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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回 适维扬空怀旧约 至武林喜订新盟
    诗曰:
    飘零个个恨无缘,默抚情怀倍点然;
    去日已欣谐白发,来时无复观红颜。
    鸾飞镜缺三秋月,凤去云遥万里天;
    唯有红园屏许射,未知赤线果能牵。
    话说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羹肴,遂住在房中与悟凡谈不尽别后离伤,说起香莲庵改了碧梧禅院,这一座幽雅精致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占住,慧源及众尼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际不禁抚今追昔,忆故旧之飘零而怆怀不已。
    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肴备好和盘托进,花春问以:“烹庖之何速?”
    尼僧答道:“却店中盘餮可给,水酒堪沽,故便于备物,但恐粗斋难堪不足以适贵人之口,祈勿见罪。”
    花春道:“惊动宝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师太费心,多品杂陈甚不过意。”
    老尼僧放下杯径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饮。只因乡间食物烹庖得不甚精,即沽来之酒,哪及得香莲庵中厚味醇温、清香馥郁的佳肴;以及器皿物件,哪及得香莲庵中的萃美精致。二人感物与怀,愁肠又触,只得将酒肴勉强用须,唤小尼进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来,旅店凄凉,孤舟独宿,久旷于女色;悟凡虽然抱病,亦因自香莲庵逃避以来,巫山久隔,今日见花春在房,禁不住不腔欲火,遂把房闭上共赴阳台。只因悟凡病后精力空虚,又以暑辱难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战,早已恹恹一息,神气俱疲。
    花春虽在情欲正浓,却又怜她躯微骨瘦,遂止戈矛,意欲安寝,因庵外蛙声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着。
    明日清晨起身,因访美念急不敢久留,遂矢别悟凡,命她道:“安心在此度日,倘有飞灾自能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后仍欲北上,不消数月再过此间,定进庵与汝一会;倘有幽雅名庵即当倏书荐汝入庵,此间不可安常只可处变,宜保恤身体为要,不必填愁积闷,欲耗精神,此二语是药石良言,须当谨记,我乃不为携提而把前情付诸东流,天壤间无此薄幸人。”
    言罢,各各涕泪,当家送出庵门,又到船中取了十锭银子,令家童送到庵中布施装修佛像,是日开了船,一路望南浙而来。
    有事则提无事则缺,在路行程无甚耽搁,心中暗暗疑虑道:“不要广陵西河之美人亦有变端,几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云遮空令我作了一场春梦。”
    又转念道:“天下事亦断不至此,岂有风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变故,岂真彼苍不款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继天下之事叙不尽,可凭我生之缘姻,岂无足信,则亦唯信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时以此念存于胸中,故反把疑虑之一心尽皆抛去。
    不一日到了广陵,仍寻到逢家寓处,将行李运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逢老爹你可认识小生否?”
    店主人定晴细视道:“确是有些面善,却一时记认不出。”
    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岁秋间在你宝店居住,多天承蒙厚情,曾在里边这一间精洁坐室中下榻的。”
    那主人省着道:“是了,莫非进都会试的花相公么?”花春颠首称是。
    店主人道:“我们做了这须贱业招接商客甚多,记性却又不好,去岁与花大爷盘桓数日,竟一时认识不出,殊觉可笑。”
    花春道:“我此番到来虽耽搁不久,却因僻性好静,仍欲暂借内室约住数天,未知还肯容纳否?”
    主人道:“花大爷既爱僻静,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进,店主引前,花春径入内室,略谈几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几觉有一种清香之气扑鼻吹来,因向庭心一望,见那边有数盆白芙蕖,盈盈绿水盛着,闻得鲜艳异常,甚觉可爱,静坐窗沿,只是对荷赏玩。
    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实注目在那旁楼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慰半载离愁,心中想道:“以我之品望俯就彼之门,自一说即成不比得别处之艰难委曲,但与她一别经年,实欲一见玉容为快。你看庭中绿荷盛放,正轻摇扇倚楼赏鉴清芬为甚,闲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而无赏莲花之,玉人心殊恋恋意者暑溽难禁,玉人恤体闲睡罗帏,故未得临窗眺望。移时晚风徐拂,荷净生香,于寂寞黄昏之后未必不纳凉,则月明人静正可与玉人一诉离别之情衷,既至此间,亦何虑天涯咫尺哉。”
    少顷用过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静倚栏杆候望,那傍有须影响,岂知风弄竹声疑佩响,月移花影似人来,梦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厢的君,夜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心中疑虑道:“莫非此女守志不坚,谨遵父母之命竟另订系罗已为鹊巢之处乎?然以去年临别时订约谆谆,誓同生死,谅不薄情至此。况彼不过一平户女,岂有豪门巨族愿缔朱陈,所来聘纳者,亦不过庸夫俗子,焉能入凌霄之目,甘背旧约而适身于彼,此亦可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静卧乡床,否则因有事故往眷族中去了亦未可知,我明日往梅婆处探问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间一探其故,彼自然深悉。”
    想念许久,只得步进里边,将窗关上,闷闷的睡了。正是:浇愁须得酒千觞,玉漏沉沉夜未央;月影栏杆人不见,隔帘风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绝早起身,家童唤起命催店家早备晨餐,未几用过饭出了店门,一径望梅柳巷梅婆家中来。到了门首,一扇篱门却是虚掩在上,花春举手推开,竟望里边进去叫道:“梅妈妈可在家么?”只听得娇声滴滴应道:“母亲方才出门去了,有甚言语,待家母回来通达便了。”花春道:“我有紧要言语要与梅妈妈面讲。”
    正说之间,见里边门首有人一影,正待细睁,即不见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未几见门西步出一美人,虽无倾城之色,而丰姿袅娜甚觉可人,纤纤玉手持了一盅香茗轻启朱唇的叫道:“相公请茶。”
    花春不待其放下就举手接过道:“轻造贵府已属不当,何以又劳姐姐费心。”
    那人道:“相公之言何过谦若此,这粗茶是极便的,请问相公尊姓高名,府居何处?”
    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金谷,去岁秋到过府上的。”
    那女子道:“莫非就是进都赴试的花相公,假装了那女子的。”说出“假装”二字,遂顿住了口。
    花春见说已明晓其故,遂言道:“小娘子有话何妨明说,奚必欲吐仍菇。”
    那女子微笑道:“假装女子混入梨园者,莫非即是相公么?”花春笑而不答,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后累家母受尽许多惶悚,濮老爷竟不准缴还身价,要家母追寻原人屡,欲加罪,幸赖夫人小姐力劝得保平安。”
    花春闻言殊为抱歉一番,问以:“梅妈妈出去几时才得回来?”
    那女子道:“家母出门归期不可预定,大约早则午刻即归,迟则晚间方至。”
    花春听说梅婆未归不耐静等,见那女子殷勤献媚,眼角传情,甚有愿盼之意。
    遂思:“趁伊母不在,欲与神女一会阳台。”因以语言挑引渐渐近身相谑,引得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难忍,只得出外将门闭上与花春移步进房,共赴巫山。
    云雨事犹未毕,只听得外面叩门门急急,却即是梅婆声唤开门,那女子惊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忙叫花春躲入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提心吊胆,你且去开门,我自有藏躲。”就尔步出庭内,见旁侧有一座围墙,甚是低矮,即转身一跳跨上墙头,往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场,并无行人来往,遂将身纵下,望东而步转了一个弯兜出来,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内进来。
    见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见叙了几句套谈,花春急问:“濮紫荆消息如何?”
