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呵呵笑道:“李公,我不同你争辩这些。我今日来给你送行纯属私人之谊,与政见毫无干系。你的指责我也不否认,但你也知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我只是在走我的路罢了。无论如何,你曾与我有恩,当初西市上与李公相遇,若非李公慷慨,两贯钱买下我的铜镜,我怕是年都过不去。包括后来带我参见梨花诗会,这都是恩惠之处。若非当初西市上的相遇,我王源又怎有今日?我心中从未忘记这一点。”
李适之冷笑着喝光了第三杯酒道:“难得你还记得这些,可是你之后却背叛了你的恩人,这又怎么说?我对你以礼相待,你离开我府中时甚至没有同我告别。”
王源摇头道:“李公,我不想同你争辩谁对谁错。我做了什么我心里明白,您做了什么您心里也清楚,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提还有意义么?今日我只是想给你送行,同时感谢你曾经的提携之恩,却绝不想去计较你提携我的用意。”
李适之想了想,叹了口气道:“说的也是,事到如今,说那些作甚?今日你能在此替我设宴践行,我心里已经很安慰了。以前种种也不提了,你我之间恩怨勾销,从此谁也不亏欠谁了。来,再干一杯。”
两人再喝了一杯酒,四杯烈酒下肚,李适之的脸上泛出丝丝红光来,神情也松快了许多。
“最近很少见你有新作问世了,王源,你的诗才我也是佩服的,但却不要顾着攀高附贵,却忘了你靠什么在长安扬名的。前段时间和文士们聚会,王摩诘也在座上,他感叹你误入歧途,长安诗坛从此少了一个惊天之才呢。”
王源叹道:“惭愧之极,确实有负众人的期待和美誉,或许我真的误入歧途了。”
李适之呵呵而笑道:“你就像以前的我,以前我也经常写诗告诫自己勿忘初心,钻研诗文能让我远离心中污垢。但自我任左相之后,醉心于名利权势,便鲜有诗作问世了,甚至提笔便生厌烦之意。这几日反思自己,愧不能言,浪费了大好的时光,做些无聊之事,甚是不值。不过,自罢相之后,我的门前一下子冷落了下来,倒是让我心有余暇,也诗情大作了。昨日我写了一首诗,你要不要听一听?”
“洗耳恭听。”
李适之手指在桌上轻敲,口中缓缓吟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
李适之吟罢,双目之中流出泪来,自己将酒壶夺了过去,连干三杯烈酒,起身拱手道:“王学士,多谢相送,告辞了。”
王源站起身来回礼道:“李公,山高水长,路途艰险,多加珍重。”
第252章 逝去
目送李适之和家眷们的车驾消失在灞桥之东,王源也自感慨,从李适之的身上,更是深深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凶险和无奈。自己身处其中,便只能不顾一切的去向上攀登,绝不容有一丝的懈怠,否则随时随地会坠入深渊之中。
“阿兄,回吧。”大妹黄英收拾好了碗碟,来叫兀自站在路上张望的王源。
王源转身上马缓缓往回走,行不多时,但见通向长安的道路上有一人脚步匆匆而来,那人身着长衫肩负包裹,伸着脖子四下里张望。
王源勒马站定,皱眉叫道:“是柳兄么?”
路边那人愣了愣,看清了王源的面容惊讶地叫道:“怎么是王学士?你怎么在这里?”
来者是柳熏直,曾经是李适之手下的管事之一,王源在左相府的时候,他对王源着实照顾。
王源忙跳下马来行礼,口中道:“刚刚来送了李左相一程,你这是要去何处?”
柳熏直满头的大汗,一边还礼一边擦汗,惊讶道:“你是来送左相公的?你怎么会来?”
王源笑道:“我怎么不能来?”
柳熏直忙道:“恕我失言,王学士自然是能来的。左相公呢?我也是来送他的。”
王源往东方一指道:“已经过了灞桥了,你恐怕赶不上了。”
柳熏直呆了呆,叹道:“还是迟了一步,我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错过了。”
王源道:“你为何没同他一起去宜春呢?我看他手下随行之人,似乎当日那些幕宾一个都不在了。”
柳熏直面色晦暗下来,叹道:“左相于我有恩,我本是要跟随他的,可惜……哎……一言难尽啊。”
王源拉着他在路边石头上坐下,详询缘由,这才知道这段时间李适之府中发生的事情。李府之中仆役散尽,幕宾文士们也都不告而别,只剩下了李府之中资格最老的心腹幕宾只有柳熏直和梁思归二人。而梁思归因主管李适之府中的财物之事,曾多次和李邕接洽过,有过财物往来,被卷入了案子里。柳熏直因一向不愿和财物沾边却幸免于牵连。
然而,不知为何,梁思归被抓,李适之却责怪柳熏直一直明哲保身,得以保全自身。酒后怒斥柳熏直为人狡诈,难怪一直不愿担责,原来是怕受牵连云云。柳熏直百口莫辩,心灰意冷,只能请辞离开,却又被李适之斥以薄情寡义,柳熏直是大哭着离开李适之的左相府的。
王源惊愕的听完柳熏直的叙述,心中暗叹李适之不可理喻,正是他这种偏激狭隘的性格,才导致他身边没有忠心对他之人。身在高位固然门庭若市,一旦倒霉,没有一个人会为他惋惜,给他慰藉。
“柳兄今后如何打算?”
