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1沙漠以北,云南以南
回到苏家的第一个夜晚,祝维拉做了一个梦,一个长达十五年的梦。这才发现,十五年真的很短很短,短到在脑海里过一遍,真的是一夜不到的光yīn。
西南六月,蒲公英洒遍了山岭,这是很多人眼中最美丽的色彩——山明水净,遍地野花。
可凡听过金三角的人,首先想起的无不是它从罂粟花开始的罪恶贸易,可对于在那里长大的维拉来说,那首先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彪悍的民风,温暖的人情,无比隐约地抵上了没有父亲的缺憾。
维拉被妈妈和外婆保护得极好,第一次接触黑暗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妈妈拖着病重的身体远行,她和外婆阻拦不及,只得在家翘首盼着她回来。
那些天维拉帮着外婆担了一些妈妈的活,放了学就去山岭里捡一些柴火,然后再回到家帮外婆编绳子卖给外地来的游客。
九十年代初期的金三角,没有工业的污染,山清水秀,生态平衡,山林里时常还会有小动物出没。
八岁的孩子,对全身毛茸茸的,白白胖胖的兔子是没有抵抗力的,再加上平日可供玩乐的实在少得令人有些难过,小姑娘看见兔子的时候,眼睛从来就没有那么亮过。
只是追着追着,便迷路了。
太阳早已落了下去,月亮迟迟都没有出来。
“小黄鹂鸟儿呀,你可曾知道吗……”
稚嫩的歌声里,每一个音都带着轻颤,像是极力控制了自己,很害怕,却又故作坚强。
“马靴上绣着龙头凤尾花……两朵花呀……绣一只鞋呀……”
满目苍然,维拉再也忍不住,小声地啜泣起来。
外婆说,害怕的时候唱自己喜欢的歌,就不会害怕了。
在这黑暗的山林里,没有火把也没有月光。维拉一步一滑地走着,手肘早就被伸出来的矮灌木丛划开了一道口子。小小的孩子眼里总是有那么多的眼泪,当她发现眼前的路自己不认识的时候就开始哭,到现在都好久了,眼泪还是停不了。只是因为恐惧,早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座山岭,向来被村子里的人视为禁地。维拉听到的说辞是山岭里有吃人的怪兽,小孩子是不能靠近的。只是到了后来,很久很久的后来,维拉才知道那座山岭是祖国和缅甸之间被模糊了的国界。
走不动的时候,维拉挨着一棵树蹲了下来,缩得紧紧的,一下一下地擦着眼泪。
夜太过于静谧,维拉置于广阔的天地之间,少了依靠,便无比地想念妈妈和外婆。维拉也想爸爸,可爸爸早就去世了,不在维拉的记忆里占一点内存。幸或是不幸,维拉对于爸爸的憧憬总是十分美好的。她想,如果爸爸现在在这里,那该有多好。
或许是想的入神了,又或许是真的很累了,维拉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暖暖地洒在了维拉小小的背上,像是要静静地抚化她的哀伤。
或许是眼前的一切太美好,跟伸出来的枪分庭抗礼,顾之安突然萌生了把枪缩回去的想法。
绿色的军衣裳淹没在灌木丛里,看不真切。他们接到上头的消息,这几天会有五个不法份子打算从金三角越境,他们里面有一个是国安部的成员,知道很多关于国防的重要机密,为了防止机密的泄露,如果不能生擒就当场击毙。他们在这里已经埋伏两天了,没吃饭没喝水,眼睛都跟熬鹰似的,瓦蓝瓦蓝的。
只是一个小女孩无声无息地闯进了他们的埋伏圈里,执行任务的时候难免有些束手束脚。
在顾之安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女孩睡得静谧的脸。因为流过泪的缘故,她的脸看起来有些脏,眼睛紧紧地闭着,虽是睡着了,但手里还是死死拽着背篓的绳子。看来是附近居民家的孩子,到森林里捡柴迷了路。挺倒霉的一孩子,待会指不定怎么被伤着呢。
外婆叶兰在家里等到夜幕降临,见维拉还是没有回家,心里就有些急了。她们所居住的地方并没有国家与国界的观念,就连地域的划分都十分模糊。要是孩子都丢了,或是被人卖了,那真的就很难找回来了。
站在门槛翘首挣扎许久,银牙一咬,披了件衣服就去找维拉的外公祝吟北。
她与祝吟北的情义是早年就断了的。他们年轻的时候一起上过朝鲜和越南的战场,只是在援越战后不久,祝吟北就叛变了,他投靠了盘踞在金三角的G党。叶兰是爱憎分明的人,她一生忠国忠党,眼里揉不进一粒沙子,当即跟祝吟北断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可如今孙女有难了,不得不放下多年的成见,拉下了面子,低头去求那个人。
这些年金三角换了许多人,祝吟北去时G党的以毒养军,后来罗星汉来了,再过了些年,坤沙来了。祝吟北长袖善舞,在“朝代”的更迭中始终屹立不倒,跟随的人多,眼红的人也不少,可祝吟北做事妥妥当当,并没有什么把柄能让人扳倒的。
叶兰一路闯了过来,祝吟北的几个老部下认识她,知道两人一些旧情,给几个想拦截的小兵使了眼色,小兵们刚给枪上膛的手才险险地收了回来。
叶兰刚进庄园的时候,祝吟北就得到了消息。像是触动了心中的某根弦,手轻轻一颤,指尖的笔差点就滑落了下来。稳了情绪,淡淡地打发了身边的人,敛目半晌,抬头后却是又是换了冷漠的表情。可是那仍旧不断往窗前掠过的眼睛,还是隐约泄露了他的一丝情绪的。
叶兰老了,早就不复当年,可是祝吟北仍是爱极了这饱经风霜的模样,可在他心里,这幅模样耀眼过了整个世界。那一丝丝皱纹,不就是她还深爱真他的证据么?只是在夜阑人静地时候,还是会想想,若是她跟了苏宴,如今是不是就会开心得多?