    梅婆见问,先将去岁累及受罪之事皱眉抬额的说了一遍,然后道:“相公此番真来得不凑巧,若早来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
    花春见说已知或嫁或死,又是事变莫测,遂急问道:“妈妈何出此言?”
    梅婆道:“前月濮大爷忽调了广西桂林府,已挈家眷荣任去了。那日小姐无奈,特传我至彼,悄然将书一函寄我,嘱我谨谨收收藏,有日花相公到来即会与拆览。”
    花春知濮太尊任之期只隔得月余,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然思:“紫荆虽已不在广陵,未能见面,而路途旷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复生也,讵以道阻且长,旧盟难践,而谓玉人不可复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内将书取出,双手递于花春。花春接过拆看细览,只见上写着一片蝇头小楷,其书云:自与君别后,灯暗孤窗,寂寞三更谁伴帘垂,小院凄清午夜无聊,玉笛懒听肠断芭蕉,暮雨金针倦绣情牵,杨柳春风,曲院花飞常牵别,恨平山春尽不见归,催盼征人兮未至,翠黛不插嗟薄命兮,堪怜红颜渐损。前日翻阅报录知君以多才遭屈,必尔旋返广陵,乃红闺盼断竟不见倩水至署,以订丝罗讵抛球,雀别缔新寿,月下花前顿忘旧约乎,谅尔多情,决不蹈此。后又阅见武殿试报录君,以文坛选士改为武尺雄才不胜惊疑,实深欣慕,所可羡者上苑,攀花笔彩焕凤池星斗,曲江开宴剑光冲麟闪风云,窃谓君占鳌头,必尔书来雁足矣。不谓好事多磨,机缘又阻,兹因家父迁任广西,挈家远迁,暗泪偷垂柔肠寸断,恨不能能迟留待约,再逢前度刘郎,唯是魂梦相牵,空忆窥帘司马。想此去,浆冲断岸不堪旅梦之惊,帆锁横塘洒书离人之泪,更有伤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原誓言,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无隔,等诸挑花流水之无情,庶得了相思,于锦帐赤线来牵慰,夙愿于蓝桥白头,无叹尔情,实靡涯言难尽,特此草达,聊表微枕。
    花春看罢,见书中文情斐宜,词意悭怆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者,然亦不禁悲感无已,遂将书藏好。
    梅婆问道:“相公的寓所仍在我逢家姨夫店中去。”
    花春告以:“正是。”即随机问道:“我去年见一位轻年绝美的娇娥,想一定是令姨甥女了,爱恳妈妈作一月老之任,未审可否?”
    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岁早对老身一说,逢家凌霄甥女其姿容实与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与相公作合者,实以相公志在择配彼之门楣,岂敢仰攀贵胃。乃至今日,始请老身,执柯又无能为矣。前日有一个姑爷大富翁在维扬贩珠宝,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操办的。”
    花春听说恼得半晌妄言,然后心恹意懒问道:“你家甥女难道竟肯允从随那人去作妾去?”
    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时遂别了梅婆闷闷回寓,广陵的平山塘琼花台二十四桥五云多处许多佳景,亦无心去观玩,唯闷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载,而所约之美人尽弄得七零八落,死者死,离者离,嫁者嫁,有如许光景。”想到此际,把从前一片热肠弄得冰消瓦解,竟欲一径归家,连西河一美亦以为足有变端而不必再去访矣,然仔细寻思则又不忍舍弃,“倘日葵安然无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与彼一会斯真负心人矣,他日悔恨双当何如哉?”遂连夜起程,向杭城进发。
    是日到了城中,将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独自一人飘然向园而来,一路曲折,到达红家门首,见园门虚掩,遂推进里边慢慢步入。那管园的家人向花春定晴细认了许久,吃惊问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爷么?”
    花春暗暗奇异:“他为甚知我武帏中捷如此相称?”遂应道:“正是。”
    那家人道:“闻得花老爷到京弃文改武,得占鳌头,钦赐游宫三日,又游街二日,万岁倍加宠赐,为何不在京伴驾,却方余闲至此?”
    花春道:“我因有一正事未完,故暂告假出京。今事已办,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闲来此,想池中荷花早已开得极盛的了。”
    家人答道:“绿荷正在晚放,花老爷来得有兴,待老奴禀过家爷,出园款接。花老爷,请亭中少坐。”
    花春急拽住道:“我与你家老爷素不相识,何劳款接我。不过因去年在此观玩,见园中景色不减西河,故乘闲到此一玩,若去惊动主人反多不便。”
    家人道:“花老爷你且坐了,待老奴细禀。花爷去秋与柳相公同寓在此,家爷适住汉口,去了回来时花爷已高中还乡,彼时却不问及。忽于方才夏初唤老奴进去问及去秋花爷作寓园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实告之家爷,不知因着何事知花爷不久必到此间,就吩咐老奴谨谨留意,若见花爷到来,必须通报,好待家爷出园迎接。后又闻说花爷改入武闱题名金榜,老奴想花爷焉得有余闲至此,不料今日果见驾临,老奴焉敢不遵主命。”
    花春听了这番言语,甚觉不解其故,呆思半晌道:“莫非去秋与日葵订约终身一事,红老已悉其情,今岁又闻予钦赐宠荣甚是歆羡,愿面许秦晋之谐,因先结主宾之好,再至此间之说,想小姐曾坦怀以告谓,我中与不中心遂急出京来此请水救帖乎。”心中猜疑未定,只见主人已到,远远行来,甚有注目之意,遂趋步上前作揖道:“晚生轻造名园尚未请谒,反蒙红老先生过爱,惶愧极矣。”
    红御史道:“去岁秋试之期,花兄在敝园草揭,弟因有事往汉口羁留,失于瞻你;春间偶于绿荫轩前闲步,见壁上题吟,真是清新俊逸瘐鲍风流,谅是我兄佳作,而细玩其中词意,觉含蕴几许不愧风流笔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谅多正事未完,不免告假辞朝荣归故里,则荒园虽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顾盼也,未可知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见花兄到此,令他速来禀报,使弟得稍为款洽,以尽地主之诚。”
    花春谨言道:“不敢。”
    那红御史遂携了花春的步入碧澜轩来,见轩外四围俱密树垂杨,遮荫得行天亦日午也不知,轩后芙蓉蕖盛放,觉得丝卷柳条,微风乍起,珠跳荷叶,满座水光影摇,花鸟绕亭,波色倒映楼台斜,铺翡翠之茵草头凝,水面横清彩鸳静占,银塘乳燕掠飞,玉宇凭栏人影下池间,隔岸禽声闻,席上凉台无六月,藤荫敝座生寒钩,石有双溪苔色侵,直把暑溽炎炎一时消荆少顷,酒肴俱设对酌谈心,问及花春秋试争先,为甚春闱就武,花春即以在路耽搁误期,改试之事细讲始末,御史盛赞道:“六韬三略定熟悉于胸怀,古来元杜逞风流直可与之争座,孙吴具将略,岂屑与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双全兼备,朝廷得此梁栋实国运文明之有庆;而我辈得亲丰沧,犹相见之恨晚矣。”
    花春道:“晚生得第实侥幸于万一,而中途还就皆赖诸大臣鼎力,以叨圣朝培植之恩。今蒙老伯一遇,使晚生当之愈愧矣。”
    花春以红御史始见之所注目良久,而此际谆谆赞美,虽在酌饮交谈,观其容颜词气,似胸中有一桩疑难心事,辗转不宁之意。见此形情,若得满腔疑虑,又不便进言相问,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饮得无须豪兴,对酌移时红御史道:“花兄多少贵庚?”
