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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妄言第二十卷
    钝翁曰:
    秉公道之人,在嫡亲侄儿跟前,亦争不去,诚可太息。争家礼者,越行不得。倒不如凶恶而争家财者,还得便宜。然便宜虽然占去,而杀才之名已布于乡党邻里矣。
    因二十金之故,便致父子割恩合气,苏季子贫穷则父母不子之叹,千古同然。
    薄氏这薄,大约已非一日。方器生之气,亦未必今日方才气生也。今值方生气之时,恰遇宦萼,得其解囊一赠。气者不气,薄者不薄。银之为银,真通神之物也。此写薄氏欲去而未去,前写权氏□□□□□□去而仍是未去。妙。
    详写刁桓、父岳之结局,非无味之赘笔,亦是劝人做好人之□□□□挥欺寡妇孤儿,谋夺其职。刁千户夫妇终日醺醺,□□□□□□□只取快一时,生此等子女,以至灭门出丑。悔□□□□□□□□□男子之身已终,只剩一母氏寡居苦守。
    为殓乃必至之苦情,幸邻居一有美一有□□□遇宦萼而□□□使尸骸不致暴露,子女皆有所归。宦萼之yīn功固大,而圣人里仁为美之言,不可不知。
    口角之交,因些微小利,以至性命相搏,恐此人面兽心之朋友世不乏人。
    势败奴欺主,古今一辙。没奈何之懦主遇无良之恶仆,将奈何?向小娥所劝,宦萼所行诸善事,一则见小娥之才,二则总是要宦萼做到一个绝顶的好人。
    琼州府知府焉得还穷?其穷者,因有没福之子故耳。其子没福,家业一赌荡尽,几至流为饿殍。虽有后而实没得后矣,所以子名牧福,父名牧德厚也。屈攀桂、仰氏既屈于下僚,而仰攀富贵之上司以为荣。得一没福之婿,只图目前之热闹,不虑儿女之终身,何其愚也。若不遇宦萼,其女尚可言哉?可为攀高结贵者戒。幸其女名绅姐,故屈而尚有能伸之时,后随父之通州也。
    屠四、刁桓、曾嘉才,与众赌榻同此一结,不但了去众人,且见放赌者、好赌者、局赌者,一遇廉明官府,如魑魅之见皎日,自然尽化为乌有矣。详写曾嘉才之妻女子媳者,因一赌字,以至家破人亡。可见赌字大害,一至于此。贪赌之流见之,亦知稍警醒否。作者之意是要劝诸人不可如此,切勿错会起来,竟去效颦。不但负作者之心,真成一大笑话矣。
    写宦萼在贾文物家豪饮,非谓其量宏也。特写其大醉后,尚能有不平之鸣,与裸妇同卧,犹能自持,较坐怀不乱尤难。总是要将他高抬到十二分地位。
    赵酒鬼与正传虽无涉,写赌字之害已毕,更写一酒字之害以做衬耳。宦萼代众穷黎还拖欠,虽是一片热肠,然对知县所说的话,仍然膏梁公子气味,故妙。他虽心地变好了,如何便能一旦贯通到无所不知的地位?仍带三分呆气者,写公子不得不如此。看者要知作者之心,因要写公子之呆,非作者之有呆笔也。看者勿被作者又笑其呆。
    宦萼之美事叙完,而用两个同心报德之人以终之,妙绝。先用一开首之赖盈报信,总结上文,更妙而又妙者。
    两回大书,受宦萼之恩德者多矣,无不领而谢之。只头一个刘太初竟却而不受,出人意外。有众人之受,方完宦萼之善心;有太初之不受,方显其高节。
    宦萼失身在泰安州,妙甚。泰安者,太安也。以为至此安然无虑矣,不意反致被盗。人生快意处常失意,亦同此类。
    宦萼领回官诰,虽与积德事无关。这两回书将宦萼善事写完,见冥冥之中亦报其德,使祖父受朝廷之恩荣。恐人看不出,故写途遇鲍德,又为写一报德同心之人,直送他到卢沟桥也。
    姑妄言卷二十
    第二十回  受恩百姓男妇感洪仁  积德贤朗父母膺上寿
    附:    屈氏一意舍身报恩   宦萼两番坐怀不乱
    话说宦萼见了曾公道,忙下马近前。举手道:“公老为甚么动怒?”他一看,认得是宦公子,忙举手道:“失瞻得罪,尊驾往那里去?”宦萼道:“偶从此过,见公老在此说话,故来听听。这二位是谁?有甚么事,以致你发怒?”曾公道道:“老爷,你是位贵公子,明理的人,见的又多,你就评评这个是非曲直。这是我两个舍侄。”指着那大汉道:“这是我前头先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才。”指着那一个一脸血的小后生道:“这是我先兄续的先继嫂生的,名字叫做曾嘉礼。大的这个奴才,小时不知花了先兄多少银子。先兄当日还有几千金过活,单替他娶媳妇,就花了七百多银子。前年先兄临危时,请我到跟前,替他二人分家。房产地土一样均分,只有一千两银子。先兄是极公平的,说道:‘大的若论起来,这银子他一分也不当得,他用过何止千金?今日若单给小儿子,人未免说我偏心。这银与大的三百两,小的七百两。他虽然分的多些,他还不曾娶媳妇。要论起,大的当日娶亲,就差不多用了七百两。这只算与小的娶亲的银子,家俬还不曾分着一个钱呢?’去年大的这奴才,又刻薄,又不长进,龙天不佑,把一分家俬就输得精光。着了急,来同这小的闹,说他多分了银子。小的还知道些人理,请了我到他家。他道哥哥输光了,看着他那样子也过不去,把他父亲多与他的那二百银子与了哥哥。这却均分了,说了个断绝,此后再不许胡闹。当初,先继嫂问他娘家要了个小丫头服侍,后来先嫂去世,这丫头就归到小舍侄跟前,至今也生了两个孩子。大的这没廉耻的奴才,不好闹银子了,要来分这丫头。小的说:‘不要说我这丫头是母亲问外祖母要来的,就是父亲银子买的,今日跟我兄弟养了儿女,哥哥也不好卖了分的。’大的决定不依,说:你要留这丫头,该多少身价,要兄弟冲出那一半银子来与他。小的急了,说:‘你当日娶嫂子费了七百两银子,也该冲出一半来给我。’他没的说了,说兄弟把嫂子比了丫头,又赖他说要卖嫂子分银子,把兄弟打得头破血出。老爷你请想,天下可有这样不公平的事?我来说他两句,他还往着我跳。老爷你请看看,他那气象可看得?我定要送他到官,处治这奴才,才出这口气。”
    曾嘉才翻着眼睛瞅着他叔父,道:“我劝你老人家将就些儿罢,不要太做出来给我看。我知道你老人家卫护他。鹁鸽儿拣旺处飞,他是有钱的侄儿,自然该心疼的。你老人家送我到了官,料道没有我的死罪,我出来不打死他,也不是人娘养的。拚着替他偿了命,大家撂开手,那时你老人家也没有偏的了。”那老儿越发怒起来,上前要拿头撞他。
    宦萼拉住他,道:“令侄那种气质,叔叔都不认得,人伦都没了,可是同他讲得理的?公老,你是盛德的人,不必与他较量。若经了官,徒伤骨肉之情。知道的是他理亏,不知者还道是你偏护。这种人不睬他就罢了。”
    那曾嘉才自幼不孝不友,俗语说的,天是王大,他是王二。毫无忌惮。人背地起他个混名,把他的名字改了一个字,都叫他曾杀才。他听见宦萼说了这几句话,那里还依得?因见他样子体面,还不敢十分动粗,只气狠狠的白瞪着眼,望着宦萼道:“我各人家的事,用不着你费心,别扯骚蛋子。老廖怎么死了的?操心死的。一个鼻子三眼,多出了一口气儿。一条裤子三条腿,多了你这个管。这才是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咸操心。”傍边看的人认得宦萼的,齐都喝道:“你这人红了眼,人也认不得,这是宦大老爷,说的是好话,你满口胡说的是甚么?”他听见是宦公子,也就软了三分,不敢再说。
    宦萼听了他说那几句可恶的话,心中大怒。又回想道:这样不孝不友的下流奴才,我同他一般见识做甚么?冷笑了一声,问他道:“你到底要你兄弟多少银子?”他道:“那丫头烂不济也值五十两,我该得廿五两。”宦萼叫小厮称出廿五两银子来,对曾公道道:“公老,我看你小令侄还是个孝弟知礼的人。我与那凶徒这银子,替你小令侄解了兄弟之仇。”又向众人道:“列位亲翁皆在这里,这个恶人不是我没本事处治他。我今要处治他,他方才骂了我,人不知道的说我小器。我如今倒给他这银子,此后他再来与兄弟打闹,叫他兄弟去对我说,我送他到衙门里,替曾家除了这一害。”叫小厮将银子撂与曾嘉才。宦萼道:“曾老不必生气,也请回罢。”曾公道道:“寒家不肖的事,倒破费老爷。”同着嘉礼作揖谢了。宦萼向众拱了拱手,上马而去。那曾嘉才拿着银子,披上衣服,敞着胸,欣欣得意也去了。【是个下流无耻的人,泼皮形状。】
    宦萼正走着,见一个老儿拉着一个小伙子,许多人在那里劝。宦萼看那老儿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他的姓来。问他道:“你老人家好面善,你为甚么事?”那老儿认得他,答道:“宦老爷,我是葛子恩,你贵人不认得我了么?这是我那不长进的儿子,叫做葛器。我一生一世苦挣了廿两银子,我两口子都年老了,留着做棺材本的。他殴死殴活定要借去做生意,去了几个月,不知在外边怎样嫖赌,花光了回来,说是折了本。这样不孝的奴才,我定要送官处死他。”宦萼道:“你老人家有几位令郎。”葛老道:“这一个就足够了,我还禁得有几个?”宦萼道:“你既然只这一个,要送了他,后来老了靠谁发送?”他道:“我死了,靠这奴才,还有本事挣口棺材与我么?不过是狗拖猪啃。不如今日送死了他,我且出这一口气。没有他,我倒罢了。古语说: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我也顾不得这些了。”宦萼问葛器道:“你怎就花了你父亲的银子,叫他这样的恨怒,割恩绝义的?”葛器道:“老爷,这事冤屈死人。我又不嫖又不赌,如何会花?时运不济,两三次生意做不着,就折得个精光。我家老爹和我合气,咬住这么说,叫我没得辨,只得凭他老人家罢了。”宦萼叫小厮称了廿两银子做棺材本,道:“你父子好好的回去罢。”那老儿笑嘻嘻的道:“怎敢当老爷赏?”一面推辞,一面就纳之于袖了。葛器叩谢,宦萼拉他起来。他父子二人欢欢喜喜,一点怒气也无,和和气气说着话回去了。
    宦萼骑上马正走,忽见一家门口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气愤愤的,脸脖子胀得乌紫,靠在门枋上。内中一个妇人泼声泼气的大骂。宦萼勒住马,问那人道:“你姓甚么?为甚事气得恁个样子?”那人正受了一肚子脏气,没得诉处,听见问他,往内指着道:“老爷请听听。”宦萼侧耳听时,那妇人骂道:“穷忘八,人家嫁汉子原是图吃图穿,叫我成日熬清受淡的。你既没有本事养活老婆,留我做甚么?你与了我休书,像我这样的能干老婆,不是说大话,怕嫁不出好汉子来么?三只脚的蟾寻不出来,像你这两只脚的汉子,要无千带万多的很呢。”嘴里骂着,把桌子板凳打得一片声响。宦萼听了,问道:“端的为甚么缘故?”那人叹恨了一声,道:“小人叫做方器生,这妇人是我的妻子薄氏。成日家横草怕拈,竖草怕动,只是要好的吃。小人开了个小酒店,苏碟小饮,就在这巷口。倒好来,每日无移的赚钱数银子。一日除日用之外,还有多的。每晚有剩下的荤菜拿回来,又带两壶酒与他消夜,一句闲话也没有。小人前因病了,两个来月就把本钱花用了。如今不做买卖,没得给他吃,终日这样吵吵闹闹的。刚才吃饭,他要买些熟肉吃。家中又没一个钱,连饭碗都摔掉了。骂了这半日还不住。”宦萼道:“你这酒店也得多少本钱。”方器生道:“桌凳壶碗锅灶器皿家伙都是旧有的,不过买些**鱼虾笋香肠肉什件肫肝之类,酒是抬两坛卖两坛,四五两银子就够了。”宦萼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不敢接。宦萼笑道:“我给你做本钱的,你收了,我还有话说。”遂下马,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方器生谢了,拿着进去。
    宦萼轻轻蹑足跟了去,在窗下窃听。那方器生到了房中,薄氏骂道:“倒运鬼,背时鬼,你今日晚上没有肉与我吃,我明日早起卷卷拍拍屁股,各人寻好汉子去,你不要见怪。”方器生把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说道:“不要骂了,等我明日发市,开了辅子,写休书与你另嫁就是了。”那薄氏正骂着,一眼见了银子,一脸的笑。忙跑到跟前,道:“好东西呀,你是那里的?” 方器生道:“你是要去的人了,管我这闲事怎么?”那薄氏笑嘻嘻的道:“你有了银子,大风大雨的,我望那里去?”方器生道:“你妇人家好见短,见我没挣头,就要嫁汉子去。见了银子,就不去了。”那薄氏笑着道:“你道我当真要去么?恩恩爱爱的夫妻,往那里去?不过是激你的意思。不亏我这一激,你肯弄这银子来么?不说买些好肴打两壶好酒来谢谢我,倒还说我的不是。怪不得人说男人没良心,还是我妇人家的心肠好。”哈哈的大笑。方器生又是那生气,又是那好笑,便道:“你吵闹了这些日子,此时见了银子,就说这些鬼话。”薄氏笑道:“你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难道自己的贤德妻子拿假话激你,都听不出来么?你今后开了辅子,有得酒肉我吃,看我可做声?再要吵闹,就舌头上长个碗大的疔疮。你不听见人说,八十岁的妈妈嫁人家,不图生长只图吃么。况且嫁丈夫图的是甚么?原图上下两张嘴都有肉吃。”又笑个不住,道:“不要讲闲话,且快拿钱,把银子买些酒菜来,我替你道喜。”那宦萼忍不住好笑。
