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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0
    第 6 章
    那些照片的去向约略可以想象。先是在各种车子上颠簸,一个月后七扭八拐的到了阿妈手上,她拆开,晚上在灯下眯起眼睛看(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手把照片摆远,眯起眼睛才能看个七八分),看出一气宽慰,然后拿了给周末回家的幺弟看,给亲朋看,给邻里看,多少都有点得意,也像是捞着了在这山村里做人的一堆资本——拣了几张贴在墙上,剩下的都仔细包好放好。这的确是种资本。山里人都觉得书读得多的人出来就要做“官”,官管民,大人一头,于是心里生出许多敬畏,怎么都客气几分。直到后来,叶凉中途退学,官不官,民不民,人家觉得受了戏弄,嘴上不说,脸上已经是不好看了。阿妈也知趣,照片渐渐从墙上消失,再来,到她家的人都注意到,原来的位置上是一张俗艳的明星照。理亏似的。它们正好是一场灾难的反面,很甜的东西定格在上面,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混在一起,变得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且时刻在提点什么,凸起一快,让人的心平不了放不下。那,还留它们下来做什么?我想,叶凉在回家以后,对这些,最有可能的处理办法就是烧。毁掉它们,看不见了就好受些。命运是种不可抗力,在它面前你只能毁毁一些杂碎,无痛无痒的,什么也改变不了——更改、恢复、重生,这种的,只能是想象,在“既定”的灾难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我们用“突如其来”来形容灾难,那里面充满了速度和力度。且不可预知。叶凉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在积攒下一年的吃穿用度,一分一分一分,很踏实,工作——听课——读书,简单又圆满。灾难来袭之前一切都有着平静的表象。
    一个电话。
    1999年5月10日中午十二点半的,一个电话。
    找叶凉的。
    叶凉上了快两年学,那是唯一一个打给他的电话。他试探着“喂?——”了一声,那头就有响动,爆发式的,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哭。
    “阿……阿妈……?”嘴巴说的同时,心里已经在否定了,长这么大他一次也没看过阿妈哭,印象已经塑成,他的阿妈是心硬如铁从不掉泪的人,掐掉了画面,所有的色彩和质感,单剩声音,事情不象是真的。可是那头的人一直叫他“阿凉阿凉阿凉……你……快回来……你阿爸他不行了……”
    叶凉不会动了,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在那里。他想走,脚却不听使唤,他想张嘴,嘴巴冒出来“呃呃”两个单音节,然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电话挂掉,他往衣柜里掏存折,向外跑,外面是大日头,北方五月里罕见的高温,太阳是白的,他瞪大眼睛往一个方向跑,却不是去银行。
    他往雷振宇那里跑。
    在这乱了套的世界乱了套的时刻乱了套的一切面前,书是死物,救不了他的,他能想到“活物”只有雷振宇。信任,在叶凉那里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一旦养成就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信任,以及由信任而起的依赖都是烫手山芋,至少对后来的雷振宇是这样的,他疯起来的时候首先要坏的就是这些信任——那你有听过破镜重圆的吗?碎了就是碎了,补不上,补上了也成不了原来那个。不过,让雷振宇疯的那根导火索还没出现,他还小心的揽着那些信任和依赖,揽得很幸福。幸福到有很多感慨。
    那个中午,雷振宇就是在感慨,门都忘了关。然后,叶凉站到了他面前。叶凉说,阿妈刚才打电话来……我阿爸他,不行了……。说完以后整个人一片空白,那种空白是很可怕的,都没有人气了。雷振宇上去就拖着他往外走,他脚软,往下跌了好几次都给雷振宇架住了。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话,坐上出租车,去机场,买飞机票,飞往离他家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三个半小时到,换快巴到县城,七个小时,坐上三脚**(三轮车)到家, 一个半小时。距离在生离死别面前无限延伸。雷振宇拿着买好的机票站在叶凉面前,叫了他几次,把登机时间念了三回“下午三点”。然后牵着他去办登机手续,两点。办完两点十五,雷振宇把他送到安检口,从这里,他就得自己过了,不管是安检口还是生离死别这道坎。快排到他了,他突然来一句“学长……我怕……怕见不到我阿爸最后一面……”雷振宇把他摆到自己面前,狠狠看了他一遍,手圈上去,把他压进自己怀里,嘴巴靠在他耳朵边,说“叶凉,听好了,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回去,真正有什么的时候,你记着,你记着啊叶凉,多想想活着的人……”
    叶凉回家的那条路,用长度来衡量,是三千多公里;用时间来衡量,是十二个小时。我不知道他在这三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中会想些什么,或是脑子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生离死别,痛入骨髓的。我没有过,哪里能感同身受。
    风尘仆仆。叶凉被一路风尘磨木了一张脸的时候,他摸到阿爸那间,都还没推门他就透过玻璃瞧见了,阿爸瘫在病号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手上扎着吊针。“阿爸!”他不出声的喊了一句,明明痛到极点,泪却出不来。阿妈守在床边,趴着,估计是瞧了几夜的针水,把人和心都操垮了,垮到黑黑的睡眠里头去了。母子连心吧,叶凉不出声的那一喊阿妈居然就瞪开眼睛直看过来了——“阿凉……”,她也是不出声的一喊。这对母子隔着玻璃对望了有一歇,把对方眼里的灾难、对灾难毫无准备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灾难在四周流淌,一路淹上来,推着他们。阿妈从床边站起来,拖着脚走向门边,叶凉把手伸向了门把,两人都轻声轻气的,门一开,一下就没了阻拦,快两年不见了,彼此看着竟有些陌生——阿妈居然老成这样!是被这两年的岁月催的,还是一夜白头?……
    然后叶凉就哭了。站在那里静静的哭。一点儿声气也不出的,光掉泪。
    我们对哭有很多形容,什么号啕大哭,什么梨花带雨,什么呜咽,什么凝噎……。人走到今天这步,哭看得是不少了,不然哪来这么多说法?可我觉得没有哪种哭法比得上叶凉这安安静静的一哭。真正惊心动魄。那要把人伤到什么地步才能哭成这副样子啊……
    相比之下,阿妈倒是平了很多。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盐巴,多走了几十年路的人,压得住。她把叶凉引到门外,嘴说起来,眼睛却没离开过病床上的阿爸——这时候的恐慌与煎熬是多吃了多少年盐巴多走了多少年路都压不住的,一处一处悄悄显在她脸上的纹路里,把说出的话都夹得失了头绪。话主要是说钱的。家底已经空了,四处向人讨,漫天许愿赌咒,可人家不愿就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阿妈啊……本来是不想说你知的……实在是找不到路了呀……”她话里面的苦是“跑”出来的啊。想到她一个人奔走在大大小小的路上,满心凄惶,连个商量的都没有——这简直能把叶凉伤死!他张口问,大姐和幺弟呢?
    “你大姐……性子强,讨不到公婆的好,过的也不顺,再加上她没工干,吃住都靠人家那边……也不容易,不想再叫她难做了……你幺弟么,还小,做不得事,上午叫他帮我看看针水,到晚上就叫他回去姨舅家睡了……医院就一张凳,睡不好的……”
    叶凉默默地将存折从暗袋(贴身缝在底裤上的一个小袋)里掏上来,按在阿妈手上“阿妈,你也去姨舅家睡下好了……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嗯……”阿妈是累了,再要强的性子也经不起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熬,看叶凉回来,她心放下一些些,肩塌下来,往外面走。叶凉刚坐到阿爸床前,阿妈又折返回,说,阿凉———唉……不……我是说……你也注意身体……叶凉点头,不停的挥手让她回去,去休息,她要走不走的站了几下,终于还是走了。
    阿爸的病,还没到“死”的份上。就是烧钱。得一顿不停的往里头贴。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吧。医院哪,不见得能把“死人”医活,但绝对能把活人刮死。劫富杀贫了已经。黑。叶凉存折里的钱全部提出来也烧不够几天的。贴进去的钱还剩百多两百的时候护士长就过来了,催,钱,没钱就停针停药。
    借是没得借了的。
    叶凉打好包袱预备出门。去省城。那里工多点儿,到了挨门挨户的问,问到有愿意先贴些工钱的他就进去干。为了说服人家,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上大学的时候办的那张,上面有学校、院、系、专业,连宿舍号都有),获奖证书,家里户口本都带了,和百十块一起装进暗袋里。
    这都是远水。可,不然你怎么办呢?总好过连口远水都没有吧。走之前,人家医院答应宽他几天,药啊针啊的先给他阿爸用着。谁都心知肚明,“宽”是面上话,再过那么几天不来钱,什么“宽”都是假的了。
    工不是那么好找的。叶凉到了省城以后,凭自己一双脚,沿大街小巷走下去说焦了口舌,把那堆证掏出来无数次,三天了,还是没着没落的。晚上他就学人家宿在公园长凳上,西南已经进入热夏,天气压在人的皮肤上,粘粘的那种热法,特别招蚊子招“黑仔”(一种芝麻大小的黑色飞虫,吸人血),加上一身酸汗,蚊子黑仔围上来就不会松了。咬得满头满身的包,早上起来就变做一个一个的红点,沾了早上的露气,又湿又痒的,还不敢抓挠,一抓就是一个水疱。睡是睡不好的了。蚊子黑仔倒还是小事,就是心绷着,白天是身子绷着心绷着,到了晚上,身子松一些,心却因为有了空白而绷得更紧。困得不行的时候眯一会儿,刚开始做梦,还没来得及深入人就猛地一跳醒过来。醒来就再也睡不下去了。都是急的呀。叶凉他显然对省城这边的形势估计不足——工作是会有,可想两三天就落定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一层就是,叶凉没把一种叫“人性”的东西给“估”进去——我凭什么要把一千多两千块钱支给一个陌生人?!哦,你说你有身份证户口本获奖证书?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能造假?你要万一真是个假的,我这钱怎么算?!——凡事先为自己计才是人的天性,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私,那是后天社会化的结果。天性里头的东西,你不能要求太多太高,但也不能完全不计。
    叶凉啊……天下哪里那么容易就“大同”了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理简单你却学不会。不是我说,那样毫无防备的叶凉,最容易招灾了。
    我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否极泰来”。从这些就可以看出灾难是具有连续性的,从不会一下到底。一排多米诺骨牌——从阿爸得病开始,到这件,一直到后来叶凉退学、冲回家,一个倒下,命运就轰隆隆砸过来,真是措手不及。
    这件开始在叶凉进城的第五天,他进了一家装修公司的大门。这公司还行,门面就不小了,连前台都有,叶凉上去又上费一番口舌,前台小姐敷衍得很,本来进都不愿进去递个话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拿了他那堆东西进去,说是请示老总。挺快的,五六分钟的光景就出来了,说,你进去吧,总经理要先见过人。叶凉心跳得怦怦的,五天了,不破釜沉舟都不行。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扔出一个“进来!”隔着厚厚的杉木门,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也没细想,门一拧就开了,而后灾难就以具体的形态和颜色降临了。
    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两年前用一束热辣辣的目光追着他跑的男人。现在,还追。两年光yīn完完全全被穿透了,越发无法无天,简直没有了尊严和廉耻。叶凉被他追得一阵阵的疼,头慢慢往脖子挂下去。
    叶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后退——后面是门,一开就可以逃,就像1997年9月2日的那个下午一样。
    他退,他进。进的速度恰好与退的步数一致。
    那人是青面獠牙的,说出来的话却云淡风轻“想找份工啊?”两年时间是足可以让一个人成“精”的,他经的世事原本就多,如果刻意去设一个局,叶凉活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嗯……”叶凉应着,脸上的酒窝又出来了,这次是怕的,他全身都处在一种“预备”状态,像颗跳豆,一有什么响动就“啪啪啪”把身体爆开,跳得远远的,连粒灰尘都找不到。
    “想先支点儿钱?”那男人又进了一步,叶凉却是没路可退了,后面就是门。他无可奈何的往侧边移一步,算是拉开斜距吧。阿爸的病是容不得这么拖的,要是他肯先支些,那就干下来吧,他想,然后就点了头。
    “多少?”