    花春道:“晚生已虚度二九。”
    红御史又问道:“际此妙龄,想已咏河洲之句矣。”
    花春闻话,知其语有由来,因已对以:“尚未不室。”
    红御史道:“琴瑟虽未调系,罗谅已结。”
    花春道:“今瞻仰于泰山北斗之旁,鄙亵私衷本不敢上渎,乃蒙下问讵敢讳言,因晚生性素谓夫妇之配称之曰耦,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悬绝,始足当耦之名;不然耦之实已无,尚何有耦之恩,耦之乐也。晚生宁终身无耦,而不可一日误耦,故跟蹉跎至今,尚未有聘。”
    红御史道:“据花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谩渎矣。”
    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谨领深谆。”
    红御史道:“弟年逾五旬,并无嗣息,只生一女闺字日葵,因执性,故屡屡拒聘不纳,尚在待字。兄既鼓琴大咏,窃愿小女侍兄箕帚未识以为何如?”
    花春道:“令爱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敢替攀,但既蒙老大人过爱许订朱陈,只得愧承台教。”
    红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凉后遣冰择日以完花烛。”
    花春重起身纳拜既为翁婿之称,二人引觞更酌兴复不浅。
    少顷饮毕,家童将残肴拾去,红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疑陪贤婿细谈衷曲,因值小事尚未办理,请贤婿且在轩中略坐,我去去即来。”
    花春道:“既为翁婿如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请尊便,何容以客文待小婿哉。”
    红御史遂吩咐家人:“于薰风楼下整备帐铺枕等物,务须精洁,好待花姑爷晚间安宿。”家人应诺,红御史自别了花春进内去了。
    花春独坐在轩中,暗暗欣喜道:“我犹幸来此践约,不因诸美之变而灰心,若不然则此间一段良缘已是当面错过,空令日葵小姐眼空肠断,叹予负盟矣。今妙在红老口中观面相允,既无改又省却许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正宜喜溢发眉欢形面目,为甚于许亲之前,若有满腹愁甚不惬意者,然此何以故,岂疑吾黄甲登科已有贵胄联姻,故觉难于启口耶,谅亦不为此。”
    想了半晌迈出轩外,见柳荫之下有块太湖石,边插一渔竿在上,花春问家童:“谁人在此下钩?”
    家童答道:“这是家老闲欢之时,当坐此间垂钩纳凉,故有这等弥此。”
    花春想道:“下钩虽云野老高风,荷沼垂钩,亦是幽人韵事。”遂命家童备须渔饵系在钩上,才垂得下法,就有鱼来吞了,边忙把钓钩拽起,只见一尾金色锂鱼跳上几跳,竟脱却钩儿去了。花春惊讶道:“这又奇了,那鱼儿既吞下钩饵,为何垂系又不断,竟脱去了?”只得又装饵下钓,讵知钓了半晌,竟无一尾上钩,看看日色沉西,遂将鱼竿插下步出回廊,望园中闲眺一回,早有家童前来邀请于薰风楼下饮用。
    夜膳用毕后,洗过了浴,于是轻摇羽扇斜倚在石栏杆上纳凉,暗想:“日葵小姐此时也在那里纳凉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细细摹疑拟,口咕一律道:
    兰汤浴罢卸轻衫,鬓乱钗横汗未干;
    微有风时树下立,断无人处眼中看。
    一帘竹影消残暑,半夜槐荫锁翠寒;
    怪底侍儿频唤睡,几回欢卧又凭栏。
    吟罢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于炉中点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帏就枕。不知醒后作何情状,下回再表。
    第十一回 吉变凶风波不定 怨装恩云雨怀仇
    诗曰:
    破花即是惜花朝,错怪傍人暗里挑;
    莫道订姻心又变,须知割爱恨难消。
    一腔毒意尝樱口,满腹仇心摆柳腰;
    如此雪冤诚快尔,只虞天怒不相饶。
    话说花春一觉醒来,只听得园中狺狺犬吠之声,启眼看时,正见一弯凉月影透疏棂,想:“此时夜深人静,有谁行动?”本欲出外,一望又因月色满园,正可纳凉闲步,遂尔起身往外傍栏绕径而来,忆着:“去秋与日葵订期,往返夜夜潜行于花径之中,观景与怀不啻如昨日事,乃昔是清秋,今为暑夏,人犹是人也,径犹是径也,而风景已为之一变矣。”
    正观望间,见前面有一女子行来,花春欲待闪避窃视,那女子忽叫道:“来者莫非花郎否?”
    花春听其音声似瑞芝婢女,及近细细认,则见其眉浓粉腻,以及衣裳服色非婢女模样,顿心转疑惑,问道:“你莫非就是瑞芝姐么?”
    那女子点首道:“去秋别后未及半载,难道就不认识了。”
    花春道:“非是小生不认识,因姐姐形容举止回殊昔日,故有此一问耳。”
    瑞芝道:“君既见疑,且先以妾之事告君,妾因老爷见幸,无力可辞,已忝居小星之列,是君为负盟良主子遂令妾作逐水杨花也。”
    花春闻言暗想:“瑞芝乃小姐闺中侍女,如何红老谩宠作妾,此中情节确有可疑。”口中详说道:“姐姐,如夫人之宠实趋于主命之难违,在小生亦不敢抱撼。”
    瑞芝道:“妾之事且不必论矣,试问相公临别时曾谓来岁春尽必至此间,以完旧约,岂知盼断双珠,终无音信,直至今日才来,你于心竟相忍么?”
    花春道:“实非小生负约衍期,因春间误期不得入闱改入武试,所以羁留京邸蹉跎至今,其实身处北而心日在南,想小姐香闺,盼望自有一片离别愁肠伤春挥泪,不知近日身体可安否?”
    瑞芝道:“君尚欲问小姐无恙,君保得自家无恙也就罢了。”
    花春听她说话跷蹊,着急问道:“姐姐有话快请说明,莫作此含糊之语,令人难详难解甚费踌跻。”
    瑞芝洒泪说道:“君若无妾则君之性命已化为乌有矣。”
    花春道:“小娘子怎说此话,我此间又无仇无怨,有谁欲加害于我?”
    瑞芝道:“害君者即君,且君不独以己害己,固先害人而将及害己矣。君尚痴心妄念思与小姐翻云撼雨于阳台,岂知小姐久已泣月悲风于泉路了。”
    花春听到这一句,不禁跌足流涕道:“难道你家小姐已身死了么?为何你老爷今日又将小姐姻事面许小生,这是何故?”