    出来上马,又走到一条街上。见两个人厮揪厮扯,打得头破血出,口中祖宗父母无样的那恶言语都骂了出来。就像有杀人的冤仇一般,要以性命自搏的样子。宦萼不知他们有甚么大仇恨,恐内中伤了一个性命,忙叫小厮将他二人分开。叫了一个到跟前,问道:“你两个人姓甚么?有甚么冤仇,就到这样死命相打?”那人气狠狠道:“我姓任,因家中开个小面铺,人都顺口叫我做任面。”指着那人道:“他姓寿,名字叫做寿新,是我的紧邻。我两个自小儿光着头就相好,还拈过香,磕过头,拜过弟兄。对天发誓,愿同生同死,有官同做,有福同享。做了这些年的好朋友,连脸也不曾红过。我家卖八鲜面、鳝鱼面,那残汤剩水,他也不知扰过我几千次了。今日同他出来闲走走,前面人走腰里掉下一百文钱来,我先看见,就拾了起来。他说无义之才应该均分,我不分给他,他就揪着我打,要同我拼命。老爷请评评看谁的是,谁的不是。”宦萼先当有多大的事,听说只为一百文钱,笑了笑,叫过寿新来,道:“你们既是好朋友,这一百文钱能值几何,就到这样地位。他虽刻啬,你也太觉小器。”寿新道:“老爷好轻巧话,一百文钱我应得五十,红糙米买得二三升,够家中一日过活,他凭着甚么理该一个人独吞?他说我扰过他几千回残汤剩水,我家卖熟牛肉,那剩下的骨头骨脑,他也不知扰过我多少担数了。这没良心的想吃独食,叫他一家子吃了打脊梁上过,我同他兑掉了这命才罢,我也认不得这样的朋友了。”宦萼道:“你们不过是酒肉相交,原算不得朋友。事礼不大,我替你两个解了仇恨罢。”叫小厮取出一百文钱来,递与寿新,道:“你两不必再讲,各自去罢。”寿新接钱在手,满脸是笑,道:“倒多谢老爷了。”向任面道:“我们多年好朋友,不要为这点子事薄了面皮。这位老爷给我一百文,你也是一百文。我两个打个平火,和好了罢。不要给人看着我们为这小事,薄嚣嚣的笑话。”任面笑道:“老弟,你说的是。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打闹的是甚么?”两个人搂肩搭脖,嘻笑而去。因这两个人面兽心的人,有一调《驻云飞》感叹世间的朋友,道:
    朋友交情,道义当年尚有人。近日相亲敬,势利胡厮混。哎,一遇事来临,相推不认。腹笑心诽,反面无情有甚。看而今,友道场中没一人。
    宦萼见他二人去了,又是好笑,又是可叹。打马正走,见一个褴褛不堪的人,拉住一个体面骑马的道:“我没吃没穿,你可怜见我,多少帮补我些。不但是你的厚情,也只当积yīn骘。”那人马上道:“你快放手,不要胡缠。我要不看情面,打你一顿好鞭子。”那穷人拉着不放,哀求道:“你不看我,也想想我去世的老爹情面,你忍心看着我饿死了么?”那骑马的道:“你饿死了,干我屁事,我各人有事,还不放手?”扬起鞭子来要打。这穷人只得放手,他打马而去。这人跌足切齿道:“天地间有这样没良心的人,求老天看着他罢了。”
    宦萼看见必有缘故,叫他到跟前,问他详细。这人滴泪道:“我姓穆名鼐,也是世家子弟。因无营运,坐食山崩,一贫至此。方才这骑马的姓吴名天良,他祖父在我家当了几辈子家奴。先父在日,念他十数年的勤劳,就把一家白放了出去为民。他原是凤阳府人,就回他故乡去了。不知几时他发了财,在凤阳总督标下钻谋了一员承差官。不知有甚事,差了到这里来。我今日遇见他,求他资助些须。他不但一文舍不得,反使势要打我。老爷你说,世上可有这样无良心天理的人么?”宦萼听了,十分恨怒。见他贫寒可怜,叫小厮称了五两银子给他,他再三称谢而去。宦萼一面走着,不胜长叹道:“都不过为些银钱,父子夫妻弟兄朋友主仆皆不相认,世风至此,真堪堕泪。”一路叹息而回。
    又一日,他到了一家门首,举目一看,真是桑户绳枢,茅檐草舍。萧条景状,鄙不堪言。听得里面一个女孩子声气,哭得十分哀恸。又不好进内去问,勒马等了一会,只见两个人打里面出来,叹气连声道:“可怜,可怜,看这个样子,真乃伤心。说不得我们行个好,弄碗饭给他度着命。”宦萼忙下马问道:“是甚么事?可对我说说。”那二人看了他一看,答道:“这家一个寡妇姓毋,他男人叫做终声,早殁了。他从小守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孩儿,不肯改嫁。今年儿子十八岁了,女儿是十六。这几年靠着儿子卖灯,他娘女两个在家做针指度日。这毋寡妇已死了五六日了,家中一个钱也没有,棺材也买不起。他有个小叔在乡里雇与人家做长工,他儿子终小大去寻他叔叔来弄棺材。去了这几日,还不见来。就来了,还不知可有本事弄口棺材来不能?这妇人孤苦伶仃守了这十来年的寡,死了连棺材也没有。现在现地的撂着,岂不可惨。幸亏天气凉,若是夏天怎处?他家这个女儿,日夜守着娘尸哭,家中一颗米也无有。我二人是他左右紧邻,才来看看,商议弄碗饭度他的命,故此说伤心。”宦萼听了,甚觉惨然。道:“你二位同我进去看看。”
    二人同他入内中,见死尸放在门板上,那个女子坐在地下哭娘。宦萼道:“小大姐,不要哭了。你起来,听我说话。”那女子也就住了哭声,站起来。宦萼叫小厮称了十五两银子,对他道:“你不必伤心了,这银子与你,就烦这二位替你母亲买口棺材装殓了。等你哥哥回来,就抬去埋了罢。多的银子,你兄妹两个做件衣服穿,买些柴米度日。”又对那二人道:“他母亲死了,这个孩子无依无靠,他叔父要来不消说了。倘不来,就烦你二位替他寻个好人家嫁了罢。不然,靠那里过日子?”那一个道:“小人贱姓凌,名居美,倒有一个小儿。这个女孩子我素常知道他很好,不出言不出语的,做一手的好针线。只是不敢做这门亲,恐他叔叔后来有闲话。”宦萼道:“只问这女孩子情愿不情愿意。他若愿意,你只管做了。若他叔叔有后话,我姓宦,你来寻我,我与你做主。”他二人方知是宦公子。宦萼又问那一个道:“你贵姓?” 答道:“贱姓梅,名仁。”宦萼道:“我做主婚,就烦你做个主媒。”那梅仁说:“老爷既有此美意,小人情愿做媒。”因对那女子道:“这是你的造化,遇见了老爷这位大恩人。凌大哥的儿子凌保,是你常见的。你若情愿,就过来谢了老爷。”【好。这人善于做媒,这女子肯与不肯,如何好答应?叫他拜谢,愿与不愿意在其中矣。】那女子也正在无处归着的时候,今得了婆家嫁丈夫去,有甚么不愿?就过来叩头。宦萼道:“不消,请起。”又对那凌居美道:“等他母亲棺材一出去,你就接了他去罢。”凌老也称谢了,宦萼方回去。
    凌居美去买了棺材来,把那毋寡妇装殓了。这女子是他的儿媳,自然不同。回去叫了婆子来同他做伴,送茶送饭,好不应心。那凌保也来帮着照看,替他家买柴籴米,烧火挑水。凌居美又忙忙买布替儿子媳妇做衣服被褥,收拾房子床帐。
    又过了两日,终小大方回来,说:“寻了叔叔几日,找不着,不知何处去了?”问起棺材来历,凌居美同梅仁把宦萼事对他说了。那小子正虑妹妹无处依靠,见有了人家,也甚欢喜。凌居美把银子递与他,道:“十五两银子,除买棺材并换钱买柴米等项,共用三两五钱,这是十一两五钱。你可收了。宦大老爷叫剩的与你同妹子做衣裳穿。如今你妹子既与了我家做媳妇,衣服是样都是我做,这银子留着你做本罢。”那小子也就接下来。
    次日,雇人将他母亲抬了去,与他父亲合葬了。凌居美烦了梅仁的娘子送了衣服来,叫那女孩子洗了个澡,通身换了,接到家中,与儿子成了亲。第二日,凌居美带着儿子凌保同终小大到了宦萼家叩谢了。
    再说那宦萼舍了棺材银子,这日到了家中,在侯氏房内,小娥也同坐在一处闲话。宦萼喟然叹道:“如今的人,不但鳏寡孤独无衣食的甚多,死了没棺材的也不计其数。我遇着的就施舍了,我遇不着的却怎样。我想了一个道理,我既行好事,不如开个大棺材店,专舍棺材。各处贴了报了,但是没有力量买棺材的人家,就来抬去,这岂不妙?”小娥道:“老爷安心做好事,可行的也甚多,不止这一件。”宦萼道:“我一时想不起,有见不到处,你有何高见,只管说来。”小娥道:“譬如舍棺材的这件事,人既连棺材买不起,定是穷到极处了。虽然舍给他一口棺材,抬钱又出在那里?何不每舍一口材,再与他一两银子做抬钱并埋葬工价。再者,人家有祖坟地的不消说,抬去埋葬了。或没有坟的,或是外乡来的人,又叫他何处去寻地?老爷再买几块义冢地,有没地者,愿葬只管来葬,不愿的也不强他,这岂不是一个yīn功做到底?”宦萼大喜道:“想得好,就是这样做。”他又道:“这是为了死的。既做好事,要一视同仁,生的也要为。如今人穷财尽的时候,贫人很多,无归的人也不少。何不再盖一所大养济院,凡是无依靠的人,或年老无子,或疲癃病者,都养活着他,终年给以衣食,这可不是养老了。如今人为穷了抛下小男碎女的甚多,再盖一所育婴堂,雇些有乳的妇人,收留人家抛弃的婴儿。养大了,有没儿女的人要去养活,就与他领去,这不是慈幼了。这两件yīn功莫大。还有一种病人,困穷了没钱吃药捱死了的也不少。再开一座大药铺,修合各种应病的丸药,施济贫民,也算得一件好事。”宦萼道:“你是读书大通人,见得到,【虽带三分奉承,却是自己觉得不甚通,自愧不如语。】再想还有甚好事说来,我一并奉行,你也有一半功德。”小娥道:“这是我成全老爷做个全美好人,我有甚么功德?要说好事可做的甚多,也说不尽。只在性长,遇着就做,力行不倦方妙。若半途而废,就把前功尽弃了。即如修桥补路,冬夏舍茶汤舍衣服,那一件不是事,强如斋僧敬道,做那无益的事万倍。还有一个济贫的法子,叫做不费之惠。拿十万金开一座当铺,多的不当,富的不当,专当与穷若百姓。成两的就不当,只当三钱五钱的,只要一分利息,够房租工银那就罢了。虽不赚钱,却不得折本,穷人却沾了多少恩惠。还一件要紧的事,如今讨饭吃的先生甚多。只认得一本《百家姓》,公然就去教学。偏有这些瞎东家,只图省束,也不管好歹,就送子弟去读书,白花费了多少钱。念上几年书,连一个字还不认得。我听得说有一个姓张的,名字叫做东旭,是人家的一个逃奴。他领着一个儿子,无可糊口。到了一个村中,夸他大通,会教学,拿班做势,装出那假斯文的样子。那村中有个姓马的,就做领袖,替他纠合了一二十个学生念起书来。这姓张的虽认得几个字,却不多,教得别字连篇,可怜一村的人竟没有一个知道。有一读书人在那村中过,在他学房中歇脚,听他教一个学生的书道:‘伯牛有疾,子问之,自庸执其手。”又教一个:‘在下位,不拔上。’这人大笑而出,遂替他哄传,称他为拔上先生。牖字认不得还罢了,连授字都认不得,就公然去教学生,岂不可笑?他这样不通,教了几年,竟还发了财,真是异事。老爷如今开几个义学,延请先生宿儒,设帐一年,厚资馆谷。人家的子弟不计金厚薄,即穷无力者,只管来念。虽不能保得个个做秀才中举中进士,再没有个一字不识的,成就人家多少子弟。这件yīn功却也不少。虽然使这些混帐不通的先生讨吃无路,原是他自己作孽,也怨人不得。况他不知坑了人家多少儿子,就饿死了他,天理当然,也不为罪。”【何不叫此等先生也来入学读书?】
    宦萼此时一心要行好事,二来又是新来的次妇人善意,二善相合,他就力行起来。腾了几间闲房子,接了向惟仁一家过来,请他掌管当铺。兑出十万金来做本,一分行息,专当与穷民小户,每年送他劳金二百四十两。又叫了邬合来监管养济院、育婴堂、棺材店、义冢地、各处事务、支放银钱、给散粮米,一年也与他一百二十金酬劳。又开了七八处义学,烦梅生请了几位老成在庠的通儒,平儒也在其内,每位一年金五十两。拨人承应,一日三餐上好供给,教训生徒,招揽有志上进者来念书。他又买了千亩良田,将族中这些穷户,凡系同祖传下者,不论亲疏远近,一年按人口大小给以衣食,有力者不在其内。又置了五千金佃房讨租,为这些人婚嫁死葬之费。就选了两位年高族长,一正一副,掌管出入。他把诸事都安排得停妥了,自己还在外边寻着好事做,勇猛力行,全无倦怠吝惜之心。
    一日清早,到了上元县衙门口。见有带枷者数十人,绳拴者约有百余人。内中还有妇人,都有差役带着。宦萼不知是甚么缘故,心中动疑。上前问那些差役道:“这都是些甚么人?为了甚么事?” 差人认得是宦萼,忙上前答道:“这是本县管下各乡各的排年里长,拖欠钱粮,拿来追比的。”宦萼道:“为何有枷的?又有拴的?”差人道:“枷的是早拿来的,今日到限,带来打比较。拴的是新才拿到的,见了本官,少不得都要枷责。”宦萼道:“他们这几个穷百姓,能欠多少钱粮,就这样的枷打。”差人道:“欠户多得很呢,万人还不止。拿不得这许多,这都是为头的,追比着他们,好叫他催征。”宦萼又道:“一户也该多少?”差人道:“这个不等,也有欠几钱的,还有欠几分的,成两的少。虽没有甚么多欠,总起来银数就多了。”宦萼道:“他们欠的既不多,何不完了,了却一件事。”差人道:“人户多了,这都是那穷苦极了的百姓。无衣无食,要一个钱也是艰难的,如何得能够完官?”宦萼道:“怎么又有妇人?”差人道:“他丈夫躲得没影,小人们空回要受责罚的,不得已才带了妇人来抵搪缴批。”
    宦萼听了这番话,又看见这些贫民形状,甚是不忍,激出一腔义气来,道:“甚么话?为民父母,不能体恤民情,这样的穷百姓,还拿来胡敲乱打。【这却是呆公子,不知做官的苦。】一个良善好民,又不曾做强盗,做窝主,为何拿人妇女?【余谓话虽是呆公子,心却是大菩萨。】都替我放了,我替他众人一力全完。”众差人不敢不依,都把项上的绳子解了。
    众人听见说他一力代还,跪在地下,响头磕得震耳,那些带枷的也两手扶着枷叩首。宦萼道:“你们起来,我会了知县放你们。”众人欢呼踊跃,一个个欢欢喜喜,不像先那样愁眉苦脸的了。
    宦萼催马到衙门口,道:“进去对你们本官说我来会他。”那yīn阳生往里飞跑。顷刻,仪门大开,yīn阳生回道:“请老爷马上进去。”宦萼昂然直入。进了仪门,见知县在甬道旁拱候。原来这知县的祖父与宦实是会榜同年,他还算宦萼的年侄。宦萼忙下了马,他让进后堂坐下。门子送上茶来,吃罢接去。
    知县见宦萼满脸怒容,道:“老年叔尊面为何有不豫之色?”宦萼道:“我才在衙门外,见许多穷百姓,一个个披枷带锁。问起来,说是拖欠钱粮的甚么排年、里长。【这的的确确是公子话,他不知排年、里长是何物。】众人该钱,拿着他们枷打,也忍心么?况且说这些欠户,连衣食都没有,为民父母的,还该可怜他才是。就是这些排年、里长,也未必都是有钱的人。别人不得与他,他未必能够代还,就打杀了他也没用,这不是屈棒打平民么?”那知县通红了脸,满面愧容,道:“老年叔见教得极是,小侄也是无可奈何。目今军需紧急,一时应付不到,上台就要参处。在他众人还易于为力,不得不加棰楚。小侄不但没有这些银子替他们代偿,况从来可家中驮了银子来做官的呢?既从事簿书,自己的功名要紧,仁慈恻隐四个字就提不起了。”【有命的话。】宦萼道:“这些男人还罢了,怎连人家的妇女都拿了来。”知县道:“这却小侄不知。”回顾傍边吏胥。一个禀道:“因他男人逃避,故将家属拿来。”知县怒道:“本县不曾吩咐,如何擅拿人妇女?少刻到堂上重责。”宦萼道:“也不必责罚他们了。方才锁着的人,我叫都放了。可把那些枷着的都释放了。我亦许了众人,替他们代还。可算起了共欠多少,叫人跟我去取。”知县道:“老年叔凡事要三思。虽然是老叔一片热心,但他们欠的多着呢,恐还不得这许多。”宦萼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既许了他们,他们头都磕了,岂有反悔的理?只将正数查清,不要加火耗就是你的盛情了。任凭多少,我都力偿。”