    “两……千……吧……”这数目已经被拒绝太多次,叶凉说出来的时候犹犹豫豫,没料那男人踱回办公桌前,开锁,摸出两叠钱,扔桌上,而后拿起电话“喂!是……是我,把公司合同拿一份过来!”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把一式两份合同放在办公桌上,轻手轻脚的带门出去了。
    “钱我不能白支,得立个据。这样,按月从工钱里扣,在扣够两千之前你可不能甩包袱走人!具体的,你看看这上面,行就签,不行,你别家去得了!”那男人说完,手上夹了一份递给叶凉。叶凉挪过来,接过,横看竖看——不象有问题,条条款款都还算合理,他硬是压下风起云涌的灾难预感,往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
    “好,你的证件就先收我这儿。你先出去吧,外面有人等,你跟他过去把行李什么的放一下,休息休息,明天上班。”说完那人就把头埋进文件里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
    叶凉合上背后那扇门,一脸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兴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呢……
    叶凉啊……,自我安慰也要有限度——“他”才是被“蜇”的哪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原谅”了的。想想两年前那个下午他最后一句话吧。什么叫“我不饶你”。就是你最好变成尘埃,千万不要让我找到不然我绝不放过你——至于怎么个不放过法,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还是兼而有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放过“你”,机会是“你”给的。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蛛丝马迹遍布了那男人的眼神,手势,动作——那是情不自禁,狂喜给“狂”出来的,只出来一小会儿,转眼他就可以收起青面獠牙扮上帝——叶凉,玩心计,你玩得过谁啊!
    叶凉把支出来的钱汇回去,打了个电话告诉阿妈,问问阿爸,问到平安了心就定下八分,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他做油漆活,脖子、手、眼睛是最吃力的,加上这边夏天憋闷着,壅了一身油漆汗臭,回去又想洗了。还好,这边有得洗,这公司有两栋五层楼,用做职工宿舍,男左女右,隔了一条马路,住不完的就租出去给人家小商小贩做铺面,做住房。一般来说,这公司里“固定”了的那些都是单门独院的,拖家带口过来,住一套,像叶凉这类,临时工,那就四五个五六个一间。叶凉他住五楼,最顶那间,凸了一半给水塔了,就小,豆腐那么大,进门就是睡觉的地方,配间小小的浴室兼厕所,两人住。跟他分在一间的小王家在郊区,并没有很远,于是基本一礼拜有三五天不在这房里睡,这样一来,他倒独占了。虽然没有隔热层,晚上一到就是个闷锅子,但,就算是福利好到家了——满象样一间屋,不用提水就有澡洗。
    叶凉累了一天,饭都没胃口吃,直直回“家”洗。锁好房门,搬张凳子在浴室外面放干净衣服,再拿个塑料桶,打桶水慢慢擦着洗。
    偷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只毛茸茸的眼睛伸了过来。然后是摄像机,它肝肠寸断的抽搐,细小的呻吟,吞,然后吐,渐渐从镜头里面长出一些手和舌头,隔了这一大堆空间去摸去舔。这些被它吐出来的照片后来在一夜之间贴满了叶凉那个大学的各个角落——看见的人并不能知道画面上的人是谁,它们是经过切割的,不同的部位,一些片段,可是特别的猥琐你知道吗?就好象里面随时会长出手、舌头和床来,一股浓厚的内分泌味。
    叶凉在大学里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并不是第一次,不然他不会如此恐慌,因这照片的取的角完全能让人误以为是一组“前卫艺术”照,接着就会往外国艺术家在本校别出心裁的一场艺术展上想,不会找到自己身边的去。他已经见过一次,故意的,一种很严重的提醒。那是在他去拿第一个月的生活费的时候(工钱大部分扣除抵债,留那么几十上百的做伙食零用)。那男人在递给他的当口问了一句:“不打开看看?”他摇头,他接着说:“点清楚好些吧,出了这个门我可就不认了,别看百十块钱的,干净些好!”他迟疑着打开,蹊跷的是怎么这么厚。一百元下面露出了些什么,翻掉,那些手啊、舌头啊、床啊带着一股厚厚的内分泌气味弹上来。
    “好看么?我拍的……”那男人疯又没疯完全的样子,笑出一嘴尖牙。
    “……”叶凉起先还困惑着,不到三十秒就被中间一张照片的细部炸成一片片细屑,血肉模糊的。细部就是一只塑料桶,快到四分之三的时候烂出了一个拇指大的三角形,水是提不满的,价钱就贱,好的要五块,它才一块五。叶凉买下它,洗了有一个月了。
    叶凉的血凉下来,体温急剧下降,眼睛连焦点都凝不住,他不断听到一些什么,可都截不下来分析不进去,脑子整个坏在那里。他好像听到:
    “叶凉,你很喜欢读书啊……”
    “叶凉,你应该是个好学生吧,这么多的获奖证书……”
    “叶凉……你父母供你供得不容易吧?”
    “叶凉,你是不是又缺学费了?……”
    “叶凉……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说什么他统统不知道,他只是凭了本能去躲,想躲开什么,后面却不是1997年9月2日下午的那扇门,一撞就开,它坚固结实,逃无可逃。衣服一件件斯文落地,然后半个小时后斯文上身,没什么实质的事发生其实,不过是手和舌头,叶凉眼睛里的东西就一样一样的死掉了。
    叶凉就在这个十八岁靠边十九岁近前的晚上梦遗了。做的并不是春梦。而是黑漆漆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只得他一个人,他走,然后跑,后面是一群蛇,大大小小,滚成一个粘腻的肉球卷着朝他碾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自己却重手重脚的挪都挪不动,吓都要吓疯了却还没完,那堆蛇“球”在离他还有一臂远的时候突然变做一张蛇“网”,“呼”的一下铺天盖地地落满了他的头头脸脸上上下下,衣服又一件件斯文落地,那些蛇甩着身子吐着信子在他身上来回来去,渐渐的就不是蛇了,变成一群的手和舌头,缠紧了他,一层一层一层一层,白天的手和舌头复活在晚上的梦中,它们甜甜蜜蜜窃窃私语覆雨翻云,可怜叶凉连声都叫不出,就被它们把魂都缠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叶凉默默把底裤换下来洗了,洗完晾出去,晾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班还是要上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做不够那两千就走人要付双倍的违约金。钱他肯定付不起,那他就想,直接去工地吧。晚上宿在别处,躲着就好了。第一天没事,晚上他宿在几个好说话的工友那儿——那几个人来得比他还晚,来的时候职工宿舍都满了,挤不进,于是这公司就每月补贴点儿,让几个几个的出去租。有几天了,都没什么事,早上从工友那头直接去工地,晚上放工直接回这头,晚饭让几个工友帮着忙捎带点儿,又把那百十块零用钱塞了大半给一起住的几个人,做做人情。挺笨拙的其实,那是从阿妈的叨叨那里学过来的,现学现用了。人家看他把这儿当家,放了工就粘回来,以为他是怕寂寞,想热闹,就跟他直说,钱他们是不会要的,出门在外就得多照应,那么见外,干脆就别住!钱扔回去给他。正好有个贪清净的跟他换了,他便拣拣东西住进了这头。几个工友年岁都比他大许多,有个甚至跟阿爸一头大,来的地方都不同,见的世情多了,见了叶凉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就不由自主的偏他、宠他。当弟弟、当儿子这么宠。打回来的菜里头荤的少些,他们就直接往叶凉饭盒里扒,把那几块精瘦的猪肉牛肉统统扒他饭盒里,逼着他吃,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个小崽子!这么丁瘦一点!风吹就倒!站在架子上没力漆还得老子替你做活!快吃!吃胖些老子好省工!”叶凉他吃下去了,那几个便开心的拍他的头,然后大大咧咧的嚼自己饭碗里头的肥肉。一头嚼得喷香,一头还说“瘦肉长膘!咱膘够了,吃些肥的长肌肉!”一屋子笑喷。
    好人好的地方都差不多。
    叶凉吃得不好意思,就在一天放工的时候拐到前面小巷的一条巷市里,那里经常有“处理”的水果,香蕉啊、石榴啊、杨桃啊,碰烂了一些的,皮色不太好的,个头太小的,一堆一堆的堆起来,前面插几个纸箱板,写“三毛一斤”、“五毛一斤”、“八毛一斤”,价钱高些的烂的就少些,也好看些。叶凉立在中间那堆挑挑捡捡,摸了半天挑出半袋好点的让老板娘过秤。
    “三斤八!凑几个四斤吧!”叶凉迟疑着点了头,她随手抓了两个“四斤!两块!”
    “够秤啵?……”他刚问一句便招来老板娘一阵杀眼风“不够我把我老母赔给你!!”叶凉讪讪接过,递上两块钱,走回去了。到了住处,那几个工友出去打饭还没回来,他就倒出一半杨桃来,用个盆洗洗干净摆上桌,剩下的一半挂上墙,防老鼠。结果那个晚上叶凉挨了顿训,狠狠的。由那个年纪最长的代着训,最后一句是“再买回来老子把你扔出去!”叶凉小小声说“许我吃你们的……还不许你们吃我的啊?……”
    “嘿!你还顶嘴?!老子就是这意思怎么着吧!小子你赶紧把钱挣足滚回去念书!!听清楚没有?!“一屋子的人帮腔的帮腔圆场的圆场,叶凉最扛不住这种硬声硬气的关照了,心里乱糟糟的,感动感激感恩什么都有了。杨桃吃掉后他没再买,只是默默的担了一些细处的活。比如清整房子,比如收晒衣裳被褥,比如打打开水。
    一个星期的安宁是足够让人自以为是的。自以为是然后就放松了。星期一那天,放工的时候其实就不早了,叶凉看看墙面,还差了一点了,就咬咬牙干完它。人都走完了,剩他一个在那里刷,刷完了从架子上下来,正正就看见一个人拐着脚倚着墙在等。
    “叶凉……搬出去住啦?怎么没招呼一声……住宿也属于公司人事安排,这样不声不响的就和人家换房,是不是有点……啊?……”男人温温和和的吞云吐雾,看着叶凉一脸变了形的惊恐。
    “叶凉……”他走上来了。
    “往家里汇的钱还够花么?……”他的手过来了。
    “我又往你家户头汇了一些,不够,你要言声……”他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叶凉眼里裂成一片一片,然后笑了“没什么……就是去邮局查了查……哦,你还没吃饭吧,和我一起好了……完后再洗个澡,看你这身脏的!……”
    叶凉从他手上挣开,往外跑了的,他咬着牙根喊了一声:“叶凉!!”
    还跑。
    “叶凉你什么都在我这里你可要想好了!”
    停了。
    男人信步走上来,掐着他的手“十九了吧?大人了,做事可要观前顾后!!”
    叶凉那天晚上没能回去。第二天大早失魂落魄的进到房里,一屋人目瞪口呆——他一身清秀,原先洗得发白的那套军装(阿爸的)不知去了哪,脖子上挂了一个黑黑的东西——手机。
    哟!捡钱啦?!人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道啊!就闹起来,不依不饶的,他不答应都不行,低低的辩着“不……是、是人家的……”。声音有些抖。“嘿!那原来那套呢?这样一身得花多少钱啊?穿去上工?舍得吗你!”
    “……”
    原来那件啊……。你让他怎么说呢?说碎成一片片破布了?
    叶凉丢下一句“……我上个厕所……”就进了洗手间,外面还热闹着“小子行啊!来着一个月连对象都处上了!还让人家买衣服!”
    热闹了一阵,上工的时间到了,都走出去,最后那个关照他“小子!把衣服换了到点儿啦!我们先过去了啊!”叶凉没应,脑子里尽是些片段,整段的他记不起来了,比如说这套衣服是怎么上的身,他是怎么出的门。就记得那句话“……叶凉……这个你带着……有这个,方便。”他盯着脖子上那个黑色方块,盯出一阵光离怪陆,尽是那男人的声音“叶凉,我打的你可要接啊,我的,铃声给你设成《欢乐颂》了,贝多芬的那个,知道吗?”