看她的风姿仍如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将军,不知怎么地,祝吟北就想起了三十多年前,她穿着白色的衣裳,披风是红色的,她打着马朝着他跑过来,风中铺满了银铃般的笑声。她看着他,满怀情谊,她喊他,“吟北哥哥”。
而如今,她却是冷冷地看着他,掌心抓得却是要渗了血,她只对他说了一句——“你外孙女,丢了。”
在山岭里窝了将近一天一夜后,每个人都累得不行,可是仍旧没人敢放松警惕,随时有可能撞枪口啊。将近凌晨的时候,他们终于等到了猎物,频道里传来队长镇定若素的指挥,顾之安才收回了对那个小女孩注视的目光。
月光迷离,本应是无限温情的夜晚却有一些肃杀。
子弹开始呼呼地穿越树林,不管是子弹的爆炸声抑或是子弹从耳边擦过的声音,都提醒着顾之安,此刻绝对不是走神的时候。
第一声枪声打响的时候,维拉就醒了,刚醒来的时候还揉着眼睛找外婆,可越来越多的枪声响起,中间还夹杂着人的惨叫的时候,维拉害怕了,看着山岭里迅速移动着的人“哇”地一声哭了。
敌方听到这边有声音,并没有多犹豫扣动了扳机,几颗流弹就朝维拉飞了过来。
维拉感到身上透心地凉,腿上隐约传来了疼痛感,周围的尘土都飞起来了,她好像在半空中看到了素未谋面地爸爸,他对她笑,他说拉拉你乖。
维拉想伸手触碰似乎离她那么近的爸爸,可是爸爸的影子刚碰到便碎了,她垂下了手,却是摸到了一些黏黏糊糊地东西,那么暖,那么像爸爸的温度。
维拉刚把手扬到自己眼前,身子就被轻盈地抱了起来。
频道里传来队长一句似冷漠似温情的两个字:“海鹰。”海鹰就是顾之安的代号。
顾之安的步伐并没有因此慢下来,他搂着维拉,顺势在地上滚了好几滚,然后被矮灌木丛伸出了纸条刮破了脸颊。血流了下来,把脸颊上的绿色油彩都染红了。维拉被护着,并没有摔疼,只是腿上愈发的疼了。
因为顾之安的跑开,防线被拉了开来,本来就打得艰难的这场仗,现在更显慌乱。
他们错了估计,对方的武器比原本预计的要精良太多,从不言败的顾之安在这一刻却涌现了一种深深的悲哀,他知道队长的下一步计划便是撤退了。他们牺牲了三个同志,才把他们最主要的目标击毙,隔着几百米,虽然天还有些暗,可顾之安收枪的时候还是能够看到他脑浆迸裂的样子。
顾之安抱着怀里的维拉,顾不上说话,按照原定的路线撤退。
现在的情况陷入的僵持的局面,谁能够发起第二轮的有效攻击,谁就是胜利者。
全队的人还没有放松警惕,天上就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照说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他们的脸却崩得更紧了。
那不是他们的人,他们的人大概还要二十分钟才能到。
相反的,对方因为有人的支援,兴奋了,对他们的攻击一浪强于一浪。
顾之安抱着维拉动作比其他人要迟缓一些,只得按照自己那么多年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敏锐躲着子弹,动作却稍显狼狈。维拉在顾之安的怀里露了脑袋,她呆呆地看着一个红点落在了顾之安的肩膀上,然后这个叔叔的一声闷哼,自己的脸也被糊了血,眼球都红了。
来不及掉眼泪,维拉晕了过去。
祝吟北带着人来到这的时候,顾之安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虽然说特种兵是万里挑一的,但是久了也经不住对方无比精良的设备和不断扑上来的人。
祝吟北看到前面有枪战的时候,本不欲插手,这个地方有这个地方的规则,这趟浑水躺不得。但是转念一想,如果是维拉恰巧在里面了,那就是凶多吉少了。思及此,便找了几个身上灵活的手下进去一探究竟。
不多时那些人便回了来,说的确是有人怀里抱着个女孩子,穿着花裙子编着两条辫子的。
“孩子在哪一方手里?”
