务员正是来自汶川,她与家人完全失去联系,整个人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也许前一秒,她及很多人的亲朋好友还在谈笑风生,而下一秒,噩梦从天而降。
    邢育伫立原地久久……有关幸福的故事,每个人都能讲出一个不一样的。但不知对方生死的等待,那种焦虑不安,她却感同身受,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害怕下一秒成为离别。
    她深吸了口气,当即作出一个决定。随后笑着对女公务员说:“我会申请参加救援队,最迟一个星期之后抵达汶川。你将家人的姓名地址抄给我,虽然几率渺小,但我会尽量帮你寻找。不要哭,在没有收到死亡通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活着固然大好,但万一遭遇不幸……你要认清一点,哭泣改变不了现状。你要坚强些,乐观点好吗?”
    女公务员哭得泣不成声,这才看清邢育是一身医护人员的打扮,她点点头,火速写下地址及家属姓名递给邢育,但是她还没来得及鞠躬感谢邢育,惊见邢副处长冲进女洗手间门槛。
    “谁允许你参加救援队了?!你还怕累不死我、让我担心死是吧?!”邢凯眼中充斥着怒火,根本忘了这地方他不能进。
    当他听付嘉豪说邢育因为担忧来找自己的时候,天知道他有多感动,可他兴冲冲跑到洗手间门前准备给她一个大拥抱的时候,居然当头挨上一棒!
    女公务员从没见邢凯发过火,怯懦地行礼,随后挤过他身旁跑走。
    邢育垂目不语,邢凯一把拉起她的手腕拽进自己的办公室,“砰!”的一声摔上房门。
    办公室中,邢凯气得来回踱步,怒道:“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吗?!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地震就在一个小时前发生了!你给我过来!——”邢凯将她扯到电脑前,开启地震区机密报道,压低她的后脑勺让她自己看:“天塌地陷!一片废墟!你以为你会几下拳脚功夫就能活着走出来吗?!”
    邢育怔怔地凝望显示器,房屋倒塌,横尸遍野,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布满她的视线。
    她悠悠抬起手指,摸向屏幕前,一个被压在石块下血迹斑斑的手臂,泪水模糊了双眼。
    “邢凯,你还记得我的亲生父母是怎么死的吗?我当初也在想,也愤怒……中国有那么多人,有各行各业可以选,为什么偏偏要他们做牺牲……可是现在,我终于懂了,总要有另一双手去拉别人一把,如果我现在就在这个孩子身边,我也许可以搬起石块救出这孩子……你也看见了,这孩子死得多凄惨,我想救他,恨不得钻进屏幕救他……”邢育扑簌簌地落着泪,缓缓趴在桌上,痛得万箭钻心。
    听罢,邢凯则是彻底慌了,因为邢育是那种一旦认准了就必须执行的犟脾气,可是他怎么可以让深爱的女人置身险境?他怎么可能允许她离开?!
    于是,他扳起邢育的肩膀,紧紧搂在怀里,可是他还没开口,无力感已蔓延向他全身……“小育我求你,求你了小育,咱不去行吗?行不行?以后我什么事都顺着你行吗?求你小育……”
    邢育环起邢凯的腰,他颤抖得很厉害,即便隔着衣服相拥,邢育依旧能感到他的身体是冰冷的……“我不会出事的,我会保护自己……放心好不好?……”
    邢凯注视她安然的神情,猝然之间,青筋暴怒。真快被她逼疯了,他这边吓得心惊肉跳,她居然还是一副轻描淡写的态度?!
    “不好、不行、绝不允许!你叫我怎么放心?!生命只有一次!你又拿什么跟我做保证?!”
    “你先别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呢么……”邢育一边帮他顺了顺胸口,一边擦掉眼泪,她又从桌面上抽出几张纸巾擦拭邢凯额头的汗珠,幽幽地说:“虽然我认为危险性不大,但我更不想让你担心,算了,我不去了。”
    邢凯反应不及,或者说,他不相信邢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会改变心意,他伸出一根手指警告道:“你千万别惦记骗我,别以为我现在不能回家你就有了逃跑的机会。在我回家之前,禁止你去上班,我会指派几个武警24小时盯着你。”
    邢育无奈浅笑,顺从地点点头。
    邢凯还是不放心,拉着她坐到腿边,双手一环在她腰上打个结,说:“我肯定要去汶川一趟,如果你想去,等我陪你一起去行吗?”