    一部手机,整个世界都成了牢笼……
    这是个什么时代你们知道吗?是个摆平个把人不是什么难事的时代。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足够特别的手段,足够匪夷所思的设计。我用了三个足够,注意,是三个,它们是串联关系,不是并联。三个,缺一不可。
    说实话,那男人要“摆平”叶凉一点难度都没有。什么都捏在人家手上呢。那什么是“摆平”?说得文一点儿就是“发生关系”,说得粗一些就是“干”。但是没有,除了手和舌头之外,都还没开始。到这里就费解了,他处心积虑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追,追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一步了,却什么都没“开始”?!
    那男人在“憋”,憋着等一种东西,那东西叫“两厢情愿”。这真是俗烂的天真——天真和天真的衍生物:犯傻发痴神经那都是年轻人的专利。他已经不很年轻了,遇到叶凉的时候。性经验不会少,单看他对叶凉的那些折腾就知道。
    那他那么天真的认知到底从哪里来?
    他凭什么?钱?全世界都知道钱上什么都建得起来,就是建不起来“真”。个人魅力?别傻了,世界上有几个鲁宾斯坦几个范思哲?!年岁上来,皮一皱,一不小心就猥琐了。
    没道理。
    可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都给得出道理的。
    他憋着。
    像是摆了一盘鲜草莓在手边,口水被记忆中的味道引得不停的冒,伸手捏起一颗,又不咬,沾点沙拉酱把手吊得高高的去“馋”自己,馋得半死不活就一舌头上去,舔出一阵骨酥,回头看看,那草莓还好好的,就是软了些。
    憋他又不太憋得住,手机三不五时的响。憋久了吧,爱和恨到了那里全糊了。
    叶凉的日记在1999年6月18日这天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可还有什么能比空白表达更多?文字的缺失并不代表记忆的缺失,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上面白得如此惨然,就连“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都没有了。叶凉和白纸一同沉默。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想让它自生自灭哪里那么容易?
    事情应该是发生在1999年6月18日的晚上十点至十点半。在后面你们可以看到,这天对于叶凉来说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天。
    南方六月天暗得晚,要到晚上八点多九点天才黑透,入暑了,热得要死,几个人塞在一间房里,喘气都冒汗,于是晃出来,穿着大裤衩大背心,抓张报纸边扇边出到外面,外面空气流通了,好歹能逮着几丝凉风,人就精神了,心情顺回来,话也跟着来。
    “好哇!叶凉这死崽子粘上对象就不肯下来了!前几天也是——回都不带回的!咳!真是!你们说,他怎么就有这个心?!今晚逮住他给教训教训才行!书不想着读光顾处对象了!象话么?!”
    另个半真半假的说“话不是这么讲的,大了嘛,年岁到了连骡子啊马啊的都晓得掺和,管那么宽做甚!”
    “就是!小子处上了就处上了嘛!算他能耐,甭管了,不是说吗——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位大概是往自己家里头想了,连“儿孙”都给整了出来。
    “嘿!那……那他可是来赚钱给他老子治病的!老爹都病得这样那样了——他、他居然有心处对象?!”
    “哎——呀!心里苦的慌么!跟我们这群老头又不好吐太多,找个对象吐吐不也好么!不然还等着憋死?!再说了,那对象不定还能帮帮忙呢!”
    “也是。”几个都默了下来。默着往前走,风一柔,心就软了,刚才那点话都拐着弯回到自己家——老婆啊、孩子啊、爹娘啊,怪想的!
    走到离租来住那间房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园子,树啊花啊长一些,回廊什么的建几条,遮遮掩掩,白天老头老太上这儿打太极蹦健美,到晚上,小年轻就过来了,树前草下搂搂抱抱——刺心哪,对这几个孤家寡人。可不去这儿能去哪儿呢?除了这里有点树招些凉风有石头坐坐,更重要的是不花钱,得,睁只眼闭只眼,几个人在一起侃侃就过去了。侃上半小时,把身上的汗臭晾晾干再往回去睡觉。于是侃起来,尽是侃笑话,荤素都有,图轻松。正侃到热闹的当口,一个突然缩头缩脑的使眼风“嘿!那边!后面!”
    “什么这啊那啊的!直说不完了吗?”
    “啧!我让你们把头抡过来!街口那头!……哎呀!朝咱住的地儿去的那个街口哇!那辆车看见没有?”
    “车就车呗!没见过哈?!”
    “不是!觉着……有点眼熟……你们瞅着……像不像老板那辆?”
    “别逗了!老板吃饱了撑着杵这犄角旮旯里!”
    “……也是……”
    “嘿!嘿!出来人了嘿!俩!那高的不是老板我把头赔给你!”
    打工的认老板最有眼力,一眼放过去,十有八九错不了!剩下那几个一看:哟!还真是老板!就乖了,瞪大了眼看,安静了。
    嚯!还带一女的!又是搂又是掐的!这女的就是有点儿太瘦!腰和屁股都那么点儿——一块板嘛!有钱人可真怪!有钱有钱的居然找块板来“硌”自己……
    哗!亲起来了都!
    看看那路口——十字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挨着两边下去还都是些小商小贩——人够多的啊!渴起来居然什么都不避?!
    啧啧啧!老板也不是什么小年轻了,还那么死皮赖脸的……。几个相视笑笑,心兆不宣。笑完后又把眼睛调回去——当戏看。
    这亲的时间也太长了点……
    手……那手还往人家塞进裤子里的上衣上拽,拽出一个口子就滑进去了,上上下下的爬……
    格他娘老子的!整个一流氓!你爱弄往家弄去!当大街上弄——有这么显摆的么?!心上一把火当时就烧起来了。是酸的。他们几个拼着血汗在外头漂,和自个儿的婆娘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眼前这个,怎么就能开着小车搂着女人当街弄?!他凭什么?!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就是“妒”。
    “妒”把他们几个的瞳孔收得细细的,盯紧了那两人。
    那女的终于受不住了,抖着挣扎起来,挣又挣不脱,人太瘦了,哪够得上制住她的那个啊!
    挣来挣去,倒把脸甩过这边让几个伸长了脖子的人看个正着!
    叶凉……嘛……那……不是……
    叶凉!
    这不是叶凉那死崽子是谁?!
    一眼,顿时就把这世界搞得没了天经没了地义。
    一群人神经断裂地看着他们的老板生生巴上他们当兄弟当儿子一样疼的孩子——一副爱得要死的样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两个都是他们认识的。事情的性质很快就能认定。
    认定以后怎样,我并不确切的知道。
    可是我有种很能让人(至少是我自己)快意的想象。这想象来自叶凉1999年6月25日的日记。
    “今天回家,工友帮的忙。”
    从6月18到6月25,统共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足够让人把什么都酝酿好了,比如对于恃强凌弱的想象,比如正义感,比如对这个不均的世界的一点“怨”。这个忙,帮起来就充满了草莽气。
    6月25日这个下雨的夜晚,几条人影在细雨和黑暗的包裹下抄断了一个“流氓”的后路,拿麻袋套他脑袋上——“叮咣”一阵乱打!把他天日都揍出去!然后再问他还敢不敢流氓敢不敢缠人——照片底片统统给我拿出来—— 一把火烧了可没烧彻底流氓居然还留了一手黑下了一套底片那底片日后就成了祸害……
    别误会,这是我的想象。想象而已——谁能阻止我在想象里痛快一把?!
    事实是,叶凉不明不白的在1999年6月25日这天坐上回家的车,中间没遭到任何阻拦,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yīn谋。
    第 7 章
    回到家,阿爸已经被接回来养着了。面色上好看一些。也能拖着腿下地走几步了。应该的,看看光钱就给烧掉多少。叶凉心放下一些,就收拾东西要回学校——一个多月了啊……
    当初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好多事都没处理到。善后基本上靠了雷振宇在做。这次回去,得好好谢他,叶凉想。
    回到去,想来宿舍那几个都知道了,平时太生,要问要关心又不太敢的样子,处处留小心,反倒把气氛搞僵了。也是考试周快到了,找了个温书复习的借口逃命一样的逃掉,剩叶凉一个。他在收拾床,收拾书上的尘土,收拾桌子。收拾完,洗净手,他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个圆圆的石榴,黄绿色,熟了,一股青青的甜味柔柔的飘开。这是绿石榴,不同北方的红石榴——一熟就咧嘴吐出一肚子晶莹的那种,它什么都含蓄,再熟也包在里面,包了许多心事,到摘的时候,咬一口,发现里面要么熬红了要么熬白了。
    叶凉拿起一只,静静的闻,怀想沙街上的水气,花香,人声。那香像清水,特别适合洗尘和发呆。他就这么呆呆的站着,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雷振宇第一眼见着回来的叶凉就觉得不太对。有什么东西坏在里面了。开始只是直觉,后来直觉变成怀疑,怀疑变成不安,最后一堆照片证实了一切,疯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两年间建起来的东西给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还没有,还只是怀疑。他招呼他“叶凉……?”叶凉很明显还沉在沙街的岁月里,脸转过来了,却没有应声。
    人是瘦了,像是给什么东西捂得提前熟了,有股不太干净的“甜”气。也是一种风情。勾人得很。于是怀疑扩大成不安。
    “叶凉?”他又叫了一声。叶凉醒过来,慌慌的应了“学长……坐……”。
    雷振宇随便扫开一铺床坐上去“家里,差不多了?”
    叶凉点头,点得很迟疑。
    “没什么难事儿吧?”
    叶凉挂下去的脑袋又摇了几摇。什么都不说。
    雷振宇怎么不知道他家短钱?等他自己开这个口而已。其实吧,最急的人是雷振宇,想帮,可门槛在那儿竖着呢!还不能跨过去,跨过去高门大嗓的嚷着“兄弟缺钱言一声哥给你!”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伤人!
    不说便不说吧,天长日久的,慢慢来。
    说是慢慢来,可是叶凉身上那股“甜”气把雷振宇撩拨得坐立不安,终于生出事来。
    那是七月刚起头,考试周过了大半,剩一两门小的没考,人呢,基本都松下来,学生会组了个各院系间的什么比赛,时间都选在每个下午六点到七点半,太阳落了,暑气降下去,引了一大堆人过来。叶凉没去,他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咝”着气回宿舍里想找点蓝药水涂。找了一圈,没找着,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就坐下撩开裤管看看摔得灰头土脸的膝盖。
    “叶凉你脚破啦?”有人喊他。之后就是蚂蝗一样的舌头和烙铁一样的手。很多东西顺着这些复活了 ,叶凉被吓得透透的,失口就连名带姓的喊了“雷振宇!”
    不是学长。身份在这里破开了。
    雷振宇给“轰”着了——叶凉你居然懂了一些的……。这“一些”是从哪儿来的?!那么一想就了不得了,“疯”的苗头冒了上来。
    那时的疯还是小疯。露声露色的那种,一点心思都不藏。几年后的疯才是大“疯”,什么都有了的男人才疯得起来的那种疯法。
    那时还会觉得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晓得脸红。也懂顾忌,放下一瓶蓝药水和一束目光就走了。叶凉看他离开,身体一点一点瘫下来,还拼了命去说服——帮忙消毒而已。没别的了。
    几天以后,就是1999年7月6日,一夜之间,照片贴满了这所大学的边边角角,铺天盖地,织就一张一点孔都不透的网。
    叶凉当时就喘不上气了,他捂住心口,挣着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慢慢蹲下去。那个晚上他没吃饭,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坐得很晚。等人家熄灯一遍遍上来撵了他才出来,出来又没地方可去,宿舍——不敢回,那几个还没睡呢。就在外面转。转到湖边就有人喊他“叶凉!!”