    瑞芝道:“此事一言难尽,且在亭中略坐片时,妾细细为君剖陈。”二人遂挽手进亭并肩坐下,瑞芝谓花春道:“君欲知小姐何以死,其根由实死于君,而苟寡起殃;又死于老爷之宠妾秋莘。此秋莘非别人,即亡过夫人身旁侍婢,夫人死后老爷即纳以为妾,颇加宠,彼竟忘却本来面目,肆然以骄傲临人。小姐看她这种光景难以入目,一日将她重重盖削两掌,秋莘究敢怒而不敢言,十一怀恨。讵知去秋,君与小姐夤夜往来,秋莘潜身窥伺已露机关,她竟心怀毒意,反作与小姐亲密之状,不时进来察颜观色;不料小姐身该有祸,渐渐胸高眉散,六甲怀胎。秋莘这贱人竟去密诉老爷,百般挑唆,恼得老爷怒容满面,来到小姐闺楼细细盘诘情由。小姐亦直言无隐谓:‘与花郎已订终身,其人不日即至,父亲试览其丰仪可以为东床之选否?虽多露之行,一时失礼面齐眉之订百岁无愆,乞父亲见怜挥配之,爱才之一念。’老爷此时似有怜悯之心,未忍遂加毒手,怎奈秋莘在旁,屡以玷辱闺门之语见耸,带得老爷如火上添油,任小姐百般乞怜求宥,亦是无益,竟尔割慈忍爱把一个花妖柳媚的小姐顷时缢死。自小姐死后,老爷即嘱管园家人,若见君到来即为留住,欲加害于君,始得胸中怒气稍泄。见小姐惨死即愿与同赴yīn曹,不忍独生于世,然妾死而君今日之来如在梦中耳,其祸谁为之解哉;妾之不死,实怜君而有待也。”
    花春闻言感谢不已,又问道:“小姐既死,你老爷欲加害于我,为何今日相见又把小姐姻亲许我?”
    瑞芝道:“老爷即有此言,亦是诡计,不过暗以言词笼络,使君安心居此不生疑忌之意,夜取人首级,乃是江河上一个有名的刺客,独幸此人这两日不在,不知往何处报仇行事去了,若待彼一到,君之性命休矣。明日宜瞒过园人,你速逃避他方,千万不可滞留,遭其残害。”
    花春道:“小娘子此言虽有怜救小生之意,但以恩怨不明冤仇未报,岂肯悠然长逝,暗避鬼域之谋。以我花春自视即百万军中且敢只身独往,冲突其间,仅仅一刺客何足介于予怀,请小娘子且自放心。”
    瑞芝道:“英雄之勇武岂足以敌宵小之奸谋,恐暗箭或未易防耳,君若必欲逗留于此,务须谨慎小心为主。你看残月高悬,夜已过午,妾言已尽,请从此别。倘若有机谋得闻于耳,当再至园中相告。”说罢,遂欲出亭。
    花春拽住道:“际此月明夜静,庭院生凉,正风流佳会之良宵也,欲与小娘子一温旧好,未识肯垂怜否?”
    瑞芝道:“妾之来实激于公义非惑于私情,故不避奸险潜行至此,鉴在前车何堪再蹈,恐久为耽待不敢从命耳。”
    花春见她义正词严,亦不复相强,任其辞去。
    花春回至薰风楼下,掩扉而卧,想日间红御史允亲之言如何欣幸,及此时听了瑞芝这番言语,如冷水淋头肃风透骨,不由人心寒胆碎肺,细思:“红老既欲害予,不过款予在园密遣刺客行事已耳,又何必迟回既久,然后细盘我纳聘未曾面前姻事相许,即观其语言款洽若真有殷心挚意,而非出于勉强,则与瑞芝所言,又极不相类,真令人莫解。谚云:日久见人心。我且将机就机,逗留于此,看他作何行事?恩则报之以恩,仇则报之以仇,自分得如水样的清,镜样的明,我方快然无憾,显得我英雄辣手,豪杰奇谋。”
    是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明日起身梳洗已毕用过晨餐,见红御史依旧出来,闲谈竟日,花春见他语言酬酢,绝无一毫假饰之意,心中转加疑虑。到了晚来,花春因瑞芝昨夜有再至园中之语,所以不敢安寝,吩咐家童睡了,竟自步出庭来。
    尔时月虽未上,而明星耿上,万里无云,闪烁映照,园中不至十分昏黑。闲步片时,瑞芝果至,笑谓花春道:“君已转祸为福,可无息矣。昨疑老爷许亲之说出于机械,岂知老爷以君文才争元,武场夺首,甚为奇异;又见君英才出众,秀骨珊珊,悔将小姐缢死,空有此乘龙佳婿而无闺中之淑女以配之,不胜感惜,故顷时划出一计,思于众婢女中选一俊美者充小姐以配君,实有爱君之意,而已无害君之心,此是老爷于接见君后见景生情,参权应变乎。日间从不作此想,故妾不知其中隐情,几以老爷一片热肠认作满腔假意。妾闻此消息,不敢不告,使君疑难释。但老爷心性不当,秋莘奸刁叵测,君又不可以不防祸。若冰消炙如云散,竟坦然无从致应变仓猝不及,防维盖以孤身,入世如在风波中耳,风波无定,欲平则平,欲起则起。今虽出于风波之外,而粗胆细心必如在风波中一般,防奸诈可免风波之险,君之慎之。”言罢竟自别去。
    花春意欲款住再谈,因见伊行步匆忙,未肯久待,只得任其竟去,遂步回薰风楼下,暗想:“原来有此隐情,故红老许亲时有许多疑难形状,这一计实尽得奇妙,失一女而仍得一婿,不必抛西阁之球,自可望东床之腹。若此女稍有姿色,我只得看日葵小姐分上,不必拒绝了。如此看来红老原有怜才之念,前之忍心杀女,非出于本意,实迫于秋莘之谗谤。而然则秋莘为小姐仇人,而亦即我之仇人也,若不诛此女,则小姐含冤负屈于九泉,其怨情何时得雪。”
    那时花春在园又过了两日,因时交季夏尚在炎热,却以碧栏轩,荷香馥馥,柳荫沉沉,盖可消暑,故时在轩中闲玩,或是枕书午睡凉席风生,或是倚石开胸罗襟气爽,瑶琴弄罢薰风徐拂,珠弦佳句,吟成飞絮,轻沾石砚,此中幽趣自尔领取不荆因以假期未满,思道:“在红园中消过暑夏,待至秋凉,然后日一路北上也未为晚,此时婚事尚在得失两可,唯以枕席孤单,凄凉客邸,且慢慢另作计较,岂巫峡深遥,一无所遇那时一念萌动,魂荡香闺。”遂不禁意景兴怀,撮赋夏闺词十绝以展芳心。其词云:
    其一:
    梧桐晓院月朦胧,一枕香痕汗粉融;
    应是爱凉窗不闭,乱蛙绪里满楼风。
    其二:
    腾腾朝日隔帘烘,枕坠金钗髻影松;
    昨夜知郎谁伴宿,竹夫人好可如侬。
    其三:
    菱荷香净晓风凉,近水朱楼面面窗;
    睡起无言凭栏望,一声款乃过渔艘。
    其四:
    香汤自试露盈盈,婉转兰盆意态轻;
    宛似芙蓉新出水,雪肤花貌倍倾城。
    其五:
    yīnyīn夏木翠烟低,不住蝉声柳外嘶;
    恼得愁人愁欲绝,频沾银管咏无题。
    其六:
    睡醒间窗更寂寥,镜前重挽髻云高;
    偶来莲沼寻莲子,引得晴蜓上玉搔。
    其七:
    半弯新月挂疏棂,小扇徐摇不暂停;
    寂寞黄昏人静后,后庭槛槛扑流萤。
    其八:
    凤仙花瓣露痕沾,捣向金盆染指尖;
    田剪红绡灯下来,十兮春上玉纤纤。
    其九:
    已看侍婢上红灯,枕床烘烘热不胜;
    敲断暮钟眠未得,风亭水榭任凭闻。
    其十:
    羞向郎前卸汗衫,尚盘蝉髻鬓髡须;
    梦腾一觉游仙梦,挠乱花钗坠枕函。
    那时春光已晚,家童邀去用肴,被他殷勤劝酌多饮了几杯酒,似有醉意,遂欲枕而卧,岂知酒兴正浓,而风流佳兴亦随而涌上心来,无由发泄,故意态虽倦,而神魂飘荡,犹在似睡非睡之际,忽听得音音犬吠,似前夜一般,顿然警觉想:“园中犬吠定有人来,非瑞芝而谁?今夜必不放她空回,且与巫山一度以泄我兴。”即穿衣起身急急望园中而来。
    花春是留心的,一步步注目相观,见前面有一人行来,身躯雄阔回非女子模样,却因月光未上,看得不十分仔细,遂向亭中躲,将身蹲下。
    只见那人从亭边行过,手中提着雪样亮的一柄宝剑,那光影射入亭中闪烁照人,花春惊道:“此刺客也,为何红老既有充婢纳婿之意,又遣刺客前来行刺,瑞芝云风波不测,欲起即起,此必是秋莘撺耸乃至,事不可缓矣。”意中定下奇谋,遂欲寻至秋莘卧房报仇雪恨。
    一路行来,已进数重门户,却虑朱楼叠叠,画阁重重,不知秋莘房在何处?