    “邢凯,你说实话,当你看到那一幕的时候,难过吗?”邢育指向电脑屏幕。
    “你这不废话么?你以为我不想去救遇难者吗?但我有我肩负的职责,即便心中再悲痛也不能挂在脸上。”邢凯压了压太阳穴,当灾难来临,每个人的心情都是格外沉重的。
    邢育捋了捋他的短发,别人怎么想她不清楚,但她知道邢凯也想去救人,因为他们的血液中流淌着同一种精神,舍己救人的精神。
    邢凯把头埋在她身前,无力地说:“小育,答应我别去,认真地告诉我,你不会撇下我。”
    邢育双手环在他脑后,用额头蹭了蹭他的头顶:“你越来越胆小了,小时候不这样。”
    “可不,我老了……老得没力气担惊受怕。如果你打算让我多活几年的话,就别刺激我。”邢凯疲惫地舒口气,早知爱得这么辛苦,还不如“**”那一年死了痛快。
    邢育抬起他的一只手握在掌心,搓了搓,盼望他的手尽快暖和起来。
    ※※※
    邢育在日记中写道——
    【2008年5月12日晚九点:
    说实话,起初学医,我只是为了更好的照顾邢凯。
    可是,当我看到关于地震的报道之后,不止是震撼更是心痛。我这才幡然醒悟,原来我的血液中延续了父母的信念。我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急救医护人员,责无旁贷。
    因此……
    对不起,邢凯,我在回家的路上已向院方提出救援申请。但是,我到了那边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联系你,只要有信号我随时会打电话向你保平安,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
    在出发之前,我要说句心里话……邢凯,似乎一切真有命中注定之说。通过这件事,使得我渐渐断定,我长久以来存在的不安感并非没来由的。
    如果确实是那样的话,我唯有不情愿的感谢老天爷的安排,在我即将动摇念头的这一刻,帮我注入最后一丝说服自己的力气。
    ……
    好了,不胡思乱想了,我一定会平平安安回到你身边!
    但是此行不知会去多久,所以我要带走生命中很重要的两样东西:白球鞋和日记本。
    ^_^……我会穿着邢凯送给我的白球鞋,与他的精神一同踏在那片动荡不定的土地上,尽我所能抢救遇难者。
    邢凯,我要告诉你——只要我深吸一口气,便能感到你的存在,刀山火海不再畏惧。
    等我。】
    2008年7月25日
    自2008年5月12日之后,余震不断,那片笼罩在中国上空的乌云越发浓浊。但值得庆幸的是,中国人民在生死关头无比团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齐心协力抵抗天灾。
    此次地震殃及50km范围内的县城和200km范围内的大中城市。陕西、甘肃、宁夏、天津、青海、北京、山西、山东、河北、河南、安徽、湖北、湖南、重庆、贵州、云南、内蒙古、广西、广东、海南、西藏、江苏、上海、浙江、辽宁、福建等全国多个省和香港、澳门特别行政区以及台湾地区有明显震感。中国除黑龙江、吉林、新疆外均有不同程度的震感。其中以川陕甘三省震情最为严重。甚至泰国首都曼谷,越南首都河内,菲律宾、日本等地均有震感。
    据民政部官方报告——截至2008年7月24日12时,四川汶川地震已确认69197人遇难,374176人受伤,失踪18209人。抢险救灾人员已累计解救和转移1485697人。共救治伤病员3207947人次。
    ……
    地震至今已过去两个多月,除了重灾区之外,各地渐渐趋于稳定。
    可是邢凯的心始终悬在嗓子眼里……
    虽然他人不在地震区,虽然依旧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大楼里,但是,每天却犹如活在地狱般备受折磨。
    每每再一次的崩塌,几乎将他的整个思想抽空,他一遍遍拨打邢育的手机,一秒秒定格遇难者纪律片,唯恐他最爱的女人躺在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恐惧蔓延全身,他确定自己快疯了。
    此刻手机响起,邢凯兴冲冲地抓起手机,来电却是父亲。
    “爸,我不管您想什么办法,我要去地震区……”
    “小凯!不要为了儿女私情忘了你的职责,现在国家更需要你!”
