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黄昏时分, 天空忽然下了大雨。
这颗行星的内部已经被抽干了, 表层所剩无几的植被,河流,和海洋也在逐渐消失, 这是他们降落一个月以来第一次遇上下雨。
风速强劲, 乌云是从他们后方飘来的,起初只是点滴小雨,后来便成了水柱粗细的大雨,像是无数条丝线, 将天空和大地连接在了一起。
机师们坐在机甲里, 后备组也有专门的运输装甲车。除了全息显示屏的视野因为狂风暴雨有些轻微的影响, 这场雨并不妨碍他们的前进。
缪苗一直在最前方探查, 一开始还有些庆幸今日一直没有遇到虫潮主部队,直到后方的乌云翻滚奔腾着朝他们靠近, 她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缪苗远远看见了层云之间有雷光在跃动, 但是却迟迟没有雷声传来。她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 当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曾几何时遇见过这样情景的时候,那片浓重的乌云已经以千军万马之势向他们的上方飞来了。
风雨之间,虫族振翅的声音传来。这下不仅是她, 即便是当时并没有亲临吴港空袭的机师们, 也意识到那不仅仅只是一片普通的积云了。在积云的更上方,有东西潜伏着,它们周身缠绕着干扰雷达用的粒子雾霾,那隐约的亮光正是这些粒子雾霾之间的摩擦造成的。
那日击坠崔真熙的还只是一体侦查用的空兵光线级。但如今, 就连它们都已经完全成熟结队出击。
缪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她连战术都无需思考,果断地开启了最高权限链接上了所有人的频道,只说了一个词——
“跑!”
路面部队在空兵级别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在这样的天气和它们自身的雾霾干扰下,他们无法定位它们的确切位置,更别提攻击,那么唯一能做的只有全力逃脱。
在她的指令刚下达没多久,虫族便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它们向下欺压,水柱般的雨滴之间夹杂着数道光芒,倾泻而下,像是无数把刀捅进了大地,然后往他们的方向切割过来。
那些光线是他们这个月来最熟悉不过的东西了,它们每次的出现都会带来大量的伤亡。可讽刺的是,那些象征着“死”的光线,如今在部分人眼里却宛如天光一样破开了浓云,给人一种近乎来自上帝“救济”一样的圣洁感。
为什么还要挣扎呢?为什么还要逃跑呢?这样逃下去还有意义吗?
有人甚至干脆停了下来。
一架陆战机甲破开雨幕向那个最先停下的人冲去,一把抓住它一同撤退。
同时,季辉暴怒的吼声在公频响起:“都愣着干什么?!跑啊!想死吗?”
“他妈想自杀啊?!要死也别以这种死法死在这里!你们他妈对得起他们吗?”
你们他妈对得起以血肉和鲜血为你们铺路到今天这里的同伴吗?
所有人如梦初醒,速度调至最大,加速器跟咆哮着的猛兽一样,向雨幕之外狂奔。
但紧接着敌方也发现了他们的想法。有东西从云端之上坠落,不,并非坠落,而是具有目的的向他们袭来。
那是和空兵光线级一起行动的普通光兵级,它们没有致命的激光,但速度却更胜一筹,几乎可以匹敌普通的陆战机甲。
有人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一只空兵级直击了机甲“面门”,它像是大黄蜂一样,虫肢缠上了机甲后在机师还没还击之前便将锐利的口器捅穿了胸甲下面的驾驶舱,再一用力,护甲被轻易地掀开,里面的机师即将成为它的饵食。
“不要管!继续跑!”缪苗嘶吼。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下达这样的命令,比起愧疚和无力,这个时候她心里充斥的只有对生的欲望。
大部队快速地前进着,积云已经逐渐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除了一声不吭自愿殿后的机甲被逐一击杀外,几乎已经逃出死亡地带了。
他们逐渐放缓了速度,目的地已经近在咫尺。虫族也没有继续追上了,大概是它们也知道这群蝼蚁迟早有一天会被这整颗星球吞噬掉,不急于这一时的纠缠,于是它们调转了一个方向,向别的地方飞去。
异变就是在所有人松懈的时候发生的。
一只落单的空兵级,突然像是飞弹一样地从空中落下,直直对准了整备组专用的运输车飞去。
那里面不仅有含乔伊在内一个组的整备和医护人员,还安放着丧失战力的伤员,其中包括崔真熙和柯德莉。
缪苗在米格尔死后的无数夜晚里悔恨过。她并非是一个伟大无私的人,否则也不会在那日的地底下有过那一瞬的犹豫,她谴责过自己,后来又放过了自己,承认了自己的自私和无能,一个凡人对他人总是会以自己的主观情感划分一个亲疏等级,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已经能如此果断地说出“不要管”这样的命令。
但是现在,躺在那里面的是崔真熙和柯德莉。
她不作多想,自己冲上了前。
但有人比她快了一步。
一架99a2横在了装甲车面前,手里的粒子刀和那只空兵级的口器同时互相捅穿了对方。
那是季辉的99a2。缪苗曾经在校对战赛的时候使用过这款机甲和尤拉诺维奇对打,她是最清楚不过那架集现代尖端科技于一身的陆战机甲装甲防护有多么坚不可摧……但是就是那样坚硬的装甲,也像是一片纸板一样被轻易地捅穿了。
缪苗瞳孔一缩,掏出粒子刀便将那只空兵级顺着头部落下,她掰开了那只虫族的尸体,从99a2的胸甲前拔出了它残存的口器。
那上面带着人类的红色的鲜血。
缪苗面无表情地掰开了99a2的胸甲。
还有意识但是口中却涌着鲜血的季辉,嘴角带笑地躺在里面。那口器洞穿了他的护甲的同时也将他胸腹刺穿了一个血窟,他没有立刻死亡,但是也离死亡不远了。
缪苗将他从里面抓了出来,带到了已经从护卫车上下来的医疗组面前。
“救救他。”她的声音意外的相当平静。
乔伊只是看了一眼身上被捅出一个巨型空洞的季辉,摇了摇头。
季辉张开了口,像是想说些什么,可那口器伤到了他的肺部,鲜血一刻不停地随着他的张口涌出,像是开了闸的水龙头。
但他竟然还有力气伸出手,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的口袋。
缪苗对季辉一直有着相对他人更为依赖和亲近的情感。他们出身同区,他还曾在她被监管的时候故意放她一马,后来一同作战的这一个月里,每次她几乎要崩溃嚎哭的时候,他都能拍着她的肩,跟个没事人一样地故用那糟糕的碴子味中华语跟她说“大妹子别哭了”。
他是她所负责的陆战中队的队长,和她这一个月来最为默契的人,有时候她甚至不用开口,他就能判断出她下一步的指令是什么。
所以她也明白他现在想要什么。
缪苗安静地在他身边蹲下,从季辉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纸盒,他曾多次在她面前熟练地掏烟点燃,她现在也仿照着他那惯有的姿势,手腕一抖,打开了烟盒,另一只手取出了最后一支香烟放在了他嘴里。
雨还在下,不同刚才的暴雨,已经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了。缪苗拿着打火机,试着点燃那根香烟,可每次都被雨滴扑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