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笑道:“我当然看到了,但这可不算审完了公钱的案子,还有重要的人证没到场,这画押画得未免太仓促了些。”
杨慎矜冷声道:“你说的是谁?”
王源道:“刚才不是有人指控李邕和淄川太守裴敦复之间互相挥霍财物,还醉酒之后说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吗?这些都一股脑儿包括在刚才的供词里,这便不妥当了。涉及裴敦复的事情应该带裴敦复到堂来才能确认,否则岂不是案情的疏漏之处?就算这一切都是事实,但从程序上是不完善的。所以,严格来说,虽然李邕画了押,但这案子却远远没结案。须得加上裴敦复的审讯画押供词,才算是真正的了结。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杨慎矜愕然,这可不是杨慎矜自己无意的疏漏,事实上他很清楚这一点。只是去拿淄川太守的人手恐怕要到晚上才能抵达,他为了赶时间不得不略过此节。本想着王源对审案的事情一窍不通糊弄过去拉倒,但没想到王源一点也不糊涂,直接指出了这一点。
杨慎矜想了想,起身将王源拉到一旁低声道:“王副使,你何必吹毛求疵。案情已经明朗,难道你非要耽搁这么点时间么?你不想早些了结这里的案子回京城么?裴敦复今晚必到,明日补上他的供词便是,咱们这边接着往下挖掘杜有邻的案子,李邕承认和杜有邻之间有勾结,这是重大的案情突破,咱们该趁热打铁才是。”
王源摇头道:“我脑子笨,有些事转不过弯来,我喜欢干完一件再干另一件,我看还是明日再审的好。”
杨慎矜怒道:“王副使,你这便是不合作的态度了,你要坚持己见的话,我可不介意在你缺席的情况下继续审案。”
王源冷声道:“那你可别让我在最后的卷宗上签名,我会上奏朝廷,你所有的审讯结果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情形下审讯的,结果毫无效力,所有的供词不过是废纸一叠罢了。”
“你……!岂有此理,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么?奉劝你还是合作些,为了你的前途想一想。”
“笑话,我只为朝廷认真办差,按照程序审案,和个人前途有个干系?杨尚书这是在威胁我么?我可不怕。你爱审你就审,我可要去吃饭了,告辞了。”王源拂袖便走,扬长出了府衙大堂。
众人见两位审案使在一旁嘀嘀咕咕的说话,不久后王副使拂袖而走,似乎不欢而散,杨尚书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均不知发生了什么。半晌后一名书记官怯怯问道:“杨尚书,案子还审不审了?”
杨慎矜一脚踢翻了椅子,怒骂道:“还审个屁,压下犯人好生看管,择机再审,退堂。”
说罢,背负双手,骂骂咧咧的往后堂去了。
王源的心情其实也很不好,出了州衙回到住处,也没心情出去下馆子大吃大喝,坐在屋子里皱着眉头发愣。公孙兰拎着个朱漆食盘进来,见王源愁眉苦脸的样子,轻声问道:“怎么了?遇到难题了?”
王源叹息了一声,低声将堂审的情形说了一遍,公孙兰听完也蹙着眉头道:“这么说来,李邕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却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要办的事情会很麻烦了,裴敦复一到,他的口供很快就会录好,因为李邕都承认了,他也没法子辩驳。再说他们之间恐怕确实是有钱财来往,花了不少公钱,只是裴敦复不知道李邕花的都是公款罢了。”
王源道:“这都不是重点,要裴敦复认罪很简单,以杨慎矜的手段必会在淄川郡的账目上做文章。来北海郡之前,北海那几册账目我都过目过,哪里有今日堂审中的那么多名目,完全是杨慎矜这几日搞得花样罢了。整个北海郡的主要官员怕都已经被杨慎矜控制了。所以,同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在裴敦复身上,不足为奇。”
公孙兰低声道:“需要我去延缓裴敦复押解前来的时间么?或许我半路上可以劫了裴敦复,让这件案子不能结案,那样你便可有理由继续拖延了。”
王源摇头道:“那都是权宜之计,实际上就算裴敦复不到场,案子也还是要结的。杨慎矜只是不想我跟他闹别扭,他只是希望能尽快按照他的意愿将李邕和杜有邻的案子扯到一起,取得李邕揭发杜有邻的证词口供。他若决意如此,我在不在场他都要这么做的,这份供词我签不签字认可都是一份重要的证词,凭此可以生出更大的波澜。”
公孙兰道:“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王源郑重道:“我在想,问题的关键在李邕身上,我需要知道李邕为何会甘愿受杨慎矜摆布。我要想办法见李邕一面,和他谈一谈。杨慎矜也许不会让我单独见他,但我要试一试。”
公孙兰点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想让李邕改变主意翻供,不承认和杜有邻案的联系,这倒是最根本的问题。可惜一开始我们放任了杨慎矜,不知道他到底对李邕做了些什么。”
王源道:“我不是放任了杨慎矜,而是高估了李邕的操守。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没有骨气之人。不过事情还没糟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若是真的到了关键时候,我会让杨慎矜大吃一惊的。”
公孙兰看着王源道:“你打算用激烈的手段?”
