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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缓缓再度启程,午后抵达封丘。县令带着一众官员在官道迎接,将赵栩一众人等迎入县衙。封丘县衙虽只是一县之衙,因属开封府,比起其他州县的县衙宽敞了许多。
不过一两个时辰后,封丘的街坊中就传了开来:燕王殿下腿伤未愈,要留在封丘歇上两日,顺便体察封丘民情。那桩因田租纠纷误伤庄头的案子,殿下明察秋毫爱民如子,严惩了擅自乱加田租的庄头,封丘县的主簿因放纵家中庄头胡乱提租,也被殿下申斥了一番,还当场释放了王五,亲自抚慰王家老小,就连他家那小郎,还得了殿下赏的一包果子。唯一可惜的就是几千禁军将县衙团团围住,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想要一睹殿下绝美风姿的小娘子们,只能心碎不已了。
近黄昏时分,两三百部曲浩浩荡荡地出了县衙门,不少在县衙外茶楼酒店里的人们探出头去,见一个戴着长纱帷帽的小娘子,被众人簇拥着上了大理寺的马车,她身边的一位清隽的中年男子,不苟言笑目光锐利,身穿大理寺少卿公服。
“啧啧啧,那位就是名震汴京的张理少——”
“会不会是淑慧公主和殿下兄妹情深一路送来了封丘?”
“哪里呀,这位该是燕王殿下的心上人才是,听说前些时被谋逆重犯阮玉郎掳了,殿下明明受了剑伤动弹不得,为了她竟然奋勇直起,先杀了串通贼人的那位亲王,再追去了汴河。几千双眼睛看着,开封府都轰动了。”有人眼睛发亮地压低这声音道:“传言这位娘子出身名门,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怪不得殿下这般情深义重。”
“呸,道听途说得像真的一样,你是亲眼看见了还是认识那娘子?若真被贼人掳走过,堂堂亲王殿下,怎可能还和她一路同行到我们封丘来?”立刻有人更低声地反驳道。
看着马车和众护卫远去,茶楼里的议论声慢慢消散,看热闹的也逐渐散去。
不久,封丘县最大的酒楼樊楼的四司六局喜气洋洋地出动了,近百来号人推着十几辆牛车和太平车,装着各色银制器皿,还有各色蔬果,流水般地进了县衙后院,接受道道盘查,为燕王殿下置办素席。
到了后半夜,樊楼的车子才慢慢驶出县衙,往北而去。
九娘紧张地看着车外一身樊楼司设掌事打扮的惜兰,转头问闲闲靠在隐枕上的赵栩:“我们这般乔装出来,会不会给阮玉郎发现?”
自上了车就一直盯着九娘挪不开眼的赵栩笑道:“不会。兵者诡道也,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我毒伤未愈,不良于行,看似无可选择。他定以为我收到那封信后留在封丘增调人手,还会派更多人去守着你。这才能出其不意走为上策。”
车内无灯火,九娘在昏暗的车厢里都能看见赵栩目光灼灼似贼,不由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窄袖圆领襴衫,又抬手理了理头上的青纱幞头。这是樊楼送来的成衣,虽已是最小的尺寸,在她身上依然十分宽松。
“我这身衣裳怎么了?”九娘不自在地问:“六哥你为何一直怪怪地盯着我看?”她再不通男女之事,也知道赵栩可不是什么柳下惠,十七八岁的炮仗,不点还会爆,所以才特意选了这窄袖圆领裹得严实,免得这厚脸皮的赵栩得寸进尺。
赵栩侧身凑近了一些,抬手替她打起了扇子,低声笑道:“你太好看,我这双眼就是挪不开,我也没法子。”
也是奇特,无论什么话,从赵栩嘴里说出来,竟毫无轻佻浮薄之意,他眼中并无杂念,诚意满满,一副这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心底话的样子,又似孩童吃到一颗极甜的糖果,迫不及待地炫耀着,那三分小虚荣小得意出自本心,格外天真烂漫,让人不忍心恼他,倒觉得他更可亲可爱,浑然不觉得他是摄政监国指点天下不可亲近的燕王。
九娘脸一红,又羞又恼又恼不得,往后边车厢壁上靠了靠,转头看向车窗外:“原来还是怪我了?那我还是去和爹爹同乘一辆车算了,免得累着六哥的眼睛。”也不知道是谁千方百计以商议中京大事为由把她哄上车来的。
赵栩叹道:“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便是樊楼那破帷帐围在我家阿妧身上,我这眼睛还是挪不开的。不过阿妧你又开始口是心非了,明明你心里喜欢被我看,就不能让我知道么?”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心里喜欢被你看?”九娘白了他一眼。