“后退的一方,估计撑不了多久了。”
“知道是哪国的军队吗?”
“听他们说的话,是中国人,错不了。”
祝吟北蹙眉,望着远处,他们的防线不断地往后压,从路线上来看隐约有些狼狈。
他的后顾之忧太多了,可是既然走到了这里,心里早就有了权衡。先不说他们为他守护了孙女,连信仰,他们都是一样的。
“他们是什么人?”看着从自己后方加入战斗的人,徐泰捂了胸口,低哑着声音问顾之安。
顾之安一手搀着他,一手抱着维拉,摇摇头,只回答了一句,“不是敌人。”
徐泰伸了手,艰难地把手中的枪递给顾之安,“还有十发子弹,你拿着,然后把我放下来,他们注意不到我。”顾之安的枪里早就没有了子弹,作为狙击手,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状况。
顾之安冷了语气,“我跟你说过的你都忘了吗?身为一个军人,丢了什么都不能丢了枪。”
“好,枪我留着,你带着这孩子走。不要管我,抓紧时间去跟他们会合。”徐泰的话带了颤音,使了气力去推顾之安。
顾之安揽着他胳膊地手却更紧了,“我答应过弟妹,不会让你有事。”
“不,安哥……”说着,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什么哽咽着了,接下来的话便抑郁胸前。
顾之安的脸上溅了徐泰的血,眼里有了湿意,搀着他的手往他的左胸移了,帮他捂着那个新的伤口,“听我的,弟妹还在家等你。”
徐泰原本捂着伤口的手往右移了移,似乎是抓住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才放了松。
“我胸口的那块玉佩……你帮我……带给她……”
顾之安冷了表情,但是眼泪却是越聚越多的,“我不帮你,你自己给她带回去。”
徐泰眼里镶了泪,“安哥……谢……谢谢……”
徐泰是两年前才加入到他们这个团队中的,傻头傻脑的小伙子,说话不会绕弯,经常会得罪人,而且技术还不够硬,顾之安是少数几个愿意帮助他、听他说话的人。之前的数十场战役,要不是顾之安的帮衬,他怕是早就牺牲了的。
顾之安终是掉了眼泪,架着已经软下来的身子继续艰难地走着。
“你放下他,他已经死了。”祝吟北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身上至少有不下六个伤口,可腰板挺得比谁都直。
顾之安坚定地摇头。
祝吟北也沉默了,拍了拍顾之安没有受伤的那边肩膀,“麻烦你,把我的孙女交给他们。不要有后顾之忧,我帮你们断后。”
顾之安的眼前越来越黑,他咬破了唇,希望能维持一丝清醒。他身上的伤口虽多,却不致命,只是因为没有包扎,伤口不断牵动,失血过多了。
祝吟北闪躲着身子,手上的动作却一点没有慢下来,他不仅要时刻注意着前方的情况,还要分神看着抱着他孙女的战士,唯恐有流弹向他们飞去。
维拉的脑袋在顾之安的奔跑中一点一点的,迷糊着眼睛,看到前面一个长了半头银发的身影,伸手,喊阿公。
祝吟北内心大恸,回头看维拉,像是把一辈子的慈祥都用尽了——“阿公在这里。”
他回头之际,一颗子弹打入了他的左胸。
像是毫无感觉胸口的疼痛,祝吟北伸手摸了摸维拉的脑袋,“维拉别怕,有阿公在,不会有事的。”他等这句阿公,等了好多年。
维拉撑着眼皮看他,须臾,歪了脑袋,再次睡了过去。
祝吟北收了情绪,左手在徐泰身上摸出了枪。当年的祝团长,能威慑人的不仅是他精准的枪法,还有他那一手画圆一手画方的技术,让人避无可避。
一片死寂。
破晓了,远处的地平线微微露出了光芒。
风渐止,树渐静,好像这里从没有过那一场杀戮。
祝吟北从顾之安手里接过维拉,撸了袖子帮她擦干净溅到脸上的血,那么的珍爱,那么的小心翼翼。
顾之安躺在了地上,也歪了脑袋看这维拉,半晌,他笑了,“我有一个儿子,同她一样大……”
祝吟北抱着维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顾之安眯着眼睛,摇摇头,微笑却还是挂在嘴边的。
这场战争打得惨烈,他们以极大的代价打败了敌人,可是看着自己这方逝去的那么多战士,没有人觉得这是一种胜利。
祝吟北带来的人亦所剩无几,一人跛着脚走了过来,看着他胸上的伤口,缓缓低了头,“祝将军,我们走吧,您的伤势不能拖了。”
祝吟北摇摇头,把怀中的维拉递了过去,“把孩子带回去,我只是累了,想在这休息一会儿。”
“将军……”
祝吟北朝他摆摆手,“走吧。跟这个孩子的外婆说一声,说我对不起她,但是祝吟北许过的承诺依旧作数的。”
那人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一手抱着维拉,一手搀着受伤的同伴,走了。
祝吟北像是失了依仗,倒了下来。
他看着摇曳的树枝,有了重影。他翻了翻口袋,拿出了绢帕,上面愕然绣着一朵娇艳绮丽的兰花,灿烂得一如她的模样。
她原本并不叫叶兰的,她有一个很美的维吾尔族的名字,阿依努尔,月光。他说等到夜阑了,才终究等来了月光,多么珍贵。
阿依努尔弯着眼睛笑,“你说什么,叶兰吗?”