    正在迟回,只见那边回廊下有一女子行来,甚是匆匆急急,举目细睁,乃是瑞芝。花春问道:“小娘子将欲何往?”
    瑞芝道:“妾正欲至园通君一信,君已大祸临头,怎生步到此间?”
    花春道:“刺客已在园中,我特为报仇至此,未知秋莘卧房在于何处,乞祈小娘子一指。”
    瑞芝告:“以第三带堂楼西副间即是,但楼下多有姬妾作房侍女出入未便,过去何以能为?”
    花春道:“我自能跳墙而进,你家老爷此时未知此。”
    瑞芝道:“老爷在外厅东书院中饮酒,等铁刚行刺回报。”
    花春道:“即如此,那铁刚进园于薰风楼下不见了我,定着急进来禀报,小娘子须遣侍女出外邀请老爷进来,谓他道:‘花春不在园中,乃是秋莘日间通信已私约在房。’老爷决不肯信,须逼他潜身到房窥探,自见真伪,祈小娘子直言无隐,我于彼处自有安排不必多虑。”那时又问明瑞芝卧房,瑞芝指以所在,花春即纵上房墙,如履平地行来。
    已到第三带楼屋上,听得西边窗首有人细弄弯声唱须风月寄生草的歌,听见颇觉妖柔婉转雅韵动人,花春捱步过西,将身俯伏檐头延颈往下一探,见窗首坐下妇人在着那里摇扇纳凉,望见东首却悄无人影。花春慢慢立起捱过东来,轻轻将身一跳,傍着檐下移步过西,见长窗虚掩遂捱身进内,桌上灯火未灭却不见一个侍环在,一径步上扶梯行过外房,见那妇人衫裙俱卸,现出雪白白光嫩嫩的半身,娇倚窗外唱声未绝。花春遂抢步上前拦腰戏搂,那妇人吃惊回首欲得声张,想是yín情已荡心不由主,拥入绣床,只得勉强与花春成事。
    花春故意把罗帏拽起,正在云雨,听得外傍隐隐有脚步声,花春知是红御史上来窥探,反说出许多戏谑之言,装出无数颠狂之态。少顷事毕,以秋莘早日叙床于敞兵败将之多,今忽逢此劲敌已一战而神思颇倦,睡眼朦胧矣。花春令她安睡片时,把罗帏下好,步窗边复纵身跳于屋上,以观动静。
    不移时果见一汉子持剑进房,低身伏近床沿,撩起帐帏砍进一剑,因灯火不息床中看得明白,一剑刺进只伤得一女子,除外并无别人。那刺客呆立半晌道:“这又奇了,日间红老爷嘱咐说那人在园中薰风楼下,已令家童劝酒灌醉,哪知到得楼下其人又不在内。方才红老爷说那人与姬妾秋莘通奸,红老爷亲自所观,命我到此双双杀之,为何那人又不在了,莫非此人能通仙术的,俺令且去报禀,待我慢慢用须功夫留心伺察必成功而。”那刺客自言自语一径下楼去了。
    花春伏在屋上节节看得分明,言言听得仔细,复绕过楼来将身跳下步到瑞芝房前,瑞芝尚安睡,在庭心倚槛纳凉,花春低声问道:“小娘子楼上有谁人伴宿同居否?”
    瑞芝道:“妾性爱静不嫌寥寂,故不与那个合居,独自在此。”
    花春道:“如此且将外首侧门闭好,今夜与小娘子细谈秉曲。”
    瑞芝道:“适幸老爷今宵轮在别房安宿,故侧门、腰门俱已关闭,红霞婢子已经熟睡,妾得坦然与君款洽矣。妾有一言相叩,适才因行事匆匆未及细问,不知君既欲致死秋莘,又令妾遣老爷到房探视,却是何故?妾说便说了,心中疑虑究未能释。”
    然花春笑道:“以我英雄一丈夫欲加害于柔弱一女子,即使碎其身躯未免污我指臂。我欲雪怨不待我亲身举动,自有人代为予雪者,此雪怨得来愈加痛快,故我并不曾亲去行毒于秋莘也。”
    瑞芝闻言吃惊道:“看来秋莘尚未死么?则方才老爷至彼亲问秋莘是妾生端捏造,反疑妾走泄风声与君有私矣。”
    花春道:“小娘子且请放怀,待我剖其详细。盖我之杀秋莘实藏刀于你贪我恋之余,借手于雨覆云翻之下,欲令其泣向鬼门关,先使其情酣阳峡路。我一进彼房即与搂抱成事,使红老到来一见自然怒发冲冠,火高三丈,一时性发自顾不得恩爱情深,决命刺客进房将我二人刺死;我于事毕后,遂跳出鸳帏脱离虎穴,望屋檐纵上,事果不出所料,少顷即有刺客到楼将秋莘刺死,故我谓不曾亲去行凶也。”
    瑞芝听说,连声赞扬道:“君有如许智识如许胆气,奇谋异策古往今来报仇雪耻之事从未有此也,比诸心躁性烈亲杀其身更快万倍。”
    二人复闲谈移时,解衣入帏交欢无已,笑谓瑞芝道:“同一风流乐也,在彼则蓄心于报怨,在此则感念于知恩。秋莘抢欢合之际,必以我爱之甚恋之切,讵料予毒之深也哉。我思红老之待予,犹予之待秋莘也,画虎画皮,知人知面,益叹斯二语不谬。”
    那时二人温旧好恋新恩,自写不尽一种欢爱温柔抚弄一番,听得漏点已交四鼓,谓瑞芝道:“奸妇已诛别无系恋,予不得再为滞留矣,倘至天明又多阻隔,趁此静夜无人,正可出园遁避潜至家中,谅你老爷亦无奈于我,唯刺客行刺属是奉公所遣,然此人若留于世,必至荼毒生灵,肆其残雪,我必锄而去之。除了世人之害,未知他今夜下榻何处?”
    瑞芝道:“君若得除此贼,诚快事也。闻彼在外傍书厅东副间中安睡,然此人骁勇非常,不可轻敌,君须见机而作为妙。”
    花春道:“一刺客者流何足深畏,但手无尺铁奈何?”