    知县喜得满脸堆着笑容,说道:“老年叔这一番菩萨心肠,小侄为民父母者已不胜愧杀。再想图火耗,真狗彘不如了。老年叔这一场义举,免了贫民多少比较,yīn功无量了。”吩咐六房书吏相帮去算,又命将众人的枷都开了。
    知县让宦萼到书房中吃了便饭。等到将午,户房来禀:“通细算清,共欠一万七千有零。”宦萼道:“甚么零不零,叫人跟我去取一万七千两来就是了。”【连知县的考成俱完全了,大有行取之望。】知县道:“正是,大数足了足矣。些微零头,那就易于开销了。”宦萼道:“我替他们还了银子,你给他们个执照,不要把我的这项钱弄在夹曾层里去。”知县道:“岂有此理。少不得都给众人红票去。小侄还各乡各出示谕,使众百姓知道老年叔这番恩德。”宦萼起身,知县送到丹墀中,让宦萼乘马而去。
    到了大门外,众百姓果然枷都开了,又跪下叩谢。宦萼道:“你们共欠一万七千两,我都替你们还了。方才知县说给你们红票做执照,你们领了,都回家去罢。”众人又欢呼拜谢。
    宦萼同着一个户房,知县的两个管家,还有二十多个衙役,拿着箩筐扁担到了家内。上去将前话禀知宦实,宦实极力赞美。宦萼在箱中搬出三百四十封银子,叫家人运到厅上。查点明白,交付县中众人而去。
    他回到房中,向侯氏、小娥说,都不胜欣喜,夸不绝口。次日清早,听得大门外人声鼎沸,家人忙进来回道:“有几百男子女人,手拿着香在外叩谢。”宦萼出到门外,众人见了跪下,齐呼道:“蒙老爷天恩,救了我们穷苦百姓,少捱了多少棍棒。愿老爷寿高百岁,子子孙孙代代八座。”罢了。宦萼喜笑道:“你们请起,我请太老爷来看看,这是他老人家的恩典。”宦萼忙进去请了父亲出来。众人看见,又都跪下叩谢。宦实大喜,命每人赏钱一百文。众人口中宣扬着佛号,高呼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宦菩萨,鼓舞而去。少顷,知县亲来拜谢年伯祖同年叔,待茶而去。
    第二日,宦萼饭罢出门。方到门外街上,跪倒百余人。也是荷枷带锁,大叫道:“求老爷天恩,一体救拨小民罢。”宦萼问甚么人,原来是江宁县排年、里长,听见宦萼救了上元县的欠户,故此都来乞恩。宦萼道:“你们都起来,等着我回了太爷,带你们同去。”复翻身进来,下马到内边,向父亲说了。宦实道:“同一穷民,何分厚薄?该多少,你也替他们还了罢。”宦萼领了父命,笑吟吟出来,跨上马到外边,招呼众人同到江宁县来。这知县昨日听得上元县的欠户宦公子替还了,将二万金旧欠完全,叹道:“寅翁好造化,遇这位积福的善人,省了多少心力,脱了多少干系。考成十分完全,荣升在即,偏我就遇不着。”正想时,忽报宦公子领了本县这些排年、里长来了。知县喜得屁滚尿滚,嘴中忙叫道:“快请,快请。”如飞的到仪门外接着。让到迎宾馆坐下,叩其来意。宦萼把替众人还欠项的事说了。那知县笑容可掬,左一恭,右一恭,赞了又赞,谢了又谢。多时算清,共少一万二千有余,江宁县的百姓比上元县略富庶些。宦萼也如数还了,众百姓也焚香叩谢。这上、江两县数万欠户,自从宦公子替他们还了这宗拖欠,免得提心吊胆,如释重负。男妇大小无不感念,望空叩头保佑的也不计其数,真是家诵户祝。凡相遇着,提起一个宦字,就感恩诵德不已。这宦公子的美名,却也就几几乎传遍阖京了。话不繁言。
    宦萼一日高兴,到城北一带走走。人烟稀少,尽是园圃。见一座坟墓边有三间小房,一个独院,左右无一居邻。听得内中一个妇人声音喊叫救人。宦萼心惊道:“此处荒僻,莫非有人做甚不公不法的事物?”忙跳下马来,进入院中,大喝道:“房中甚么人喊叫?”只听得喊着道:“是那一位?快些进来救救人。”宦萼忙叫了一个小厮同到房中,见一个少年妇人吊在梁上,一个老妇抱着两腿,往上住。见了宦萼,叫道:“老爷积yīn功,帮着救一救。”宦萼叫小厮相帮住,问道:“你家有刀没有?”老妇道:“那桌子上有把剪子。”宦萼拿了过来,把绳子剪断,同着将那妇人抬放在床上,替他捏着喉嗓。叫那老妇道:“你摸摸他的心口可还热?”那老妇摸了摸,道:“还热呢。”宦萼道:“不妨,你快去烧些热水来。”那婆子去了。
    宦萼此时也顾不得嫌疑,将那妇人抱在怀中,抹胸度气。不一会,喉中渐有声响,才把绳子解去。那婆子也拿了水来,忙灌了几口,那妇人哎出一口痰涎,才透过气来,就哽哽咽咽的哭。宦萼见他已救活,心才放下。叫那老婆子扶他坐着,然后下床来,坐在凳子上。将这妇人一看,【这一句便写出菩萨心肠,圣贤肝胆。先只忙忙以救命为事,并不看其妍媸。此时见救活了,方才一看。】有二十一二年纪,生得十分美艳。一身虽都是绢衣服,却补补纳纳,旧而且破,不堪之甚。有一调《秦楼月》说他道:
    香馥馥,眼中一个人如玉。人如玉,荆钗裙弊,苦寒装束。娇羞紧把眉儿蹙,千般隐恨萦心曲。满肚愁肠,泪痕盈目。
    看他房中虽然都是破烂之物,却是个旧家光景,知是大家子孙败落下来的。宦萼道:“府上贵姓?尊夫在那里?有甚么伤心的事?如此青年,为何就寻这个短见?” 妇人见问,越发哭得伤心。宦萼道:“不必悲伤了,有甚么话,可告诉我。我或者出得些力,也不可知。”那老妇道:“这位老爷是你救命的恩人,奶奶你有若楚,何妨说说。到了这个田地,你还瞒甚么?”那妇人才要说,看见宦萼的小厮在,欲言又止。宦萼会意,叫小厮道:“你到外边去。”小厮出去了,那妇人一面流着泪,一面说道:“我家公公姓牧,名字叫做牧德厚,婆婆聂氏。【是极。不是作了孽,如何没得后?生下这等好赌下流的儿子来。】公公在广东琼州府做过一任知府,挣有十数万金。【广东谓广州府为睡十万,琼州府为坐十万,潮州府为跑十万。琼州知府虽挣余十万,禁不得儿子一赌,奈何?】只生我丈夫一个,名字叫做牧福。【没福之人,虽留下百万,又奚益哉?】从小不知管教,任他胡做非为。我爹爹姓屈,叫做屈攀桂,母亲仰氏。我因是我爹爹得官那年生的,叫做绅姐。【造化,亏这个小名好。】我爹爹就做琼州县知县,【公公做穷知府,老子又做穷知县,宜乎儿女受穷。】是他的属官。因仰攀他家的富贵,把我嫁与他家做媳妇。不幸公婆染了瘴疠,一齐病故在任上。我随了丈夫扶柩到这里来,只三四年间,把银子绸段、金银器皿、首饰衣服,并房产地土,一色等项,赌输了个干干净净。家人卖的卖了,走的走了。”指着那老妇道:“只剩下这老两口,卖是没有人要。他是公婆手里旧人,也可怜见。他们所以捱死捱活的跟着,连房子也没得住,搬到这坟上来住。如今吃的也没有,穿的也没有,他还只是赌个不住。当日有钱,还同的是体面些的人赌。如今穷了,那略像样些的人都不同他赌了,就同那些光棍屎皮辣子不堪的下流人赌。该了七八个人的银子,成月上门上户的打闹,时常被人村辱不堪,他一些也不知羞愧。新近又输了一个甚么刁公子的五六十两银子,每日叫小厮们上门来打骂。这个坏良心天杀的,不知几时看见了我。”说到这句,脸就绯红,大哭起来。
    宦萼道:“不必哭,有话说完了。有甚么事,我替你做主。”那屈氏道:“刁家那斫头的起了一片坏心,他对我丈夫说,叫我同他做那不长进的事。若依了他,还叫我那不成人的丈夫写张典我的文书与他,不但他的几十两银子不要,该众光棍的银子他都替还。我男人先还不肯,这姓刁的串通了这些光棍,终日打骂,在街上把他凌辱不过。我男人急了,竟应允了他,许他明日来。他替还了众人的银子,我就算他的人了,叫我陪他睡,今日来对我说。我也是好人家的儿女,怎肯干这样丑事?所以才寻自尽。不想老爷又把我救活了。我早晚是必死的,辜负老爷这片好心。”说完,放声大哭。
    宦萼大怒道:“刁家这奴才,我素常知道他的名字叫做刁桓,一个麻脸,几根黄胡子,混名叫羊肚石。这奴才万恶万刁,他老子做着个千户,多大个官儿,他公然在外边做这些恶事,诱人家赌博,又想骗人家妻子。这奴才同一个惯开赌场的姓屠的勾连,坑了人家多少子弟。你放心,我替你报这个仇。我明日如此如此设法救你。”屈氏忙忙下床来拜谢。宦萼道:“不消,不消,你丈夫在那里?”屈氏道:“他怕有人来打闹,躲在一个小庵里,离这里有一里多路。”宦萼道:“我有一句话,你不要恼。”屈氏道:“老爷有话,只管请说。”宦萼道:“如今把你们这场事弄清了,设或你丈夫又输了别人的,把你又要典与人,我如何得知?又怎么来救你?除非叫你丈夫把你典了与我,我替你做了主,他才不敢又生他想。【看至此,未有不疑宦萼心爱此妇,故以恩结之。竟大谬不然。愈见其圣贤心肠,豪杰气象,作用不凡。】你心里的酌量,可行得么?”屈氏想了一想,道:“罢,老爷救了我一命,再替我出了这口气,我应该报答的,强如舍身与那样奴才。”宦萼道:“须得把你丈夫寻来,当面说明方可。”屈氏道:“家中没人去寻他,怎么处?”宦萼指着老婆子道:“他的老头子呢?”屈氏道:“他虽六十多岁,因见家中没得吃,每日早起,雇与人家做小工,挣三分银子,买升米买个柴来家度命。”宦萼道:“他不在家,怎么样呢?”那老妇道:“我认得,等我去寻。”宦萼道:“你寻着了,把我先说的话不要告诉他,看走了风,众人知道了。”那老妇道:“我知道。”忙忙的去了。
    宦萼问屈氏道:“你家柴米,这个老儿去挣了。家中日用油盐菜蔬并冬夏的衣服,这些零碎盘缠出在那里?”屈氏见问这话,纷纷落泪,道:“可怜一碗饭还不得饱吃,还说甚么菜?几个盐花就是下饭的菜子,成个月连油星儿也不见。灯是久不点的,有月的日子多坐一会,无月之日早早便去睡了。至于衣裳,好的准了赌账,与人去了,卖也卖了些。有不值钱略像样些的,都当了日用。剩下破烂的,当卖不得,拼拼补补,遮体罢了。”宦萼道:“你身上这件衫子好像百家衣,太难为情。把你当票拿来我看。”屈氏在一个旧拜匣里,【旧拜匣,妙。好的卖是卖掉了。】拿出一包票子来,约有百十张。宦萼道:“你可认得票子上这种字是些甚么东西?逐张念与我听。”屈氏道:“我都有字记在后边呢。”原来这屈氏写得一笔好字。【此写屈氏认得字,非夸其聪明。江南当票上别有一种字,不然,宦萼既认不得,屈氏又记不得许多,将奈何?故说他认字,便益于查耳。】他遂一张一张的都念与宦萼听。宦萼把他穿得着的衣服,并几件丁香簪棒被褥之类,都把票子接过来,别的仍叫他收起。将这些票子本利一算,该二十多两。宦萼道:“我若把银子与你,怕你丈夫又拿了去赌,我替你赎了来罢。你家这个老头子,明日以后不必打发出去了,留着家中使唤。你家柴米我都送来。”屈氏叹道:“我们有甚么补报老爷的,老爷这样的恩情到我?”宦萼道:“我怜你是宦门之女,嫁了这样不成器的丈夫,故动了一点慈心,岂望你报?”
    正说着,那老妇同牧福来了。老妇路上已将屈氏上吊,亏这人救活,并将要典他的话,对他说了。他一进门,就与宦萼深深打恭道谢。宦萼看他有二十四五年纪,好一个齐整少年,也穿得褴褛不堪。暗叹道:可惜这样个人品,却做这样的下流事。那牧福问道:“请教老爷贵姓?” 宦萼道:“我贱姓宦。”牧福又深深一揖,道:“原来是宦老爷,晚生何幸得遇?”只见屈氏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粉面通红,向着牧福道:“我已是吊死了,蒙宦老爷救活了我的命,如今许替你应那姓刁的同众光棍的赌账。你早想要把我典与那刁姓的,你如今写文书,就典与宦老爷。”那牧福低着头,红着脸,不做声。【此所谓无羞之心非人也。人虽下流,此心幸未丧尽,故后尚能自新。】宦萼道:“这凭你愿与不愿,也不强你。”屈氏又道“你把我典与老爷就罢,若典与姓刁的,我叫你人财两空。”牧福道:“你不用着急。既蒙老爷救了你,又肯替应欠账,自然该的,还有何说?”就取了纸笔,亲笔写了一张将妻典银的文书。夫妻同画了字,递与宦萼。【充好古因男色而弃妻,牧福因好赌而典妻,勿谓作书者过言。余亲见江宁有一妓曰卓二官,系扬州人。厥夫酷好嫖而无资,因命妻接客,得他人之嫖金,以作己之嫖资。不知此辈人心肠是何生法?】宦萼道:“明日他们说多昝来?”牧福道:“说是早饭后来。”宦萼道:“等他们来,你留他们坐着,我自有道理。”说了,就告别上马而回。
    到了家,叫小厮送了一担米两挑柴一千钱到牧家去。他然后到府尹衙门来,会见了乐公。乐公一见便道:“年兄前日替两县穷民代偿拖欠,这一番义举,不但万民衔恩,就是两县也受德不浅。诚所谓惟大英雄余本色了,我学生不胜敬仰。”宦萼道:“这是家父怜念小民的一点慈心,晚生遵而行之,何敢当老先生过誉。”乐公询其来意,宦萼便说,“有一牧舍亲,他令先尊曾莅任太守,他年幼无知,被众光棍诱赌,将家俬输尽。”并恶棍刁桓伙同赌局屠四,勾他输了银子,希图奸骗他妻子的话说了。道:“求老先生重究,以警刁顽之辈,牧舍亲一家生死皆衔恩德矣。”乐公生平极恨的是赌博,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听说刁桓的这些坏处,勃然大怒,命传番役到了面前跪下,吩咐道:“你们众人明早同宦老爷的管家,去将那些赌博光棍全拿来。若走一个,重处不贷。再将开赌场姓屠的,一并拿到。”众人应诺下来。宦萼也就辞了回家,叫众番役到他家中,道:“明日你们去拿人,那姓刁的并众光棍身边都带着银子,你们只管搜了去用。拿到衙门动刑时,加力打那厮。我过后知谢你们。”叫家人待他众人酒饭吃了去了。次早,众番役约了宦家小厮领路,同去拿人。
    再说那刁桓他常来牧家走动,久矣看上了屈氏。不想牧福刚刚输了他银子,他是光棍中的魁首,遂约了众人,终日在他家打闹,料道牧福不得不走这条路。今见牧福把屈氏典与他,满心欢喜。他预先都与众光棍说明,牧家那里来的银子他都代还一半,向着牧福只说全还。众人见牧福穷到这个地位,这项银子也有八分置于度外的了,今得一半,还有何说?遂一同八九个人说说笑笑而来,好生得意。