顾之安见他拿着绢帕,对身上的伤不管不顾,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人有武器有武装,在这金三角中并不是善类,但是顾之安此时是起了敬重之意的。
若是有人问他们,疼么?
该怎么回答呢?
心里的痛,早就赛过身上的百倍。
那种不亚于捏骨重塑的痛,谁又能明白呢?既已许国,何以许卿?
祝吟北身上背的秘密太沉重了,他背了几十年,瞒过了所有的人,并不像连死了也带着,那样灵魂都不得轻松。
祝吟北笑的惨烈,他看着满上伤痕,同样只剩得一口气的顾之安,他穿着解放军的衣服,那是他一生都为之奉献并倾尽所有的颜色,凑到他耳朵旁,轻轻地说了一句什么。
只一句,原本精神已经无限萎靡的顾之安眼睛却亮了,他缓慢却又力度地对着祝吟北敬了一个军礼,断断续续地说,“老英雄,我敬重你,我也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我叫顾之安。除了我的父亲,您是我第二个服的同志。”说着,把耳边地手颤颤巍巍地对祝吟北伸了过去。
“吟北哥哥,你说的那首歌是怎么唱了?”
祝吟北握着叶兰的手,笑意吟吟——“小黄鹂鸟儿呀,你可曾知道吗?马鞋上绣着龙头凤尾花,两朵花呀绣一只鞋呀,只有两朵花。”
后继的人很快就赶到了,他们对着自己队友的尸首敬了长达半个小时的军礼,眼眶都红了,眼泪愣是没敢掉出来。当兵的,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的。
处理尸首的时候,他们看着那个与顾之安交握着手躺在一处的人,犯了难。
剩下的战士说,这位老人是志愿军的头儿,若不是因为他们,我们是早就全军覆没了的。
队长沉吟了许久,才决定把他的尸首也带走。
后来中情局联系了身在金三角的祝吟北,才知道英雄在那场战役中已经牺牲了,与带回来的那人遗容一比对,正是同一个人,便在京城的烈士陵园给他立了墓碑。
祝吟北身上的那方绢帕掉落了下来,还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后来不知道被风吹到了哪里,它沾着英雄的血,像一朵开在太阳底下的花。
接下来的事,维拉连回忆都乏力。
她看着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外婆失了态,砸了她屋里半数的东西,砸着砸着便晕了过去,身体的状况急转直下。
一些陌生的叔叔伯伯给家里送来了一箱东西,后来却大多是被外婆烧掉了的。维拉看见,她独独留下了一样,那便是一颗火红的五角星。
一个年级约莫和外婆一样大的人,几乎同外婆恳谈了一夜。
清晨,他出来的时候,她听到外婆笑了,可是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说,“祝吟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断不会……”
终至大彻大悟。
而维拉,也再也没有等到妈妈的归来。
只有一声对不起和一封诀别的信。
那么多的思念埋怨疑问便随着母亲留给她们的那句心甘情愿,烟消云散。
叶兰再也没了气力追究,想来是知道祝闵柔不回来的原因的。况且她一向主张儿女成年了需有自己的主意,当年祝闵柔跟了苏志国,绕是知道万般不合适也没有阻拦。而如今呢,祝吟北带走了她几乎所有的心思与念想,怕是对俗世再也没有了追究。
那种饱经风霜,使得她对人世的所有都乏了气力。
舍得舍得,不舍怎得。
收拾了细软,带着哭得岔了气的维拉永远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她们去了大西北,外婆的故乡。
外婆信仰骆驼信仰了一辈子。她说,骆驼在哪出生,那么在它死的时候,就必须回到那里,在哪开始就在哪结束,这般才叫有始有终。
母亲的离去和维拉的伤痕给了她太大的打击,老人认为,自己也没多少时间可活了,若不是还有维拉这个牵挂,怕是早就去了的。
老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离开了那里,再回来时,转眼已是古稀年。
外婆说,那是一个能磨性子的地方。
起初她不懂欣赏那样的美。背上睡了几座山,往前走就是沙漠,中间不过几棵树的过渡。在那时的维拉看来,这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贫瘠罢了。