王源微微点头道:“需要用的时候我绝不会犹豫,这一次若是让李林甫杨慎矜得逞,京城将无我容身之地。”
公孙兰点点头,揭开食盒轻声道:“知道了,趁热吃吧,我特意去北海酒楼买的饭菜。”
第222章 天降
由于王源的不配合,午后堂审未能继续。杨慎矜虽然恼火,但暂时除了派人去催促押解在途的裴敦复的人手快些赶到之外,也暂时没什么办法。独自提审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到万不得已,杨慎矜还不打算这么做。
杨慎矜做事的一个准则是,每件事必须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这是他办事的风格。想像一下若是王鉷在此,哪里去顾忌王源的这些要求,他想怎么做便根本不会顾忌王源怎么想,直接便去做了。事后或许会弄得一塌糊涂,但王鉷绝不会考虑到那么多。
杨慎矜不知道自己这种办事风格是利多还是弊多,但有一点他是清楚的,李林甫是欣赏自己这种行事的风格的,韦坚倒台之后,李林甫将刑部尚书的位置交给自己而非王鉷,这便是证明。在李相国心目中,自己还是靠谱的。
午饭后,杨慎矜罕见的有时间睡了个午觉。春日午后本就昏沉欲睡,天气和煦,蜂飞蝶舞的时候,躺在软榻上小睡片刻是最惬意的,杨慎矜已经忘了多久没有这种享受了,全身放松心情恬静惬意之时,杨慎矜倒有些感谢王源的搅局了。
杨慎矜在后堂海棠春睡的时候,王源和公孙兰从后门踏入郡衙之中。王源穿戴着全套官服,甚至不怕炎热将厚厚的官帽也戴在头上,身后的公孙兰则是一副随从的打扮,腰间跨着腰刀,两撇小胡子甚是惹眼。
两人避开人多的郡衙正堂和办事公房,径自往后堂行去,垂门外,十几名士兵守在后堂入口,这些是从京城跟随而来的随从。见了王源都认识,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拦住了王源和公孙兰的去路。
“王副使这是要去何处?”