    “学长……”他不敢抬头。
    雷振宇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拽住他,拖进湖边一座假山旁,一口咬住他。在吻。像要把他咬死才甘心似的去吻。
    他知道了。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叶凉了——那次进澡堂,他看得一清儿楚,叶凉左□下边有颗红痣。还知道他身上那股甜是怎么来的了……
    他费了两年时间在等一个“熟”。谁想瓜熟蒂落了,他却不是摘的那个——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疯”上了。这个吻吻得过狠,叶凉的魂都给吓出生天去,跑了。
    到这里就有人要“哧”了——你说笑吧?!一个吻算什么?!——和叶凉前面受的那些比起来——至于的吗?!
    是这样,听过这个么—— 一根压断骆驼腰的稻草。一根而已,前面所有的都是堆积,是有“度”的。这吻是不重,一根“稻草”而已,可对经了太多的叶凉就够了。
    我们都是,在创伤中学会恐惧,在恐惧中学会直面或逃避,叶凉他注定不可能直面——他被雷振宇那个像要咬死他的吻给吓跑了。
    叶凉要是稍稍缓过来,想想后果就好了。哪怕是一个念头闪过来也好啊——比如,中途退学,一张高中文凭和一大堆的债剩在那里,将来怎么办?比如,这么瘦瘦一杆人凭了劳力能把一家子人的命挣起来多久?……
    当然,这些念头能闪过是要靠“理智”的。叶凉那时候就是只被兽夹夹住胡乱蹬蹭筋疲力竭九死一生才从里头出来的兔子,浑身是伤,连胆都被吓破了,哪来的理智?
    我常常在感慨这个“一念之差”。一个念头过来,人就会迟疑,一迟疑,那结果就是天差地别。叶凉他胆再厚一些,迟疑一下,什么都能过去。那男人从今往后不会再出现——为什么?你看看他贴的那些照片——那是些什么?都是绝望啊!他知道他等的东西永远不会来了,索性——豁出去这一把,让你叶凉一辈子不得安生,人一不安生就会生出许多回想,叶凉你回想的时候一定避不得他,一定有他!那不也挺好的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深刻更恶毒?他还求什么。
    就知道叶凉你拨弄不开,过不了这一关。他年岁毕竟是长了,几十年没白活,看人,准。
    但,那男人只算到自己,没算到还有根“稻草”。就像雷振宇没算着他一样。
    叶凉是让最后这根稻草给压断的,可回过头来想一想,那时的雷振宇能怎么样你呢?他还有羞耻心在前面挡着,真心在后面垫着,不会真舍得拿你怎样的!他家根底是厚,五服之内也确实有几个卧虎藏龙的角色,整个家宗和权势勾勾缠缠的,有压人的资本。可他家家教严,放着儿孙辈拿钱权势去压人的,这套,谁做了,下地以前黑布覆面——别脏了祖宗的眼!看他行事做派就知道,都很熨贴,有了想要的,也知道拿真心去换,不拿什么去压。他那时才二十过点儿,真是年轻,那些个旁门左道还没学上手,叶凉这样一走,东西都变完了。
    那两天叶凉躲他,他就想,放一放也好,这次是做“过”了,等几天再慢慢“扭”回去吧——反正叶凉你有那么多担子压着债欠着,跑不脱!
    就是年轻啊,太自信了,还不会认这个“万一”。哪里知道,这一“万一”就是七年……
    二十出点头的雷振宇自信着,还不知道,自己成了一根“稻草”。当然也不知道叶凉那晚肿着眼睛半夜三更往家打的那个电话。
    电话过了好久才通,阿妈还没回,阿爸接的。叶凉说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哭上了。刚才明明就使劲哭干净了的……。压着声气哭,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阿爸听着他哭,先是惊住了——他这个二儿懂事以来就没在他跟前哭过,连在锯木厂差点把食指锯断的那次都不哭,痛得钻心都不哭,什么能让他儿子哭得这么要命……?!这么一想阿爸就慌了,很没想象力的想到“杀人放火”一类上,再接着就想到二儿的性命上面,然后就哭了,陪着叶凉哭,父子两借着现代化的工具在地表两极传递哭声。叶凉抽噎着看到公用电话仪表上飞起腿猛涨的数字,还是舍不得,顿了有几下声音细细的说出来:“阿爸,我要退学……”叶凉的手拽到了公用电话线的线路,这几个字在传送的时候就变成了几声“嗤啦——”阿爸在这头端着话筒,皱着眉头抿紧嘴唇,使力要将这话收进耳朵里,收不到,于是问“阿凉,你讲的甚?”
    “……”叶凉红了一双眼在那头,死命掰着公用电话亭里突出的一块锈铁,铁锈大面积凋零在他脚下,被他用眼睛盯得死死的“阿爸,我要退学……”勇气是经不起这么一鼓二鼓三鼓的,到了第二遍,叶凉的声音就没了主心骨,软软的一瘫。阿爸却是听得分明,懵住了,哭声先一步爆出来,那是真正的号啕大哭。叶凉不知该怎么说,阿爸是安慰不得的,一安慰就要坏,脾气发不干净更伤身。阿爸其实还是个“孩子”,遇到事,不骂,不闹,单哭,哭完了就六神无主,反反复复叨叨:“你要我怎么办?……怎么跟你阿妈说……你让我怎么去说……”
    提到阿妈,叶凉就从眼睛一直痛进心里去。真正难过的是阿妈这关。阿爸身体不好,她一肩挑起这个家,早就将属于女人的柔弱质地磨得又粗又厚了,她不会哭,不懂得“发泄”,她会忍,用忍来缩短自己的磨难及寿命。
    “你要把我气死吗……”叶凉最怕的就是阿妈这句话。
    阿妈那个笑一刻不停地掏着叶凉的心肺,他哭得肝肠寸断,边哭边央告:“……阿爸……你让我回去吧……阿爸……我去打工,我能挣钱……我不会吃白饭的……阿爸……”
    阿爸的声音哽住,调子都变了“阿凉啊!怎么这样说!做父母的难道就缺孩子一碗饭么!不是吃白饭的问题呀!书,是你爱读的……读了,就读到完哪……谁要你去打工赚钱?!听话呵阿凉,念完,从这山坷拉里出去,是你造化,回来——没有你的路啊——阿凉!!”
    “……”
    “那好……阿凉,你讲个因由……阿爸听听看……”
    是说得出口的事儿吗?怎么说?叶凉就是哭。哭着哭着电话就断了。卡没钱了。他站在一片燥热的蝉声里,愣愣的瞧着断了音的电话,热气都把他脸上的泪蒸干了才醒过来,哀哀的放下电话,回转身子,走了。走,又没地方去,宿舍早就锁了大门了,他就在老图的门外坐了一夜,定定的看着门口那些杨树……
    也不知道阿爸怎么跟的阿妈说,叶凉在一个周六的晚上走了,走得静悄悄的,东西收得干干净净。留下一张空床和一堆的风言风语。
    谁也想不到他竟能这样就走。在外面人的眼里,半点征兆也显不出——课,他上着;人,他也叫着。周五那天还交了一篇论文给王教授。这样就消失,一点真实感都没有。总是觉得他随时都会回来,沉默的坐在他的第三排角落上,头像向日葵一般的转。一年一年过去,一直等到这批毕业了也不见他回来,照毕业照的时候,垒起来的人墙边上留了个空位,每个拿到照片的人都会在这个空位的背面找到一个名字——叶凉。那名字熟悉又陌生。其实人都是善忘的,尤其叶凉这样一个与人处得淡淡的人,没理由被记得那样久。他的故事能穿透人的善忘与时间的流变,来到我耳畔,靠的,是一个人的一句话。
    那个人说:“你们都说我是‘大家’,我不是。他行。够岁数了,他比我强。可惜了……”
    一句话,叶凉便“不朽”了。
    他的名在这大学里“不朽”着,人却同岁月一起流下来,从坐上回家的车开始,一直一直,谁能挡得住时间,或者说,谁能挡得住命?
    “阿凉……你命不好……唉……”到家头几天,叶凉常常能听见抽着水烟的阿爸的叨叨。他在家关着,不敢出去,怕人问起,可躲来躲去,能躲到几时?终于让人撞着,热心的追过来问“哟!大学生回来啦!学校里放假了是啵?”
    幸好那时正七月,学校是该放假了的,扯得过去。阿妈一边“呃、呃……”应着,一边拽叶凉的衣服,让他进屋去。他眼神暗着,悄没声息就摸进自己那间屋,木着坐在床上,发愣。
    在沙街还没呆够十天,叶凉就离开了,到平山镇东头的一个小煤窑里去。去背煤。
    第 8 章
    叶凉从长长暗暗的隧道里往外背煤。坐个简陋的吊车下到地底去,铲够一筐,吊上来,再由人背着从巷道出到外边装车。一筐煤上百斤,压得他头都抬不起,半爬半摸着一步一步挨出来。苦得很哪!可叶凉心里静静的,跟周围的煤一般黑沉沉的静。没什么指望了,索性沉下来拿起眼前事来做的那种静。也是,想想,有什么比“人”更可怕?到这煤堆里,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静静的下去,静静的上来,一趟一趟的走,肩头的皮肉先是烂出一泡水,他咬牙抗着,由它结成痂,最后生成茧,背起来就不再痛得钻心——习惯了嘛。
    这小煤窑的工钱是按“趟”算的,一趟给两块,多背多给,少背少给,管饭管住。就这样了。到这儿来背煤的什么人都有。甚至还有个五十多六十的老头儿,出来靠着点老力替儿子把老婆挣回来。年不富了,但力还可以,叶凉连他都背不过,就看那老头儿几步把他超过了,回头朝他嘎嘎的笑“小崽!是个书生吧?”底下黑,人人头上的灯都只管跟前那段路,看不见他笑,突然就有只手伸过来替他把筐正了正“这样省力气!那个刑老师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样子——费死力了!走吧走吧!到了!”爬出来,想谢一个,脸都认不得,一片都是黑的,把五官都黑没了,洗也没用,呆的日子一长,那黑就长进皮肉里,尤其是眼窝,怎么洗都是黑黑两圈,干脆就不洗了!叶凉不行,洗惯了,一顿不洗觉都睡不着,每天一放工他就打一小盆水在煤洞里擦,那里黑黑的,什么都没有,很安全。洗完回到“大通铺”去,鼾声早就此起彼伏了,又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谁的铺盖都黑着,黑头黑脸黑铺盖,看得见人才有鬼!
    转眼就够一个月,发工钱了。叶凉用个信封封了九百块央一个叫“七叔”的同乡往家带。
    “七叔……麻烦你了……”
    “这么客气做么事?!”叫“七叔”的男人一掌拍上叶凉的头,搓了几下,像有话又不好说,看了半天,还是说了“凉仔……这样瞒家里……不好吧……我带你出来,没想要你瞒的……”
    “七叔……我阿妈的脾性你最知晓了,知道了,她不会让我过来的……”
    “唉……你说你……行啦行啦随你便……”
    那天晚上,小煤窑的窑主叫了几个人出去,里面有叶凉。走的时候,一屋人的挤眉弄眼把他弄得忐忑不安。到了地方,大家都坐齐整了,窑主腆着个大肚子晃出来“哎呀!又一个月了!大家替我老顾卖命我不能亏了大家!老样!这个月,大月,出够三十一天工的——一张票!票是只有一张,几次,几个——顺你们的意!去吧!”说罢嘿嘿的笑,啧啧!那丑样!
    叶凉听得手心一阵发冷,就怕是什么坏事,他侧侧身问坐旁边的人“这票……做什么用的?”那人乜斜了眼上下打量他:居然是个没试过“味”的……
    “你不知道哦!——这叫‘花票’!是女人!是‘老婆’!知道莫!拿这张东西到山下那个红玫瑰歌舞厅去点!一次点两个女人三个女人还是四个五个随便你!有多大力用多大力——只能搞一个晚上!知道莫?!”
    要死了!叶凉的脸烧着红了起来。人家好容易见着一个“稀罕”的,都过来逗他:
    “家里面有定了的?”