可外婆说,维拉,你看,这是一个多难得的地方,大静大美的山脊,比金子还要珍贵的沙漠,湛蓝湛蓝的天,还有从天上流下来的江河。若是早晨登了山,从山顶望下来,整个城里就像铺满了雾霭山岚。维拉,你不知道那是有多美。
或许是当一个人生无可恋时,才会那么执着于从大自然中汲取温暖。
外婆教她看山,教她读沙漠,教她品水,里面倾注着她对家乡满腔的热爱。可当她读懂了外婆心中的那份磅礴与大气时,人却远离了这地方。
想必她和她母亲那么坚韧的性子,便是来自外婆了。
夏日的傍晚,外婆总会在田间劳作。那时候维拉放农忙假,在家里预习了功课做好饭,就出了门去找外婆。
那些被夕阳晕染得分不清天空与大地的日子,往往留给她最浓的品茗。
维吾尔族的姑娘在田间依旧很美,她们睁着纯美的眼睛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凝视,有时候还会放声歌唱,配着古老的都塔尔,把大西北的厚重与活力发挥的淋漓尽致。
外婆劳作的时候都在微笑,有时候遇到了熟悉的歌曲,会跟这那些姑娘轻声哼上几句,脸上的神态安详而高贵。
外婆挥挥手,叫维拉过去捡地上的麦穗,丝毫不像被这个世界压弯了脊梁的样子——“你把田间的麦穗都捡起来,待会儿跟我一起推回去。”
“好。”维拉应着,因为生活的压力,她不得不早早长大。
外婆看着孩子恬静的小脸,笑着说道,“你看她们,像不像蓝精灵?她们工作的时候都快乐的唱着歌儿。”
“外婆也要听我唱歌吗?”
“我要听你的心唱歌。”外婆摸着她的脑袋,“你看这些维吾尔族的姑娘,虽然生活贫瘠,但是真主赋予了她们无比丰富的笑容。人活着比物质更重要的是内心,维拉,这是生活赋予你的福气,有一个那么好的地方把你变美。”
维拉一直觉得是广阔的天地赋予了外婆宽阔的胸怀,使得她对这里的热爱早就变成了一种不可磨灭的情怀,她感染着她,在她的有生之年,竭尽全力地为维拉洗净心上的尘埃。
她给她带来的不仅是一个博大的世界,还是,世界上最美的笑容。
外婆去世之前拉着她的手说:“孩子,即便你的母亲在时总与我说,这辈子算是对不起你了,可我总是不同意,我家的维拉是在这般广阔磊落的天地中养出来的,不比他们住机关大院的差。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比我们好,可是维拉啊,这没什么好羡慕的,所以你只管好好的做自己。我们的身子不如他们娇贵,可是我们的品行却是一等一的好的。”
“维拉,你爱问我随身带着的五角星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你过来。”外婆手里握着五角星,像是抱着一个心爱的人,“跪下来,给你外公磕个头吧。”
“你外公叫祝吟北,若是以后找到了他,墓碑上别写错了名字。”
“我们好多年前就散了,他的尸首找不到了,这五角星是你外公的奋斗了一辈子的勋章。”
“他很爱你,你腿上的伤痕就是证据。你八岁那年遇了难,正是你外公带人去救的你,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回来。”
“我走后,你爷爷会来接你,他叫苏宴。”
“维拉,记住,祝家的孩子,只能姓祝。”
“维拉,你能不能再给外婆唱一遍《小黄鹂鸟儿》?”
后来,维拉依着外婆的遗言,火化了她。
她抱着外婆的骨灰盒呆呆地坐在井上。
那口井在前年的时候已经干涸了,井口也被封了起来。它失去了最初的作用,但是在闲暇之余,维拉还是会深深的凝望,想留住些什么。
看累了就走到那躺下来,看着洗练辽远的天空,看鹰击长空,什么也不想。
外婆最想看到的是她的笑容,可是她现在怎么都笑不出来呢。
门外有人久扣柴扉,维拉才回过神来去开了门。是一位面色悲伤,身着黑色衣裳的老者,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来是远道而来的。
莫名的熟悉。
他拄着拐杖,满脸悲伤,看着空荡荡的灵堂问,“孩子,你的外婆呢?”后面的几个词,竟带了颤音。
维拉没有回答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
苏宴苦笑,眼睛虽然闭上,但依旧止不住眼睑的颤抖,“我已猜到她不会就着伊斯兰的葬礼,却心中隐约有着这么个希望的,希望能再见她一面……”
苏宴满脸隐忍,看着墙上叶兰的照片几欲落泪。想到当年马上那个飒爽英姿的身影,想到她绝尘而去的身影,想到她搂着她的女儿时的身影,他就知道,这抹清影在心中是抹不去了的。如今,竟是连个背影都见不到了,想到此,不由泪从中来。
维拉抬头,看着这位满脸萧索的暮年老者,想来,他便是她的爷爷了。
“你是苏宴吗?”