    那刁桓满心今日要与屈氏做新相知,穿了一身新衣,摇摇摆摆,都到了牧家,方才坐下。那知这些番子们在左近四散看着,见这一起人进去,知道是了。哨了一声,同走了进去,不由分说,都套上了锁,带到天井中拷吊起来。这些番子都受了宦公子之嘱,将众人先打了个下马威,然后都在房檐上高高吊起。那众光棍还受得些苦,这刁桓他是个娇养子弟,如何奈得?杀猪也似的叫。身边带来还人的银子,尽行奉送。众光棍身上有带着赌本的,也都倾囊相赠,方放松了。带到衙门中来,正值午堂,乐公略问了几句话,每人三十大板,一面大枷。刁桓系为首光棍,屠四系开赌之人,各加责十板。众人俱枷号一月,限满问徒。一个个都打得血肉分飞,带到通衢示众。那刁桓他是好人家子弟,只因生性好赌贪yín,遭此罗网。他如何禁得这等重刑,只枷了三五日,就呜呼哀哉,死于枷眼之内。正是:
    未遂奸yín身已丧,因贪赌博命横亡。
    且待我把这刁桓的来历细说一番。他父亲是个世袭的卫千户,家中颇觉富足。一生惟有杯中之物是好,终日沉酣,与曲生为友。他妻子尹氏,亦同此癖。夫妻二人自清早起来,每人捏着一个杯,直到临睡时,方才放手。
    他二人在酒字上做了工夫,到色字上毫不介意,因此一生只生刁桓一个。这刁桓生得一脸指顶大黑麻子,自十五六岁上,便长出数撮黄须。麻子疤上不长,只在那空隙处长将出来。揸揸巴巴,长得奇形怪状。人见他那尊容,取其形似,都称他为羊肚石。
    他自幼贪yín好赌,刁顽之极。他乃尊终日昏昏醉梦间,不但不管教,而且不知,任他在外胡做非为。刁千户有个上司暴指挥,名字叫做暴如雷,也是世袭前程。这职役原是他哥哥长房顶袭,他哥哥艰于得子,后来年老方生一子继名,叫做观音保。他哥哥死后,该观音保承袭。他欲谋此职,买出本族作证,说他哥哥并无子息,这个侄儿是个螟蛉,本姓阙,名映宝。祖宗制例,异姓不许袭替,应该他胞弟承袭。族中人贪他贿赂,都具了甘结。他各衙门都打点了,观音保幼小,寡母难与争,只得让了他。
    他自得了官,属下这些千百户的便宜,他个个占尽,是不消说。本管的那些穷卫丁,他放账盘利,刻薄无比。虽挣了一分好家俬,却也无人不唾骂,无人不饮恨。他又性如火烈,鞭挞卫卒,凶暴非常,因而怒气伤肝。到五十岁外,便成了双瞽,只得退了前程,在家闲住。
    他白占了侄儿功名,自己又无子,远房不准承袭,把一个世代功名白送掉了。他妻子亡故,只留得一女。他要想续弦,人都知他刻薄,且性子起来,专好打老婆,他前妻因此气死。又瞎了两个眼睛,谁肯嫁他?只得买了个丫头在身边答应。
    他这女儿生得更是可笑,一个脸歪在一半,因出痘疮,又坏了一只眼。那瞎眼要是闭着倒还罢了,他却没有黑睛,只雪白的一个眼珠子,叠暴在外,如镶嵌上的一颗大珍珠一般。人闻其形,也赠了他一个美号,称为海螺杯。这海螺杯姑娘之名,人人皆知,竟没人求亲。直捱到青春将及四八,犹然闺中待字。他忍耐不得,竟自己寻起佳配来。他家有个小厮,是个海南的黑鬼子。虽系异类,因自幼养大,颇通人性,名字就叫小鬼子,海螺杯就看上了他。【同气相求,海螺杯原也是海里所出。】暴指挥家中奴仆因主人暴戾,都逃走干净,只剩了老迈两口不能远走,在家中以供炊爨。小鬼子是外国人,也还老实,二来他那面貌无处可逃,在家以应洒扫差使之役。
    暴指挥闭着双眼,毫无一事,酷好听鼓儿词,常养着一个姓夏的瞎先儿在家,专一说书。那通房之婢,时刻守定瞎主人扶持,寸步不离。海螺杯或在父亲房内听说一回书,倦了到自己房中睡一觉,他先胡胡涂涂,倒也过了。
    一日晚间在他父亲房中,听说《西游记》上陷空山无底洞老鼠精那一段鼓儿词,忽然引动春心,便十万个金刚也降伏不住,走向房中去睡。上床脱光,用手摸着牝户,不住长叹道:“人家女儿像我这样大,不知生了多少娃娃了,要是十三四岁得了早子,都见孙儿了,我还不曾尝着人间的滋味。”心中着急,将枕头搂在怀中,乱耸乱拱了一会,越发难过,翻来复去,一夜难眠。
    天色才明,听得小鬼子在堂屋里扫地,心中想到,我实在有些过不得了,把这小厮应应急罢。低低叫了两声“小鬼子来。”那小子听见,推门进来,走到床前,暴氏问道:“老爷起来没有?”小鬼子道:“还关着门,像是还睡呢。”暴氏道:“你关了房门来,我叫你做甚么。”那小子关了门,又到床前,暴氏掀开被子,道:“我的小肚子疼,你上床来替我揉揉。”那小子上床蹲在床沿上,暴氏仰卧着,把被掀开,露出一个光肚皮,同胯中那条细缝,叫道:“替我揉。”那小厮嘻嘻的笑,伸手去摸,直摸到那条缝上,用指头一勒一擦的动。暴氏笑道:“你的可是这样的?”他笑道:“我的不是这样。”暴氏道:“你也拿给我摸摸。”遂伸手到他裤裆里去。
    那小子十六七岁了,已知识大开,一个半大阳物也自挺硬,暴氏摸着了这件宝贝,那里还忍得,指着yīn户向他道:“把你的放在这里头试了。”那小子听说,喜得忙脱了裤子,就上身来,暴氏用了些唾沫,捏着他guī头,对了自己门户,说道:“你往里送送。”那小子往里一下,进去了大半。你道他一个处子,如何这等容易?一来那小子的阳物不大,二来情急得很了,先被摸勒了一会,也有些津津水出,所以不觉烦难。暴氏虽不见乐趣,也觉内中有些意味。抽了一会,恐他父亲起来,叫那小子出去,嘱托他每夜等老爷睡了,悄悄到房中来同宿。小鬼子满口应诺,此后每夜约那小厮来相伴,权且按下。
    那暴指挥也不知他令爱奇丑,偌大年纪尚无人来求,心中也暗急。他一日衣服上掉了根带子,叫女子给他钉。海螺杯答道:“我年老了,眼睛花,看不见了。”暴指挥听了这话,知是女儿年长无偶,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愈加着急。偶然想起刁桓来,他也廿八九,尚未娶妻。因他父母只在酒杯上做工夫,故将儿子的姻事蹉跎下了。今日若将他二人配合,岂不合了两句俗语道:
    破磨对瘸驴,歪锅配斜灶。
    真是一双两好。遂叫夏瞎子去探刁千户的口气如何,并说自己无儿,将来家俬都是女儿女婿的。夏瞎子去探,刁千户虽知他女儿丑聘,一来是旧上司,扳了亲,图体面。二来贪他的内囊,满口应允,遂成了这门姻眷。迎娶之日,新人进门。夫妻合卺,彼此一看,真合了古人的一副绝对,那刁桓恰是:
    麻脸黄须羊肚石,倒栽蒲叶。
    那暴氏恰是:
    歪腮白眼海螺杯,斜嵌珍珠。
    两人一见,各各气生。你道是何缘故?暴氏素常以为,他这歪脸暴睛,是千古美人图上画不出来的妙容,【二语令人绝倒,然而实在千古美人图上决无此等妙容。】真要算绝代佳人,满心思想嫁一个赛潘安强卫玠的丈夫,不想今日嫁了这样个丑驴。较之小鬼子,那不过黑些。论起形容来,刁桓比他尚还不及,如何不气?那刁桓虽然丑态可憎,他是专在妇人身上用工夫的,瞒着酒鬼老子偷出银钱嫖妓女,养私窠,偷野食,这些yín妇人只贪他个钱,那管生得丑俊。他阅人甚多,妇人中从未见这样奇美的怪相了,【语甚新趣。】这是终身配偶,朝夕相对,如何过得,焉得不气。
    两人各气在心头,却发泄不出。晚间上床,刁桓少不得要做些成亲的圈套,扯扯拽拽。那暴氏攥住裤腰,死也不放,乱蹦乱抓。刁桓也并非高兴,不过是虚应故事,见他如此,也就放手各睡。
    过了数日,两人并不交谈,那刁千户夫妻只知吃他的酒,那里知道儿子媳妇的这些琐事。一日夜间,刁桓有了几杯酒,忽然兴发,想到:“他虽然貌丑,或有件好物,也不可知,况他这样门扇大的肥身子,其物必肥,且我从来所遇的妇人都是破物。他到底是女儿,自别有妙味。果然有个好美窟,夜间吹了灯又看不见,尚可盘桓。再想终日相守,没有个只有夫妻之名而无男女之实的道理。”这一回想,把他的丑忘了一半,就伸手去摸暴氏。那暴氏已是知味的女子,起初嫌丈夫丑陋,各睡了数夜,那心也有些忍不住了。想道:“当日同小鬼子私偷,原不像意,我大著他十四五岁,已生得下他来,况他年幼,此物自然渺小,今日他是将三十岁的大汉,必定此物也雄壮,既明公正气嫁了丈夫,放着美食在傍不吃,何苦担饥,只闭着一只眼,人说眼不见为净,凭他去弄去,且快活一时是一时。”正然想着,见他来摸,假装睡熟,等他解开了裤带,将摸到那要紧的去处,方才用手来掩。刁桓趁着意儿,褪了他的裤子,一翻上身,还以为他是处子,拿出怜香惜玉的手段来。用了些唾,轻轻款款,做那蜻蜓点水之势,不想只略往里一送,如蛇钻窟窿一般,一下全身入去。方知这位丑美人,是合了《连环记》上那《销南枝》曲子上的两句,道是:
    青青柳,娇又柔,一枝已折在他人之手。
    遂兴致索然,连忙拔出睡下,心中气忿忿的。要声张起来,不但碍着丈人是父亲的旧上司,且又想妻子的东西虽丑而破,他陪嫁的私囊却富而厚,只得忍住。既好气又好笑,这样的妇人还有甚么人爱?肯同他私偷,真不可解。
    那暴氏见丈夫弄了进去,比小鬼子的大有不同,内中塞满,以为定有大乐,心中私喜。不意他忽然拔出睡下,知是嫌他不是原封了,大扫高兴。那忿恨之心又说不出。
    次早起来,彼此都是一个恶狠狠的面孔。先前二人只是彼此嫌丑,尚无恨心。今日又加上这一番,怨怒自然越发加倍。不到半月,两人终日言语相激,竟致反目。初而骂,继而打。不想那刁桓生得瘦怯,反没有暴氏壮实有力,被他摔倒,一屁股坐在头上,拳头如擂鼓一般。打得刁桓披头散发,满地乱滚,喊叫救命。刁千户夫妻正在醉乡,听见了,吃了惊,跌跌倒倒的跑来拉开了。刁桓赌气走了出去,竟不回家。暴氏哭了一场,将陪嫁之物一一收起,丝毫不发。
    过了几日,刁千户叫人找了儿子来,劝他进房。两个相见,怒目而视。不但恨他,前日被他打寒了,竟有几分惧怯。晚间虽也同床,却两头各被而睡。此后刁桓终日在外,或是赌场,或在妓馆,常不在家。手内无钱,到家中要寻些须,为嫖赌之资。暴氏也知他在外走这狭邪道路,便骂道:“都是我家赔来的东西,倒不得你拿去嫖赌。”刁桓见他识破机关,东西又没得藏得没影,只好等父母醉卧,偷些私蓄出去行乐。满月后,暴氏回家去住对月,他熬了这一个月了,还拿小鬼子来解渴。住了些时回来,仍然断了荤味,心中说不出的苦。
    一日夏瞎子来看姑奶奶,暴氏想道:“这瞎子虽没眼睛,膫子是有的,何不在他身上寻一番乐境?”主意定了,留他说书,到晚不放他回家。这晚刁桓恰好未回,刁千户一则醉生梦死,不知防闲,二则知是亲家翁家中的长远主雇,媳妇留他说书,有何不可?便叫在堂屋里铺了个铺给他睡。
    到夜间人静,暴氏悄悄到外间瞎子的榻上去就教。那瞎子既看不见他的好丑,且又是三十多岁无妻的一条壮汉子,妇人的这件美物,是他求之不得的宝贝,可有推辞之理?公然鸾颠凤倒起来。不意那瞎子竟有一具壮观的阳物,暴氏喜出望外。再三叮嘱,夜间要常留他不便,恐公婆疑心。姑爷是日日不在家的,你不妨日间源源而来。公婆知痛饮,不管闲事,家下没有多人,遇便即可行乐。夏瞎子一面笑着,一面不住声答应。果然那夏瞎子竟不爽约,过两三日就来走走。暴氏见没人,掩上门,到床上就做一番,如此多次。
    一日,二人正在绸缪之际,忽然刁桓回家。推门进来,一眼见了,大骂道:“没廉耻的yín妇,你在家做女儿偷汉子,到我家来还偷,我同你了不得。我前日就疑心甚么瞎眼的人爱你,同你偷,原来就是这瞎奴才。”【冤哉,冤哉,真是冤杀傍人,笑杀鬼子。】又骂瞎子道:“你这瞎奴才,敢胆大做这样的事,我把你送到官去讲。”夏瞎子正同暴氏做得好,将入佳境。忽听得刁桓声音,唬得一翻身滚下床来,光着屁股满地乱爬。【乱爬,妙。既唬瘫了,又看不见。】又被刁桓在光屁股上踢了两脚,又不敢叫,就地乱滚。暴氏虽是个yín丑的恶妇,今做这勾当,被丈夫撞见,不但自己觉愧,心中也有些胆怯。
    遂急出一个主意来,一骨碌爬起,说道:“你不稀罕我,难道叫我守一世活寡不成?你在外头嫖得,我在家里也嫖得。我同你好讲,你若听我,以后我的东西任你拿去嫖赌。【锥心入耳之言,刁桓那得不听?不意此妇有此急智。】我也不管你,你也别管我,各人干各人的事。要是这样便罢,不然,要死要活我同你做。我不怕你这样子,我也不愿活在这里呢。”刁桓心中本有几分怯他,所以先见时不敢上前去打。听得他这番话,倒心中情愿,暗喜借此挟制着他,不愁嫖赌之费。说道:“罢了,罢了。从今后,你是你,我是我。”说了这一句,反走出来。
    暴氏见他去了,余兴未已。下床拴了门,【太小心。】扶起了瞎子来,还要他终局,虽知那瞎子被这一吓,把个阳物缩得只剩些软皮,【扫兴。】暴氏与他再三拨弄不起,只得放他回去。
    这日,刁千户夫妻饮得醄然大醉而卧,儿子媳妇这一番大闹,他竟不知。次日暴氏见刁桓进来,向他要私房,因要他买路,【这真是买路钱。】放胆子往来,只得给刁桓些私蓄。刁桓自此因手头充阔,越发在外日夜嫖赌。他在屠四家与牧福相识久了,一日去寻他,无心中见了屈氏。眠思梦想,要算计他。因想出这个恶主意,勾了牧福,羸了他这项银子。谅他没得还,不怕不走这条路,拿妻子做当。孰知天道难欺,刚刚遇了宦萼,他投入法网,送了性命。
    刁千户见儿子死了,媳妇无出,送回暴家,任他改嫁。暴氏回到家中,不想嫁人只同夏瞎子、小鬼子二人轮流作乐。后来夏瞎子同众伙计饮酒,多饮了几杯,偶然失口,说出这段佳话。
    内中有个古瞎子,一个真瞎子,留了心,次日公分请他,求他介绍,不然便要声张去禀暴指挥,夏瞎子醉后失言,悔已无及,不敢拒他二人,恐有祸患,只得婉转向暴氏说。自说感佩厚情,恐独力不能报效,要荐贤自代,不知肯容纳否。孰不知暴氏宽容大量,久有延纳豪杰之心。因恐瞎夫捻酸,不好启齿。今见他说这话,真是入耳之谈,一诺无辞。夏瞎子见他慨允,向暴指挥说:“门下有两个同伴,说得古词甚好而多,特特举荐来孝敬恩上。”指挥甚是欢喜,就叫领了他二人来,说了半日,果然可听,晚上留下,同夏瞎子一处起卧。那一夜暴氏竟悄悄开门下去,四个人滚做一床,轮流做了个通宵之乐。后来有人知道,编了四句歌儿道:
    三男一女一只眼,一个yīn门六个卵。
    父夫作孽女妻偿,正是天公有巨眼。