    摇头。
    “没有?没有等下一起过去!挑个‘熟’的给你‘修整’!管舒服!”
    摇头 。
    “怕什么?!年轻要有年轻的样子嘛!”
    摇头。
    “哦……想找个和你一样没‘修整’过的?那不好!先要让人把你‘修整’了,起码‘修整’个三五次你才能去‘修’别人!去吧去吧!那地方我们几个熟——里面的女人——这一带最好的!天上有人间没!不去悔死你!去一次管你想去第二次!”
    头摇得都快掉下来了。
    “怕得病?不怕啦!那边还算干净,实在怕还有‘套子’用么!”
    “知道莫!——里面的女人搞一个晚上要两百块呢!辛辛苦苦下够三十一天工,得一张票——不用!不用就废了!去见见女人的世面也好么!”
    几个笑着“哄”起来,叶凉慌慌的拿眼睛想从四围找个口窜出去,没来得及,几个人捞起他唱着跳着就走了。
    叶凉不是没见过歌舞厅。见过。不过是从外面。他一直觉得歌舞厅披挂起来的那些灯闪得居心叵测,有很多“暗事”的样子。不好进去的。现在被捞进来,还惊魂未定就被扔进一个绵软软的怀里。
    “阿梅!这小崽就托给你了!他啊!跟我们这帮老粗不一样,肚子里有字的哦!”
    “什么有字没字!下面不都是一路货?!”
    “哎!哎!不一样不一样!他可是没被‘修整’过的——要好好待人家呀!”
    说完抛个眼风过去,两人会心会意,笑融融的。
    “行了!你就跟着这个阿姐走!什么也不用做——躺好就得!”
    叶凉的眼睛鼻子嘴巴被埋在一双肥奶中间,挣扎起来像只被掀住耳朵提起来的兔子。旁的见状,笑得震天“梅啊!你可别吓到人家!!”“阿梅你慢慢吃啊!别哽到!”
    然后卷着走了,一个两个搂着自己可意的妞儿进包间去了。剩下叶凉和这叫阿梅的女人,她把他的脸端起来细看——还真是个没被“修整”过的——看看那眼睛,一闪一闪的把跟前的好东西当洪水猛兽!——于是就笑“多大了今年?” “……十九……”叶凉答得吞吞吐吐躲躲闪闪,眼睛不时瞅瞅带上的房门,算好了距离随时准备跳走。
    “那……你想阿姐怎样做?……”
    “……”叶凉默了一下,从裤袋里掏出那张票摆在面前茶几上“……阿姐你休息吧……这个……听他们说够一晚上……”说完人局促得不得了,脸又烧着红了起来。叶凉他看见她就想到叶姐,还是那句老话“皮肉钱,挣来不易”,心里面存了好些悲悯,这些悲悯说不出,都集中在一张票上了。
    “哼!”女人一声冷哼“装什么装!这种的我见得多了!一开始别别扭扭的,尝了一次,比谁都想来得比谁都勤搞得比谁都狠!劝你啊——好心收起来!我们这些,够了!”
    “……”叶凉不会分辩,也不知道怎么去证明自己不是假情假意,人站起来,张了几张口,说“我要回去了……阿姐你休息……”
    “行了吧你!要搞就搞罗□嗦干什么——当自己是‘卖油郎’哦!没有这样的规矩!”女人说完就低下身子“来!让阿姐看看弟弟的家伙大不大!”
    衣角都没给她沾上,叶凉弹到了门边伸手急拽门把——有人从外面反挂上了!你说死不死?!
    他自己安慰自己:从来只有男子让女子吃亏,没有女子让男子吃亏的……男子力气比女子大……。
    “哎呀!行啦!”那女人“喀喀”笑着“就知道你们这些没被‘修整’过的脸羞!不妨碍!你不动就得!阿姐给你弄舒服了!”
    叶凉被她从门边逼到沙发边,又从沙发边逼到门边,最后隔了一张沙发对着,两人都气喘了。
    “你……木脑壳!”
    骂他。
    骂完,眼珠转了几转,话又出来了“阿姐脱给你看好不好?……”
    女人穿的原本就少,两块布兜着前面,超短裙,两条大白腿从里面甩出来——就这点儿,三解两解就光了。
    (补个注释:“行了吧你!要搞就搞罗□嗦干什么——当自己是‘卖油郎’哦!没有这样的规矩!”这句,这个“卖油郎”的出处——出自冯梦龙“三言”里的《卖油郎独占花魁》一节。倒不是这女人多么“文”,西南那边八十年代中到九十年代初这五六年里常有一些游散的民间艺人走村串户唱古戏,《卖油郎独占花魁》这节常演,叶凉家那个县的人基本都知道。说起“痴”的,不管真“痴”假“痴”都爱用这个。)
    说是“阿姐”,其实也就二十啷当岁,比叶凉大不出多少,还鲜嫩,身上到处都弹弹的,有模有样。叶凉的眼泪都差点被臊下来了,低着头钻在门后边。这“姐姐”也不含糊,在行当里滚惯了,还学了套“舞”,水蛇腰扭得一颤一颤,叶凉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他也是个“男”孩子呀!注意,我在这里强调性别,没别的意思,就是说叶凉他是个“雄性激素”分泌完全正常的“人”。根据某个操蛋心理学家的说法——那你就活该见了分泌“雌性激素”的“人”全身都瘫下去。叶凉还没“瘫”完全,就是慌。话都不会说了,眼看那白晃晃的物什依过来,塞满一嗓子的话被一股脑的喊出来了“阿姐!……皮肉钱,挣来不易呢!好好爱护自己呀!……”他本打算把这话烂在肚子里的,自己知道就好,何必说出来伤人?!
    这不是慌了嘛,慌不择言,张口就出来了,看她被“定”在那里,叶凉愧是有点愧,不过,气是松了,还没松上口大气,那女人笑了,笑得挺不是味道的,她说,阿姐就中意弟弟你这样的。替弟弟“修整”,阿姐愿意!
    人已经粘上来了,软软的。叶凉一阵眼晕“阿姐!”声音够大的,吃奶的力都使光了,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等缓一缓,他挪出来了才说:“我……我有个姐……也是、也是……那个……”
    “你唬我吧!”
    “没……是‘干’的、干阿姐……”
    “行!是我这样子的没错吧?!看看你!连个借口都不会找!别往自己阿姐身上甩粪啊!”
    “我……没说谎,她是个很好的人……”
    那女人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都不带罗嗦的。
    “行!今晚就听你编吧!”
    你看看——“买”的和“卖”的都没在干正经营生:一个架着个二郎腿,敞着怀;一个缩在沙发靠角上,边说边冒汗,给吓的。叶凉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要防女人袭过来的手,脚,瓜子皮,果核——扔的都特别是地方,够他慌一阵的了!
    其实那女人也没打算怎样他,谁也没有那样的厚筋厚骨的,整日里挨人折腾,有得休息求都求不来了!怎么可能去找“欠”?就是好玩儿,看他慌的样子特别真实,就觉得——噫嘻!真的假的?!希罕!忍不住就“逗”开了。
    也是做这行做惯了的,谁出口的话都当笑话听,听完——拉倒吧!你妈是华侨?!你阿姐我还是太后呢!表面上是一堆艳羡崇拜五体投地——满敬业了已经,一转身,权当你迎着十二级台风放了个屁!屁味都留不下!反正就这样,谁信谁天真,一天真你就准备好去死,不信你许还有条活路。
    起头她就把叶凉的话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了呢!话里面真的东西太多,缺油少盐的样子,哪里像从前听惯的“油”嘴里花花一根舌头捣鼓出来的一堆东西?!
    她开始认真“相”他。相人相什么?眼睛。眼睛最瞒不过人,总有蛛丝马迹的 。
    太小了。
    不是年岁,是他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
    别人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前面的东西次第死光,先是“大灰狼来啦!”,然后是“我长大要当警察!”,最后是“王子公主”。
    他的,还好好的呆在里面,把眼珠润得黑黑清清的。
    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唉!行了!不逗了,怪没意思的。等时间够了就扔他出去,外面一排人侯着“小崽!你阿梅姐有好待你吧!”叶凉脸一路红出去,他不象其他人,好赖有层煤灰盖着——他脸上什么动静马上让人看得一干二净。“是了是了!听我们的没错嘛!有好的不受!下次再带你一起过来!”
    又没话了他,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回去,头低低的,灌了两耳朵荤话,脸都熟了。
    过了十几天,小煤窑那儿突然就来了一群莺莺燕燕,是做上门生意的。吃过晚饭,不“办事”的自动出去,到周围散几圈步,一个多两个小时的吧。都能理解,yīn阳要调和嘛,老婆不在身边难道就这么不yīn不阳下去?!
    所以这“定时”生意好做,谁定给谁都配好了。莺燕们过来就是站站,等矿工们吃吃饭,擦擦干净,然后各自进各自的地方。
    你说这关叶凉什么事?可他刚喘着气把一筐煤背上来,气都没喘匀眼前就一片花红柳绿。人家围上来了。本来他是摸不着门路的,谁知一抬头就把那个叫阿梅的女人看见了,很老实,整个人黑里透红。
    他的“痴”啊,早就在“地下”传遍了,一群甩出胸脯大腿的“花花朵朵”专在窑口守,等着看这“痴子”一眼。
    叶凉不敢抬头,把煤倒上车,下来想往洞口钻,明明看见左边有个空可走的,一过去,一双大腿就占了,那往右吧,一样,往哪儿哪儿不通。人家把他圈(JUAN)在中间看,看看而已,也没上手。看个十几分钟,也不知看出什么来——“咯咯”笑着一个扶着一个的走了。
    叶凉下到窑底,又给那帮取笑了。笑他引女人。又笑他引来了不会对付。他招架不住,背起一筐赶紧就往外爬了,爬到一半,有人悄悄摸到他旁边,很轻的给他言声“傻仔!别跟那些人混!跟他们混上了——将来把裤衩当掉都有你的份!”声音给叶凉认出了,赶忙恭恭敬敬一声招呼“陆叔……”(西南那头有些地方兴叫老人家“叔”,尊敬。中年的叫叔,老的还叫叔,辈分时常乱套)。
    “听到莫傻仔!那些都是‘馋痨鬼’!票花了还不够,还把一个月的辛苦钱都贴下去!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妖婆都是狐狸精托生来的!你有多少心水够她们吸?!”
    “……陆叔……她们也有难处……”
    “你还顶嘴?!不听老姜老蒜的话到时有得你受!看你年岁轻轻也不似榆木疙瘩——陆叔给你支起个主意——耳朵放过来……就是,把那些票卖了,卖给那些‘馋痨鬼’,不多卖,五十就得!五十啊!一个**蛋才多少……”陆叔到后面都哑了,心碎的。他想起那“一个**蛋”引起的事头。
    起先他也是在家享一把福的,谁知道大儿子给病上了,一病就是倾家荡产,倾了荡了完后人照样保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说了,为了还债连瓦房上的瓦片、横条都拆了卖去,一间好好的屋给拆成一方“天井”。你说多惨?!这还不算,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上学,一个大的等着娶老婆。钱从哪里来?养几只母**下蛋,下了,一个都舍不得吃,存,存到月里的初三初六初九,逢“三”赶集的时候,拿个篮子挎过去卖。卖了换点小打小闹的东西,补贴小的的学费,完了——大的那个的老婆还在梦里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那次,在赶集前一天晚上,他那老的(老婆)把**蛋摆出来一个个擦亮,图个卖相,到了转天大儿媳挎出去卖之前点了点数,差一个,硬说是婆婆吃的!——老的急起来吞了一肚农药——命都差点要掉!你说说,一个**蛋才多少啊……穷疯了,穷疯了就不是人了?谁又比谁命贵些?……
    陆叔几滴老泪没声没息的摔下地,他是架不住了,放在平时死都不能在小辈面前落泪的!好在不怎么看得见。他使力咳了几咳,说,傻仔,听话,换得钱要先对得起家里人,明白莫?……
    叶凉点了头,心里却有些凄惶:陆叔……她们其实真的也有难处呵……若不难到没法,谁会把自己卖出去当个“死物”任人折腾?……
    因他知那其中况味,明白那要走又走不掉硬生生让人“开膛破肚”的那份辛酸。他想,能“让”一个是一个吧。
    是不是觉着叶凉“妇人之仁”?好比海滩上躺了一大片被冲上来的海星,救得一个,你救得全部么?!