“本官去见杨尚书,怎么,要你们允许么?”王源沉脸喝道。
士兵们当然不敢阻拦,就算摆明不会听王源的号令,但名义上王源还是查案副使,也不愿多惹他。况且入北海的时候王源当街鞭打的那名士兵也在内,见了王源无端的感到一种威压,觉得还是少惹为好。
“是这样,内宅中传了话出来,杨尚书在饭后小憩,吩咐概不见客,所以才斗胆询问,王副使还是迟些来吧。”
王源心中一喜,杨慎矜睡了,这正是个好机会。
“哦,原来如此,无妨,我去后宅院子里等杨尚书睡醒了便是,不会打搅他的。”
“这个……好吧。”士兵们也没什么理由阻拦,只得闪开一条道,让王源和公孙兰进了垂花门。进门之后,沿着小道走了十几步,前方便是杨慎矜住着的院子。一道围墙向两侧延伸过去,围墙上绿叶婆娑,爬山虎和金银花真相纠缠在一起,将整个墙面遮的严严实实一直延伸到西首的另一道围墙上。
王源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西首的那小院便是关押李邕的地方,要进去必须经过杨慎矜的院子,门口定有人把手。”
公孙兰点头轻语道:“瞧见后首那棵槐树了么?横生的枝桠估摸着在屋子正上方,可以避开守卫。”
王源会意点头道:“就这么办,树叶浓密,正好藏身。”
两人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远处的垂门,几名守卫正懒洋洋依着门边吹牛打屁,没有注意两人进来后是否进杨慎矜居住的小院。机会难得,王源和公孙兰身形闪动,消失在肥大的绿叶从中,片刻后,两人猫着腰出现在西首的院墙墙头。
虽然四周士兵和看守不少,但午后时分,大多数人都躲在阴凉处打瞌睡或者闲聊,谁也不愿没事仰头看着阳光灿烂刺眼的天空。再加上后堂中高树婆娑,正是绿肥红瘦之时,本就视线不佳,就算有人抬头看,角度稍微不对也看不见伏在围墙绿叶上的两人。
公孙兰身形轻盈,只一眨眼便沿着围墙移动到一棵大槐树的树荫里,脚尖轻点,跃上枝桠之间。王源屏息凝神,踩在墙头的藤蔓和绿叶上像是走钢丝一般,也不敢看周围的人是否看到了自己,一溜小跑跑到树荫下。
头顶上传来公孙兰的声音:“轻功太差,刚才慢一步便被人发觉了,瞧见没,院子口那名守卫刚刚回了头来。”
王源咂嘴道:“大白天的干这种事,我已经很努力了。表姐你不能夸夸我么?老是打击我。”
公孙兰轻啐一口道:“还要我夸你,你自己不努力,迟早吃亏的是你自己。”
王源头大,摆手道:“好了好了,以后好好练便是,现在怎么办。”
公孙兰探身伸手下来,王源抓住她的手,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被拉了上去,站在枝桠之间。公孙兰的脸就在面前,两人站在一棵树杈上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甚是暧昧。
两人低声商议了几句,公孙兰沿着伸出的一根枝桠来到小屋上方,枝桠虽细,但公孙兰走在上面却只有轻微的颤动,王源暗暗称赞。但见公孙兰轻飘飘落在屋顶上瓦片上,没发出丝毫的声响。紧接着便开始缓缓揭开瓦片,片刻后屋顶揭开了一个四方的小孔。
公孙兰朝下看了片刻,对着树荫中的王源做了个睡觉的手势,王源明白下边的李邕正在屋子里睡觉。公孙兰动手如飞,迅速将洞口扩大,直到能容一人通过,这才翻身跃上树杈回到王源身边。
“我用绳子把你坠下去,之后再把你拉上来,盖上瓦片便可。”
王源点头,公孙兰从取出盘旋在衣服里的细绳捆在王源腰间,揽着王源的腰一步步移动到洞口上方。树杈抖动的厉害,王源感觉树杈都快要断了,而且发出沙沙的声响,生恐被人听见。
公孙兰甚为不满,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王源的腰带将他的身子提到空中,用自己的技巧稳住了枝杈,这才松了口气。缓缓将王源吊在树杈下,头朝下往屋顶的洞口放下去。
王源觉得自己像是个玩偶一般,在公孙兰的手中随意的折腾,但没办法,虽然感觉不雅又不爽,但谁叫自己武功寻常呢,只得集中精神身子一寸寸的下降,钻入屋顶的洞口中。
李邕蜷缩着身子面朝墙壁躺在一张木榻上,对头顶上掉下来的一个大蜘蛛毫无知觉,但王源自己身上的榔槺东西太多,不太合适的官帽下方的系带突然松散,帽子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正中李邕的肩膀。
李邕捂着肩膀腾地坐起身来,看到在一旁滚动的官帽诧异不已,猛觉得头上有异,抬头看时,见一人倒悬而入,脸上充血充的红彤彤的,眼珠子都是红的,吓得惊叫一声,从床上蹦了起来。
王源连忙手指在嘴边嘘嘘,示意李邕不要出声,李邕似乎认出了王源,忙捂住嘴巴。但刚才那一声叫喊也惊动了屋门口的一个名看守,那人在门外叫道:“怎么了?”