苏宴有一丝惊愕,“你知道我?”那一刻,他是满含期待的。
维拉摇头,“奶奶说会有一个叫苏宴的人来接我走。”
苏宴微微垂了头,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失望,“我是苏宴。你的妈妈……还有你的外公呢?”
“妈妈和外公很早之前就去世了。”
苏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终究没有问出口,人都走光了,他还如此这般,是在昭显自己过得有多好,还是,有多怀念那段往事?他年轻时如鹰隼的眼光,如今还留了几分锋利?英雄和枭雄,她终究选的是枭雄。可是,如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孩子,我们把你外婆带回B市,找个好地方葬了她吧。”
维拉还是摇头,“外婆说,要把她洒在大漠上,她喜欢这个地方,她不想离开了。”
“大漠?”爷爷想起了什么,眼中有一丝欣慰,“是了,她说过的,大漠的沙子是最自由的,随风而起,风停而落。她艳羡了一辈子,如今,她也要做那沙子了。”
他们选了风最大的一天把外婆洒了出去。
维拉转身时看到爷爷用一个精致的瓶子,把盒子里剩下的骨灰小心翼翼地敛了起来,那样肃穆的表情,然后放进怀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看到维拉在看他,挤出了一个满是苦涩的笑容,“我想把她带着,剩下的日子,有她陪着,就不会太孤独。”这份陪伴,生时没有,却到死后才这般争取,想来是那样的遗憾与无奈。
维拉看着爷爷,哽咽了,心里堵得慌。
苏宴叹了口气,轻轻地摸着维拉的头发,“维拉,跟爷爷,回家吧。”
第一卷 我找得到的从前 Chapter.2飞回来的凤凰
维拉的头晕得不行,耳朵边还是鸣叫。这样的旅行方式,并不适合穷人家的孩子。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心里的恐慌,那些恐慌来自飞行,来自未知的未来。
旁边正襟危坐着爷爷,陌生的爷爷,同行的是一个秘书模样的中年男子。维拉身上系了安全带,手却不知道摆在哪好,只得摩挲着安全带,伸出剪得整齐的手指在边上轻轻地刮着。只有在飞机呼啸着冲上去,才极力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似乎想通过那一层薄薄的衣服抚平心里的不安。
维拉不由得大口大口地呼气,却又是时刻注意自己表情地模样。要给爷爷留一个好印象,维拉想。
苏老看到维拉这幅模样,失了打趣的心里,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飞机飞了好一会儿了,维拉适应了这样的飞翔,突然童年的梦想就袭来了。
大西北的孩子从小就羡慕鹰,都有一个飞翔梦。尽管恐慌,维拉还是拉开了挡板,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外面。
层叠铺在底下的是那仿佛高高在上的云,这会儿天是无比的蓝,是低空永远看不到的蓝。想必,这就是鹰击长空的意义。
她笑了,如同开了一树繁花。
她说爷爷,我们在飞呀。然后做了一个飞翔的动作,“跟鹰一样在飞呀!”
听到孩子的这句话,苏老却是无比的难过,看着维拉灿烂的眼眸,“维拉很喜欢鹰。”
“我喜欢桀骜不羁的鹰!他们有世上最美好的自由!”
苏老摸着她的脑袋,“你外婆,也是一只桀骜不羁的鹰。”
这是最好的认同,她并没有因为爷爷提到了外婆而难过,维拉笑了,说爷爷,她是的呀,外婆的心里都是睿智和自由。
虽然下了飞机,但是却停止不了飞翔。
林荫道上栽着枫树,维拉叫不出名字,却觉得它们出奇好看,红得跟烈日一样。这时已经是十月末,B市早已是落叶满地,车轧过去,嘎吱嘎吱的。她听不到,却感觉得出来。维拉车是很少坐的,在大西北的很多地方,很多地方车去不了,通常只有骆驼和马能行。而如今这种感觉,跟骑马踏雪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似乎多了些什么。维拉估摸着,大抵是陌生了。
或许,她是伤春悲秋了。
苏老叹气了,问,维拉,你是不是有些难过?