“我本今日来送别左相公,之后便回南方老家去买几亩天地终老故土了,长安我是再也不来了。”柳熏直面容憔悴,低声道。
王源想了想道:“老家还有人么?”
柳熏直苦笑道:“离家数十年,家里的故人怕是都不在了。”
王源道:“柳先生,当初承蒙你看顾于我,我一直铭记于心。你此刻回老家怕是也物是人非难以安定。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柳先生可愿意否?”
柳熏直道:“王学士还跟我客气什么,但说就是。”
王源起身来整衣鞠躬道:“我府中就缺柳先生这样管事的人,我诚心诚意的请柳先生去我府中当管事,柳先生见多识广,很多事情必能对我有所裨益,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柳熏直愕然道:“你……当真要请我去你府上当管事?”
“那还能有假?我是诚心诚意的。”
柳熏直眼中难掩兴奋,但却缓缓摇头道:“我知道你念及旧情,当初在相府我确实看顾了你些,但凭此受你恩惠,我心中不安。”
王源摇头道:“什么叫受我恩惠,我是请你当我的身边幕宾,替我出谋划策的。你也知道我如今大小也是个官儿,身边没有个能聊天能商议的人,那怎么能成?当初在柳园中,和柳先生谈了一席关于朝中事情的话语,从那时起我便认为柳先生看事清晰,很久以来我便想请你去帮我,可是你知道,你是左相府的人,我总不能挖李左相的墙角吧。”
柳熏直咂嘴道:“这……这……我只是个庸才,否则左相焉能有今日这步田地。”
王源摇头道:“李左相的性子我也算是领教了,他只会认为自己是对的,你们在旁的建议他不会听的,这可和你们这些身边人没有干系。莫犹豫了,你若以为我不值得你相助,那便请便,我赠你些财物助你安身。若你还不愿就这么回家等死的话,何妨跟我一起,也许能助我成就一番事业也未可知。”
柳熏直丢在包裹,躬身行礼道:“学士如此厚看,熏直再不答应便是不识抬举了。”
王源哈哈笑道:“这就叫做缘分,我本是来送别李左相的,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你。这几日我命人去查你的消息都没结果,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柳熏直叹道:“王学士这两句出口成章,还是那个才气高绝的王公子,佩服佩服。”
王源哈哈大笑,招呼人腾出一匹马来,让柳熏直上马,两人并辔而行谈谈说说回城而去。
……
傍晚时分,王源正在公孙兰的指导下练剑的时候,正练到酣处,王源忽然发现公孙兰怔怔看着西边不动,偷偷捏了捏她的手道:“看什么呢?”
“兰姑娘回来了。”公孙兰道。
王源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出现在宅子西边的小道上,那正是离开数日的兰心蕙。王源忙收拾收拾和公孙兰迎上前去。
兰心蕙穿着普通的衣服,胳膊上挎着蓝布碎花的包裹,脸上表情愁苦,看上去心事重重。但看到王源飞奔而来的样子,兰心蕙还是露出了笑容来。
“兰姑娘,你可回来了。”王源笑道。
兰心蕙行了一礼道:“公子回京,奴都没有迎接公子。”
王源笑道:“你这不是有事么?令姐病情如何?我让三郎送了好药,请了好郎中去医治,可有效么?”
兰心蕙神色黯了下来,低声道:“多谢公子了,姐姐她现在药也不用吃了,郎中也不用请了。”
王源喜道:“已然康复了么?恭喜恭喜。”
兰心蕙咬着下唇,眼中已经满是泪水。王源讶异道:“怎么了?”
公孙兰轻轻拉了拉王源的衣袖,王源皱眉道:“难道……竟然没好么?”