    传得人人皆知,只有暴指挥还在睡梦中,竟不知道。小鬼子虽是个化外的人,见暴氏如此不堪,便不肯同卧。暴氏屡屡强他,他推却不得,偷了些东西,不知逃往何所。后来暴指挥死了,他族中的人恨他刻薄,又见暴氏丑名难听,无不掩耳,没一个上门。暴氏独掌了家俬,更觉快心,常养着这三个瞎子,日夜作乐。后来被他寡伯母同观音保并族中人公禀了官,差人夜间到他家,三瞎一女在床,光光的锁了,只给了一件上衣穿着。
    次日带到衙门,恨三瞎朋yín职官之女,每人四十头号大板,一面重枷,都送了性命。暴氏本当重处官卖,念他祖父门第,免究,只撵了出去,家俬房产入官。暴氏无人肯收留,他到了卑田院,做了众丐之妻。
    暴指挥刻薄了一生,挣了个家俬,却生了这个好女儿,替他出丑。人生行刻薄者何益?刁桓思谋人妻,未得沾身,不但自己送了性命,妻子落了这个下场头。天处高而听卑,yín赌二事,若能永戒,必不上干天谴。即酒之一字,亦当知节。刁千户夫妇若不终日醺醺,或儿媳犹不致此也。刁千户虽是酒徒,还无过恶。后来他房中有个使婢,叫做莲房。刁千户一时酒后高兴,来同他点缀了一番,露滴莲房之中,竟生了一个儿子,得继后嗣。闲话且住。
    再说那些光棍枷满一月,带到衙门。乐公一生最恼恨是赌博,都问满徒三年。这几个人中,刚刚曾嘉才也在其内。他性凶贪赌,前次去骗兄弟,打闹了一番。宦萼替曾嘉礼给了他那二十五两银子,他欣欣得意,不暇归家,就走到屠家赌场呼么喝六。不到半日,一送精光。
    过了几日,见别人大包的银子,成袋的铜钱,都在那里大掷。他看得眼中冒火,心里急得像滚油煎的一般。再要去骗兄弟,又无可寻之因头。况宦公子又说过他再要去骗放肆,定要处治他。他虽是个赌棍,岂不惧王法?不敢复萌此念。竟把三间住房卖了,租了一间房子,有个小院,他一妻一子一女一媳挤着住下。他把房价也输了,将家中床桌杌凳之类,凡值数十文之物,无不卖了赌去。一家全打地辅,连吃饭就把地当了桌子。他家中亏得妻子同女儿媳妇做些针指度日。
    他儿子二十多岁,倒是个顾家的人,每日下苦在外做些小买卖,每晚挣三四十文回家,贴补母亲度日。曾杀才没法了,想出一条妙计。到一个相熟的药铺中,说要配老鼠药,买了些砒霜藏在身边。到家中不住的叹气,他妻子道:“你今日怎不耍去了来,叹的是甚么气?”他道:“我如今这么个样子,还赌甚么?悔也迟了。我从以后起,誓再不掷骰子,捱这穷日子罢。”他妻子道:“你此时是没有钱的话,恐怕有了钱,又不是这话了。”曾杀才道:“我也是个堂堂丈夫,说一是一的。先是心昏,赌了这些年,弄得倾家荡产,还不灰心,真连人味儿也没了。你不信,弄壶酒来,我当天起誓。”【昔刘伶戒酒,誓云: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石而醉,五斗解醒。妇人之言,切不可听。我代才誓云:天生杀才,有钱还来。妇人之言,安可听哉?可确哉否?】他儿子听了,喜欢得了不得,说道:“爹果然要戒了赌,别的不能够,我就头拱着地,每日挣饭来养活爹。冬夏好的不能,粗布衣裳我也包著有得穿。只要爹的心拿得稳。就是一家的造化了。”【好儿子,此等杀才,如何有福留得此子?】曾杀才道:“呆孩子,我恁大年纪,难道还不知世事么?你母子们只管放心。”那儿子笑容可掬的道:“爹既这样说,我去赊壶酒,替爹戒赌。”飞星般去拎了一大坐壶酒来。他先斟了一碗,递与父亲。曾杀才假誓道:“我此后再要耍钱,定遭官刑,不得好死。”说了,把那碗酒一气饮干。再斟上,他叫妻子女儿媳妇都吃了些。壶中所有,他独饮了,还剩下一碗。他暗暗将砒霜着上,向儿子道:“我自幼受用惯了,一点事是不会做的,只好在家闲着。家中的事,全靠你去苦挣,将就捱这穷日子罢,这碗酒与你酬劳。”他儿子喜笑道:“爹放心,养我一场,别的没本事,连碗饭都挣不来,还成个人么?爹的酒不够,请用了罢,我不吃。”曾杀才道:“我不吃了,这是我给你的。大家吃些,后来好同心协力的过日子。”他儿子遂接过,几气吃下。
    收过了壶碗,不多时,面色发紫,叫肚里疼。先还用手捧着,次后肚子疼紧,站不住,蹲在地下。他娘与妻子忙来搀扶,他忽然满地打滚,口中大叫道:“疼死我了。”他母妻那里按得住,只见滚了一会,嘴同鼻耳一齐冒血,气绝而亡。他母妻妹子放声大哭,只说他偶得暴病,那里疑到是老子毒死了他,那杀才也假意在傍跌足叹气。他穷得这个样子,那里还有钱买棺材?拿了一片垫睡的破芦席,找了两条糟绳子。这一口斜纹软棺材,加上金箍三道,就是他送终之具了。杀才自己背去,弃于城外乱葬冈上。
    他这媳妇娘家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过了三日,杀才说家中无有饭吃,打发媳妇转嫁。他婆媳那里拗得过他,他串通媒人,卖与人做小。得了身价三十两,瞒着妻子到赌场,三日不归,丝毫无剩。银子没了,就想到女儿身上。有一个过路的官府要买丫头陪嫁闺女,他带人暗暗相了,讲明身价四十两。来抬人时,他母女才知。哭得肝肠寸断,真是眼中流泪,心内成灰,生生拆散了去。
    他妻子怨恨填胸,才想到儿子之死,是他所为,日夜哭泣。只剩他一个,孤孤凄凄,柴米俱无,伤心欲绝。曾杀才输背了气的人,把银子拿到赌场,一日到晚,连快也不曾掷一个。越急越下注,越下注越贴臭,白亮亮一大包,轻轻又属了别人。他心中想到妻子,一狠百狠,女儿媳妇都卖了,那老婆还留他做甚么?【想得甚有理,何不想到自己这样杀才,还留他做甚么?】托媒人要卖他妻子。四十多岁了,一家要娶他续弦,只出财礼银八两。他急等银子去赌,只得依了。
    他那妻子忿恨入骨,毫无留恋,大骂一场,上轿而去。他把卖妻之银,又被六块骨头送去。这却没得想头了,房子退还原主,罄身挨到屠家来栖身。说道:“四叔,你家中也没人,我身子也没家,【此语趣。】留下我相帮罢。”屠四欣然应允,他就顶了竹思宽的衣钵。
    屠四先有竹思宽相帮,到后来郝氏赘了他去,家中如拆了左右手一般,可还有这等下流的人肯到他家来做长工。年来屠四那半婶半妻之通氏,因要生产。他是个寡妇,孕从何来,不敢去叫收生婆。屠四只得自己替他收接,不想娃娃横在肚中,母子俱毙。那非弟非子的那个孩子,没了娘,无人照看他。屠四只顾得照管拈头,那里还有工夫去顾到他身上?饥一顿饱一顿,得病死了。今得了曾杀才来,好不殷勤,又四叔长四叔短叫得震耳,屠四乐不可言,留他在家相帮。
    曾杀才过了些时,见没有大油水,不过食粟而已矣,就入在众光棍党内。今遭了这一场官刑,枷满问徒远去。在路腰无一文,乞食前往。又值炎天,棒疮腐溃,走了几日,便死于路上。解差报了地方官,差人相验,给了回文自去。将他尸骸抛弃荒郊,作为老鸦喜鹊的口粮了。这是好赌的结局,却是眼前的活报应。那屠四是窝家,受刑既多,枷号又大,家中并无一亲人照看,也死于枷内。他的家俬房屋无主,地方呈报入官。遣人清查,他多年积了竟有二三千金之蓄。人屠户、屠四叔侄开了一生赌局,坑了人家无限不肖的子孙。虽聚多金,自己又不得受享。今日到了这个下场头,有何益处?这叫做: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不必细说。再讲牧福他正陪人坐着,眼巴巴望宦公子来替他还银子。突然见一群如狼似虎的公人走将进来,把这些人都拿去上锁。他吓得魂都没了,钻在床底下去躲。又听得拷吊了那一番叫喊连天,他面目失色,浑身抖颤。众人去了,他还不敢出来。屈氏笑道:“你既好赌,又怕的是甚么?这是宦老爷替我除害。要是拿你,床底下是躲得掉的么?你出来罢。”那牧福如梦方觉,才放了心,爬将出来。满头满脸,一身全是灰。屈氏替他掸着,说道:“宦老爷今日必定来,你可预备些酒肴谢谢他。大远的路,叫人家饿着肚子来回的走,也不好意思。”那牧福定了一会神色,拿了宦家昨日拿来的那吊钱,带着老家人到街上买了些酒肴果品回来。他道:“我往庵里去。”屈氏道:“你不等他来谢谢,又去怎么?今日料没人打闹了,你还躲甚么?”牧福悄悄向他耳边道:“出这些力,又送这些东西,原是为你。恐怕他要说甚私房话,【牧福言至此,以为屈氏之身决不能保矣。后日见宦萼竟保全之,实出望外。】我在家不便宜。”那屈氏红了脸,不好做声。
    牧福去了不多一会,宦萼乘马而来。屈氏让了进来,坐下拜谢了,就拿上酒来吃,说笑方才拿人的这些话。正说着,那小厮驴子上驮了两个大包袱来,送到房中。宦萼叫放在床上,屈氏去打开,查了数件。宦萼看看都是半新不旧的绢衣服,并绸缎被褥。【谚云:贫了富,还要穿三年布。富了贫,还要穿三年绫。他是富了贫者,故家中尚无布衣也。情景真妙。】宦萼笑着道:“你此后留着穿罢,再不要当了。”屈氏道:“这算你给我的,他如何当得我的?况家中又承你送了这些柴米,有饭吃就罢了。”宦萼道:“你就把衣服换上罢。”屈氏满心以为宦萼未必放得过他,定要同他如此如此的,也不避他,便去掩上门,到床上破皮脱下,露出那团围乳酥胸,竟是一块无瑕的白玉。下边穿着一件破夏布小衣,还有几个大补钉。他换了一条半新广绸小衣,两条嫩腿犹如玉柱,一双小腿实赛金莲。宦萼看得明明白白。【屈氏少年妇女,焉能老脸至此?今写他如此者,非谓屈氏之无耻,乃写宦萼见此等之美躯,竟能不动心之为难耳。】
    此时正是五月初旬,天气正热,屈氏穿了一件白线纱衫儿,绉纱裙子。上着石青广纱背心,耳上戴上金丁香,头上关了两根簪子,更觉得十分俏丽。他把别的衣服都收在一个大旧皮箱内,疑他酒后要高兴,把床上褥子也铺好,席子拭抹个干净,被也叠了。【此处写屈氏以为宦萼决定如此,孰不知竟不然,实出意外之想。】然后来共坐饮酒。宦萼让他吃了几杯,见他雪白粉腮,衬着微红。此时也熟滑了,说说笑笑,两只媚眼生春。真个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令人魂消,几不自持。【极赞屈氏是傍笔,高抬宦萼是正意。】宦萼秉住了心,虽同他说顽说笑,总不动一毫邪念。吃了一会,叫小厮来,拿过了银包。打开,拿了有四五两散碎银子,递与屈氏,道:“你留着陆续换了盘缠,【余先见宦萼送屈氏柴米时,只给钱一千文。甚疑。每与他人,或几两,或几十两,今与屈氏何其少也?至此方悟为一片深心。先送钱一千者,暂时用度,恐多了,牧福又拿去赌输。今赎面,暗与他四五两,叫他留着陆续盘缠,其意可知。】我过些时来看你。”又把昨日典他的文书,在银包内拿出付与他,道:“这个你也收了,却不要与你丈夫知道。”屈氏道:“你为甚么不收着,怎交给我?”宦萼笑道:“我要他做甚么?或烧了,或留着,都凭你。”起身而去。
    那屈氏满拟他必然有一番动作,身子料保不住。见他不动而去,倒也猜详不出是甚么意思。晚上牧福归家,夫妻上床。牧福道:“他今日同你怎么个意思?”那屈氏道:“只吃了一会酒,说说话就去了,连戏言也不曾说一句。”牧福那里肯信,道:“这话哄娃娃也不信。他不是贪图你,为甚么来?”屈氏道:“你既然把我典与他,我的身子就是他的了。比得我私自做甚坏事,瞒你做甚么?”牧福到底半疑半信。
    此后宦萼或半月或一月来看他一次,定留些银子与他盘费。无柴送柴,少米送米。牧福但见他来,必推辞避出。到冬来,又替他做了一身丝棉衣。连牧福并老家人两口都做了棉衣,待这屈氏十分亲厚,只是不及于乱。屈氏暗想道:他在我身上可谓百般用情,怎再不见他做甚事,是何缘故?他是好心人,大约是恐我不愿,所以不敢妄动。我受他这样厚情,除了此身之外,拿甚么报他。等他再来,我去就他,再无推辞之理。
    一日,宦萼又来。他是预备下的干菜果子好酒等候他来,一到就拿上来同饮。吃过几杯,这屈氏与他亲厚了半年,来往多次,虽不曾做那贴皮贴肉的事,却情孚意合,竟像夫妻一般。此时又有了酒盖着脸,竟一屁股坐在他怀中,同他一递一口的吃酒。吃到后来,屈氏少年妇女,一来要舍身报他,二来三杯落肚,坐在男人怀里,未免烘动春心。拿嘴含着酒到他口中,宦萼也笑着咽了。【昔有二人,论鲁男子柳下惠之事。一曰:“闭户不纳易,坐怀不乱难。”一曰:“既坐怀,可以不必及乱,此易为。闭户不纳者,诚难也。”孰难孰易,诸君共评之。】
    宦萼知他是感情,故俯身来就。心中虽十分爱他,倒有二十分怜他。只是嘴中说笑,连手也不敢伸去在他身上摸一摸。吃了多时,宦萼恐酒多心乱,把持不住,留下一锭银子给他,忙起身别了回家。屈氏见他去后,疑道:这真奇了。我这样就他,他难道是铁打的心肠,就不略动一动。要说他没有那东西,【这一想,是山穷水尽想头。】我前日问他,他家中妻妾四五个,又都有儿女。要说嫌我貌丑,我也还不是甚么东施嫫母。这事真令人不解。我既然同他如此亲厚,还怕甚么羞?改日竟摸他一摸,看有阳物没有,便可释疑了。
    又一日,宦萼来看他。天气冷,屈氏同他并坐在火箱上饮酒顽笑。二人并肩叠股,合盏而饮。屈氏做尽媚态,撒娇撒痴,睡在他怀内。说道:“要说你不爱我,我看你疼我的心肠,百般俱尽。要说你爱我,我同你亲厚了半年,总不和我沾身,是甚么缘故?”宦萼只是笑,也不答应。屈氏见他不答,倚着酒意,忽伸手到他裤裆中一摸。宦萼虽然不肯yín污他,但这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倒在怀中,又做出十分娇态,虽铁石人也没有不动心的,那根厥物,其硬如铁杵一般直竖。【写得愈见其坚忍之难。】不提防伸手来摸,见他摸着了,笑着忙用腿夹住。