维拉坚定地摇头,但是一摸掌心,却是汗津津的。
车门打开的时候,一个相似的身影奔了过来,她穿着白色的衣裙,奔跑的姿势像极了一朵高洁的雪莲。
看到这样的一张脸,维拉心里是百感交集的,不过似乎还是感动占了上方。之前的岁月里,她总是觉得应该有这样的一个人,做她所不能做,达她所不能及。那样,即便是漫无边际的苦难,每每抬头望时,却还是觉得顶着一轮太阳的。
那人嘴里喃喃,维拉,维拉,姐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维拉弯了弯唇角,缓慢地抬起手回抱,轻轻地喊了一声,“子慕。”她用的是那样笃定的语气。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的子慕,承载着那么多爱的子慕。维拉笑更欢了,可是不经意间泪还是流了下来,“爷爷说,我还有个妹妹,叫子慕。”
这份眼泪,总会让人想起她悲哀无助的童年。子慕总想她过得更好一些,因为她依稀觉得,若不是凭了当初的那几分运气,维拉的过往,她也是要硬生生地受一遍的了。
被向彤抱在怀里的苏拓伸出了两根手指头对妈妈晃,喃喃道:“两个子慕姐姐。”
那样那样温暖的子慕,如公主一般的子慕,跟维拉长得一模一样的子慕。
维拉抬头,看见了向彤旁边那个中年模样,长得同自己有些像的男子,他抱歉地看着她,他说:“对不起,维拉,你的妈妈隐瞒了你的存在。”
苏志国看起来有些局促,十五年前,在城郊的小医院,祝闵柔给他留下一个体弱多病的女儿,就远走了。当初,那医院的人应是收了好处,隐瞒了双胞胎的事实。他把女儿的体弱多病归咎于早产,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原因。祝闵柔生双胞胎的时候难产,子慕在母体的时间长了,缺氧。所以当年祝闵柔带走的是维拉也是有思量的,子慕那个孩子,只有在大富大贵的苏家,才能很好的活下去。
苏志国不知道当她再见到这个女儿的时候该说什么。“你同你妈妈很像”?可是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子慕在这里呢。“这些年爸爸很想你”?可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女儿的存在。“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你妈妈过得好不好”?不过是徒增伤感的问题,闵柔在她们八岁的时候就走了。
思虑半晌,脱口而出的仅是为自己的错误辩解。
维拉敛去了刚刚的笑容,低了头,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的过往。她的妈妈,当维拉向她问起她的父亲时,她都是轻描淡写地告诉她父亲不在了。可,到底是受过怎样的伤害,才会让一个女人那般离开?用这样的言语否定一个人的存在?
所以,他对父亲的这般长久的埋怨,虽从未说出口,在心中也是根深蒂固的。
一直站在门口翘首的李妈走了过来,口中碎碎念,“万幸,你终是找回来了。你吃苦了,孩子。”伸手揉着维拉的头发,感觉,有点像外婆。
她年纪有些大了,走起路老老态龙钟的,有些跛,虽是保姆,别人却对她尊敬得紧。
维拉后来才知道,李妈在抗美援朝的时候当过炊事兵,她救过爷爷,自己却伤了腿。那会儿苏爷爷心怀感激,问着姑娘也乐意,就让她跟着苏家了,一跟就是将近四十多年。在外人眼里,那地位是只高不低的。
子慕带她去看她的卧室。粉色,满屋子的粉色。
子慕说,“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是按着我的喜好布置了。想着我们是双胞胎,差不了的。”说完,却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你不喜欢吗?”她看着维拉有些平静的眼睛,有些不好意思。
维拉挂了笑,指尖拂过那一层层蕾丝。是了,她们是双胞胎啊,为什么她会不喜欢呢?好不容易才过上了平静富足的日子,维拉实在不愿意如此不识好歹。
子慕看到维拉笑了,极是高兴,她把维拉带到衣柜前,献宝似的打开。颜色却不再是单调的粉色,都是时下最流行的衣服。维拉知道子慕的品味是极好的,是富贵人家用精致的生活养出来的肆意和张扬。
“我一件件试过的,你……”子慕说着转过头,看见维拉过于朴素的衣服时,住了嘴,突然,眼泪就流出来了。
维拉心里明白,轻声地对她说:“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很开心。”
子慕放下手中的衣服,咬着唇,眼泪就流了下来。
“苏拓没有出生的时候,我总想要一个兄弟姐妹的。那时候,爸爸常年不在家中,只有我和爷爷,李妈。我没有妈妈,别人和爸爸妈妈去游乐场的时候,我只能牵着别人的爸爸妈妈,模拟着父母在身边的温暖。我没有他们看到的那么开心,因为我知道我不开心,海欧会比我还难过。可我觉得我的这些过往跟你的比起来,可以算是异常幸福的了。爷爷去接你之前是调查过你的,在他走后,我去他的书房偷偷地看了你的资料。只要我想到当年我在游乐园自以为很不幸的时候,你背着背篓在林子里没有躲的过子弹,我在吃着鲍参翅肚的时候,你在忧愁下一顿吃什么,我在爷爷怀里撒娇的时候,你却守着外婆床边悉心照料……我就觉得这么多年的幸福是我偷来的。现在你回来了,我……”
维拉捂住了她的嘴,帮她擦了擦腮边的泪,“若你要这样衡量,那我们就得从头说起了,打娘胎里的时候,我与你争执着谁先出来,你没争过我,少了那么些氧气,这么多年身体都不大好。爷爷跟我说你生过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来。这些,我又怎么还呢?所以,你不用内疚,何况我身边还有那么好的妈妈和外婆,不差的。”
子慕从她的怀里出来,看着她,破涕为笑。
维拉红着脸轻敲洗手间的门,“子慕,你在外面吗?”