兰心蕙双手捂脸蹲在地上,泪水从指缝间汩汩而出,泣不成声。
王源心中一凉,意识到事情不好了,公孙兰上前蹲下身子,搂住兰心蕙的肩膀安慰道:“节哀顺变。”
王源惊道:“怎么?你姐姐她……去世了?”
公孙兰嗔怪的白了王源一眼,伸手指了指兰心蕙鬓边的一朵白花,王源便什么都明白了。女子头上一旦插上白花,必是有丧事了否则谁也不会插一朵白花在头上。这几日王源一直想去瞧瞧兰香儿的病情,但总是觉得见了面尴尬,于是便让黄三请郎中送药去帮忙,却没想到还是不治。
“节哀吧。”王源叹息着,虽然兰香儿和自己并不太熟,但毕竟自己穿越到这个身体中之前,这个皮囊的主人和那兰香儿之间有过一段瓜葛,还有过肌肤之亲。虽和自己无关,但总是感觉也不能完全的无视。兰香儿在世的时候,自己是绝不愿意跟她多见面的,况且那还是个放浪女子,但一旦听到他的死讯,心中还是觉得颇有些不得劲。
“王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儿。”蹲在地上哭泣的兰心蕙猛然站起,满脸泪痕的对王源道。
王源道:“什么事儿,你说便是。”
兰心蕙噗通一声跪倒在王源面前,咬牙一字一句的道:“我请公子帮我姐姐报仇。只要公子为我姐姐报仇,奴做牛做马都愿意。”
王源忙扶她起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你说给我听。”
第253章 伤痛
后宅堂屋里,王源李欣儿公孙兰三人静静而坐,听着面前的兰心蕙叙述事情的经过。兰心蕙脸上泪痕宛然,不时的耸肩抽泣,但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三人还是听明白了事情的缘由。
“二月里的时候,蒙公子大恩,救了我们姐妹二人出火海之后,安排我姐妹住在永安坊的旧宅里。姐姐她住了数日之后觉得甚是寂寞难耐,于是便经常在坊中闲逛。奴劝过她几次,她也不听。奴想着姐姐毕竟是个热闹人,一下子……一下子离了秋月馆,每日粗茶淡饭布衣素妆的,也确实会心中失落。所以,奴便没有再多说。”
王源等人微微点头,灯红酒绿到清贫无聊,确实有个适应的过程,倒也无可厚非。
“原本姐姐去坊中街上还只是买些零食,走走看看的散心,奴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但是后来她出门回来时,身上也多了首饰,也平白多了新衣服,也添置了不少上等的水粉胭脂等物,奴便开始怀疑起来。要知道,我们姐妹被公子救出来的时候,身上所有的财物首饰都留在了秋月馆,只带着少量的钱财维持生计而已。粗茶淡饭尚可维持,但买绫罗衣衫珠宝首饰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奴怀疑姐姐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秋月馆中虽也是贱业,但比之私窑暗娼而言,还算是正大光明。若是做了暗娼野妓,不但辜负了公子的一片好心,也自轻自贱之极了。”兰心蕙虽然羞于启齿,但还是将话明明白白的说了出来。
“在奴的逼问下,姐姐终于道出了事实。原来她在坊间闲游之时,结识了永安坊的赵坊正。那赵坊正对她殷勤备至,那些首饰衣服胭脂水粉什么的都是赵坊正给姐姐买的。姐姐告诉我,赵坊正答应要娶她为妾,让她过上安生富足的日子。”
“奴告诉姐姐说,王公子替我们姐妹赎身,如今我们姐妹二人都是王公子的奴婢,王公子不同意的情形下可不能擅自做主。姐姐不听,跟我大吵了一架,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第二天一早,竟然直接搬到那赵坊正家中去了。”
兰心蕙垂着头,回忆着那天的情形。兰香儿说话的神情和话语还历历在目,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只是这些话语无法当着王源的面说出来罢了。
那天的争吵很激烈,姐妹二人到最后抱头痛哭,哭完了,兰香儿替兰心蕙擦着眼泪说出一番话来。
“妹子,你说的那些我都懂,姐姐虽然不是良家女子,但姐姐却不傻不笨。实话告诉你,其实我不愿离开秋月馆的,姐姐一个残花败柳之身,还指望着离开秋月馆之后有什么好的归宿不成?相较于外边,我更愿意留在秋月馆中过逍遥日子。但我知道,我若不答应离开,你会很伤心难过,所以我情愿答应和你一起离开秋月馆。”
“姐姐,你怎会这么想?你我姐妹离开那个吃人的地方难道不好么?你这么说,岂非辜负了王公子的一番好意?”