    “我不管谁需要我,我只知道不能失去她,您请部长放我走,我要去找邢育!”邢凯暴戾的一拳捶在桌上,他已无数次申请前往重灾区,但上级领导迟迟不批。
    邢复国长吁一口,心平气和地说:“小凯,你以为爸不着急吗?但这是小育的选择,爸除了担忧更感到欣慰。何况爸所指派的黄金救援队里,人手一张小育的照片,只要遇到小育会马上联系我,无论多晚多忙,爸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安心工作可以吗?听话小凯,国家栽培你这么多年,于公于私,爸爸也不能让你去冒险……”
    “呯”的一声碎响,手机从邢凯飞出,撞上墙面粉碎落地。
    两个月了,救护队员一批批返回北京,又一批批送走,邢育却始终杳无音信,院方也与邢育失去了联系。据一位与邢育前往重灾区的医护人员描述,车子驶向重灾区的路上,曾遭遇波动较大的余震,幸好司机机敏,紧急通知所有人员跑向空旷地避难。当时,她们眼睁睁看到大轿车翻倒的一幕,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每位医护人员都在抢救仅存不多的药品,所以直到两天后,她们才发现邢育及她所携带的急救药品箱都不见了。
    ——GPRS定位系统,其实已搜索到邢育手机的方位,精准地说,那个位置已不可能再有活人生存。
    “你在哪小育……你在哪啊……”邢凯一手抵在额上,泪水顺着指缝滑落,他曾说过,这一辈子的眼泪都为这女人流干了,原来还没干,原来他害怕得只能掉眼泪。
    这时
    陈雅静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见无人回应,她这才轻轻推开房门。她走到邢凯身旁,迟疑几秒,抬起手指附上他的脊背,也不禁湿了眼眶……曾经神采奕奕的男人已变得憔悴不堪,即便如此,他却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躲在角落舔舐伤痛,而是必须面带微笑的迎接各国使节。
    “邢凯……打起精神好吗?小育不会有事的,你一天没吃饭了,先吃点东西好吗?……”
    在这一刻,陈雅静再也不会幻想邢凯终有一天会爱上自己,再也不可能了。
    邢凯趴在办工作桌前,听不进任何一句劝慰,除非现在邢育健健康康就站在他面前,否则他无法停止颤抖,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比地球毁灭来得更可怕。
    陈雅静弯□,环住邢凯颤栗的身躯……纵然面对多方挑衅依旧从容应对的邢凯,原本多坚强多沉稳的一个男人,只在一瞬间,被噩耗彻底打垮了。
    缓缓地,邢凯搂住陈雅静的腰,将懦弱无助的表情掩藏在她的小腹上,他需要证明自己还活着,他需要更多更多的安慰,虽然那些祝福只是空洞的废话。
    陈雅静微微一怔,谨慎地捋着他的头发,说:“你爱她,正因为她拥有与众不同的特质不是吗?给彼此多一点时间去等待,我想,她为了你也不会让自己出事。”
    “我很怕就这么失去她,我很后悔相信她说‘不会去’的鬼话,她明知道我会担心得要死她还是去了……你认为,她会为了我保护自己吗?不会的,她只是想用一种她认为值得的方法牺牲自己,成为她安家第三张烈士证书,多自私的女人,可恶到极点了……”
    邢凯终于弄懂了,他邢凯并不是她生命中的重点,她更爱冒险,或许她在走进邢家前就等着步她父母的后尘,所以她才一次次把自己推向别的女人怀里。好吧,他完全可以接受她不爱自己的事实,但是如今,为什么还要让他在担惊受怕中熬日子?
    陈雅静紧紧搂住他的身体,希望能给他注入一丝丝温暖,哪怕只有一分钟,暂时让他可以停滞胡思乱想也好。
    “你是这么优秀,邢育不是瞎子傻子,她怎么舍得离开你。嗯?”