    屈氏先还疑他或没此物,所以不做这风流乐事。今摸着了,不但有而已矣,且竟是放样的分外粗大,唬了一跳,连忙缩回手。说道:“你既这么动兴,再不见你同我怎么的,到底是甚么意思?”再三追问,宦萼道:“你起来坐着,我对你说。”屈氏起来坐下,宦萼正言厉色的道:“我起初怜你,救你一场,我怎肯又yín污你?我要做了这伤天理的事,与刁家那奴才又有何异?【真豪杰。】我同你亲厚者,一来怜你举目无亲,所以仰仗我。若不与你这样假亲热,我资助过你几次你未免心就不安。你少长缺短,怎好常问我要?你以为身子属了我,一家才好靠我养活。二来我若同你做些苟且的事,我图了一刻风流,岂不坏你一生名节?况你丈夫,今日他穷,出于无奈,教你做这无耻的事,倘后来他有了好处,他不怪自己不成人,反责备你是失节的妇人,后来你夫妇如何相守?再者,我同你若做了yín媾的事,设或有了孕,生下来弄死了,岂不有伤天理?你家若留着,是我乱了你牧家宗祧,我如何当得这大罪过?【真菩萨。】我若收了你去,又有你本夫些气脉。我清白人家,怎肯养个杂种?【真丈夫。】三来我看你丈夫人品,目今虽不成器,你牧家祖宗当日或稍有积德,他若能改过自新,将来或者还不终于流落。古人云:人人有面,树树有皮,况天下事再瞒不得人的。我若同你有私,后来叫他怎么抬头做人见人?【真圣贤。】四来我正要炼我的心,虽不能到圣贤地位,也正要借此打磨个铁汉子,【真铁汉。】所以百般坚忍。我今日虽然说破,你不必多心,此后我还照常养活你们。”那屈氏听了,忙跳下火箱,两眼流泪,双膝跪倒,说道:“恩人,你这一番心肠待我,真叫我粉身碎骨也报你不尽了。我每常感你的恩,不过想以贱躯相报。今日恩人既这样说,断不及于乱了。但你活我之恩,与生我者并,我也无可报答,我认你做个恩父罢。不尽之恩,生生世世为犬马补报。”说着,就叩下头去。宦萼忙起身拉住,道:“你请起来。既如此,我同你认做兄妹就是。”屈氏道“我认恩人做父,还是过分,怎敢说兄妹?恩人若不稀罕我做女儿,下次我也不敢受一丝毫恩赐了。”宦萼见他心真话急,也就受他了四个头,认了父女。
    且说那牧福,他问过屈氏数次,屈氏回他宦萼并不曾沾身,他心中不信,道:“他我非亲非故,他若不图这些儿风流勾当,他为何肯这样竭力照看?”这日,他在外边偶然回来,见院子里拴着马,知是宦萼在房中。天气冷,他两个小厮在厨房中烤火。牧福才要避出,见院子里没人,心中想了想,悄悄到窗下来窃听他二人举动,看每常屈氏的话可真。听了宦萼的这些说话,汗流浃背,赧愧无地。暗想道:他倒这样怜爱我,我自己反不惜皮毛,禽兽何异?我素常疑妻子是诳言,谁知他竟是这样一位盛德君子。忙忙跑了进来,也流着泪,向宦萼跪下叩头,道:“恩人,你恩德如天。我是不成人的料,无答报之日。我祖父yīn灵也感恩人的恩私。今日恩人这样的大恩,怜念我,保全我夫妻名节。我从此若不改过,真是畜类不如了。”宦萼拉住,道:“你果然能改过,替你祖宗父母争口气,胜如报我了。我别的不能,一年衣食我照旧供给你。”他夫妻二人又叩谢了。宦萼归家。那牧福感恩无地,后来竟果然戒了赌。【此一部书中写好赌者多人,而能改过者,只戴迁、牧福二人。足见人之趋于下流者易,改过上进者难。】每每恨既往之非,常常暗中流泪。
    屈氏次日雇轿子,老家人随着,到宦家来,拜见宦老夫妇为祖父母,拜侯氏为恩母,向小娥为次母。宦老问儿子他来拜认的缘故,宦萼先述他二人父母的履历,次及他丈夫不肖的话。后说因儿济他的贫穷,故他感恩拜认,宦实也就信了。屈氏恐埋了宦萼的好处,感恩的心重,竟不避羞,当着众人,将他舍身报恩,宦萼坚拒,不乱始末原由,细细告诉。【赢氏在县堂不避羞直诉者,恨入骨髓。屈氏对众人不避羞细告者,感入肺腑。其理一也。】宦实大惊异道:“我不过只说儿子变成了好人,行些善事,谁知竟造到坐怀不乱的地位,真跨灶之子了。”
    老夫妇喜欢不用说,侯氏、小娥阖家大小,无一个不赞扬他的好处。宦老夫妇也怜念屈氏是好人家儿女,与了许多的东西。侯氏是恩母了,越发不用说得,留了酒饭。小娥也有所赠,屈氏竟满载而归。四时八节时常接唤,宦萼月月不断与他送柴送米,添补衣服。宦萼间或到他家来,竟像嫡亲父女,连戏话都不说了,屈氏敬他如亲父一般。那牧福借妻子的光,也认了翁婿。
    过有年余,屈氏的父亲屈攀桂升了南京通州知州,到京城来见上台,找寻着了女儿、女婿。见女婿家业荡尽,要带他夫妻同往任上去。屈氏虽不好对父母说那舍身的话,只说穷极寻死,遇宦恩父救了命。如何照顾一家衣食,如何接唤如嫡亲父母一样,如何宦老夫归并恩母疼爱与东西的这一番周济,详细说知。那屈攀桂感激不已,登门拜谢,送了许多广东土物。宦萼也送下程请酒,两下亲家称呼。仰氏同女儿也拜谢艾老夫人,亲母侯氏、向氏,然后才一齐往任上去了。【屈氏随父母到通州,此后伸而不屈矣。】
    那宦萼一日在贾文物家拜寿,钟生、童自大、邬合都在那里。贾文物备了极丰盛的酒席款待,并无一个外客。饮酒中间,钟生笑向宦萼道:“我与长兄忝在至戚,同饮亦多次矣,总不曾见长兄一大醉。但恨弟一蕉叶量耳,不能奉陪。长兄约略也能饮多少?”宦萼见钟生赞他的量,一时豪兴大发,哈哈大笑道:“弟不敢瞒亲家说,酒色二字中,弟可称一员骁将。酒之一物,弟自幼即能豪饮。醉亦有之,然而酊酩则未也。酒后性刚则有之,若云酒狂乱性则未也。至于能饮多少,倒从不曾较过。”贾文物正想让他酒,遂道:“大哥尊量,弟亦不能窥其底际。今日弟之贱降,承众位光临在舍,钟兄又欲见吾兄之量,何不一较之?将舍间所有之觥盏,大哥各饮一杯,何如?”宦萼道:“贤弟取来,我吃了看。”贾文物叫家人进去将大小各样杯斚皆取出来,摆满了一张大几。内中有一个金镶沉香桶,约盛五六斤。又一个雕花大面爵,可盛四斤。其余则金杯玉盏、玛瑙、琥珀、玳瑁、犀角、象牙、海蛋、海螺、竹根、倭漆、螺钿、银爵,或大或小不等。童自大看了,吐舌道:“哥,你这些东西得好两千银子才制得来,叫我就不做这呆事。吃酒只要酒好,就是磁杯也吃得醉人,何必费这些闲钱?”【他此话,富贵人论之,定谓其吝而呆,道学人论之,诚至理也。以精金美玉为器,而贮以柴茅村酿,能使之佳否?】邬合道:“贾老爷是素富贵行乎富贵,老爷所说是成家守业的话,各人志向不同,如何一例论得?”【篾得通。两家都奉承到。】钟生见拿出许多酒器来,笑道:“若论这些酒杯,将盛百斤,如何吃得?但凭宦长兄尽量而止。我辈相契,不过适兴而已,岂必强之以难。”宦萼听了,立起大呼道:“亲家以我不能也,可自大至小筛来。”家人忙将大香桶斟上,那是个没奈何放不下的尖底,家人捧着,他以嘴就酒,数气吸干,道:“何如?”邬合赞道:“大老爷尊量,真如沧海了。”【久不闻他谀语了,此处略点缀一二句,方不脱本色。】宦萼连道:“斟来,斟来。”他大者两三气,小者一气一杯。席上十六碗茶未曾上完,他竟将几上所列尽皆饮毕,却一着菜也不曾拈。大笑对众人道:“我之量如何??童自大说:“哥,你不要怪我说,你也不像吃酒,竟像灌老鼠洞。这些酒差不多够我洗个澡的了。”笑道:“要是几年前,我见你有这大量,也不敢请你。几时到我家,我虽没有二哥这些好杯,我拿大碗也敬你这些酒。”邬合道:“大老爷海量,真天下无敌了。晚生看老爷兴犹未足,门下家寒屋窄,不敢屈尊。今借贾老爷美酒,做个借花献佛。”下席来将那大香桶筛满了,跪下奉敬。钟生道:“宦兄之量固宏,然酒亦足矣,可以不必罢。”宦萼此时的酒已有十分,听见钟生这话,他笑道:“亲家以我鼠量已盈耶?”遂道:“拿来。”家人双手持着,宦萼对邬合道:“你起来,我饮。”邬合道:“晚生特敬,如何敢直,求上过了。”宦萼大笑,也站起来,两三气饮完了,道:“干,请起。”邬合才起来。那宦萼也觉太过了,就靠在椅背上动不得。钟生见他醉了,说道:“宦长兄今日饮兴大豪,也似乎过了,且在榻上小憩,若何?”宦萼道:“亲家以我醉耶?我特酒满耳,我也不吃一点东西了,我仍跃马而回。【醉人不服醉,写得逼真。只可与知者道。】小厮们快牵马过来。”众家人牵马到。钟生还要劝他,他起身下厅,到檐前一拱,道:“恕不陪了。”一跃上马,呼道:“我不醉也,得罪了。”大笑鞭马而出。
    走了不到数箭地,他酒涌上来了,【写酒亦有层次。先写酒满,还不大醉。后一跃上马,酒便上涌,然后方醉。妙。】在马上东晃西晃。家人忙上前两边扶住,前面一个拢着辔头,慢慢的走。正走时,只见一个酒辅门口围着许多人。宦萼道:“是为甚么事?我进去看看。”家人忙分开众人,让他马进去。众人认得他的多,又见他醉醺醺,都闪开了让他。到了里面,只见三四个人拉着那卖酒的往外拖。那人紧紧的扳住门枋,死也不放。说道:“就是送我到官,也许我分辩分辩。容缓两日,慢慢的设处,你拉我去怎的?”宦萼见了,喝道:“为甚么?快快的放了。”那几个人也认得他,忙放了手。宦萼叫那卖酒的问道:“为甚么事?”那卖酒的道:“小的两年前因没本钱,问阮大老爷家借了十两银子做本,五分行利,月月不少。今两年多,利钱也打过十几两了。这几个月生意迟些,利钱交不上,打发这几位大叔要把小的送到县里去处治,连本钱都要追。小的一时如何还得起?正在哀求他列位缓两日,他们不依,不想惊动了老爷。”宦萼听了大怒,吩咐家人道:“把这些放肆的奴才拿住打。”众家人见主人醉了,可敢不依?上前拿住,阮家三四个恶仆见他人多势众,又素知宦公子的名大,跪下道:“老爷天恩,小的们奉主人之命,不敢不来,与小的们何干?”宦萼虽然酒醉,心中还明白。遂问那开酒铺的道:“你方才说借他多少银子?连本利共该多少?”他道:“本钱十两,欠五个月利银,共十二两五钱。”宦萼哈哈大笑道:“我当该多少?”对阮家的人道:“多大事,你家主人这样要紧。你们叫甚么名字?”一个道:“小的名字叫庞周利,他两个一名盛苟,一名司敷。”【忙中伏下一笔,看官须牢记。】宦萼道:“你三个明日拿了他的文书,同他到我府里去取。”又问道:“该多少?”卖酒的道:“十二两五钱”。宦萼道:“我替你还他,饶这恶奴们一顿好打。你们是谁家的?”答道:“小的们是阮老爷家的。”宦萼对家人道:“饶他去罢。”【写他的话重复琐碎,活是个醉人,活是说酒话。】家人放手,那三个人爬起,飞跑而去。
    宦萼此时觉酒越涌上来,有些把持不住了,说道:“扶我下来歇歇再走。”家人忙扶了下马,到铺坐下。那卖酒的见他撵去了阮家人,又许明日替他还银子,心中快活不过。走到面前,道:“这个去处,不是老爷坐的,请到小的房中坐一歇儿罢。”宦萼立起,就扶着他肩膊进去,吩咐家人道:“你们在外边伺候。”众人应诺。卖酒的扶着他,一步一踵走到房内,靠着桌子一张柳木椅上坐下。出来对他妻子道:“难得宦大老爷解了这场祸,我不敢近前,你筛一杯茶送去。”
    妇人是个苏州人,颇有丰韵,长身材,细白麻子,走路俏生生的。虽是布衫布裙,却十分干净。就是房中,虽无甚摆设,即床帐桌椅,也都一尘不染。他便筛了一钟茶来,宦萼醉眼迷离,道:“放着。”那妇人将茶放下,宦萼道:“那卖酒的是你甚么人。”妇人娇声嫩气答道:“那是侬家丈夫。”宦萼乜乜斜斜向他道:“有你这样个人,还愁无钱使么?”复大笑向他道:“我是你甚么人?”【此数语写宦萼已爱此妇之甚,而后来竟能坚持不乱者,所以更为难得也。】那妇人红了脸,不敢答应。宦萼此时已醉到十二分了,受不住,道:“我醉得很,我要睡睡。”妇人道:“老爷不嫌床铺丑,请安歇安歇。”那宦萼就站起,搂住他道:“你扶我床上去。”那妇人没法,又不敢得罪他,扶他到床上。他此时也忘其所以,只当是在家中,伸脚叫妇人替他脱袜子,只得替他脱了。他自己将衣服脱了,道:“拿过去。”那妇人也接了,搭在椅背上。他只穿上一衫一裤睡下,妇人又拿被与他盖上,然后出来。
    谁知他丈夫在窗洞中看得明明白白,遂拉住他妻子商议道:“宦老爷虽许明日替我还账,但是他醉话,不知醒了怎样?我看他有些爱上了你,你陪他睡一夜,若同他厚上了,还愁没吃没穿的么?”那妇人抿着嘴笑道:“这挤噶行得?侬若同他困,他乘了酒兴,还饶得过侬么?这事侬弗会子干个。”他丈夫笑道:“你又来说假话了,我每常觉得你会得很呢。要他不饶你才好。你想,我们银子没得还,阮家把我送到了官,打了板子,还要追比。这房子是租的,连家俬翻过来也不够还他。那时弄得家破人亡,不如你舍了身子救一救罢。人家的老婆,瞒了丈夫,还要去寻野食。这是我叫你去救两口子性命,怕甚么羞?”那妇人笑道:“命虽救了,怕人你的头要绿哉。”他丈夫也笑道:“如今正经人家,那男人暗戴绿帽的不知多少,何况于我?头虽绿了,不强如一顿板子打得通红的血屁股么?”妇人笑道:“你怕屁股痛,不难为侬了?”他丈夫道:“但放心,你一点也不痛的。就是弄破了,我寻个皮匠替你缝戛两针,还是照旧。”二人笑了一会,那卖酒的又道:“他一个大老官的性子,须你去就他才好。你留心些,我到外边照看那些大叔们去。”那妇人也未尝不肯能融,见丈夫虽然这样说,却不好慨允,那心中早已依了。见丈夫出去,他笑着进来。看看天晚,收拾完了。他苏州人的此窍,无日不洗几次的,那不必说。领了丈夫的命,也就上床,脱了上下衣服,掀开被,与宦萼同衾共枕而卧。【此亦与屈氏相同,妇人未必无愧心于此,盖欲高抬宦萼耳。】看那宦萼时,酣呼大睡。他有一番心事,不但睡不着,也不敢睡。
    到有四鼓,宦萼醒了。心中想道:我昨日在贾兄弟家吃酒回来,到一个酒铺中来。几时来家,就不知道了。【是个大醉后醒时光景。古诗有云:独忆卸冠眠细草,不知谁送出深林。此数语在诗中化出。】觉得那被硬邦邦的,用手摸了摸,竟是布。【大约宦萼生平此是头一次试新。】心中说道:“我家中如何有这被?这是那里?”见傍边有一个睡着,还疑不知是妻是妾,问道:“你是谁?”那妇人明醒着,不好答应,以为等他高兴之后再扳谈不迟。问了数声,他总不答。宦萼伸手去摸,在他身上犹不觉,摸到了那妙处,觉得与妻妾之物大不相同,他此时酒虽未大醒,心内已明白,忙缩回手,问道:“你是甚么人?”一连问了几声,那妇人料道隐瞒不住,只得答道:“昨日老爷醉了,在我寒噶要困。侬丈夫蒙老呀许还阮噶印子,无恩可报,故叫侬来服侍。”宦萼听了,忙坐起来,道:“岂有此理。你丈夫在那里?”妇人道:“渠在外面同众位大叔们困呢。”宦萼道:“我的衣服在那里?”妇人道:“外面早得极,老呀再安歇一会儿罢。”宦萼道:“那里有这样的事?你快递与我。”那妇人知他是不肯如此的了,忙穿了衣服下床,黑影里在椅背上摸着了他的衣服,递过去。宦萼一面穿着,说道:“快叫你丈夫点灯来。”那妇人出去叫他丈夫,把前话向他说了,那人跌足抱怨道:“我就说你不在行,把事弄坏了。他这一醒,决不肯认账。”妇人也啐了一口道:“臭忘八,他弗肯个,难道叫侬攥住渠的不成?”他丈夫只得点了灯来。宦萼正色向他道:“我一番好心,许替你还银子。你倒做这样的事,几陷我于不义。”那人忙跪下道:“小的怎敢?蒙老爷天恩救拔,无可报答,所以想出这个法子来。”宦萼道:“叫我的人备马,我马上回去。”妇人道:“外面锣才四击,又无月色。老呀回府,栅栏虽不敢阻,黑了弗好走个。”宦萼宿酒尚未十分醒,也怕路黑难行,便道:“烧茶来我吃。”那卖酒的忙忙去了。