    叶凉他呀,就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的那种人,人小势微,他却不停。天性使然。
    在那小煤窑呆的那一年零八个月,他月月顶着出满工,拿了一张票去换一位“休息”,他在里头坐到天亮,什么都还好好的。但是瞒得紧,人家还以为他“后来居上”,看他的时候暧昧得不得了——竟然不知不觉就花名在外了。
    叶凉在小煤窑的巷道里走去七百一十天,一年零八个月的岁月,肩头、脚底、手掌上结起一层层厚厚的茧,家里往外欠的债在他的茧一层一层厚上来的同时一点一点薄下去,看看也似有些指望了。也还想再背长些,把家里的债还清了再做别的打算。
    结果,没那么好。
    这是把头挂在裤腰上的营生。
    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哪种职业是这样——默许每采一百万吨煤可以死一至三个人的?!把“死人”当作指标下下去,每一百万吨一至三个,超过了就追究责任,那不超过呢?不超过就没事儿!硬硬用命去换的啊!
    国有大矿尚且如此,不用说叶凉那个私挖滥采的小煤窑了——每分每秒都有“死”的可能!活埋啊!水淹啊!那是种什么滋味?!
    我下过矿井的,一次,根本就没到底。那时我大二,学校出面跟一家国有大矿联系好,说是放学生过来“体验生活”。我好动,什么事都爱搀和,也跟着去了。下矿前,人家是千准备万准备,说了,别怕,百分百安全。我和另三个搭矿上的电梯由个老矿工领下去。说是“电梯”,其实就是比吊车好一点儿,四周土啊石啊的看得特清楚,心里跟着这“清楚”慢慢恐惧起来,一想就想到自己在地下,结果,才下到四十米(预定是到底,一百二十米),我就哭了——觉得喘不上气,马上就要被活埋了似的!哭得“嗷嗷”的,扁桃体都给亮出来了。一群人给我哭得手忙脚乱,立马又升回去,把我放上地面。往上升的那一分多两分钟,那个负责带我们的黑脸矿工一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宽厚——蜜罐里泡大的娃娃啊!唉!
    那件事,从没人在明面上笑我,自尊上也没受什么伤,可就种下“根”了——死也不坐地铁!死也不进地下室地下车库!反正在地面以下的你都别想叫我进!谁叫我咬谁!
    那叶凉呢?看看他,在几十上百米深的地底,地就是天,天就是地,没有任何保障。这样的,不出事是造化,出事是必然。七百多天过去才出事,一半造化了。
    首先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土都下松了,有经验的都说不能下,可不是都有“难处”吗——不为那口饭,不为那几张嘴,谁来干这样的活?!窑主老顾头大肚子一腆“谁下窑我给三倍工钱!”有几个下的了,大部分还在观望。看着他们一筐筐的往上背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热了,想,许不至于吧……。又下了几个,到早上九十点光景基本都下了,剩几个胆小的几个请了假回家的。
    “天”塌(那边管塌方叫“塌天”)得满突然的。那拨上来的三个人,最后一个的脚刚迈出来,后面“轰隆隆”一声,人都傻了!傻了一阵以后才想到底下还埋了十几二十个人!去找窑主,窑主跑了。那赶紧去报警,警一报,连上面都惊动了,什么——性质很严重窑主先通缉着救人要紧——上面都这样说了,那就调几架机器过来吧,半人工半机器的往外挖土排水,确定下面的人数,派人通知家属。
    阿妈是“软”着过来的,一路跌了好多跌,但没掉泪——你看那些出了事故的矿工家属等在外面的时候都没有哭的,怕一哭就成了“事实”。他们就是风里雨里太阳里的站着,望着,憋着,那种煎熬,唉……
    叶凉也是命大,塌的时候他已经上到差二十米的地方了,旁边又刚好支棱着一根木头,给他留了出气的孔,没埋死。人家下去救,挖到他那儿就去了一天半,一看,哟!一个喘气的!赶紧包了送上去进医院!
    真是命大,就差半步啊!短了这半步就和陆叔一样,在煤堆里烂出骨头来了!
    每回我听到矿难,心里就酸得不行,想着人在里面一点一点的被埋死被饿死被憋死,甚至集体被困在下面,一分一秒断了指望的,有人身上带了一枝铅笔,传着写遗书,写了放矿工帽里包着,想着人家挖到这里的时候看不到活人至少能把自己的念想带回去:老母、老父、妻子、儿女、欠了谁谁多少多少钱、家里的煤没有了到谁谁那里买便宜、孩子的学费已经交了多少到老师那里还差了多少……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出了事”的矿主跟记者说: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有!每个矿工我赔五十万!我另外再给政府三千万!别把我关进去!关进去对你们没好处!
    无耻?无耻!王八?王八!骂吧骂吧骂完了照样过。我闹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人心出了什么问题。人命关天,天那么大,二十万至多五十万也就解决了。理由很充分啊,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活,有了这笔钱,上学的仍旧上学,养孩子的可以养孩子,医病的可以医病。犯得着跟钱过不去吗?!
    第 9 章
    叶凉在医院里睁眼,看的第一眼不是阿妈的脸,而是阿妈的背。她背对着他坐着,声音淡淡的问“觉得哪里难受啵?”还没等他应,又说,这一年多你都在背煤哦?……以后这种工不许干了。要干,等我埋下黄泥洞你再去!……你阿妈这世人,心都酸没了……酸不起啦……你们这几个!唉……讨债哟!
    说完,阿妈就起身去烧汤,没打叶凉眼前过。她泪湿满脸了。这个二儿的命是捡回来的,那天下窑的基本都死绝了,浅点儿的捞上来几个都烂了臭了。她亲眼见着一个,慢她阿凉半天上来的,五十多六十的老头,都烂出骨头来了,怎么认出的?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脖子上一颗大痦子!那家人哭的呀!活不下去了的才这种哭法!什么都哭完了!
    什么都哭完了又怎样?!日子还要过啊,捞上来的烧了埋了,那十个八个捞不上的,炸了窑做坟埋里面,家里人领了钱,该回哪里回哪里——还要活么毕竟,难不成让剩下的人都陪着去死?!
    这次的事,上面下来狂扫一气,附近的小煤窑都倒完了,镇子上的买卖渐渐萧条下来,车水马龙变做门前冷落,关张的关张,迁移的迁移,想再热起来,过个两三年的吧,风头一过,又该生了。
    叶凉好了之后有到那成坟的小煤窑去上过香烧过纸,挺凄凉的,碑也没碑,以后草长起来路都找不到一条,谁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什么?
    这一年零八个月就这样埋里面了,见过它的那些人和它一起躺在地底,若不是还有手上脚上肩上的茧,那七百多天的去向简直就成了谜,叶凉一阵茫然。像发梦,在梦中被日子推着往前。往前,是回沙街,借了些小本挑个小担到平山镇上去卖——那边通铁路了,人多些,卖些时令水果,杨桃、石榴、芒果、木瓜,**蛋,发糕,都是自家产的,卖相不太好,小,人又老实,不会学人家混秤,生意很难挣生活了。可还在零零碎碎的卖,来回来去的担着担子——赶车,把篮子举上车窗供人家挑,饭从没按时吃过,晚上回来一数,钱薄薄的,除去本,哪里还有多少……。他却默默的做,平心静气的。
    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叶凉,我不如你,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如你。所以,我服了,真的。
    他干这个干了一年多,一次工商局的过来查,说他没有“卫生证”,拿起刀子就斩,把他的扁担绳、筐子斩得烂烂的,手也受了连累,斩出血了。阿妈怕了,死活不让他再去。那就在家坐,帮忙搞家事,心不在焉的一天到晚——家里面进项没了,幺弟在念专科,要钱。也是机缘,叶凉他大姐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儿子,真正的大胖小子,八斤,那两个老的(公婆)喜得脸都歪了——长孙呢!盼了多少年了都!叶瑞琼拿着怀里的小家伙去谈,直截了当——搞个公家的工给我弟!搞就搞吧,不过还留着一手——我让你当个临时的!偏不让你成正式的!
    叶凉就去了。四年,养了一身的病和痛。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那个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叶凉是不是要这么下去一辈子。多可怕。
    这都不是命,那什么是命?
    这是转折,一转,就躲掉了我那可怕的想象。所有的转折都值得我们放大了去看。
    那个人是叶凉的学长,被他叫过的诸多学长中的一个——这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是雷振宇的死党。他本来要坐飞机回北方的,鬼使神差就不坐了;他本来要坐4号车厢3号床的,鬼使神差又坐去了8号车厢5号床了。叶凉在松脂不是季节的时候要到旁边去背砖,但那阵砖厂给停了,就得了一点空,还像以前一样担个小担去卖水果卖**蛋卖发糕,偷偷的。平山镇本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的,那天却停了十分钟不止。叶凉刚好卖到8号车厢。(8号车厢的车窗可以打开,4号的不行)。然后就这么撞上了。认出来,也没聊上几句,车开了。那人回来,事情多了就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大概过了有这么两个多三个月吧,两个聊电话,不知怎么的就冒出来了“哎!——我看见那个!那个!……哎!叫什么来着?比我们小一届,喜欢学长学姐的叫人,挺乖的那个!后来退学了的!你瞧我这记性!明明都在嘴边了就是喊不出来!”
    “……叶凉……”
    “对对对!叶凉叶凉!唉……那时老头子(王教授)怎么说的——‘岁数够了,他比我强’!非池中之物的架势!你看看现在——女儿都有了!”
    “……是他?……”
    “怎么不是?!嘿!那小女孩儿真是机灵!三岁多四岁的样子!你说这人哪……”
    “你在哪看见的?”
    “怎么?还不信啊!一小站,叫平山的,曲里拐弯我也不知道哪儿进哪儿出!……”
    “……”原来那里还有一条沙街……
    七年前,他走遍了那个省大大小小百十条叫沙街的地方,独独漏了这一个。不怪,那沙街刚好在七年前改名叫“平山街”,找得到才有鬼!
    百密一疏,就是七年。命。
    我多次想从面前这个叫石榴的孩子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各个细小的角落——她是否从那个二十六七岁叫叶凉的男人身上得到过什么?
    看不出。既看不出有什么,也看不出没什么。事情有些尴尬。我多喝几缸墨,人也晓得顾忌,不该问的永远不问,至少不正面去问。村野间的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很天真很无辜很没什么思虑地把一些暗地里传来传去的话喊出来,比如,“野种!”,“妖婆(妓女)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样伤人的话,起因,很可能是一只刚得手的草蚂的归属,**毛蒜皮。四岁多的小石榴把话听回去就学舌了。
    “阿爸,‘野种’是什么?”
    “阿爸,我阿妈呢?”
    “阿爸,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已经会问了。蹭到他身边奶声奶气的问。做阿爸的没什么话,只好编。
    石榴是天上神仙送来放在石榴树下的……
    石榴是神仙的小孩……
    小家伙得了她阿爸的话,飘着就出去了,身后卷起一小溜尘土。她追着刚才说她的那些小崽,喊,石榴是神仙的小孩!你们要叫石榴做仙女!!——嚯!得意的呀!尾巴都出来了!那几个小崽野惯了 ,当场就啐她一口“啊呸!明明就是没阿妈的野种!骗谁?!”
    “不信就算!我阿爸说的!我阿妈是神仙!”