    邢凯自嘲一笑,现在,他只有不停说话,才能使得自己的头脑保持清晰……“你认识的我确实还算凑合,但曾经我是一个到处惹是生非的坏孩子,仗着家里是高干见谁欺负谁,旷课,泡妞,打架……总之,邢育见过最糟糕的我,但她从不会对我指指点点,那时我还常骂她,骂得很难听,动不动就让她滚出邢家,她却什么都不说,照常帮我洗衣做饭,像个小丫鬟似地由着我乱发脾气……久而久之,我也骂累了,渐渐适应她的存在,喜欢上她做的饭菜,为了一顿饭,我宁愿抛下狐朋狗友放学直接回家。她会坐在沙发上等我进门,不管我摆臭脸还是神色倦怠,她总是笑眯眯地跑过来给我递上拖鞋,还会说一句,‘我给你做了好吃的,快去洗手。’那种感觉,真是温暖……所以为了她,我愿意成为她希望我成为的那种人,而她,却从不承认是她把我拉回正路。”
    想到邢育,邢凯再次陷入焦虑,他紧了紧手臂,把自己那可怜虫般的表情藏在陈雅静看不到的地方。他最差的一面已收录在邢育的脑海中,他只会在她面前无所顾忌的暴露缺点,也只有那个女人才知道他颓废消极的模样是多么不堪入目。
    陈雅静感到衣角有些湿润,她惆怅轻叹,没人能解救邢凯正在坠落的心。当然,也没有一个局外人可以深刻理解,别人的爱情故事究竟着迷在哪里。
    这时,电话铃响起,部长秘书请邢凯过去一趟。
    邢凯迅速整理情绪,离开办公室前,恳请陈雅静,希望她能等他,陪他多聊一会儿。
    陈雅静欣然接受,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也只是陪他说说话。
    半小时后,邢凯喜滋滋的推开房门,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部长指派他前往重灾接见各国慰问大使,虽然只有一个星期,他已心满意足。
    当然,邢凯并不知道,邢复国亲自向外交部部长提出请求——请部长一定要让他邢复国的儿子前往危险最前沿。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作为父亲,需要超越常人的勇气。
    当天下午
    邢凯坐上飞往北川羌族自治县交界处的军用直升机,在余震有可能达到6.1级的情况下,他却恨不得插翅飞到邢育所消失的地点。
    邢凯手中捏着一张邢育的照片,看了又看,摸了又摸,憔悴的面容上终于绽放出一丝暖暖的笑容……
    我来了邢育,来接你回家。
    ※※
    而同一时间
    邢育与六名遇难者被困在坍塌的山洞中。其中,五名成年人,一名儿童。
    受伤者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哀嚎,洞中空气极为稀薄,但幸好还有水源,水源滴滴答答渗入断裂的岩石,所以到目前止并没出现死亡者。
    ……
    邢育一边忙着给伤者清理伤口,一边指挥几名村民凿开出路。
    大概是三天前,他们还能听到直升机路径此地上空的飞行声,但如今已陷入一片死寂。
    据邢育分析,他们所处的位置极其隐蔽,四周山石碎裂坍塌,从高处俯瞰地面,应该只能看到掩埋入土的乱石堆,看来,救援者已不相信此处地带还有生存者。
    “邢大夫,怎么还没人来救咱们啊……”遇难者愁眉苦脸地问。
    “别灰心,也许挖着挖着就与救援队汇合了呢,加油!”
