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指挥伙计将槅扇门上好,只留了一扇,挂出去一盏灯笼,上头却写着一个“穆”字。
“司主很快就到。”吴掌柜替陈太初换了一坛子酒,低声道。
种麟从穆辛夷面前的盘子里拿起一块油饼,包了一片羊肉塞进嘴里,嘟囔起来:“你这女娃娃真奇怪,烂西瓜吃得欢,那鸡丝馄饨倒不吃。太初外婆做的野菜饼你也不吃,这油饼倒吃了第三张。”该哭的时候不哭,该笑的时候不笑,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她就是那个傻子,哪里不傻了?反正他种麟看不出来。
陈太初夹了一片牛肉放在穆辛夷盘子里:“吃吧,不让你见我外翁外婆,是我的主意,对不住。”他和种麟的谋算,事关重大,绝不能给李穆桃知道,索性让穆辛夷一无所知才更放心。
穆辛夷抬起眼:“我不是难过你不让我见你外翁外婆。我阿姊那样对不住你家,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而且你们肯定有许多话说,有许多事要商量。我只是难过这座城,还有这些人——,不只是刘六家的,飞将巷李家的,不只是你外翁外婆,还有在这里的西夏人,我看见他们也难过得很——”她哽咽着摇了摇头:“你是对的,是他们不对。可也不是他们不对,是梁太后不对。其实也不是她不对,是贪念不对,是打仗这件事不对。”
陈太初给她倒了一碗酒:“我明白你的意思,梁氏她虽然是汉人,却也是西夏人,她做的也是她认为对的事情。这世上,人人都觉得自己做的才是对的。小鱼,你不一样,你有恻隐之心,不分族群,不分国家。别觉得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或者是不好的。你很好。你是西夏人,可你也明白秦州百姓的苦,为他们难过,若有赵国的人要伤你,也得先过我这一关。”他放下筷子,看向门外。
“谁敢伤我家阿辛一根汗毛,自有我卫慕元焘出手。还用不着你一个赵国人出头。”卫慕元焘大步迈入客栈。夕阳似乎还在他头上脸上流连忘返。他高大魁梧的身型遮住了最后一丝余晖。
客栈的最后一扇槅扇门,掩了起来。门外站满了卫慕元焘的亲兵。
第239章
卫慕元焘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先看了看陈太初和种麟, 才看向穆辛夷。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 轻轻放在她面前, 粗长的手指笨拙地揭开上头的麻绳, 摊开麻纸, 里面是满满一包饴糖, 淡淡的金色暖暖的。
“阿辛, 我是兰州的元焘大哥。你别怕, 记得这个吗?你爱吃糖,你阿姊爱吃蜜饯。”卫慕元焘指了指饴糖,赔着小心:“想不起来也不要紧, 你阿姊过两天就来接你。你先跟我走好不好?”
穆辛夷看着那包糖, 忽地抬起头:“元焘大哥,我不傻了,我认得你,我不跟你走。
卫慕元焘一愣:“阿辛?”
“元焘大哥你有把波斯宝刀,上头镶着许多红的绿的蓝的各种宝石, 你有个妾侍擅自□□,就被你砍了双手。你后来又买了三个手很好看的妾侍。”穆辛夷低声说:“你对阿姊和我很好, 可是你太凶了, 我不跟你走。我留在这里等阿姊。元焘大哥, 你把元初大哥还给陈太初吧。”
卫慕元焘的黑脸更黑了,这还不傻?还不如以前好呢。
“你阿姊特地交待,她看见了你, 才能把陈元初放出来。”卫慕元焘意味深长地看向陈太初:“你们最好不要妄动,也别给我惹麻烦。
陈太初看向手边的酒坛:“我大哥是中毒还是成了废人?”
穆辛夷和种麟都一愣。
卫慕元焘眸色一亮:“你就是阿辛以前常挂在嘴边的她的陈太初?”
陈太初的手按上了酒坛:“在下陈太初。”
“你是个聪明人。你大哥的毒是太后下的,只有她能解。手筋脚筋也是太后下的手。毒不解就死,毒解了也是一辈子废人。”卫慕元焘轻描淡写地道:“他宁死不降,要不是阿桃和我暗中照应,早就是尸体一具了。太后说的是,只要一张脸还在,无手无腿都不要紧。能活着交给你,也不容易。”
陈太初抿唇不语,盖在酒坛上的修长手指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筋满满平复下去。是,大哥还活着就好。他早料到李穆桃敢担保帮他救出大哥,一定是因为大哥已经对西夏没有了威胁。李穆桃再与梁氏不和,也不会做对西夏真正不利的事。正如自己再怎么愿意照顾穆辛夷,也绝不会因为她做任何对不起大赵的事。
这些天往返兴庆府,陈太初看得很明白:李穆桃要逼梁氏退兵,并不是为了和大赵和解或是感念陈家当年收留她们,更不是感恩爹爹教她武艺或她和大哥的往日情分。西夏百姓不想战,物价飞涨,粮食空仓,男子甚至孩子都被逼着上了战场,民怨沸腾。西夏朝廷里党项贵族和汉官不和,党同伐异。十二军司里四个军司对梁氏不满,互斗严重。只要京兆府守上一两个月,梁氏进不得,退也不得,被利州路熙河路援军还有永兴军路东西夹攻,除了溃败退回兰州,别无他法。李穆桃想要宫变掌权,借自己的力借陈家的力借大赵的力,最省事不过。
明知道大哥已经是废人,还利用大哥让自己救她的妹妹,让她行事再无后顾之忧。利用大赵诱西夏大军深入,好让她趁西夏退军时名正言顺地夺取军国大权。李穆桃真是好算计。
想起那夜大哥在自己屋里喝醉了,喃喃重复说着总会忘记的,总有一天会忘记的。陈太初的心被猛然扎了一刀。他已经可以做到想起阿妧和六郎时波澜不惊,可大哥这些年的心思,他却没办法不痛心。
穆辛夷的目光落在陈太初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的手上,用力眨了眨眼,轻声又坚决地开口道:“我在这里等我阿姊,我不走。”
卫慕元焘看了她片刻,见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正强忍着不掉下来。“砰”地站了起来:“好。你们这两日哪里也不要去,我的人会一直守着。”他看向陈太初:“你若敢有异动,我麾下等着屠城的人可就不一定忍得住了。”
陈太初双目如电,手中酒坛突然炸了开来,烈酒淌下,桌面上湿了一大片,酒顺着桌缝无声地流下,滴在了穆辛夷和种麟两人的腿上。
槅扇门开了又关上,外间的天终于黑了下来。
穆辛夷看着桌面上的酒,像浅水的小河,往几条桌缝里慢慢地汇去,腿上湿的地方越来越大,她眨了眨眼,桌面上的酒水多了几滴,只有极轻极轻的声音,甚至根本没有任何声音,是她错以为有声音,眼泪又怎会有声?
