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一停,他立刻就直起了身子,望了过来。
杏色长袍随风扬起,他就那样站着,销瘦的身形本该显出有几分斯文弱气,却偏偏带着一股挥斥方遒、睥睨天下的霸气,就连方才那令人揪心的咳嗽声也仿佛只是众人的错觉。
浅黄的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在他脸上投下一大片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只有一双……如同火焰般灼烧着的眼睛无视黑暗的阻隔,映入眼帘。
只是寻常的火焰是灼热烫人的,而这双眼睛里的火焰,却又幽冷得仿佛千年寒冰。
玉听风不由地怔住了。
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看,只一摆手,然后冷冷道:“我苏梦枕的人,也是你们能动的?”
他身后有几个人迅速过来,上前查看玉听风之前救的那个大汉,似乎是看到对方的伤口被妥善处理了,有些诧异又有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其中一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还冲她拱手一揖,然后把人搬了回去。
几乎一看到那道刀影,方才那些气势汹汹要来抓人、却又胆怯地想要先砸墙试探的乌合之众就认出了这是威名赫赫的“红袖刀”,当时被吓得完全呆住了。直到苏梦枕出声,他们方才回过神,惊慌之下结结巴巴喊了几声“是苏梦枕!”“苏梦枕亲自来了!”,然后就踉踉跄跄地准备跑。
苏梦枕先是扫了一眼被人搬过来的受伤的手下,眼里的寒焰灼烧得更旺,略一颔首示意手下将伤患送回楼里养伤,然后一言不发地要带人追过去。
这时身旁的一个护卫突然轻声提醒道:“公子,前面就是六分半堂的范围了。”
苏梦枕看了他一眼,脚步未停,淡淡地笑道:“六分半堂的人伤了我苏梦枕的兄弟,无错你觉得不值雷损拿一个盘口来抵?”
花无错垂下头,无言以对。
玉听风也回过神来,看着这道杏黄的身影渐渐走近。
原来这就是“梦枕红袖第一刀”的苏梦枕。
这个名字她也是听陆小凤说提起过的。
苏梦枕是金风细雨楼的第二任楼主,无论是智谋、胆识、武功还是气度,皆为不凡,虽自小身染重疾,身体羸弱,却不但将继承自小寒山红袖神尼的红袖刀法练至化境,更是将金风细雨楼发展成如今可与雷损的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京城大势力之一。
而陆小凤推崇他却并非是为他的势力,也不为他的刀法,而是敬重他的人品——苏楼主重情重义,豪气干云,交友广泛不说,更要紧的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偏偏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明争暗斗,最是少不了各种奸细卧底,一不留神可能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后面这句话,陆小凤并未同玉听风说过,在他看来,苏楼主在这种情况下仍能坚持从不疑兄弟,这样的人品当真令人钦佩。
而玉听风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明白,陆小凤所说对方身染重疾的重疾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字,既念作沉重的重,也念作重复的重。
方才从那声“蹲下”里她能听出他身上至少有四五种病,此时离得近了,看清他的脸色后——玉听风心里想着,这个数目只怕还要再翻倍。
可是,一个人身上,怎么能有这么多病!
更重要的是,这人病成这个样子,看起来居然还很正常。
不对,也不能说正常,这个人脸色蜡黄没有半分光泽,处处透着死气,瘦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唯独那双眼睛明亮慑人。
“多谢玉姑娘方才救了茶花。”
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还淡淡地对她道了谢。
这声音虽然平淡,仍旧让人从中听出毫不含糊的真诚感激。
可玉听风却顾不得分辨其中的情绪,突然伸手,一把抓向他的手腕。
察觉到她的动作的时候,苏梦枕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只是没想到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手上功夫却不错,仍旧被抓住了。
面对这么一个并无歹意的小姑娘,苏梦枕自是不可能以内力甩开她,只能停下脚步,带着疑惑微笑问道:“玉姑娘?”