    邢育透过微弱的光线,向遇难者抛去信心满满的笑容,她相信,求生欲可以创造无限的力量。
    追溯两个月前,就是救援车翻车的那一天,她隐约听到孩子的哭声从山里传来,所以她在情急之下提起急救箱向山中跑去,谁知她前脚爬上山,后脚再次发生地震,顷刻间,山摇地动,树木倒塌,截住了她返回大队伍的去路。但是她无暇多想,因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依旧萦绕耳边,所以她义无反顾地向前方找寻,竟然在山脚下发现一个连村名都没有的小村落,全村住户不过三十几人,平时靠打猎为生。地震突如其来,村中仅有的几个男人全被困在山涧中。于是,邢育先与村中老弱妇孺合力点燃火堆,希望能引起救援队的注意,随后,她扛起锄头带足干粮,只身寻找遇难者。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余震不断,沿路遇到不少遇难者。于是,在没有任何代步工具的情况下,她唯有一个一个的救助,再一个一个背回小村庄进行紧急治疗。
    一来二去之间,她已在这片半封闭的山路上踏过千百遍。
    就在五天前,她在新一轮的急救过程中,再次遇到地震。这一次的地震来势汹汹,导致她也被在困在其中。
    ……
    微弱的光线射入山岩的缝隙,悄然落在邢育忙碌的身影上。
    邢育撩起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泥泞,眼前浮现出邢凯着急的模样,她揪心地掉下泪。
    “阿姨别哭啊……咱们一定可以逃出去,别哭别哭,放心撒,我是男子汉,我会保护你!”一双胖胖的小手附上邢育的脸颊,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滴。
    邢育歪头一笑,抱起小男孩蹭了蹭:“嗯,有你保护阿姨,阿姨一点都不害怕……”
    生命之所以会被自己看轻,正因为别人看重你的存在。
    因此,她或许要食言了,没有保护好自己,唯一对不起的人,是邢凯。
    邢凯,请你一定要原谅我。
    2008年7月27日
    邢凯在处理完外交部部长交代的任务之后,亲自率领一只黄金救援队(黄金72小时急救)进入深山老林,一片荒芜,路遇村落只剩下残垣断壁。
    “邢副处长,这片区域经周密勘测,已无生存者,能救的都救出去了。”救援队长可以理解邢凯寻亲的心情,但他们在五天前已顺利救出最后一批妇孺及伤患村民,如今,村庄面无全非,苍凉狼藉。
    邢凯身着迷彩军装,扬了扬帽檐,跳上废墟堆顶端眺望四周。他这一路上始终缄默不语,眼中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因为他已从某位遇难者口中得知——邢育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这附近,大约在八天前离开,这对他而言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他坚信,邢育还活着。
    邢凯缓缓仰起头,闭起双眼,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乐观的心态……小育,7月9日是你的28岁生日,很惭愧,这么多年从没陪你过生日,原本今年打算多请几天假陪你出去旅游,但天不遂人愿。
    明年!我答应你,一定好好为你庆祝生日。
    ……小育,请你无论如何要相信我给出的承诺。
    虽然我不知道你处在哪种困境中,但是我相信你可以听到我一声声的呼唤。十三年了,十三年了小育,只要我邢凯答应你过的事,哪一件没有办到,你说是不是?
    所以这一次!你必须要对我充满十足的信心,用你微弱的,或者健康有力的呼吸,为我指出一条通往你身边的道路。这条路布满荆棘也好,刀山火海也罢!总之找不到你,我绝不走!
    ——小育,请帮我指引方向,我知道你活着,一定还活着。十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肯定不好意思不说一声再见就离开我,对不对?
    一分钟的等待;
    二分钟的煎熬……
    就在此时,一阵凄寒的冷风吹过,救援队队员个个警觉,火速跳上直升机垂向地面的挂梯。
    “邢副处长!地壳在动,快上来啊!”救援队长抓起对讲机疾呼一声。
    邢凯则充耳不闻,甚至再也不想听各种探测仪给出的定论,他要用最原始的方法,用听觉,用气息,用心电感应,找到他比生命中最珍惜的女人。
    缓缓地,邢凯举起三根手指,心已如钢铁般不可动摇;
    ——小育,没什么可商量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
    ……
    就这样,又是几分钟的等待……
    不知是老天真的眷顾他一片痴心,还是正巧一缕光线刺上了眼皮。邢凯悠悠地睁开眼,看向东面深林的位置,邢凯举起高倍望远镜看去……居然看到一条至高处断断续续流淌的小溪。光线通过水面反射到他所在的位置,一个光点,确如钻石般璀璨。
    显而易见,有水的地方才可能具备生存的基本条件。
    邢凯不禁心潮澎湃,三两步跳上挂梯,指挥飞行员穿越密闭的丛林,前往水源地!
