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后,萍透过蒙在窗户上的塑料薄膜小洞,望见外面的雪还在下着,就又脱去衣服钻进冰冷的被窝,一直睡到中午才爬起来。扒了几口饭,见外面的雪停了下来,萍有些坐不住了,翻开书桌抽屉,拿出一本新笔记本(萍有记日记习惯),在上面很快写下几行字。然后迈出家门,走进茫茫的雪地。
萍忘记了昨天发的誓言,向虹家走去。
萍先见到戴着大红花的新郎。矮矮的个子、瘦瘦的身材、窄窄的脑门、黄黄的脸色,看上去发育不全似的,此时正可着尖细的嗓门儿,含糊不清地叫喊着谁。萍听着象个女人的声音,浑身的不舒服。
萍没心思理这些。站在门口看不见虹的身影,估计在她的小房间里。于是挤了过去。
果然,虹一个人卷缩在床上,房间里光线昏暗,看不清虹的脸色。她在想什么?萍无法知道。萍心里想,自己其实不也是一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在他们这个岁数无法接受、难以理解。明天虹就要告别这里的一切,走进另一个家,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过陌生的生活。
不知道是母亲刚去世不久的缘故,还是新娘实在太小,没有人要喜糖,更没有人来闹,场面很清冷,虹被冷落在一边。见有人进来,虹冷冷地抬起头,仍是一言不发。萍走上前去望着虹红枣一样红肿的眼睛,越发觉得虹可怜。想好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难受。萍迅速拿出那本笔记本放在虹的手中,虹一脸惊讶。萍最后又望了虹一眼,转身离去。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萍如今还记得笔记本上最后一句是:“赠虹以为永久的纪念。”
有一点要交代一下,“还红”,去必须在天亮前赶到女方家,回则一定要在天黑前赶回男方家。无论路途多远,更无论刮风下雨,这两条规矩都不可逾越。若是晴天以日出日落为准。否则要被视为不吉利,双方能闹出矛盾来。他们因为是换亲,双方都不计较。
萍走到离虹家不远处大河边上的一片小竹林(虹的母亲就是在这里投河的),听到一阵鞭炮声,萍知道虹“还红”的轿船要回去了。萍再也走不动了,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一会儿,“还红”的轿船缓缓经过萍的身边,萍看见虹蒙着红盖头与瘦小的新郎并排坐在船舱内的长板凳上,头脑中一片空白,接着是天旋地转的眩晕。那触目惊心的红盖头哟,就象这场大雪一样,永远覆盖在萍的记忆里。
萍连忙扶住身旁的竹,不让自己跌倒,坚持目送着轿船渐渐远去。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她爸和她哥的嚎啕大哭声……墨黑的河水、苍黄的天空、惨白的田野,偶尔传来一两声让人惊心动魄的鸟鸣,然后是长时间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片小竹林哟,曾经是他们小时候在一起最爱来的地方,留下多少欢声笑语。再不能象小时候一样,在里面“躲蒙蒙”……突然,从天上降落下大块大块的雪打在萍的头上,粉碎后又灌进衣领。萍抬起头想看个究竟,谁料又是一大块砸在脸上,萍打懵了,竟不觉得疼。
原来头顶上有一座雪山。竹们早已不堪重负,都压弯了。萍扶着的竹动了几下,积雪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萍拖着沉重的双腿,踩进没膝的雪里,慢慢向家走去。
傍晚时分,虹哥嫂“还红”的船也顺利赶回。新郎新娘在“搀亲人”(必须是儿孙满堂的老年夫妇,又称“福爹爹”“福奶奶”)的祝福声中,亲友们的簇拥下,喜入洞房。虹大哥终于如愿以偿,娶上老婆。用妹妹换来一个女人。虹多病的父亲脸上也露出宽慰的笑容。那笑虽然很难看,但极有脸面。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咱们家再不用抬不起头来,再不矮人一等啦。
虹的母亲可以瞑目了。
这天夜里萍梦见虹对自己说:“花庄又放电影啦,我们晚上偷偷溜去,啊?”
“我想想,来回三十几里呢!”
这时虹又调皮地唱了起来:
“今天晚上有电影,
大人小孩都能看,
只有癞子不能看。
癞子头上有炸弹,
炸到人,不妨法。”
然后是萍银铃般的笑声……
突然,又是一个夏天,萍、虹、虹的三哥三个人站在独木桥上,开心地叫着笑着,一个一个地往水里跳,阳光照在他们泥鳅般黑而光滑的皮肤上反射出熠熠光彩……
最后,萍又恍惚回到寒冷的冬夜,只见一个模样熟悉的少女独坐哭诉,说什么却又听不清楚,模样也看不真切……
一着急,萍就醒了。翻来覆去,再不能睡,一直发呆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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