李邕忙道:“没事,没事,做了噩梦。”
“老实点。”
“好好。”李邕道。
屋外廊下再无声息,王源也满头大汗的落了地,整理着身上乱糟糟的衣服,站在满脸疑惑的李邕面前。
王源张口正要说话,李邕忙摆手指了指门外,示意门口有人。王源四下看了看,见小屋只有这一间房子,别无说话之处,也不可能说了话不被门口的守卫听到。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从怀中摸出从家中带在身上的一枚小金锭,贴在李邕耳边耳语几句。
李邕点头接过金锭,待王源躲在门口,开了门走出门外。门外立刻传来守卫警惕的呵斥声道:“做什么?”
“这个,我有些口渴,能不能麻烦兄弟帮我买坛酒来,我身上就这一小锭金子了,买一坛好酒来让我解解渴,剩下的便给兄弟你做个跑腿费了。”
那守卫有些犹豫道:“喝酒么?这恐不合规矩。”
李邕道:“罢了,我还是劳烦院门口的兄弟吧,也许他们会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
“别别别,我去。”守卫忙道,这可是金子,买了酒后剩下的起码还有三四贯钱,这便宜岂能让门口的人占了去。
“可有一样,你不许往外说,我偷偷的买来,你偷偷的喝,喝完了我把空坛子扔了。谁也不能说出去。”
“好好,辛苦辛苦。”
李邕答应着回身进屋关上房门,屋外那守卫的脚步声到了院子口,有人问道:“老七,去哪儿?”
“老子去拉泡屎,这也要问。”
“切,又偷懒,谁不知道你喜欢屎遁,定是要去阴凉处睡一会了,放心吧,看在你昨天输了三百文给我们的份上,便让你偷会懒,可别去的太久。”
“去你娘的,赢了老子钱还卖乖,明儿叫你裤子都输光了。”门口守卫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远去。
第223章 灌顶
王源在门缝里看着外边,确定无人在外之后转过身来,见李邕正站在身后,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
王源微笑拱手作揖道:“李太守你好。”
李邕静静还礼,指着尚挂在王源腰间的绳索道:“王学士,你这是唱的哪一出?怎地化身梁上君子了。”
王源一笑道:“梁上君子也比卖友求荣的好啊。”
李邕色变,面现羞愧之色,张口无语。
王源笑着摆手道:“李太守,咱们可以坐下说话么?”
李邕淡淡道:“这里并非是我的家,王学士不必将我当主人,爱坐便坐,无需要我同意。”
王源微微一笑,坐在床板上,腰间的绳索挂在空中荡荡悠悠,像是长了个尾巴,样子甚是滑稽。
“李太守,你定奇怪我以这种方式来见你,说实话,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乃堂堂查案副使,却无法光明正大的来见你,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李邕轻声道:“倒也并不太让人惊讶,在我看来,这在情理之中。”
王源微笑道:“哦?何以见得?”
李邕摇头道:“道理你该比我都懂,何必问我。”
王源缓缓点头道:“李太守是聪明人,咱们略过这个话题,李太守你也坐着,我今日不是以查案使的身份来提审李太守的。”
李邕面色稍霁,默默移步缓缓坐在床边的破凳子上。
“没想到上次梨花诗会上和李太守一别之后,再有说话的机会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真让人难以意料。”王源叹道。
李邕仰头闭目叹息道:“世事难料,便是如此。梨花诗会上,王学士一首登楼歌尚历历在目,‘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冠绝今古,李某便知道你定有远大前程,不料想短短数月之后,王学士已经飞黄腾达,而李某也成了阶下之囚了。这便是命之不可捉摸,人生际遇的奇妙之处。”
王源点头道:“确然如此,我听说李太守的事情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被任命随杨尚书前来查案,我便一直想问一问,李太守你到底怎生到了这般地步?”
“什么也不说了,李某辜负陛下恩遇,愧疚万分,伏法认罪接受惩罚便是。”李邕面如死灰,长叹道。
王源静静道:“李太守看来是真的挪用了大笔的公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