    这妇人羞羞惭惭站在傍边,宦萼笑道:“多谢你的美情,承你俯身相就。我想来也非你之本意,不过因贫穷所使。我虽不敢yín污你,同宿半夜之缘,我也怜爱。明早叫你丈夫跟我去取,我与你五十两银子。除了还阮家,剩下的做个本钱,夫妻好好度日,以后这美人计万不可再用。你妇人家一失了身,为终身之玷,再悔不来了。”那妇人忙红了脸,跪下叩头。宦萼道:“起来,起来。”那妇人忙到厨下向丈夫说了,欢喜无限。烧上茶来送上,也叩头谢了。
    他二人说话时,宦萼家人皆在窗外潜听。见主人如此,无不赞叹。后来大家常常说及,钟生知道,叹道:“不想他当日一个匪人,以为改过已奇了,何期造到圣贤地位。可见盖棺论定四字,方能定人之终身。”贾童二人知道,皆自以为不及。宦萼坐到天明,叫那卖酒的跟了他家去,给了五十两银子,他叩谢而回。他夫妻因此而成家,供着他长生牌位。后来生了儿女,儿子的小名便叫做宦大、宦二,女孩儿的小名也唤做宦大姐、宦二姐,以志不忘宦公子的恩德。【受宦萼之恩者多矣,而独写此卖酒人感之更深者,何故?谓保全人家妇女名节,其恩德更厚,借此意以警世间人耳。】宦萼数年来,他也不知救了多少穷苦患难,若要全记起来,真可汗牛充栋。人背后编他两句谣歌,道:
    昔年呆公子,今日善菩萨。
    久之,传遍阖城。这些小孩子都听熟了,路上遇着他,就齐声相和的唱起来。他听见了,也自觉得意,越肯做好事。他一日出门,任着马蹄行去。在梅生家经过,他下马进去相探。梅生留坐,便酒小饮。正饮着,听得隔壁人家一个老妪一个妇人的声音,哭得甚是悲哀。宦萼问道:“这家有甚么伤心的事,哭得如此悲切?”梅生笑道:“这家一个儿子,有名叫做赵酒鬼,因醉死了。一个是他老母,一个是他妻子,古人说,幼妇哭夫,老母哭子,都是极悲恸的。”宦萼道:“此人如何就到醉死的地位?兄试道其故。”梅生道:“说起来倒也是个笑话,可以佐酒。兄慢慢消饮,听弟细说,以助一笑。”二人一面对酌,梅生一面细谈他的妙处。
    你道这赵酒鬼如何是个笑话?他父亲倒也是个本分的人,家中也还有一碗饭吃。三十岁上才生了赵酒鬼,这酒鬼娶得有妻,也生了一子一女。他自幼好酒,先还瞒着父亲,私下偷吃。到了十八九岁娶亲之后,也不避父亲了,竟无时无刻不饮起来。后来糟透了,饮则必醉。他父亲也骂过不计其次。他听熟了,不但当是骂他吃酒,竟像骂着劝他吃酒一般,再醉得利害。到了三十多岁,父母六旬外了,他但天明起来,便到酒铺中去吃。当日淳于髡是一斗亦醉,五斗亦醉,一石亦醉。他则大谬不然,虽好饮而量极不济,一钟亦醉,一碗亦醉,一壶亦醉。他的饮法亦奇,大约是读过饮中八仙歌的,他内中摘了两句,道是:
    道逢曲车口流涎,饮如长鲸汲百川。
    他无钱时,三文沽得四两烧酒,一口饮之。若有钱时,沽得一斤半斤,也是一气饮下干无滴,多寡总是一醉。他更有一件妙处,把刘伯伦酒德颂中两句,学得烂熟。你道是那两句?是:
    幕天席地,任意所如。
    他但醉后,不拘街上路傍,放倒头便是一觉。【他也是从刘伶“死便埋我”句中学来。】一日大清早起,他吃得东倒西歪的回来。他父亲见了,不觉叹了两声,说道:“孽障,酒谁不吃,也有个时刻。或午后,或晚间,消闲无事吃些也罢了。大清早睁开眼就吃得恁个贼样,我知道你那是吃酒,明明是作死。”他哈哈的笑道:“老爹,你有年纪的人了,怎还不知道理。一个吃酒,有甚么时候。古人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见这酒是不等开门就要吃的。我听见人念李太白的一首酒诗,我拿他当了圣旨,我念给你老人家听:
    春若无酒花作羞,夏若无酒风生病。
    秋若无酒月徒明,冬若无酒雪没兴。
    早起无酒懒下床,晚间无酒睡不定。
    一时无酒便有灾,因此把酒当性命。
    我续了他两句,道是:
    世上若有同心人,几句良言便相赠。
    老爹你说,可通不通?我讲个道理给你老人家听听。人家说早起瓯一瓯,强如做知州。这酒从清早晨吃起,慢慢的自然就醉到午后下晚了。你道我作死,当日彭祖活了八百岁,你看他不吃酒来么?世上的老头子难道都是不吃酒的?那月子里的娃娃,同娘肚里的孩子,就死了,那也是醉死了的不成?【他这一番说,实在他的令尊没得答。】我虽吃酒,还有个检点。不像别人死贪着他,倒街卧巷撒酒疯。我有个《耍孩儿》唱与你老人家听听。”遂高声大唱道:
    劝为人酒莫贪,吃了他就发癫。行凶撒泼欺良善,双亲不识高声骂。儿女相扶打几拳,妻儿不敢傍边站。劝人生休贪美酒,不饮他倒也清闲。
    他父母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骂道:“奴才,你既知道这个曲子,你又望死里贪他怎么?我管你死不死,只可惜我白养了你这样大。”他道:“我死只填了我的坑,与你老人家不相干。你倒不吃酒呢,你的胡子头发就不该白了。有了几岁年纪,那滴溜都碌的葡萄话,不知打那里来的,叫人入不上耳。”复哈哈大笑道:
    三杯和万事,一醉翻筋头。
    “哎呀,快活快活”,一步一跌的往房中睡觉去了。他父亲不由得生气,骂了几句,饭也不吃,到房里也就睡了。这赵酒鬼一觉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渴了要茶吃,他妻子倒了一钟茶与他。说道:“你也三十多岁了,吃杯酒越发连尊卑都不认得了。昨日老爹劝你少吃酒,不过是疼儿女的好话。你嘴里胡说乱道的,把他老人家气了一日没吃饭,睡倒在床上。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养一个独子,不能孝敬他,反倒叫他生气,你心里也安么?你也现有儿女,将来不怕学你的样儿么?”赵酒鬼道:“放屁的话,我从来是极孝顺的。除了吃两杯酒,别的再没坏处。况酒吃在人肚里,又没吃在狗肚里,我可敢冲撞他老人家?这不过是你想劝我断酒,拿这不孝的名来压枉我,你当我不知道么?”他妻子道:“你当我说假话,你过去看看老爹可有病没有?你再问问奶奶你昨日说些甚么话来。”他道:“我不信,我吃酒从来也不会醉。就有三分酒意,心里像明镜一般,再不胡涂的。”他妻子道:“你自己说的明白,三杯落肚,天也不知多高,地也不知多厚呢。你还知道甚么?”他道:“当真的?既是这样,我这酒还吃他做甚么?我从今就断了,再也不吃他。”妻子道:“你那有本事断。你要断了酒,除非狗就不吃屎。此时说断,停会见了酒,喉咙一痒,好又想开酒。”酒鬼道:“甚么话?你把我看得半个钱也不值。你当我爱吃酒么?我不过适兴而已。汉子家说话,一言既出,如白染皂,说不吃就不吃,甚么要紧。我再要吃酒,如同吃脖子上的血一般。我今日同你打个赌,看我可有本事断没有?”他妻子听他说得斩钉截铁,满心欢喜,忙去向公婆说了。他父母虽信不过,想他或者戒了,也不可知,心中也暗喜。赵酒鬼果然亏他竟戒了一日,是平生所未有的事。
    到了次日,老早出去,下午时分,他吃的醉得不堪。一身臭泥,满头满脸都是,帽子也没了。一个姓扶的朋友搀着送了他来家,说道:“他不知在那里吃得恁个样儿,跌在沟里倒浸着,几乎淹死了。幸喜我看见,救起他,送了回来。”他妻子谢了那人,扶着他进房,浑身臭不可闻。抱怨道:“昨日赌咒发愿说不吃了,今日越发醉得恁个样儿。”酒鬼大怒,跌跌舂舂,夹脸就是一拳打去。短着舌头骂道:“我肏你娘的眼,我吃脖子上的血,与你甚相干?”那妇人见他打来,忙一躲闪开,不曾打着。他打了个空,失了一失,几乎跌倒。越发怒起,兜裆一脚,正踢在那要紧的地方。那妇人一手揉着,蹲着哎呀哎呀的叫。他那一儿一女见娘如此大哭,叫道:“奶奶快些来,爹爹把妈妈踢坏了。”酒鬼怒道:“肏你多嘴的娘。”一个一脚,踢得两个孩子满地乱滚。那妇人心疼儿女,怕打坏了,忍着疼,挣起来,一只手拉着一个,弯跑了出去。他便横倒在床,头向里,脚拖在床沿下,酣呼大睡。
    次日醒来,叫他妻子。那妇人只得一瘸一跛的走到他跟前,他问道:“你好好的怎么瘸了?”他妻子道:“你昨日撒酒疯,把我同两个孩子都几乎踢死了,还问怎么?”他大笑道:“这里那里来的鬼话。我前日戒了酒,昨日只吃了一杯,又不曾醉,好好的撒甚么酒疯?拿这没影儿的话冤赖我。”他妻子道:“你不曾醉,你这一身臭泥是那里的?你的帽子望那里去了?要不亏扶大爷送了你来,大约也淹死在沟里了。”他看了浑身的泥,咂嘴道:“这又奇,这又奇了。”才没得话说。他妻子见他满身满床无处不是臭泥,心里固然气恼。又看不过,烧了水来,叫他洗了,浑身换了衣服,他又出去了。累得这妇人把被褥都重拆洗过。他父母知他是个劝不醒的了,说也无益,任凭他去。
    一日,深秋天气,他又多了一杯。套学古人的诗句,略略改头换面,古诗云:
    醉卧松竹梅林,天地借为衾枕。
    他在街上就高卧起来,竟一觉放开天地,稳的大睡。忽然下起雨来,雨虽不大,连绵不住,浑身淋得精湿。他在醉乡深处,全然不觉。有一两个认得他的,走来推叫,那里叫得醒?大雨下着,人都怕湿了衣服,各人都自顾去了。他睡了多时,身上被冷雨一逼,也渐渐醒来。打了两个寒噤,睁眼一看,原来睡在这样一张大土床上。爬了起来,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挣了回来。他妻子叹了几口气,又把湿衣替他换了,放他睡倒,拿被替他盖好。到了半夜,浑身热如火炭。次日便不能下床,恹恹睡倒。延医调治,药都不受,服即吐出。茶饭都不吃,终日只饮数杯。他母亲守着他,哭了几场,他也心酸落泪。过了几日,倒也觉得好些,饮食稍稍略进。他母妻喜得了不得,劝他道:“你这一回若逃得出命来,真是死里逃生了。此后酒再不可吃了,留着命多活两年罢。”酒鬼道:“我难道是死人么?经过了这一回,还不知道。前日见奶奶望着我哭,我心酸得要死呢。”又过了十多日,竟可以扶杖而起。也将有廿多日,一滴也不曾沾唇。
    一日偶出,大醉而归,病复大返,却待毙了。他妻子坐在床沿上,流泪叹道:“每常爹妈说了你多少,我劝过你几千百次,你总不听一句。今日到了这个地位,丢得父母年老,妻儿幼小,你也放得下么?”他悔也无及,一言也没。只长叹了几声,滴了些泪,还要了一碗酒吃,便奄然而逝。他父亲虽有这儿子,每常生气,似有如无。见他死了,堕了几点泪,也就撂过。他母亲只此一子,焉得不恸。他妻子见公婆年迈,儿女幼小,自然哭得伤心。梅生是紧邻,尽知底理,详细向宦萼说了。不禁大笑,作别而回。
    宦萼行了好事多年,越发勇猛精进,竭力行善。小娥数载连生三子,都好个齐整相貌。那宦老夫妇后来双双活到百岁,一日无病而逝,人皆以为奇异,都称他训子积善之报。宦萼夫妇同小娥家俬越富,皆享期颐之寿。儿孙满目,个个孝顺。这都是冥冥中暗酬他的yīn德,正是:
    欲享遐龄须积德,要生好子定存仁。【阅至此,以为宦萼之事终之言矣,不意后面还有数段,真写得好。即如前面已行到水穷山尽,忽然一转,又见奇峰突起,令人眼界倍新。】
    此是后话。且说那权氏在宦萼家磨了二三年,虽有衣有食,无一日一时得暇,时常逢恨自愧。那缪氏又常言冷言冷语的点他,道:“做妇人的,不管穷富,守着一夫一妻,将就度日子,就是造化。得享福呢,是命好。受穷呢,怨自己命不好。俗语说,命里只该八合半,走遍天下不满升。爬得高,跌得重。我们在人家当着个奴才,虽不愁吃穿,伺候主子,深不是,浅不是,一日提心吊胆。巴不得做个穷百姓,无拘无束,吃口凉水也安心,何等快乐。我听见说你当日的丈夫还是个相公,就是穷些,谁不叫你一声奶奶?你今日到了这里,赶得上谁?人都知道你休弃丈夫,谁眼里还有你?你如今可悔么?”权氏也无言可答,惟有眼泪鼻涕的哭。
    一日,侯氏生辰,有钟奶奶、戴姨娘、梅奶奶、贾奶奶、童奶奶、邬大娘都来拜寿吃戏酒。撤席以后,正本儿点了《烂柯山》,朱买臣前逼、后逼、痴梦、泼水四出。缪氏同权氏也在傍边看。看到逼嫁的那个样子,缪氏笑着悄悄的向问他道:“你当日同你家相公吵闹着要嫁,想也就是这个样儿子。”那权氏羞愧无语。缪氏道:“一个汉子这样跪着哭着苦留他,他还不肯,好个狠心的yín妇。”笑道:“丈夫这样心疼,就穷死了何妨。怎就无耻到这个田地?”权氏想起在平家,虽无穿少吃,丈夫也极恩爱。今日到此,有谁动怜?不住擦泪,那心又悔了几分。缪氏冷眼看着他,看到痴梦那种丑态,缪氏笑着叹道:“你看崔氏这yín妇,当日耐一耐穷苦,今日何等的荣耀?大约他此时不知怎么心悔呢。”又看见张木匠出来那关模,笑道:“拣汉精的娼妇,嫌丈夫穷,就该嫁个官儿做夫人奶奶去,还嫁了个木匠。你也就像他了,乡宦财主嫁不成,嫁到人家来当奴才。”羞得那权氏真无地缝可入。又看到泼水那一出,缪氏道:“你看看这个yín妇,与其今日跪在马前这样出丑,何不穷的时候忍一忍?今日也是香车宝马,何等受用?也怪不得,他没这个福。”那权氏越深自后悔,听那朱买臣唱道:
    恁娘行福分底,恁娘行福分底,做夫人做不得。恰才是夫唱妇随,举案齐眉,你享不起。绣阁香闺,翠绕珠围。蠢妇你年将四十,羞答答,荐谁行枕和席。
    缪氏道:“将四十岁的老婆,后面的光yīn也就有限了。既跟着丈夫苦了多年,就穷死了,也有个好名。何苦吵吵闹闹,到了人家,还是这个样子,反落了万代骂名。这是何苦?就算嫁了个财主,男子汉的心肠,见他嫌穷弃了前夫,一个活人妻,也就不把他为重了。”那权氏正是三十七岁出来的,听了年将四十这两句,又羞又恨,由不得泫然泣下。又听得唱道:
    收字儿急忙叠起,归字儿不索重提。【蠢妇,你可记得当初拍掌的时节么?】我惨哭哭,双眸流泪;的溜溜,双膝跪地。那时节,求伊阻伊,实望指你心回意回呀。要收时,把水盆倾地。
    缪氏笑道:“这痴yín妇,水如何收得起来?与其今日求他收回,何不当初不要闹出。我听得说你的前夫虽不曾做官,这三年来得了美馆,比当日大强了。”又笑道:“你几时也去泼泼水,求他收你回去,免得在这里受罪。”权氏忍不住跑了回房,上床拿被裹着头暗哭。此夜他一心痛悔欲归,不敢出口,只把心腹话告诉缪氏,时常流泪。那司富说了数次,他仍堕泪不止。