陈太初一动不动,片刻后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极稳地踏上了楼梯。他修长的身型依然笔直如松,在楼梯上投下的影子,却断成了一截一截,随着他的转身,扭曲了一下,又再一截一截地跟着他上楼去了。
种麟一拳砸在桌面上,溅起了一些酒水花,他看了看穆辛夷,捏紧了拳头,一肚子的闷气无处可撒,站起身狠狠瞪了穆辛夷一眼,也上楼去了。
许久,吴掌柜轻轻把那包着饴糖的油纸包挪了开来,看着一动不动的穆辛夷躬身道:“辛公主,一路苦得很,早些上去歇息吧——吃点饴糖吧。”有时候,不傻,比傻可怜多了。人呐,争得到运,争不过命。吴掌柜无声叹息着,默默擦去桌上还残余的酒汁,一下,再一下。
***
都堂里的宰执们跟着赵栩和定王在偏殿里用了些素食,又开始孜孜不倦地劝谏赵栩。
赵昪看苏瞻和张子厚均未曾劝阻,便也放弃了,这位殿下,驱逐吴王,起复苏瞻,定军国大计,样样都在他运筹帷幄之中,想要说服他,比登天还难。燕王所要做的,无疑是当下四国局势对大赵最有利的上上策,但他身为监国摄政,以身涉险,又面临阮玉郎的暗中窥伺,此行实在危机四伏。
赵栩举起手扬声道:“诸位担忧本王安危,六郎很是感动,当坦诚相待。各位看一看如今的四国情势,和三年前先帝昏迷时是否极相似?宫中纷乱、西夏入侵、女真攻打契丹,不同的是三年前有房十三作乱,现在是福建两浙水患。”
谢相等人仔细一想,面面相觑不寒而栗。
赵栩手中竹枝指着河北东路及大名府:“阮玉郎悉心布局几十年,如果诸位料想他只有这点搅乱前朝后廷的能耐,未免太小瞧了他。本王和他交手七年,这次和他近身相处半日夜,可以断定他的杀招应该还在用兵和民乱上。河北东路以大名府为中心,应该已经是阮玉郎除汴京以外的一大巢穴。”
几位相公不禁摇着头,不敢相信赵栩的判断。
“不出意外的话,一旦大赵对契丹用兵,最后河北东路必定会临阵倒戈,从大名府直下汴京仅有六百里路,骑兵如果备空马一匹,身背三日干粮,两日夜可抵京师,加上他留在汴京的内应,京师危矣。若再有女真铁骑做后盾,挟燕云十六州的粮草,日行七十里,大军十天即可杀至汴京。”赵栩正色道:“本王绝非危言耸听,三年来奉先帝密旨,本王麾下近两百斥候在河北两路暗查,屡次发现阮玉郎的人和线索,却始终不能将之一网打尽。”
谢相皱起眉:“殿下,福建和两浙入春以来并无洪讯,水患也的确来得蹊跷——”
赵栩点头道:“工部和营造的人前日已经从开封出发前往这三地勘察。不怕天灾,只怕人祸。仔细查看刑部和大理寺的旧档,近十年来也是福建和两浙贪腐最多,而阮玉郎和蔡佑党羽当年正是在福建和两浙最为猖獗。”
苏瞻黯然道:“若是人祸,阮玉郎丧心病狂实在令人发指。他只需揭露官员贪腐导致堤溃,万民恨的不只是那硕鼠,更会恨朝廷。他这是要‘救万民于水火’。”
谢相拱手道:“殿下洞若观火,朝廷需即刻派遣监察御史前往三省。臣等惶恐——”
赵栩摇头道:“各位未曾和阮玉郎交过手,想不到这些实属正常。本王正要从河北东路入契丹境,要先下手除去河北东路的心腹大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行已定,各位请勿再劝。朝中诸事,当以苏相为首,还望诸公放下政见不同的嫌隙,同心协力,将福建和两浙好生清理干净。”
众人齐声应是。不多时,陆续退了出去。只余赵栩、定王和苏瞻张子厚四人还在研究那舆图。
赵栩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路线说了,又道前日已派斥候往中京送信给耶律奥野。
张子厚躬身道:“殿下不良于行,若阮玉郎多方行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