    瑞芝道:“妾房中有古剑一柄,却已锈得锋芒不露,未知可用否?”
    花春道:“不妨,持宝剑而斩一刺客已是大材小试,何必取其英锐。”
    二人遂各起身,瑞芝步过床侧将架上悬剑取下,花春接过出鞘在灯下一看,见锋虽不甚利,其质尚坚重可用,遂持剑启步纵身上屋,来至外书厅跳下。
    此时月已东升许久,照得庭外如白昼一般,捱身步近窗前见双扉尚启,铁刚犹未安睡,独自在那里饮酒遣怀,口中犹喃喃自语道:“俺铁刚行事百发百中,任你刺英雄刺豪杰,如刺懦夫一般,若此功不成,则平日神出鬼没的手段,雷惊电闪的声名,俱是虚盗得来的了,焉能见重于公卿贵胄之前。花春那性命总在俺掌握之中,怕他飞上九霄不成;俺明日赶至禾城,俟他归家后即可寅夜潜身进内,枭彼首级报功。”
    花春听说,止不住烈火迸生,抢步进内高声大叫道:“我花春在此。”即举手砍过一剑,那铁刚因是流名的刺客,时刻防护有人暗算,故才一举动,彼身体旋转甚疾,此时虽未及招架,已将身一闪,闪过剑锋,即忙纵出庭心,飞身而上。花春亦提剑纵上,随后赶来,那铁刚见花春也会跳纵,已觉寒心。追过了几带高房,望见下面是一片空场,铁刚跳下场来飞奔而走,不料他平日仗凶行刺的本领一顷也用不出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赋落花良明示鉴 叹偿yín佳偶失贞
    诗曰:
    yín魁万恶戒垂焉,果报妒斯法不愆;
    塞外月圆才几度,闺中镜破已经年。
    yín端耳听眉还竖,亵态亲睁肺若煎;
    掣剑不须情太愤,为谁偿债问青天。
    话说铁刚虽惯于走壁飞檐,怎及得花春仙丹化骨,身若燕轻,那时越追越近一剑刺过,铁刚已倾身倒地,口中大叫:“英雄饶命!”
    花春笑道:“本欲饶你,因我之性命在你掌握中,则你之命断不容饶矣。”
    遂举手一剑,将铁刚斩首,撇开尸骸仍纵身上屋,来至瑞芝卧房,将剑上血迹揩净藏好,与她珍重而别。
    出了红园,慢慢步至船边已是远寺钟鸣,几点曙星欲乱;近邻**唱,半弯残月微明。遂唤船家起来解缆开舟,两家童亦忙起身相接,并不问及在何处延留等语,顺水行来城关已启,一路无语,到了禾城上岸归家。众家人俱来叩见,花春此时虽则荣归故里光耀非凡,而忆诸美人之飘零,不觉反添愁闷,免不得枯香于坟墓祠堂,递帖于邻亲友族。
    一日用过早膳正待乘轿出门拜谒友人,忽报柳迁乔至,遂出厅相迎挽手至书斋坐下,叙过一番,真是一日三秋不胜离别之感。
    花春道:“弟在都中不胜念兄之至,因不见至都甚是疑虑,前日告假回来得闻丁夏降服之信,犹幸来岁恩典开科春雷之起蛰即在目前,诚可为兄预贺也。弟今日欲造府拜谒一伸别款,不料反获驾临胜雀跃之至。”遂把遇仙授法误期改武之事,先细细述了一遍。
    柳莺道:“兄颜既变绝胜,何郎今又杏苑攀花非凡显耀,想名公卿招选乘龙者谅不乏人,未知兄曾访得几位绝世佳人,以谐琴瑟否?”
    花春闻言,不禁挥泪道:“若提起此事,我不胜愁伤,顿触涕欲沽襟矣。”
    柳莺道:“兄前日曾谓陋颜已改,则佳耦可图,风流乐事,毕生正是靡涯,为何弟才谈及此事,而兄颜顿戚,岂风流中不唯有乐之一境,而亦有悲之一境乎?兄试剖言之。”
    花春遂去取出图展开,将前后事迹一一指与柳莺说道:“画图上十美皆可称国色,实指望与她暮乐朝欢,齐眉谐老,岂知出都重访,飘零已尽,只剩得十之一二矣,何苍天之不怜念才子,一至于斯。”
    柳莺道:“原来才子亦有不能配佳人者,风流才子亦有不能配众佳人者,可见才子佳人之说实创自君,从今以后非前可觉,后来宜修,猛省回头,悔之未晚,未知兄还恋恋于才子佳人否?”
    花春闻言,笑而不答,闲谈许久,命家童准备酒肴相与酌饮。酒至半酣,柳莺起身取过云笺作落花诗四首,寓意以醒金谷。
    其一:
    欲留花住竟无由,残月凄清锁画楼;
    背我堂堂春去矣,惜花夜夜水空流。
    徐娘老去犹余态,宋玉悲深不为秋;
    最是朱颜容易老,三千粉黛尽含愁。
    其二:
    有限春光剩几何,玉台金屋弃脂多;
    莫夸活色能倾国,毕竟繁华委去波。
    栩栩只留花里蝶,依依犹恋雨中柯;
    羡他仙极天边种,常傍银霄汉与河。
    其三:
    往岁曾题落叶红,春三花市又空空;
    记他开处颜如玉,自我重来髻若蓬。
    细柳枝头千里月,晓莺声里一楼风;
    石栏倚偏情何极,粉冷脂残别梦中。
    其四:
    摇落如悲团扇秋,阿谁不动看花愁;
    翩翩有态粘罗袖,轻薄何情点玉舟。
    金谷香消空忆石,玄都桃尽已无刘;
    几回吟断销魂句,一段风光等梦呕。
    写罢递与花春,花春接过诗笺,把诗中字句细细咀味道:“此数首诗婉丽铿锵,凄然欲绝,直可为我诸美人作挽词,易禁览之而断肠流涕哉。”
    柳莺道:“已往昔如是,将来者亦当作如是观也,此诗寓意不为兄悲已往,实为兄戒将来,兄其留意焉。”二人又重整杯觞,欢然畅饮,无何酒酣日暮,迁乔自辞别旋归矣。
    花春在家约又应酬了数日,一日在书斋静坐,忽见家人进来禀报说:“京中差官在外,请老爷出厅接诏。”花春闻说诏书领下,吩咐忙排香案,遂把衣冠整好出外跪听宣诏。钦差开读诏曰:诏卿文武状元花春,为有边番契丹国久失朝贡之礼,反率兵侵我疆域,前遣指挥王云翩整旅出师征伐,屡次失机,未能奏捷;今有文华殿大学士徐忠,保奏兵部尚书山国磐督兵亲往,据山国磐所奏,谓卿谋通三略,材备六韬,保卿任前部先锋之职务,宜速急进都,督练军士,以佐山卿御侮边疆征报不臣,以除敌氛,以长国威,庶得烽烟告捷,边关欣奏凯之歌,贡献来朝宇宙享太平之福敛哉,谢恩。