    司富一日大怒,拉到宦萼的跟前,道:“这老婆作怪,这几日无缘无故,动不动就淌眼泪的哭。说着他总不理,要打几下才好呢。”宦萼问他道:“你好好的哭甚么?”他不敢答应。宦萼怒道:“他大约是想汉子了。这样无耻的妇人,我上边也用他不着,可将他配一个马夫,叫他帮着汉子群里去煮料。”看草的养马的司妇就拉他道:“跟我去。”他跪下哭道:“老爷就打死我也罢,我不愿去。”宦萼道:“你既不愿,你心里要想怎么样?”他欲说又不敢,只含着眼泪不作声。缪氏在傍使了个眼色与他,道:“老爷问你,你有话就说,怎么含着骨头露着肉的?”权氏叩头道:“老爷***恩典,把我赏回前夫,就是万代的天恩了。”宦萼道:“你还想回去?只恐怕你到了他家,又想要跳槽。”权氏道:“我一念之错,到如今悔已无及了。若得跟了原夫,就饿死也不敢再生他想了。”宦萼道:“你当日卖到我家来,今日谅你丈夫那里有银子赎你,我为甚么白放你去?除非打一百皮鞭。一则戒你不许再效前番的举动,二则算我的身价。你要受得,我就放你去罢。你怎么说?”权氏欣然道:“老爷恩准我回去,情愿领打。”宦萼叫取了皮鞭来。登时取到,宦萼又问道:“你果然愿打么?”权氏道:“愿打。”就爬在地下。宦萼笑道:“权记着你这一次。”向司富道:“带他去罢,他当日的衣服换了来。”司富遂叫他跟了去。宦萼又吩咐去请平儒。
    权氏仍换了向日来的那衣服,带了几件首饰,又带了来。宦萼、侯氏同站了起来,让他坐。他不知是那里的账,那里敢坐呢?睁着两个大眼睛,【他此时真是睁着两个大眼睛做梦。】望望宦萼、侯氏,又望望众人。宦萼笑道:“你请坐了,我有话对你说。”司富拉他坐下。
    宦萼把当初遇见他父亲、丈夫,说他要休夫改嫁。“我知你夫家甚穷,就叫他强留下你,也不能相安,故商议了这个计策。弄你到我家来,磨磨你的性子,叫你后悔。你想一想,你就另嫁了人,一个活人妻,还有人敬重么?我怜你夫妻,不忍看你们拆散,故想出这个法儿来。你今既然悔心,要归前夫,是极美的事了。你原夫在我家教了三年学,家中也不像那样贫寒了。你此去安分守己,同丈夫一心一意的过。再有不肖的这念头,恐就不能再容你了。”那权氏听说了,如梦方醒。见是成全他夫妻这一点好心,又羞又感,跪倒痛哭拜谢。侯氏忙忙亲自搀起,又劝了许多的好话,还赠了他些衣服零碎物件。他又拜谢了司富、缪氏众人。【司富只算是大座师,缪氏方是嫡亲房师。】外面来说,“平相公来了”。宦萼出去道:“恭喜,尊夫人已悔过了。”遂将来历,着两个仆妇,一个做恶,一个做好,如何点醒他。今日悔悟,又将如何试他的详细告诉了。道:“先生今日同回,可谓珠还合浦了。”平儒揖而又揖,谢而又谢。宦萼吩咐叫两乘轿子来,又叫请出权氏。
    他夫妻一见,不觉大恸,双双拜谢。轿已到了,让他夫妻上轿同回。随后送了一桌菜一瓶酒去。平儒请了丈人相会,权氏又羞又喜。一家深感宦萼成全之德,念不置口。他夫妻后来甚是和美,白头偕老。平儒教了几年学,得了两百银子束修,虽不能丰厚,也不像当年无衣无食,一贫彻骨了。按下不题。
    且说宦萼的大舅子侯敏,十数年来已升到太仆寺正卿。带一封信来说,朝中四路发兵,太仆马匹发尽,兵饷不继,无从采买。兵部太仆寺公奏,奉旨新开捐纳事例。内有一款,凡系革职内外文武大小官员,一品者捐马二百匹,二品者捐马一百五十匹,三品者捐马一百匹,以下递减,每匹折银一百两,准复祖父封赠,本身诰命。如捐复职者加倍。老伯何不趁此捐复祖父封赠,亦绝好机会。宦公父子商议,宦公道:“我之封诰可有可无。我做官一场,祖父的封赠一并消去,深为可耻。今去损复了,也是一件美事。须你亲去同你大舅商量行事。”宦萼答应了下来,遂差人先去雇船。
    尚书正二品该捐一百五十匹,着六个的当家人押银一万五千两,从水路进京,先期去了。他自己带了五千金,打旱路起行,要到京中托他大舅打点料理。收拾明白,择吉日起身。众家人要带鸟松、弓箭、腰刀之类,宦公知道,问道:“你们带这些东西做甚么?”众家人道:“带着这么些盘缠,路上好防盗寇。”宦公笑道:“好不知事。你们带着兵器,明是告诉人带着银子了。古人说,投鼠忌器。若路上不遇着小人是万幸,倘若遇着了,那都是亡命之徒,你们就同他敌得过么?银子失去小事,还要送了性命。你们不许带一件器械。【真是老诚之见。】即不幸遇贼,竟全送与他。我也还不穷在这几千金上,只保你小主平安回来就罢了。”众人可敢不遵老主的命?钟生、梅生、贾文物、童自大治酒钱行。临别之日,送至江口而回。
    宦萼带了十数个家人,雇了骡子进京,一路平安无事。一日,到了泰安州地方,离城尚有四十多里。一片荒郊,杳无人迹。有几句道那时的境况:
    十里俄惊雾暗,九天倏睹云昏。八方民舍断朝烟,七有浮屠无夜火。六翮飞禽争投栖于别群,五花头踏尽潜避于州堂。【此位州尊可谓畏贼如虎。】四野牛羊皆没影,三齐百姓悉无踪。两下来人俱说此间行不得,一声唿哨果然草莽有强徒。
    正然走着,突遇一伙土贼。有五六十人,拖枪拽捧,蜂拥前来。也有拿着割麦的扇刀,有拿着辟柴的斧头。头上都裹着花布手巾,腿绷赤脚,一床蓝布单被子拴在一根竹竿上做了旗号,敲着两三面破铜盆作了金鼓围了上来。手中乱舞,脚下混跳,口里唧唧喳喳,只叫留下买路钱。【确乎是一起乌合土贼行径。】众人见了这些样子,又好笑,又好恼,面面相觑。赤手空拳,寡不敌众,可敢同他相抗?将所携的五千金全然劫去,还将铺盖行囊,扛的扛,背的背,一轰去了。
    宦萼同众家人,一个个垂首丧气。问了家人可还有剩的盘费,这个说还有两余,那个说还有三四两,共算算,还剩有二十余金,够作盘费,可以到京。又走了廿余里,到了一个大村庄中,约有千余人家,觅了一座店歇下。店主见他们没有行李,不肯留。宦萼就坐在店门口,告诉他午间遇了这伙贼劫去。店主道:“近来土贼窃发,各处都有,多少不等,尽是饿民哨聚。地方官又不敢申报,来往的人吃了他多少亏。近来客人们都知道了,三二百结伙同走,方保无事。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就冒冒失失撞了来。可惜失去了一注大财。主仆们商议还是报官,还是走路?”宦萼道:“据店主说,四处都是贼。报了官,去拿那一起的是?知道是谁劫了去?只管守着,岂不耽误了大事?忍着撂了罢,到京寻你大舅爷商议,再作区处。但只是没有行李,恐路上盘诘琐碎。”
    正在踌躇,只见一个人走进店门,向着宦萼纳头便拜,道:“恩人方才吃惊了。”宦萼连忙扶起,看了看,不认得。问道:“尊驾是谁?面荒得很,怎么认得我?又何以知我遇贼?那人笑道:“老爷不认得小人了?小人名叫赖盈,那年该了卖货郎姓毕的十两银子,蒙老爷替小人还了,又赏了小人一锭盘费。小人想,一身是病,在外没用,就趁那银子做路费。回来两年,病倒好了,今年又遭了流贼,只剩了一身。又值年程荒歉,只得入了贼伙度命。老爷的天恩,小人是时刻想念着,方才是那里见了老爷就认得。因同众人在一处,小人不敢认,特暗暗跟了下来。老爷可报了官?多着些官兵,小人领了去,靠那些毛贼中甚么用,所失的东西,一去就可夺回。”宦萼大笑道:“今日晚了,我们明早同到州里去。”
    正然喜笑,只见门外一阵有三十余人,都骑着马,个个弯弓插箭,臂鹰牵狗,簇拥而来。宦萼正要问店主是甚么人,只见为首的那个彪形大汉,一眼看见他,忙跳下马来叫进来,道:“这不是南京的宦恩兄么?”宦萼忙站起,细细将他一看,原来是鲍德。他一把拉住宦萼的手,道:“恩兄几时到的?那阵风儿吹了你来?这两年想杀俺了。若不是我今日出来打围,几乎错过。如今往那里去?”宦萼将上京有事,适间遇贼被劫,并赖盈才来报信,明早要去报官的话相告。鲍德笑道:“恩兄放心,包在弟身上取来。还且请到舍下去再讲。”宦萼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无限的欢善。叫拉出马来,同他并骑而行。
    到了他门,好一所大宅。门外都是合抱的大柳树,围墙数仞,四角四座看家楼。进了大门下马。二门内方是大厅,两边刀枪兵器插满数架。两人揖罢坐下,鲍德道:“自从别后,无一日不想念恩兄。我屡屡要南去一会,因连年荒歉,盗寇纵横,不敢离家。今日甚么风吹得恩兄到这里来?”叫小厮:“快去请辛大爷来,你说南京的宦老爷来了。”宦萼道:“令姑母安健么?令表兄府上在那里?”鲍德道:“家表兄那年承恩兄资助盘缠,兼程星夜来家。家姑母一见,病就好了,近来着实康健,每常感念恩兄不尽。”宦萼道:“多大事,为何尊兄这样挂齿?使弟不胜汗颜。”不一时,辛同到来,深谢向日之情。
    少顷,拿上酒肴来。虽不比宦萼家烹调味美,他都是猪羊鹅鸭烧煮着,大盘堆砌馒首薄饼米饭粉汤,也十分的丰盛。鲍德同辛同陪着,又吩咐家人款待宦老爷的管家同赖盈吃。他主仆上下都吃毕了,请宦萼到小斋内坐。又摆上果品腌腊下酒之物,让了坐下。鲍德向他道:“弟有些须小事,今晚不得奉陪,家表兄在此相伴。”宦萼道:“尊兄只管请便。”鲍德去了,辛同陪着饮了一会。宦萼不用了,榻上已铺设下簇新的衾枕。【与前鲍德到他家一对。】辛同吩咐下人,管家们都给他们铺盖,【细。】答应俱有了。然后二人对面两床睡下。宦萼着了辛苦的人,又因心中欢喜,多饮了几杯,一觉直到黎明方醒。
    忽听得外面人声汹汹,马嘶犬吠。宦萼惊问辛同道:“此是何故?”辛同笑道:“大约是舍表弟回家来了。”宦萼道:“令表弟何处去来?” 还未说了,只见鲍德箭衣扎袖,头裹包巾,腰悬铁锏,如天神相似进来,哈哈大笑道:“幸不辱命。”宦萼忙起来看时,许多人搬进银子搭连并铺盖行李。所失之物,一件不少。问鲍德道:“尊兄效三鼓夺昆仑之法,请教在何处得来?”鲍德笑道:“弟与家表兄在此处颇有个声名。我这村中有二千余家,老幼不算,健壮男子将有三千人。农忙时耕种,闲时操练武艺,做古制寓兵于农之意。众人尊我兄弟二人为首,悉听调度,器械皆是我给他们,他等齐心守护庄村。一声有械贼,我二人一个领众杀贼,一个统人守护。不要说这些土寇,就是些少流贼,也不敢到我这里来。【伏后点灯子败去。】这左近的毛贼,我也不去伤他,他也不敢来犯我。昨日晚间别了恩兄,带着赖盈,我领了几十个人,有二鼓将尽,到了那里。众贼正然好睡,将一个个绑了,追问这项银子东西。他们闻知是我朋友的,他等磕头赔罪,双手送还,一丝不少。弟也便饶了他等。”宦萼谢道:“非兄大力,此物已属他人了。但只赖盈是不能回去了。”鲍德问他道:“你可肯在我这里?要是肯住下呢,我替你安个家,也很容易。”赖盈忙叩头道:“蒙老爷天恩收留,小人的大造化了。”宦萼梳洗了,要到辛同家去相拜。辛同辞道:“不敢劳尊驾罢。”宦萼道:“不但有老伯母在上,就是尊兄,也没有个在此一会的理,竟不到府上。”
    辛同同鲍德陪着他,也不骑马,三人步行,同到了辛家。重又作揖,托他禀侯老伯母。他老母请到上边去一会,深谢了一番。坐了片时出来,就留酒饭。宦萼要辞行,鲍德笑道:“恩兄好容易得来,至少也住十日。”宦萼将捐复祖父封诰的话相告,恐误了日期。他二人道:“既为此大事,不敢苦留。兄回来时,在此多住几日罢了。”宦萼道:“这不敢许。弟或水路回去,或又走他道,怎敢失信于尊兄?”他二人道:“罢了。兄今日住了一日,明早送别。”宦萼见他二人情意殷殷,不好再辞,也就住下。吃毕酒饭,辛同留住他下榻。他每人以二百金为程仪,宦萼再三辞谢,道:“弟所带盘费尽够用了,不敢劳二位尊兄费心。”他二人知他带的银子多,也不相强,午间备席共饮,鲍德道:“兄既远来,才会得一日,就要别去,何以为情?”向辛同道:“近日贼寇公行,我要保家,去不得。今宦兄携着重资前往,我又不放心,恐前途有失。奈何?老长兄带几个孩子们,护送他到卢沟桥再回来,方才放心得下。”辛同欣然道:“我明日同去。【此行用辛同送去者,彼二人皆受过宦萼之情,鲍德夺回行李,已报之矣。故辛同远送,以报向日之情耳。作者一笔不肯易下。】宦萼是惊弓之鸟了,见他说送了去,说道:“承二位尊兄如此见爱,真朋友而骨肉了。”一宿晚景不题。
    次早约到他家,吃了酒饭起身。宦萼临行,给了赖盈一百两银子安家。他要推辞,宦萼不肯,他叩头领了。鲍德同赖盈送了廿余里方回。辛同带了七八条健汉,都带着弓箭,骑着壮马,直送到卢沟桥后,方作别回家。宦萼言谢不尽,两人分手。
    宦萼进了京城,到他舅子家住下。他二舅子侯捷也相会了,一番亲热接风,不必细说。托他打点,钱能通神,自然明白。家人押的银子也到了,交了进去,仍将昔日追出的官诰给还。宦萼见旱路的贼多,要从水路回去。他素常听得钟生说戴氏的父亲在张家湾开大船埠头,他叫人先去问着了,说了详细。此时戴良老故了,正是戴迁主家。他久矣接女儿的信,知他的外孙定的是宦尚书的孙女、宦公子的女儿,不胜欣喜。今听得他来到,忙叫请了来,酒饭相待甚浓。次日,又戏筵款待,宦萼甚是不安,烦他雇了两只麻溜船,要图赶快归家。戴迁又送了许多下程食物,烦他带信与钟生。又带了些东西送两个外甥。宦萼谢了他上船,昼夜兼行,月余到家。
    宦公见请了诰命回来,心中大喜。宦萼说起遇贼劫去,正在进退两难,亏得赖盈报信,鲍德夺回,辛同送至都门,详细禀知父亲。宦公叹道:“俗云:行好自有好报。做好人何尝吃亏?可笑世人不肯行好,奈何?”宦萼取出戴迁的信,同带来之物,差人送到钟生家去。钟生同贾文物、童自大、梅生又来贺喜接风,热闹了十多日。
    过了月余,一日,钟生来对宦萼道:“贾兄做了一件豪举,我们竟不知道。昨蒙圣恩,特授兵部职方司员外。他到舍下来问弟当受不当受,弟才得知。”宦萼道:“请长兄细说其详。”钟生自首至尾告诉了。宦萼道:“可惜这场义举,被贾弟一人做了,我们少不得大家约同公贺”你道贾文物做了甚么义举的事,平白地就得了官?且看后文,便知分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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