    虽然没人相信碎石压顶的情况下还会存留生还者,但全体服从邢凯的命令。毕竟,奇迹本是由人类所创造。
    直升机轰鸣推进,但参差的山林中没有可供降落的条件,余震随时会发生,邢凯不能为一己之私牺牲救援队队员,所以他只身跳到地面,指挥所有人暂时半悬空待命,保持通话。
    邢凯首先找到溪水断裂顺流的一座乱石堆,溪水顺着石头缝渗入岩壁。他匆匆打开生命探测仪,(探测20米之内心跳电波)。他抹了把汗,有条不紊地滑动侦测杆,只待那平静如水的显示屏上跳出有关生命的讯息。
    半小时过去,直升机上的地震探测仪发出警报,救援队队长焦急地请求邢凯迅速返回直升机,地震很有可能在一秒咆哮。
    邢凯索性关掉对讲机开关,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人都来了,就没打算一个人回去。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虽然汗水浸透了他的军装,他却心平气定,依旧坚信,一定可以找到。
    ……小育,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旁,虽然石块阻隔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但我血液中不断涌出一股股沸腾的气流,这澎湃的涌动,证明你离我是很近的,很近。
    ……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七分钟之后
    滴滴滴滴滴————探测仪为生命高歌一曲最嘹亮的音符。
    邢凯瘫坐在地,为这支旋律热泪盈眶:“所有人都过来,找到了!找到了!”
    收到命令,直升机“轰隆隆”盘旋驶进,当救援队确认经纬度之后,在无法启动碎石机的情况下,采用地表层爆破技术炸开石堆。
    ……
    震耳欲聋的响动唤醒一名遇难者的听觉,他从昏迷中微微抬起眼皮。原本,有七名遇难者困在山洞中,但在经历几次余震之后,现在只剩下这一人还没完全丧失知觉。虽然这名遇难者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从昨天开始,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内,再也没人跟他说过一句话,而他也只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
    幸存遇难者的左腿压在乱石下,他无法挪到,更没力气求救,黑暗中,他胡乱摸索着什么,试图抓到可以发出声响的金属物,但是……只有几张碎纸屑压在手掌心里,他挣扎着向前爬,伸出干瘦的手指,伸向那一缕阳光。
    ……
    很快,救援队发现了第一名遇难者,所有人无不展露出惊喜的大笑容。但不幸的是,必须马上为这名遇难者进行截肢手术。于是,救援队在得到遇难者同意的情况下,开始准备手术。
    邢凯则注意到遇害者粘在手中,浸满血迹的碎纸屑,他急忙用镊子夹下碎纸片,定睛看了看上面的字体及一个模糊不清的名字“邢凯”……
    他的眼泪,再次迸出眼眶。
    “邢育在里面,我确定她在里面,给我锄头,给我所有可以继续挖的工具!……”邢凯已然语无伦次了,那种心情无法言语,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已画上句号,可现在,他的邢育,就在不远处等待他的到来。失而复得,失而复得啊!
