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局地震了。局长曹勇国前脚刚因车祸意外进了医院,后脚便胳膊吊着夹板的被纪委同志团团围住请进了单人小房。一把手折了,什么二把手三把手的自然也不能幸免,“双规”来的突然而迅速,就像一张密致的网罩住了土地局的大小头头们。
领导被双规,领导身边的人自然要排着队的接受组织问话,什么秘书助理书记员的通通没跑,至于号称知道领导秘密最多的司机们,自然更是组织审查的重中之重。于是沈盟第二天刚到单位,领导的面没碰见,倒是见识了纪委同志的和蔼可亲。
“沈盟你好,我们是纪委的,”一男一女两位同志拿着小本本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显然男的那一位是主要工作力量,他冲着沈盟露出亲切的微笑,“我们就是想找你了解点情况,别紧张。我叫张建。”
沈盟奇怪的想对方是从哪一点上判断出他紧张?他连状况都还没搞清。不过混乱的状况不影响沈盟条件反射的礼貌习惯,对方都自我介绍了,他不表示一下也说不过去,“我叫沈……哦对了,你知道,那……你好。”
两个字就险些把张建同志的从容瓦解,笑容僵在脸上,张建别别扭扭的回应:“呃……你好。”
一旁的女纪委清咳一声,以提醒自己的同事这氛围可不是工作的好兆头。张建马上回过神来,正襟危坐,开始对沈盟的询问:“你是冯占坤的司机,对吗?”
“是。”沈盟老实点头。
“你不要有顾虑,我们只是找你了解了解情况。”
“嗯,我知道。”沈盟接口。
“啊?”张建有点莫名其妙,“你知道?”
“是不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那个……你们都会说只是了解了解情况。”沈盟一派理所当然,“嗯,电视里都这么演的。”
张建咬着牙,在小本本上写下——经长期实践论证,创新工作用语是非常必要也是非常必须的。
“冯占坤平时晚上应酬多吗?一般都和什么样的人应酬?”问询继续,“你作为司机,应该比谁都清楚他的行程。”
沈盟有点为难,他刚刚上任不满一星期,里外里晚上就加过昨天东华酒店的那么一次班儿。所以关于纪委同志的问题,他还真没办法回答。刚想说不知道,沈盟忽然想起昨天晚上那个黑衣男人说过的奇怪的话。
——记着,从明天起,无论什么人问你什么,一律说不知道就对了。明白么?
沈盟不明白,但下意识的,他就照做了。
“我不知道。我给冯科长开车刚几天。”
“刚几天?”张建挑眉。
“嗯,算上今天一共六天。”实话实说的时候,沈盟那老实劲儿还是相当能唬人的。
张建退一步问:“那他昨天晚上去了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东华酒店。”沈盟如实禀报。
张建松口气:“他一个国家干部去那里做什么?”问询似乎有门儿。
沈盟松口气:“不知道。”不用撒谎就轻松多了。
张建想挠墙。他在纪委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人上来就撂什么人咬紧死扛什么人属于滚刀肉什么人肯定浦志高他看两眼心里就明镜儿似的,可眼前这个沈盟还真是很特殊。整个人一看就是单纯老实的主儿,标准的哄两声吓两下就啥都抖搂的那种,可眼下呢,这家伙分明是油盐不进的架势。但你还不能说他不配合政府工作,瞧人家那眼神,恭敬中透着畏惧,信任中又透着担忧;再看人家那坐姿,两腿并拢手放置于膝盖,规矩中透着老实,卑微中又透着那么一点点的楚楚可怜。但就是这么个人,一番问询下来愣是一点干货儿没捞着。你说张建能不想挠墙么。
“他去东华酒店是陪着曹勇国和天朝集团的高层秘密接触。你一点都不知道?”
“那个……我一直在外面车里等着了。”
“那关于土地局向东华集团强行索贿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啊?”沈盟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不知道。”
“这不是土地局第一次索贿了,之前还向好几个民营企业索贿过,沈盟同志,你必须认清事情的性质。”
“嗯,我知道。”
“知道什么?”
“事情的性质。”
“还有呢?”