    圣旨宣毕,钦差官重与花春相见谓:“边上羽檄星驰,不可延缓宜,即日起程至都统兵前。”倘钦差别去,花春亦不敢迟留,那总管钟英欲将出入帐目与花春亲算交盘,一则无暇,二则因钟英为人信实,谅无私弊,谓:“不必盘弄,仍今伊掌管下去。”遂命家人雇了一号大船,拽起钦招如出征的旗号,连夜起程北上,一路过府穿州,自有地方官僚迎送,这一时显耀异常,不比出京时的冷净。
    那一日,到了淮上起陆而行,乘着草马路过擎天岭下暗想道:“我此去平夷归期未卜,梦樱寂处山中,焉得闻此消息,今日须上山与彼一别细剖情端,倘得乘间进宫,劝乃兄散去喽啰归顺朝廷,待我保他率兵同往,日后班师论功,陛赏自觉正大光明,山中称王独霸,岂是久长良策。”遂令车夫随从人等暂停车,歇在此静候,半晌自却步行弯进小凹路径,犹依稀认得。
    岂知上得山来,只见愁云惨惨,荒草凄凄,屯兵的草寨尽为瓦砾之场,不胜黍离之感,不见玉人几等香消南国,追思往事依然怨入东风。
    花春错锷良久道:“一转瞬间而山中已荡平,若此忆我梦樱能毋伤玉石之焚。”而为之流涕,只得回步下山乘车进发,一路上打听得擎天岭冠盗,已被官兵战灭,因不禁离怀交结痛泪时流。
    到了京师,径向司马第来与绛桃相见,绛桃道:“起兵之期已近,适父亲染病不起,难以整旅前方。”遂与花春商议如何启奏,花春是夜在灯下修成一本说:“山国磐抱病危在旦夕,不能受命出师,祈圣上别选能臣以付大任。”
    明日五更引见,将此本奏上,朝廷即着众臣会议。议得:“山国磐身荷国恩,职司讨伐,既蒙圣旨遣使不得畏避,然国事不可误,病体难以临大任。今有文武状元花春,曾于武场中见其箭穿七札,弓挽六钩,少年英俊曾有上将材干;况山国磐前已奏封先锋之职,谓伊智勇兼备谋略积通,谅非宾谋无能者,即着花春代山国磐之职,权掌兵符再议先锋委任。”圣上准奏,遂令三日后祭旗发炮起兵。
    花春既掌帅印即往教场督练将士一番,此时兵士只有万余,因帝都出师至边,路遥遥远耗费粮饷太重,即于所过省下著令督抚调提军士从征。花春此时颜金英一事,非不怀及,一则因诸美飘零未免心灰意懒,又因军机紧急未暇谋及私事,故竟忍心搁起,且至班师回都后再作计议。
    是夜归房欲与绛桃一叙欢情,绛桃道:“妾与君此别不免天涯南北,睽隔经秋,今夜须极情行乐,彻夜通宵以尽情战一场,尔只须胜不须败也,君以为何如?”
    花春道:“夫人此言深合我意,异日于边庭上追奔,遂北使敌人抱头窜鼠而逃,而于今夜预兆其机。夫人少顷且莫谓下官无情,竟尔将矛冲突,丝毫不稍留余地以让人。”
    绛桃亦微笑道:“虎帐中生你争雄,鸳帏内不容你耀武,少顷还你拖戈弃甲,伏罪马前便了。”
    花春知欲久战,遂将丹丸吮入口中,磨枪待战。这场肉战,两相狂獗,互不相让。汝用九浅十深之法,款款消耍;我用牙跟儿紧咬汝口唇,吸了又吸;双腿猛夹,yīn户掮吸,弄得汝酥痒胀麻;巅的巅,套的套,刺的刺,捣的捣,你来我往,戈矛相交,似剑刺云,似云闪电;汝在上猛抽千余,尔在上狂颠数百;一个是麻酥快爽,一个是酸胀欲醉,谁也不认输,直至五更**唱方罢戈矛。
    是日清晨起身别了绛桃,又与岳夫母辞别一番,山国磐亲嘱以:“有国大事务,须临事而需好谋而成为上。”嘱罢出署,来到教场升坐管帐,遂调提军士率领前来一应,路上排齐队伍,绵绵翼翼马不停蹄到了塞外,已是秋尽天气。
    路过昭君墓,只见古树缠藤,胡沙卷地,悲风惨惨,怨务朦朦,因不禁觞怀有感,吟诗一律以吊之,云:
    敢向王公洗旧冤,红颜薄命又何言;
    黄金自古迷人眼,青草于今绕墓门。
    可恨长为胡地晃,须知不负汉家恩;
    一壤荒土埋香骨,百世谁招怨女魂。
    闲话少提,单说花春相度地势傍山结寨,将军马调养数日,递过战书约于诘朝交战,遣将出敌连战数日屡见败下,是夜坐在营愁难暇寐,但觉飒飒寒风送声萧萧,战马长嘶塞鸣,笳俱成恻调戍楼,吹角尽是愁声,因而步出营来。只见摇旌旗而月蔽竖剑战兮,霜寒云树,凄凉荡征魂于成万里山河,惨淡闻鬼哭于三更,朔气弥空常黑,惊沙散野还飞跑,人夷方想见黑山堆朽骨,天低古寒遥,瞻者惨愁云。正是陇西云起,李陵被虏生悲塞地,草衰思乡陨泣。
    花春眺望一回,止不住心头悲咽,遂步营内暗想:“古来将士远戍边关,诚有如许凄其景况,那得不壮士思家,征人坠泪。向读古战场文,窃疑文中凭吊之词过于悲慨,至今日看来觉斯文犹未足以尽之也。”
    不说花春是夜感叹到了明日,遂不复遣将,亲自出营对阵。那花春枪法曾受仙人异术,右转左盘,忽高忽下,俱有无穷之妙,一日连伤敌将数员,那番邦无人敢敌,只得鸣金收军悬牌免战。一日忽见敌兵投书请战,花春仍自披装出马,见那对阵者是一个巾帼佳人,虽为异域之身,实挺中华之秀,若列于诸美人中可争一座。骑一匹银棕宝马,装束极其艳丽,头上雉尾双挑,随风摇拽,尖纤玉手提着一对银槌,形大如龟坛。
    才冲锋过去,花春挑过一枪,那女子将槌轻架,顺手一撩,撩得花春手臂腾麻,马退丈余。花春暗暗吃惊想:“此女可以语诱,不可以力敌。”遂带马上前数步,在马上深深作拱,正欲开言,且料那女子却先说道:“父王侵犯尔疆,实非本意,因廷臣续奏妄思逞雄上国,故有此举,以致劳将军率士远征奔驰万里。妾见将军青年美貌,英俊不凡,故适才起一冲突多多,不料果退得数步,未见枪马倒,搏虎擒狮之勇已略见一斑,妾愿以琐陋之质侍将军箕帚,未识肯见纳否?”
    花春道:“宫主玉颜绝世,几疑天上仙娥下降,非人间凡妇所得相拟,虽未及交锋合战,已令小将胆怯心寒,歆羡之怀,不须表暴。但襄兹公事,既成吴越之仇念及私情怎结朱陈之好?”