    “咧——!你阿爸骗你的!傻猪!!”那几个扮个鬼脸就跑了,没人再理她。
    石榴经常一个人,没人愿意和她搭伴玩,她就滚在后院和猪啊狗啊**啊玩,有次在猪圈里玩小猪,滚了一身猪屎,招阿婆(叶凉妈)一阵好打!打得她怕为止。她皮肉是怕了,可每回看见猪仔在猪圈里滚来滚去,拱奶、玩闹——猪们一家团圆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偷偷开了小门溜进去,扒出一只来,充它“阿妈”。
    阿婆见一次打一次。挨打的时候石榴从来不哭,绷实皮肉、拢紧喉咙,一定要把眼泪忍到她阿爸睡的那间小屋里,关门,搬来小凳,踩在上面落好门闩,翻出一身她阿爸的衣裤,蜷在中间,裹得四面不透风,最后才喉咙一松,“噎噎”地压着音哭。哭着哭着就想到她那从未见过的阿妈,声音压不住了,透过薄薄泥墙传到阿婆耳朵里。别人家的阿婆,怎么也要进去抱一抱,哄一哄,可石榴的阿婆只会咬紧牙关守在外面,从不哄她。顶多在吃晚饭的时候烧碗油焖河虾摆到石榴面前。
    由这就看出,对石榴,阿妈也是犹犹疑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阿孙呢?
    叶凉不只一次遇到这类问题,每次他都是什么也不说,把眼调到正揪**毛揪狗尾揪猫耳朵的石榴身上,真正一个父亲的样子。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看到四年多前一个傍晚,一条小船撑着转过一条窄窄的河道,两边夹着的是密密一片野生石榴树,白白的石榴花静静的开静静的落,空气中爆起一浮一浮的花香,青青的,跟着船一直一直走,周围原本只有划水的哗哗声,很寂寞的,后来,渐渐有个细细的响动搅了进来,船上的人停了下来,上岸,在一株遮天敝日的石榴树下抱起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石榴。挺浪漫的不是?
    我们需要浪漫。
    但事实呢?天知道!
    四年多以前,算算,时间刚好。那些“花票”……。叶凉他是个男孩子首先,年岁也够了,该受不该受的也都受过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次半次擦枪走火,很正常的啊!
    现在看不出,女大十八变,谁知道以后怎样。
    只知道石榴很粘他。开始是他不回来就不睡觉,可是,小家伙嘛,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慢慢知道粘上“人”是不可能了,粘不着人就粘他的味,睡觉前一定要把她阿爸的东西弄些过来——汗衫,卷身上。水鞋,套脚上。手套,窝怀里。想着一会儿就放回去的,不料躺下去就是一场甜睡了。
    阿妈来给石榴盖被,见她那一身,心里五味杂陈,想剥了让她好睡些,鞋、汗衫都剥得挺顺当,只有窝在怀里的那双手套,怎么都剥不出来。横剥,她就横着拽,竖剥,她就竖着吊,剥的劲儿大了她就将身子拗成虾米,打死不松的架势。阿妈只好作罢。
    叶凉回来的时候,石榴的梦已做到很甜很甜的那段,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手套的掌面上,手套的五根指头全在她嘴里含着。手套没洗过,十足脏。叶凉他怕小家伙第二天闹肚子,就想轻轻抽出来,换过,换成条干净毛巾。谁想小家伙犟鳖似的,咬上了就不松口。他叹口气,搬床被睡她旁边,夜里有事也好顾顾。
    这对父女在砖厂停工的那几个月经常一起偷偷的骑了单车出去,后面放上一筐果子,前面搭了小石榴,到了车站,石榴骑在他脖子上往上给人递水果,要是今天挣多了些,石榴就会有肉吃,买了,还是放在后面的筐里,回家的路上,有几段下坡,从路上直冲下来,两边有熟了的稻谷,风很凉很清,石榴“噢噢”地叫着,很高兴的。
    这天,叶凉不用到砖厂拉砖,能早些回家了,到家就喂石榴吃饭。
    雷振宇和叶凉七年以后第一面,看到的,是叶凉他正往石榴嘴里送一根萝卜干……
    他不远不近的站着,开始抽烟了,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恶狠狠地抽——眼睛没松过——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干脆直接把他撕巴撕巴嚼巴嚼巴就完了!还客气什么!
    他什么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把自己堵在他眼前。叶凉低头朝碗里舀饭的当口发现一片影把他们罩住了,以为是阿爸过来给石榴添饭,就说,阿爸,你吃你的,我等下再进去舀……。
    又不对,那影子久久没给他应声,然后他抬头,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和思念。脾气啊情绪啊关了七年,没见的时候想着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不知怎么的,到了真正见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数了。
    “……怎么?过了七年连人都不会叫了?”
    叶凉的眼神呆呆的,看得出来,正在“过”往事,这么一句话,就从半空跌落,有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味道了。毕竟是做了父亲的人,家里头的“顶梁柱”,有很多阵仗再难熬也要硬着头皮去扛。
    “学长……”。他叫,声音倒是挺平静,样子也是,看不出什么怕不怕的。他也没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问到这里,就是搬了张竹椅让他坐,自己接着一勺一勺的喂石榴吃饭。小家伙一双黑溜溜的眼一直汪在雷振宇身上,嘴巴支出去含青菜含饭含萝卜干。吃完一碗,叶凉去添饭了,一大一小都追着他后背看——脚有些拐了,这两天天yīnyīn的闷,叶凉他风湿,从骨头往外痛,痛起来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脚也抻不直了……
    七年的时光究竟造就了什么?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镇定?不知道。时光是指间浮沙,它终究要塑成一个结果。现在这个结果摆在了雷振宇面前。除掉“学长”这个身份以后,你雷振宇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这种认知是很要命的,拽着他就滑下去了,滑的,偏偏又都是些旁门左道。四年前,他第一次去走这些旁门左道——那时候,什么改革都进了所谓的“纵深”阶段“关键”阶段“攻坚”阶段,口号喊得很响气势整得很大,空子呢?一放眼过去就是一片,上头政策本来是好的,到了下面,糟蹋完了都!他家那带煤最多,国有的私人的煤矿到处都是,一说“改”,那都卖了吧!他就瞅准了这个,借了九百万盘下三个,一转手就是开半赚!回头想想,你一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头顶都还能掐出奶来的,怎么弄的这九百万?!人有人道,蛇有蛇路,人的那条走不了,他就走蛇那条。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条路走顺了省力得很,迷上了,怎么扭也扭不回来了。
    七年前,他对叶凉的想象里还有天使有海洋有上帝有天堂。七年后,yīnyīn湿湿的爬满了一群一群的青苔——这些yīn湿想象让他很舒服,不知不觉就想过头,人整个入定了。
    后来小石榴的一双小手巴到了他的裤子上“阿叔……,学长是什么?阿爸做么事叫你做‘学长’?”
    “……‘学长’就是你阿爸的朋友……。”
    “那阿叔你是我阿爸的朋友咯?”
    “是……。”
    “朋友就是很好很好,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咯?那……阿叔你可不可以让我阿爸不要痛?他经常晚上痛得睡不着……。他不让石榴知道……。阿爸经常肚痛腿痛,不能走路……但是还要出去……不出去石榴和阿爷阿婆就没有饭吃……”
    “……”
    雷振宇双手一叉,将小石榴搂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拍哄她“你阿爸是生病了,阿叔带他去看医生,打针吃药以后就不痛了……”
    小家伙扭过身子,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定他:“阿爸说看医生要钱,阿爸没有钱……不能去……”
    “……阿叔有钱,阿叔带他去……”
    “可是阿爸说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
    叶凉……原来你是这样教孩子的。不知你发觉没有,你已经把一份不安传给了下一代……
    他当然不会发觉。他日复一日的泡在这家常日子里,很多感觉都被磨蚀掉了。像阿爸躲在门洞后边他就没发觉。
    “阿凉!”这一叫把叶凉吓得脚下一拐,差点没坐下去。“阿爸!你做么事站这里?!”
    “阿凉……外面那个是什么人?”阿爸是越老越“怕生”,尤其是叶凉从大学里跑出来以后,所有要混场面的事他都不出去,怕张罗,躲着,都丢给阿妈去挡了。刚才看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撞进来,人又牛高马大的,心里边有几分害怕,不知不觉就猫到门洞后边去了。叶凉看他惶惶惑惑的,就轻描淡写的说“是我大学里一个学长,高我一届……”
    “大学里的人?!这时候还找上门来?!……阿凉你……你没欠人家什么吧?……
    “……”
    “哎呀!你则声啊!你阿妈还没回,先说一声——我是不出去的哦!”
    “……阿爸,你吃你的饭好了,没什么事的,我先出去了。”
    “嘿!你出去记得问人家吃过饭没有啊!”
    “哦……”叶凉含含糊糊应着往外走。
    出来一看,一大一得正热烈,看他过来,嘴巴一同闭得稳稳的。他喊,石榴过来,阿爸再喂你一碗……。小家伙没动,雷振宇也没松手,看看就像连成什么阵线了。叶凉只好挪过去,凑近了这两个家伙去喂。
    有白头发了,还不少……他今年才二十六七吧……
    雷振宇盯着叶凉头顶看,挺入神的想,连叶凉的招呼都没听见。
    “学长……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就一起吃一点……”叶凉本来对开口邀他就犹犹豫豫的,话说地拖泥带水,等了有一歇,仍不得他声气,壮了几壮胆又问一次, 这次雷振宇可算听着了,应了一个好字。
    石榴吃完,抱着那副手套弯到后院去找黄狗阿福玩儿了,剩两个大人对着喝稀饭,除了嘴巴弄出的一点声响外,什么都没有,闷死了。闷到场面快塌下去的时候,阿妈进家来。阿妈眼睛尖,一眼便看出这个二十八九的男人不是盏省油的灯,说话的时候就熨贴得过分讨好得过头了,叶凉很窘,一转身蹩出去,说去洗碗,再不好进来。
    说着说着,拖来拖去,看看钟,半夜了都——亏得雷振宇能扯!
    阿妈招呼他,说,天夜了,留这里吧,也好和阿凉说一说话。你先和阿凉过去,我去抱多床被来……
    “阿妈!”叶凉这声已经是慌了。
    原来前面的镇定都是装的……
    这才是破了皮的水饺呢,馅儿漫得到处都是。
    第 10 章
    叶凉的房间在正屋的旁边,一间半泥坯半茅草的房子,以前是他和幺弟住,后来幺弟出去读书了,就剩他一个。这泥坯看看也是老了点儿,抗不住大雨也抗不住大风,得不停的修修补补,他得空就往村西的黄泥塘去,采几块黄泥,就着大太阳出坯,出完,趁天好日子好垒补了上去,逢到茅草出齐的天时再把屋顶上的旧货换一换,撑着住下去吧,就是得求老天爷别刮大风落大雨。
    叶凉低低头快走几大步往自己房间去,拿锁匙开门,雷振宇要紧不松的随着,开了,也不进,就把手插裤兜里立着看,看那房,看从房边一直蔓到房顶的一棵石榴树——枝繁叶茂,来阵稍大点的风一刮,枝子劈下一根来砸下去能把这房子打个稀烂!
    看什么时候给扒了吧,翻个新的。他想。已然拿着“主人”派头了。
    这儿的人家,家家门口都种了几棵木棉树,不是北方那种矮木棉,高的,能长十几米的那种,结个橄榄球样的果,晒一整个夏天,干了外皮便爆出一蓬一蓬白絮子,这个时节,家里头的女人们就支出一根长竹竿朝上打,孩子们拾,拾了起来收收捡捡能有几大筐,挑了到集上去卖或是给专门绷棉花的绷成棉胎,自己是舍不得用的,留着,家里来了贵客了才套上新单子送过去,礼貌就很周全了。
    阿妈抱了床今年新绷的被子过来,见雷振宇站在外面就招呼:“进去喽!天那么夜了,这边不同北方——雾水很大的!”雷振宇就进去了。
    里面满简单的:一张床,几块破砖垫了做床脚;一台旧书桌,擦得很干净,上面摆一盏松油灯,一个塑料瓶剪成的笔筒,装了几支秃头铅笔;一把竹椅。完了。
    阿妈铺完床,说,早点睡,明天早上叫阿凉带你到处转一下。说完就出去了。带了门。
    叶凉站在窗口边发愣,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一件也想不好。脸上的表情和窗上的月光一样的空。
    雷振宇等了一阵,看看不能让他这么空白下去了,就说“睡吧,一点了都!”