子慕正在帮着维拉整理房间的,听到维拉喊她,放了手中的东西就走了过去,“在的,在的。”说着眼睛一转,问道,“你卡马桶里了?”
维拉愣怔,随即便明白了妹妹此番话的用意,心里不禁一阵温暖,声音不仅也温柔起来,“我来那个了。”
子慕点头,给她扯了一片树叶,从小缝里塞了进去,“绿色环保可循环利用。”
维拉囧,“子慕,我一般不用这个,我都用草木灰的。”
子慕扶墙,笑了,“那你等着,我去灶台给你烧去。”
“子慕……”
听到维拉那样的叫唤,子慕也温柔了眉眼,“嗯?”
“我很开心。”
子慕嗓子眼堵了,迈了步子,“我去给你拿卫生巾。”
吃饭的时候是一家子一起的。
维拉看得出来,子慕对父亲和向阿姨有着那么深的芥蒂,连着旁边的苏拓也不受待见,但是对爷爷却是真的好。在子慕的心里,真正有关于亲情的对待似乎只得爷爷一支,她这样对待自己并不是哗众取宠,她对于她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番温暖。
维拉不动声色地看着,心里透亮。
她们早就习惯了平静祥和地看待这个世界,如同一个暮年老者,更多的是平和,很少激动。大静就是大美,像山一样沉稳而有智慧。
游离了神思,忽而感到腿上一沉,低头,对上了一双很大很清澈的眼睛,很干净很干净。
苏志国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苏拓,你又皮痒了是不是,下来,别闹姐姐。”
维拉却是低了头,满含笑意地看着孩子。
苏拓怯怯地看了父亲一眼,小手松了松胸前的口水兜儿,直了身子,双手吊在维拉的脖子上,小脑袋还蹭了蹭,“姐姐,喂小拓。”
苏拓上个月刚满三岁,正是小孩子撒娇的时候,人又长得可爱,嘴巴也甜,刚回来不久,就哄得一大院子的人对他宠得厉害。每每挨了板子,扯着嗓子哭得那是一个惊天动地,闹得左邻右舍纷纷敲门谴责大人。向彤和苏志国又气又好笑,手掌就没再拍下去。
坐在维拉旁的子慕狠狠地瞪了苏拓一眼。
向彤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维拉,她害怕这个姑娘同子慕一样对他们心存芥蒂,低声训斥儿子,还给了两筷子。苏拓包了包泪,委屈地挪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维拉笑了,把他抱到了自己腿上,苏拓马上就笑逐颜开。维拉摸着他柔软的头发,看着孩子隐隐带着期盼的眼睛——“没关系,我很喜欢小孩子。”
苏志国嘴张了张,却也没再说什么。
她接受小孩子这样的善意,这份亲近是那么的自然与温暖,那么的令人,不可忽视。
苏拓不挑食,几乎她夹什么他就吃什么,很乖巧。吃到好吃的还会告诉她,让她也尝尝,还会不时偷看子慕。
子慕孩子气,鼻子比嘴先出了一声,装看不见他。
转眼,给维拉夹过来的菜却是苏拓刚刚说了好吃的。维拉眼中看着,替苏拓接受了这份她无法言明的关怀。
“维拉,既然你回到苏家了,就把姓改了吧。”苏志国似乎想起些什么。
维拉愣了愣,之后便摇头,“不。”
苏志国皱了皱眉,正想说些什么,却被苏老爷子打断了,“随她吧。”
苏老心里明白,定是叶兰不让她换了姓的。这孩子这次回来,乖巧得厉害,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坚持,想来是因为叶兰了。
“学校你就跟子慕一起上吧。”苏老执起筷子,给孙女布菜后,略微沉吟。
维拉放了筷子,有些为难,“我已经上高二了。”而子慕,才初三。
子慕有些奇怪,不到十五岁,高二,“你跳级吗?”
维拉摇头,“我上学比较早。”
苏爷爷思索半晌,问,“还跟得上吗?”
“嗯。”
虽是这样说,但老人心知京城与大西北的文化差异,心中还是有顾虑的。“这样吧,你先去高二念着一个月,若是跟得上,那便继续念下去,若是跟不上,再同子慕一起。”一锤定音。
维拉点头,低头喝汤。
苏爷爷转头问子慕,“顾家的那个孩子,也念高二吧?”看到子慕点头,老人说,“明天上学的时候,你让他过来,有他带着维拉,我也放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