    ……
    然而,
    当一块块大石翻开;
    当救援队发现邢育的时候——她怀里护着一个小男孩,一块巨石压住她的整个背部,如果没看错的话,她的脊椎骨已被挤压得有些变形,赤黑色的鲜血蔓延在她的四周,就连脚上的白球鞋也成了红色……她那表情,如同死了一般,毫无生气。
    这一刻,队员们的目光聚集在邢凯呆滞的神情上,而邢凯直勾勾望着,望着邢育那几乎压碎的身躯……
    他多想抱住她,但是他的双脚无法挪动,甚至惊恐地后退,只会喃喃地说着“不……不……”
    噗通一声,邢凯昏倒了。
    而下一秒,小男孩的手指动了动,凄厉的哭声,穿过云霄。邢育受伤的手指塞在孩子的嘴里,滚滚流淌的鲜血,为这孩子延续了生命的奇迹。
    不止是这个孩子,在这场与天斗的战役中,通过她不懈的努力,前前后后挽回了十余条生命。虽然没有人知道她姓氏名谁,但她永不妥协的笑靥,将会刻在每一位获救者的心中。
    ……
    傍晚
    当邢凯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病床上。
    倏地,他拔掉手背的输液管,跌跌撞撞冲出病房,可他一出门,两门救援队队员拦截了他的去路。
    “邢副处长,请您一定要保持冷静,医生们正在全力抢救邢育。”
    “她,没死,是,是吗?还活着,是,真的吗?……”邢凯从来不知道自己比女人还能哭,眼泪就像开了闸水龙头,无休无止流淌。
    救援队队长神色忧戚,沉重地点点头,又如实汇报道:“此次救援任务一共找到七名遇难者,六名成年人一名儿童,其中五人死亡,一人截肢,儿童安然无恙,而邢育……昏迷前应该为自己注射过某些急救药剂,所以幸运地支撑过来。但她的头部受到重创,全身共有七处骨折,肝脏破损导致大出血……暂时不能判断存活几率。”
    汇报完毕,救援队长将一个血迹斑斑的笔记本交到邢凯手中,沉重地说:“这个本子压在邢育手下,有部分内容已遭人为撕毁,我们几人尽力寻到残页,交给您保管吧。”
    听罢,邢凯在空气中捞了三次才抓到笔记本的位置,那是邢育的日记本,属于她的秘密都在里面,可是,没有了她,他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好奇了……
    脑中仿佛灌进了水银,疼得抽搐,他已不敢思考,不敢靠近手术室,不敢听到任何有关邢育的消息,周遭的一切都令他倍感恐慌。
    他返回病房,锁起门,蜷缩在墙角里,手指捏着那本血染的日记本,把头埋在膝盖之间,孤寂的黑夜是那么凄凉,而他似乎回到十三年前的某个夜晚,在那些没有邢育的日日夜夜里,他只是个迷失方向的孩子。
    求你,别撇下我,别这么狠心,求你行不行……
    ※※
    另一边
    邢复国虽然赶不到现场,但已从北京调来最好的脑外科权威配合院方制定治疗方案,亲自打电话追问邢育近况,当一个个不容乐观的消息灌进他的耳膜,他枯竭的泪腺再次涌出情绪。
    ——邢育已在手术室中整整度过了十八个小时,各科大夫陆续进入手术室会诊,却依旧没传来一丁点喜讯。
    邢育在手术台上受煎熬,而邢凯在病房里不吃不喝,心灵上同样受着无以复加的折磨。
    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就连想吸一口气都会觉得疲惫。
    住院楼时而发出微弱的震颤感,但没有人再会惊慌失措的尖叫,当老天爷给你一个这样的生活环境,我们似乎也只能屈服,只能尽可能去适应,只能心态平和的等它息怒。
    还有,救援队竟然在废墟中找到邢育遗失的手机——
    而她的手机卡里,只存储了三个号码:第一个,邢凯对外公开的手机号码;第二个,邢凯办公室电话号码;第三个,邢凯私人手机号码。
    不想哭,不想懦弱的像个娘们一样只会掉眼泪,可是,他还能做什么,祈祷吗?别扯淡了,老天爷的脾气有多差,全中国乃至全世界的人民都领教到了。
    邢凯捏着手机,坐在窗口,望向悬在半空的月亮,喃喃地哼唱着,念着他想说却又记不清的歌词……都是月亮惹得祸吧,那样的月色太美你太温柔,才会在刹那之间,只想和你一起到白头,而这一刹那,已是我的永恒,邢育,无论这一次是不是真的会离别,我必须要让你清清楚楚的知道,我爱你,你是我邢凯这辈子唯一的幸福……
    ……等咱们都退休了,马上去实现我完美的养老计划。咱们住在海边,我讲笑话给你听,不好笑你也得给点面子笑两声。你烤海鱼给我吃,你烤得鱼肯定好吃,所以我不用配合也得翘起大拇指赞美你。你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除了不肯嫁给我,挑不出半点毛病的女人。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如果你不肯陪我去实现这个计划,那我也没辙,只能陪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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