“你知道我是谁?”玉听风有些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不过一触及这只细瘦手腕上的脉象,她的心思就全放在这上面了——这个姿势诊脉可能会有些误差,可就算不准,这样的脉象也仍旧让人无比心惊。
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仿佛看到什么让人难以置信的事物,玉听风瞪大眼睛,控制不住地脱口问出了声:“身上这么多病,你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这样活着比死着还要难受,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只粗略一摸,她便能诊出六七种绝症,还有两三种她甚至连听都没听过。但却知道,无论哪一种都是要人命的病。而如今这十几种病全都在这一个人身上,这人却还活着。她当然知道这是因为这几种病互不相让,互相抗衡着在他体内形成了一种残酷而又脆弱的平衡,让他不至于立刻死去,可是这毕竟是十多种病,就算它们没办法要了他的命,却能够让他备受折磨,这是比一种病痛的十倍还要惨烈的痛。
就算是玉听风都觉得,真正的仁者医心不是延续他那虚无缥缈的寿数,而是让他彻底解脱。
虽然苏梦枕的手下都知道他的病,可玉听风这么问还是有些太过不客气,不少人脸上都显出怒意,大部分人碍着苏梦枕的态度不敢放肆,却也有几个人目露凶光,就要呵斥她。
苏梦枕却一抬手,阻止了手下的动作,淡淡一笑:“为什么要活着?因为不想只是活着,只是生存而已——”
他说着,将手自玉听风手里抽出来,然后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方洁白干净的帕子,将她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泪水拭去,道:“我要活过。”
说完,将帕子塞进玉听风的手里,继续带着人追了过去。
玉听风愣愣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
而赶车小哥比她还懵。
如今混江湖的没有不知道苏梦枕的,而在京城混的更是对苏梦枕万分敬畏。不知道他的身份就算,一旦知道了,就算他实际上看起来不过是个和气还偏文弱的年轻人,似乎还救了自己,赶车小哥仍然觉得怕得不行,就连小腿肚都有些打颤。
直到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背影,赶车小哥这才回过神,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咱们、咱们回去?”
“……你说,活着和活过,有什么区别呢?”玉听风喃喃地问了一声。
赶车小哥刚才根本没听清苏梦枕和玉听风说了什么,听了这话一头雾水:“啊?”
玉听风摇摇头,将手里的帕子捏紧了又松开,然后看了看四周,铺到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托着下巴坐了下来:“等等再回去。”
“啊?”赶车小哥急了:“姑娘,这天都这么黑了,庄主和管家还在家里等着您回去吃饭呢。”
“唔。”玉听风认真思考了一下:“阿雪和管家爷爷还在家里等我。”
赶车小哥连忙再接再厉:“而且这里这么危险,还下着雪,前头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少不得要打一场,谁知道会不会打过来,若是殃及到姑娘……”
然而玉听风却完全不接他这茬,反而道:“那就麻烦小哥先行回去一趟,替我跟阿雪说一声我晚点回去——我在这里等等苏楼主。”
“可——”
赶车小哥还要说什么,玉听风已经把身上的鹅毛大氅往身上裹了裹,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放心吧,这里是金风细雨楼的地盘,我也有自保的能力,不会有事的。”
赶车小哥毕竟是西门吹雪家养的下人,能对主人的决定劝阻一二已是极限,见她一脸坚持,再多余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只是要他把小姑娘一个人扔下,跑回去送信什么的肯定也是不成的。但不送信的话又难保庄主不会着急……偏偏这附近除了他们两个再没别的什么人了。赶车小哥在原地愁了好久,突然想到没人送信,他可以让马儿送信啊。
赶车小哥将灯笼放在玉听风脚边,过去把马儿从马车上解下来,拍着它大大的脑袋叮嘱了两句,随后一拍马屁股,看着马儿一路跑远,这才重新回到玉听风身边,陪着她一起等人。
*
老马识途。马儿一路踢踢踏踏跑回西门家的时候,西门吹雪刚从一阵焦头烂额中脱身而出。
早上玉听风走了之后把檀书留在了家里,一开始还好,家里有不少专门给它准备的小玩意儿,它自娱自乐也挺开心,等过了晌午,小家伙却突然变得恹恹的。
如果玉听风在就知道它这是昨晚吃撑了,饿上两顿就好了,然而西门吹雪并不知道啊,他思来想去也只记得它昨晚似乎很喜欢吃点心,便又让管事拿了不少点心哄它开心。
偏偏胖胖是真的没谱,闻着香香甜甜的就忍不住吃,吃了几块后就彻底吃坏了肚子。
好在听到那声并不算太美妙的“咕噜”声从檀书的肚子里传出来的时候,西门吹雪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然而能躲开实物,却躲不开无孔不入的臭气,那瞬间西门吹雪真的是杀“鼠”的心都有了。
檀书却被他外放的杀气吓得尖叫了一声,不顾肚子还在闹着,撒开腿就开始四处乱窜。
然后整个房间就被毁了。
……
西门吹雪内心毫无波动,连怒气都提不起来了——说到底,他总不能跟个宠物斤斤计较。
最后还是管事的过来力挽狂澜,不但给檀书准备了一个小型坐便器,还分分钟把屋子清理干净,点上熏香——又是正儿八经的一间书房了。
只不过西门吹雪却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这间书房以后他一定不会再进来了。
檀书肚子一阵阵地折腾,等到傍晚的时候才稍微平息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