    宫主道:“将军若不见容,妾力劝父王归顺,悉返侵地,诚按期朝贡以安旧职。”
    花春道:“若得如此,则不特将一人沾恩历尽,即巨万征人尽获生全之福矣。”
    宫主道:“但妾安然归国奏劝父王未必能允,妾有一计,在此假与将军对阵冲锋,佯败数阵,将军须从马上将妾擒去,那时待妾慨切陈言,写书一封寄去,则父王爱妾如珍,不忍死妾,自然相允。”
    花春道:“如此甚妙,明日就依计而行。”
    二人又佯战数合,各自归营不题。
    到了明日,鸣鼓出兵,那宫主果然连败数阵,花春趁势把她拎进内营,设宴相款,当晚二人细细盘问,知那宫主年才十七,小字玉蓉,款谈许久,遂于灯下写就一封求降的书遣兵投去。数日敌兵果然投降,将宫主配于花春,呈了降书降表,又差人将无数奇珍异宝进献朝廷,番王亲自到营与花春相见,送别爱女。
    这日班师真是戍卒有旋归之乐,军中闻奏凯之歌,花春与玉蓉宫主虽未曾奏过朝廷,赐成花烛,而路上私相欢,洽已是如胶如漆,两情恋恋;每于月中灯下细观丰姿,几不信葶罗有国色燕赵多佳人,边番夷而亦有此绝世姣娥,真觉貂帏增色,宠塞生春。“此女归去与绛桃定成知已,殊惜梦樱存亡未卜,渺渺难寻。
    不然,则三位佳人同归于我,不特敦闺房静好之缘,且可为中家千城之护事,无全美何恨如之。”
    在路不一日到了京朝,入朝见圣呈上降章,又将番国宫主被擒,番王愿以此女谐姻之事细细宣奏。龙颜大悦,即赐花春荣归故里完聚花烛,来朝复命升擢。
    番邦来使将许多贡物进呈,朝廷赐宴功臣款待番邦来使,席上有几位陪宴朝臣说起:“那时起兵之后山司马遂即泉逝,眷属扶柩归苏矣。”
    花春知绛桃已不在都,且待路遇苏城,一并迎接到家。那时忆及颜金英之事:“到了明日特地备帖到颜侍郎署中去拜谒,好暗暗打听金英消息如何,然后遣冰求合图美事之成。以为十闺之事虽已成画饼,然既与彼有染,岂可顾而不问认作负心汉耶?”
    不意来到署内边,值颜会侍郎公出未回,花春因是内亲,径自己重重转入内厅,家人自去禀报夫人去了。花春止足四顾,只见那旁副间中设一灵座在彼,花春惊疑满腹,急忙趋过一看,不觉珠泪暗流,寸肠欲断。原来这灵上现挂着颜金英的容像,知金英已经作故,又是一场春梦,因有家人在前不好在那里悼痛悲号,只得吞声忍泪步了出来。
    只见那家人从内堂出来禀道:“家夫人因偶染微恙不能相见,请花老爷书房少坐,想家老爷不久就回署的了。”
    花春道:“不消坐了,你家老爷回来可与我致意一声。”竟匆匆出了署门回到公馆,怀闷无已。
    一宵易过,次早遂打点出京,自有满朝文武官僚贺送,一路上风光显赫,较诸赴召进京时又加几倍。一日路过白莲庵,花春坐在船舱,偶抬头看见省着悟凡在内,遂吩咐舟人停船,密遣家童上岸至那庵中一问:“悟凡师可还在否?”家童进去后时下船禀道:“庵中有一老尼,说悟凡师去岁秋间已经亡过了。”花春闻言,亦唯咐诸一叹而已。
    在路行了几日,早到姑苏停泊码头,正待欲遣家人置备茶礼往山家吊奠,然后迎接绛桃下船,忽见岸上有一乞丐婆子甚是面熟,定晴细认,那婆子非别,即是绛桃的乳娘。“她一向在山府颇蒙夫人小姐抬眼,是一个有正经的人,为何今日弄到这般形景,莫非面貌相同不是她么?”遂令家人上岸唤她下来问其细。
    家人应命而去,即把婆子唤下,花春问道:“你莫不是山府中乳娘徐妈妈么?”那婆子战战兢兢俯伏在下不敢抬头,应声道:“正是。”花春道:“如此你试抬起头来,认识下官么?”
    那婆子抬头将花春细视,止不住双泪交流道:“原来就是花姑爷,小妇人得活狗命矣。”
    花春又问道:“你在山府犯着何罪逐你出来,须告其详,上待下官与你讨个人情便了。”
    那婆子道:“小妇人并无过犯罪,因忠言逆耳祸及丧身,姑爷在上,小妇人不敢直言。”
    花春道:“你有话须讲,我决不罪你。”
    婆子道:“如此须嘱管家人等先去,小妇人方可依请实诉。”
    花春遂屏退左右,听那婆子说道:“自从姑老爷起兵之后,我家老爷即日身故,不料扶柩归来,夫人亦相继而亡,小姐作为大变,把平日幽闲贞淑之行一旦抛诸流水,竟肆无惮忌与府中奴仆通情,不论昼夜尽日狂yín取乐。小妇人不忍坐视,屡次进言相谏,小姐竟置若纲闻。一日言语之际,偶然触怒了几句,小姐竟不记数年乳哺之恩,欲把小妇人置诸死地,因哀求不过,遂衣服出来又谓我道:‘你此去只许在街方求乞度日,不可饶你残生,若另寻门户再去雇工投靠,管叫你狗命难留。’小妇人无奈,只得飘荡街头,忍为乞丐。”
    花春听了这言语,已恼得三神爆火七窍生烟,半晌不得出声,竟如死去无二,心中暗想道:“我观绛桃于合欢之际,原觉分外弄娇百战不败,我以为花春得此劲敌自堪娱终身,岂知酣于奋战者不耐久于止戈,以致有此行为,叹天公之报于何太恨也。”
    那婆子见花春沉吟不语,目定神呆,只道是疑而不信,遂说道:“姑老爷疑是小妇人造舌毁谤千金,可潜往山府中窥探,慢慢留心真情自露。”
    花春道:“据你言之鉴鉴,决非谎言,但我留住你在船,此机断不可漏泄。”
    婆子谨称晓得,又问明山家在于何处,遂令家童引婆子到玉蓉船中更换衣服,在船服侍宫主。想:“此事耳闻终虚,目见始实。”命:“山家祭礼备好,且不必送去。”
    捱至晚间身旁藏了一柄利剑,只身上岸,因山家是个赫赫司马第容易问,去时才黄昏到了山家门首,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花春遂沿着一带高墙步至后边,见行人虚少,即将纵上墙头捱步屋上,因山府中花春从未进过,不识绛桃住在何处,在屋上徘徊许久,听得下边有一个丫鬟声音说道:“小姐在房等了多时,甚是不耐,命我前来相唤你们,为甚至此才来,今夜须要酣战一场,庶得小姐欢畅才好;不要又似日间一个个都东倒西歪,弄得不伶不俐。”听她旋说旋走,话声渐渐去远,花春知绛桃尚在后楼,遂盘过楼来。
    此时正有月光,望下去见一侍女引着几个精壮家人拥入楼下,少顷听俱扶梯上有震扰践踏之声,花春看见知徐婆之言果非虚谬,欲待转去,又想道:“我既至此,且潜往楼上探视一番,看她作何形状。”遂向庭心跳下,轻轻闪入闺楼,伏于暗处,见绛桃于杨妃榻上与众奴赤身露体混成一团,只见绛桃一会翘着雪白屁股令众奴依次一个一个从殿后耸之;一会令众奴摸的摸、舔的舔、耸的耸,群而戏之,yín亵之态不堪言状,即平日与彼锦帐翻云绣衾布雨曾未尝作此态也。
    花春此时怒不能遏,遂欲掣剑将yín妇奸夫一齐诛死,又一转念道:“倘诛死后报官收验起来,则此臭名远播我,花春有腆面目如何立于人世。我且暂时耐忍,自有计较。”
    不知花春有何计较,下回便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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