“你刚才说的那些,呃……你说完,我就都知道了。”
张建挫败的合上笔记本,特想对沈盟喊出深藏许久的话语——你,真,牛。
“沈盟同志,今天的谈话希望你不要向任何人说起。”张建揉揉胀痛的脑瓜仁儿,对身旁的女同志吩咐,“小杨,叫下一个进来吧。”
沈盟谨记政府同志的叮嘱,他一定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今天的谈话的。不过……今天他们好像就没谈啥啊。想不通的歪着脑袋,沈盟走出了临时问询室。临出门的时候还听那个张什么的问搭档外面还有几个,那女的说还有俩,一个是崔先华(另一个副科长)的司机一个是曹勇国的秘书。然后沈盟听见张……政府顿了下,说,先把那秘书叫进来吧。
沈盟晃晃荡荡的从土地局大楼里出来。并没有被释放的喜悦,反倒一肚子又失业了的难受。这工作还是小雨给介绍的呢,才干几天就黄了……
“王总,就是他。”见土地局门口的台阶上终于出现沈盟熟悉的身影,跟车里守了快一个小时的林炜明兴奋的回头向王朝报告。
对于沈盟,林炜明不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不是所有的人才都值得他口干舌燥的向老板推荐且死活拉着老板一起来观察,但沈盟,值得。因为他切实见识过沈盟的车技,也是因为沈盟的绝技恰恰在开车上。
从进公司那一天起林炜明就被告知一个事实,公司老总王朝从不开车。没人知道他是不会开不肯开还是不屑开,但公司成立近十年来,谁也没见过老总开车。而林炜明也在成为了王朝的心腹兼司机之后,印证了这一说法。老板从不开车,除非必须,否则他连坐车都不愿意。比如晚上在某个酒店有应酬,那么应酬结束的时候,他宁愿直接住酒店也不会让林炜明载他回家。如果他那座落于幽静城郊可以不化妆直接当鬼片别墅布景的房产算家的话。至于父母那里,老板回去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想到这里林炜明忽然浑身一寒,如果他家也跟老板那个军人家庭似的具有无与伦比的恐怖威慑力,他也不会想要回家。
咳,跑题了。总之就是老板对司机的要求有着近乎刁难的苛刻标准,路上颠簸了他会冷哼,遇上红灯他会眯眼,开车时间比他预想的长了他会敲驾驶座靠背,如果不小心来个紧急刹车,那除了挨骂没有第二种结果。饶是自己这种优秀的下属,也倍感压力。更何况,他并不是单纯的司机,还兼顾着老板助手的重任,随着近来任务量的复杂化和多样化,林炜明深感力不从心。而一切的精神压力都来源于,他是老板的司机!林炜明坚信,这活儿就不是人……咳,就不是普通人能干的。
沈盟很会开车,并且注定马上失业,这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于是碰见沈盟的时候,林炜明几乎有被老天眷顾的感觉。
王朝没有放下车窗,只是透过墨色的隔离去看远处的那个被自己下属夸成了朵牡丹花的男人。三十岁左右,长相普通,气质普通,衣着普通,浑身上下都普通的够得上亿万老百姓的大众模板了,合着这就是自己得力下属口中的驾车高手业界奇葩?
质疑归质疑,王朝却并没有马上开口。毕竟林炜明还没胆子忽悠他。所以王朝决定再观察看看。沈盟似乎在认真的思考什么,每走一步,都要顿一下,艰难而慎重。二十几阶台阶,他花了好几分钟愣是刚走了一半,王朝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表情,但其实眼睛正紧紧盯着沈盟。看着他在台阶上慢慢往下走,一阶,两阶,三……沈盟忽然一顿,然后整个人向前倾!好在男人平衡能力似乎不错,踉跄了几下后脚底又找回了平衡。但这并不能磨灭刚刚血一般的事实——因为思考太集中而脚下不小心一步跨了俩台阶。
“林——炜——明,你就让我看这个?”王朝额头青筋隐隐跳动,沈盟刚才踉跄那一下,还把正密切观察的他给吓了一跳。以为那人终于要出什么旷世绝学了。得,现在他都觉着自己傻。
“呃……爱因斯坦不也总穿错袜子嘛,这个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 林炜明擦擦冷汗,好不容易说动老板亲自过来考察,还是坐车过来的哎,事儿要砸了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王朝不太舒服把头抵在窗户上,玻璃的凉气马上从皮肤传递到神经末梢,王朝稍稍好过了点。他恨车里的空间,非常。
烦躁稍稍疏解了点,王朝又去看远处的人。结果一抬眼便愣住了。刚刚还因为一步下俩台阶而险些摔跤的笨拙身体此刻正被一个漂亮的年轻男孩儿紧紧抱着,那男孩儿抱得很紧,嘴里急切的说着什么,神情就像抱着什么宝贝似的,生怕跑掉。
眼看着车镜里老板越来越难看的表情,林炜明恨不得直接在方向盘上磕死。他仿佛已经看见沈盟慢慢爬进老板的心里,然后拿小锤对着自己那光辉高大的下属形象轻轻一敲。
啪,他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