“妹子啊,王公子确实是好意,但那好意只是因为你罢了。你说那王源救了我们姐妹两个,我只承认他救了你而已。姐姐不糊涂,也没抱着让那王源收留我姐妹二人在身边的妄想。你没觉察到么?王源看着我的眼神中尽是鄙薄,他认定我是个贪财污秽的女子,姐姐知道他的内心里根本不想要救我出来,他只是因为要救你罢了。他喜欢你,所以只能连我一起救出来。而现在我若死活粘着你,岂不成了你的累赘?若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他看清了你,姐姐是绝不愿的。你的身子是干净的,莫因为姐姐耽误了你终身。”
“姐姐,不是的,王公子一定不是那么想的,你莫多加揣度。”
“妹子啊,你不懂。姐姐阅人无数,什么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王源是个有本事的,你若能跟了他也是件大好事。他对我确实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他编的那些什么孪生兄弟的故事,无非是不想跟我有什么瓜葛罢了,我又何必自讨没趣。妹子,其实你有个好归宿,姐姐的心里便比什么都高兴。我可以断定,王源绝对不会追究我跟赵坊正的事情,他巴不得甩掉我这个累赘呢。而且,姐姐也不能没有归宿啊,虽然那个赵坊正是个老色鬼,姐姐也很厌恶他,但起码他能让姐姐有人疼有人爱,能有个安身立命之地。姐姐不能拖累你,但姐姐也要生活,也要过日子。难道你要姐姐去搬包抬土养活自己么?那还不如去投河算了。妹子,你莫劝我,我已经决定了。你也要尽快搬去王源的新宅中,男人无常性,你要时刻在他身边,不然他会对你淡了的。”
那日的对话一字字一句句的在耳边回响,兰心蕙当时还并不觉得兰香儿话语中的关怀备至,现在想起来,哪一句不是发自肺腑之中的至亲言语,全是发自真心。
见兰心蕙垂头发呆,半晌不语,李欣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后来呢?这些事我们都是知道的,你姐姐要给那个赵坊正当妾的事情你来到新宅的那天我们就知道了。二郎也并没有追究此事。事实上,如果你姐姐能因此有个归宿,我们也是乐于看到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令姐怎么就好好的便……便逝去了呢?”
兰心蕙抬起头来,用衣袖擦泪。李欣儿拿了块白帕起身递给她擦泪,兰心蕙轻声的道谢。
“这几个月我也没离开这里,和姐姐也只是通了几封信而已。姐姐的信上都是报平安,说的都是好话,说吃的多么好,穿的多么好,过得多么舒坦。我读了这些信也挺高兴的,一度认为姐姐找到了个不错的归宿,虽然为人妾室,但只要能吃好穿好安稳度日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就在公子去北海后的第三天,姐姐托人送来一封信,信上说……信上说……她已经离开了赵坊正,说她想见见我。于是,我便去见了她,可一见到姐姐的面,奴……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姐姐她……她……”兰心蕙再次哽咽掩面,痛哭出声。
王源轻声道:“兰小姐,说下去,你姐姐她怎么了?”
兰心蕙止住悲声,吁了口气颤声道:“姐姐一个人躺在公子的老宅里,瘦的皮包骨头。她的样子我都不敢多看一眼。她身上全是淤青,青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紫一块。还有很多烫伤的疤痕,鞭子抽打的伤痕……我……我都认不出她的样子了。”
王源等三人听她絮絮叨叨的颠倒说话,身上开始发冷。
“我问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姐姐她什么都不说,一句话也不说。我不想太刺激她,于是便让人回来跟十二娘禀报,要留在姐姐身边照顾她。但我只说了姐姐生了病,却没有细说缘由。”
李欣儿点头道:“是,当时我一点也没多想,你们姐妹见面相聚几天也是寻常,何况你姐姐还生了病。我让人给你送了些钱物,让你安心的照顾你姐姐,却一点也不知道原来情形竟然如此严重。”
王源皱眉道:“令姐身上的伤痕是那赵坊正所为么?是他折磨令姐,以至不治身亡么?”
兰心蕙摇头道:“初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她身上的伤痕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姐姐好像经历了什么特别大的惊吓和刺激,每夜里梦魇不断,惊叫痛哭。我无论怎么问,她都不肯回答。她吃东西吃不下,睡觉睡不著,有时候将两只眼盯着屋顶一言不发,很是吓人。我请了很多郎中,都说不知病因,只开些安神静心的药给她调理。但最终,我只能看着她一天天的消瘦,一天天的死去。”
王源咂嘴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们?我们一直只当令姐只是抱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