    “……”叶凉不言声,光在那露酒窝了,心里面乱着呢。
    “得!你睡外我睡里!”人直接就躺上去了。叶凉拐着脚过来,轻轻坐下,除了鞋,再轻轻把自己放侧了。
    然后就是沉默。
    屋外的石榴花很缠绵地香着,青青的一股甜。
    雷振宇闻到旁边的人身上有股一模一样的甜青味儿,动不动就往他这边钻。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刮掉,开始饿了。闹了七年的饥荒,真要命。
    “我到过这附近……七年前……隔了个四五公里吧,他们说那儿是最后一条‘沙街’……”
    “……”
    “……哎,这条街改名了是吧?……啥时候改的?”
    “……八九年前吧,说不准了……”
    然后又是沉默。
    雷振宇那些话成心堵死叶凉的退路——你不早知道我对你存什么想了吗?七年前就是隔了个四五公里,一条改了名的街,不然你走得到哪里去?
    什么都摆到明面上,快刀斩不了乱麻起码也给个了断。经了七年的风雨有的话不用讲太明大家都能明白——该熨贴的就熨贴,其他的,硬起来,两边的退路都给断了,破釜沉舟,只去不回。
    叶凉蚕一样没声没息地朝床边边上拱了几拱,想把那些解决不了的都躲掉。
    躲能把问题解决多久?七年?但干净么?现在人家站到面前来,还有哪里可以躲的?
    那叶凉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磨磨叽叽的算什么回事儿?!
    许多事里事外的人连急带愁,脸都皱了好几把了,恨不能上去推一手——一手推出个好赖来,多爽快,强似你躲啊藏啊的!
    咳,他要有你那能耐早混出去了,用你说?!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一下就能把账算清爽的人。要搁我这儿,肯定这样算:你一吻换我一世前程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这算法挺“土匪”的其实。可那不是我嘛!——家里独一份儿的宝贝疙瘩!动不动就要“一拳打死虎,两脚踹翻熊”的,连带着行事作风都“土匪”了。还真是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花结什么果。叶凉把阿妈那套为人处世学了个七七八八,算人算事只算“恩”。这样算,算来算去还欠人家一个“交代”。
    对这个“交代”,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的。他不讨厌雷振宇首先;其次,他最怕“欠”人家的,欠了就坐立不安;第三,叶凉他是个老实孩子,好梳弄。
    这些还不够吗?够了,够做地基往上搭架子了,盖不起高楼大厦建个平顶房也能一生一世了。不是么,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以“爱啊爱”那套做地基的?
    我是旁观者,我自以为是的“指点江山”,三下五除二就把脉络给勾了。叶凉在局里绷紧神经,像个蚕样的拱出床边,半边身子挂在床沿,背后有扇热气一步一步贴过来……
    “叶凉……啥时候和我回家一趟吧……姥姥上岁数了,一年到晚糊涂的时候多,眼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她啊,偏就记上你了,有事没事的放在嘴边叨叨……九十多了,日子能有多少?……”
    这句话就逼得太狠了点儿——叶凉不答应吧,又“欠”下了;答应吧,怎样看都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架势。
    空了得有大概十几分钟,叶凉那边有均匀的呼吸传过来。他装睡。
    谁不知道他在装啊?他装得快成真的时候,横过来一臂手圈住了他,从腰那里搭过去,跟着是一道热气正正烫在他脖颈上,那里慢慢长起一小片**皮疙瘩。得!这下有得熬了!
    那手只安分了一小会儿,接着就轻轻的贴着衣服的纹理游动起来,凌空的,连衣服的影都没挨上,可雷振宇的体温高,手到哪哪就被“烙”了——叶凉几次压下蹦起来开门往外逃的冲动,躺得硬硬的,像条干死的鱼。熬着熬着,后来实在熬不住,照样睡过去了。
    雷振宇一直把眼睛睁着,睁着眼思前想后,这时候最渴能有根烟,可又舍不得手上的东西。正想得过了头的时候,一个后背直直落入他胸膛里。然后什么“想”都没了,飞了——又心酸又幸福。
    凌晨的雾水很大,又凉。叶凉他平常到这个时候不是被凉醒就是被风湿痛醒。那天没有,他在梦里躺上一床被——是用今年新绷的棉胎做的——将自己裹进去,暖得要命。很好睡。等到睡到有知觉的时候,赶忙就弹起来,弹起来以后才想到,松脂厂倒了……。唉,一睁眼又该愁生计了……
    雷振宇从外面进来,顶了一身的雾水裹了满身烟味。
    “叶凉,出去转转吧,明天就得走了,我那头还有事儿……”
    这话里是带“话”的:我一得你消息就不管不顾的过来了……
    叶凉也不知听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就是轻轻一个“好”字。
    吃了早饭,抱上石榴,三个人往出走。转了一阵,小石榴拽住雷振宇衣服下摆,偷偷说“阿叔,叫阿爸带石榴去赶集好不好?”
    小家伙精得很,知他是“客”,客人说要去,那她阿爸肯定不能不去!
    雷振宇笑笑的托起她,一放就放在自己脖子上,小石榴乐得话都不会说了,光笑。
    他笑着问“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那石榴坐好了啊!走喽!赶集去喽!!”
    叶凉追上去,拼命想把石榴接下来“学长……放她下来吧,我抱……”
    雷振宇回他“谁抱不一样?!”
    谁抱不一样……。真是意味深长。卡在那里,叶凉上不得下不得。跟在一大一小后面不知该怎么办。这两个也挺能的,这个也买那个也买,看得叶凉心惊肉跳,回来的时候,石榴到了叶凉手上,雷振宇拎的拎扛的扛,弄了一堆往回走。
    晚上的菜面挺丰富的,**鸭鱼肉,烧了满满一桌,石榴吃得小嘴油油的,时不时吮吮手指回味回味,也难怪,连过年都没见有这样的菜面呢!加上得了好多身新衣服新鞋子新头花,小家伙在梦里都笑得眉毛弯,睡着前还想了:明天要出去找臭富裕——告诉他我阿爸也是有“朋友”的!我阿爸的“朋友”还买了好多东西给我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没想太久,吃饱了就困,把身子翻在叶凉腿上就睡着了。
    大人饭吃得慢,边吃还边谈,吃完后摸完又和昨天一个点儿了。该睡还得睡。进到房里,雷振宇给了叶凉一个电话本一个手机“我明天得回去了,这里都是我电话手机,头一个是家里的,几时都不变,下边头三个手机也是,几时都不变,二十四小时开机,有事就打……”几时都不变的电话,专为你开的手机——不好说了。
    叶凉不接,雷振宇拽过他的手,死按上去。
    “明早送我吧……”
    他也不松手,就这么问。不动声色地疯着,什么都不掖着藏着了。每分力道都掐得好好的,自信得很。
    叶凉没奈何,把头勾下去,点了一下。
    那天晚上叶凉没睡着,也没做什么裹着棉被睡得正好的梦。
    早上,一大早的,小卖店老板娘就在外边喊“阿兰、阿兰!……电话!!”阿妈披了件外衫就急火火的出来,赔了一脸的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
    叶凉听到动静就轻轻翻身出来,跟上阿妈看看有什么事。
    两个人回来脸就黄了。家里一股山雨欲来的水汽。早饭吃得愁愁惨惨,雷振宇知道有事了,就问,阿姨,怎么了?阿妈张口待要说,被叶凉在桌下扯住,她甩开“怕什么!小雷是你学长,又不是外人!”
    哦,不是外人。叶凉一下窘死。
    “是这样的啦,叶凉他阿弟打电话回来要钱!一个月就要了好几次了!以前都没有这样过的!而且一要就是大大几百——现在叶凉又没工干了,哪里去凑这个数?!唉!还说什么只赚不赔,只要买了那公司的东西,再招人进来买就有钱拿!世上哪有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说不给他就哭,说不给他明天就要死!你说!唉……一群讨债鬼!……”
    雷振宇已经听出个八九分了——就是传销。
    小子刚出社会,天真,又想天上掉馅饼,掉下去就出不来了,给里面的人制住,连门都不让出,光靠他生钱。
    解决起来也还行,不难,就说了话让他们先把心宽了:没什么大事,不妨碍,我去看看。
    阿妈“恩”啊“谢”啊的说了一大筐,一家人把他送到火车站。 看着他走。
    到了傍晚,幺弟进门,肿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在上面特别生动。他见着阿妈就扑她怀里哭,哭得唏哩哗啦的,边哭边说,差点就回不来了,亏得警察冲进来救……
    安抚完幺弟,阿妈拖过叶凉,偷偷问他:“你学长是‘懂人’的哦?”(懂人是种暗里的说法,指家里有势力,能搬得动要搬的“东西”的人)。叶凉没话,阿妈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阿唷!他可真是你阿弟命里的福星!……”
    你看看,又“欠”下了不是?
    叶凉低着头进屋里,拿了一块钱出来去往小卖店,照电话本上拨了一个手机号,嘀了两声就通了。
    “叶凉?……”
    “呃……是,学长,谢谢……”
    “谢什么!”
    “……”
    然后又没话了,再默两分钟一块钱该光了,叶凉赶着嘴说了一句:“学长,保重。我挂了……”
    “你没用我给你的手机?”那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没有……学长我挂了……”
    “……行了,撂吧。”
    这样就完事啦?
    没有。
    那个晚上,半夜三更的雷振宇又回来了,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这个省。
    叶凉把他让进去,没敢看他的眼睛,看了就要惹是生非。
    他说要洗手,叶凉就拿了个瓢从屋外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慢慢浇到他手上。水还没浇完他的手就窜上来了——湿漉漉的,烙铁一样烙着叶凉的手。叶凉的脸青青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
    事情于是尘埃落定——落定到我面前的这一排一排的照片上:三人的,五人的,六人的,也有两人的,少。所以我特别注意观察左边墙上那一张。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八九岁,至少1米5,肌肉结实眼神很深,不着边际的那种深法。叶凉被他圈在怀中,笑着。笑里有一小片茫然——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才有的东西啊!叶凉他已经稳稳当当的被护着被绑着被爱着了,却依然脱不了那层茫然。
    什么原因呢?有人说是世俗容不得他们,压力大,让压力给压的。
    让我怎么说好……
    其实,那天晚上过后,雷振宇和阿妈有过一次长谈,内容是什么,除了他们没人知道,成谜了。至于雷振宇家那边,自始至终没有声响。雷家的长辈在他出生以后给卦过一卦,说他心不正,得有东西压着,不管是什么,总算有个让他顾忌的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罢。就指望他平平安安,其他的,不想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安定幸福,管他什么世俗不世俗,常理不常理,人伦不人伦。别人顾得多了,自己反倒什么都没得,不值当的。
    叶凉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一只喂不熟的兔子,一有动静还是要逃得远远的,只愿雷振宇能护他周全……
    我在这篇文章即将完结的当口去了一趟那所大学。在历史系的资料室里,有个获奖论文库,我找到了97至9年的那摞,在我之前没几个人碰过,它静静的躺在这里,上面落满灰尘,时间的厚度与力度一览无余。叶凉写的那几篇论文在第二册的157页到16页、第三册的420页到433页、第四册的69页到3页……。我坐下,翻了一整个下午,看到满纸灵气,他是天才——王教授没说错,如果叶凉在,真是要青出于蓝的。
    造化弄人。
    有许多人把我当成这故事里的上帝。我不是。我无力改变这里面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我充其量只是个故事的叙述者,不太高明的那种。再多一些,我是叶凉的师妹,他高我两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留下一堆风言风语。
    没人想过会有人把这个写下来。
    我写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些都是真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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