“你也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喜欢呢?”赵栩笑道:“你虽然不是我,也该知道我心里有多欢喜吧?”他整个下午都忙着和张子厚运筹帷幄四处调度,直到上了车才歇了下来,那压了半天的欢喜得意快活跟发面似的都快撑破他胸膛了,被她这么含着薄怒的一瞪,实在忍不住,伸出手便想去牵她,心想只牵一牵小手,就好好和她说话不再调笑了。
不料九娘劈手抢过他手中的纨扇,大力扇了几下自己通红的脸颊,又伸出扇子将他顶开了些:“我虽然算是个聪明人,却也不是你肚子里的虫,如何能知道你想什么?还有这么热的天,六哥你靠去冰盆那边才舒服些——”
赵栩极力忍着笑,依然笑得整个人都挂在那小小纨扇上,差点将扇子压断了。
九娘气得要抽回扇子,却被赵栩趁势握住了手。
“好了——”赵栩却只轻轻握了一握就抽身退了回去,又特地双手撑在小案几上,整个人费力地挪后了一些:“阿妧放心,我虽然算是个厚脸皮的人,却也是你肚子里的虫,知道阿妧你担心什么。只是你说要跟我一起去中京,我实在太欢喜了。你别生气。”
昏暗中赵栩的眸子闪闪发光,九娘慢慢伸出纨扇,替他扇了起来,轻叹道:“我待你,不如你待我的万分之一好,你有什么好欢喜的。”
赵栩想也不想:“你不用待我好,我也已经很欢喜了。”
九娘手中纨扇一停。
“你孟妧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对我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事。我待你好,若你不厌弃我,便是好上加好的事。结果你竟然又待我这么好,阿妧你说我怎么能不欢喜?”赵栩轻笑道。阿妧不仅口是心非,还极爱听好话,从她在芙蓉池边洋洋得意地问他那句“我厉害不厉害”起,他就知道了,那个七岁就咬着牙打出卧棒斜插花的阿妧,虽然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了孟氏小娘子循规蹈矩的面容后头,骨子里还是那个好强的胖冬瓜。他这一辈子的好话自然都只说给她听。
九娘手中的纨扇半晌后才轻轻地又摇了起来。想起慈姑临别时的叹息和无奈,玉簪眼中的不舍和担忧,不知怎么,她鼻头酸酸,很想告诉她们莫要为自己担忧。
车厢里静静的,只有外头车轱辘在地面滚动的声音。
赵栩垂目捻起一块冰,滚热的掌心冰润润的:“你放心,张子厚此时应该到了苏家了。宽之读了那么多书,不会作茧自缚的。”他抬起眼看了那慢慢上下挥动的纨扇:“只是那位荣国夫人,为何还不愿转世投胎去呢?难不成她要一直跟着你?”日后成亲了可怎么办?想到有个魂魄在旁边看着,赵栩就别扭得很,手上一用力,冰水流入袖中。
九娘一怔,叹息道:“其实自从静华寺那夜之后,夫人就再也未曾和我说过话。”
两人静默了片刻后,赵栩道:“这三年来,我请开宝寺的方丈为她做了好些法事,她若能放下旧事,转世为人,也是一件好事。你别难过。”
九娘轻轻嗯了一声,才问道:“玉簪假冒我回府里,抱病不出东暖阁,可会很快被阮玉郎识破?”
“不几日就有三个孟妧出翰林巷,一个去苏家照顾我舅母,一个入宫陪阿予,一个从汴河南下去苏州。以季甫故弄玄虚的安排和严防死守,待阮玉郎的手下弄清楚那三个都是假的,至少也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我们应该已经进了契丹境内。只是一路我们不走官道,恐怕会很苦。”赵栩柔声道:“辛苦阿妧了。”以禁军护卫的使团大张旗鼓掩人耳目,吸引各路人马,原本就是他和张子厚定下的策略。耶律奥野将亲自到契丹南京析津府迎接他们。
听了赵栩的暗度陈仓之计,九娘眼睛一亮:“那这樊楼也是六哥事先安排好的?真是厉害。”
第248章
“樊楼的确是事先安排好的, 我厉害吗?”赵栩笑眯眯地问。
“厉害。”九娘点点头, 觉得这两句话似曾相识, 想起当年芙蓉池上打水漂的事, 她不禁也笑了起来:“厉害, 你最厉害了。”
就是那天, 赵栩送给她那柄短剑。九娘轻叹了一声:“可惜六哥你送我的剑被阮玉郎夺去了。”
车窗外光线骤然明亮了起来。九娘掀开车窗帘的一角, 原来车队已进了樊楼的后门。外头嘈杂起来, 车夫连声喊着“吁”, 跟着有人开始从太平车上往下搬东西。从车里,能看见章叔夜正有条不紊地安排随行的亲卫去各处戒备。那些四司六局的仆妇们跟着掌事们在盘点收拢器具。
赵栩凑过来往外看了一眼:“这么快就到了。那剑总拿得回来的,你放心。不过原来阿妧你一直记得当年芙蓉池边我们说的话。”
“你那么啰嗦, 我自然记得。”九娘放下车窗帘, 偷笑了起来:“奇怪,为何坊间会说六哥不苟言笑,跟表叔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谁想到竟是个话痨,还是个嘴上抹蜜的话痨,偏偏他说的话, 她怎么听怎么都觉得甜,难不成两辈子的书把她读傻了?
“阿妧不知道吗?我舅舅的俏皮话只说给舅母听。”赵栩离她近了, 鼻中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甜香, 似花非花, 似草非草。因车窗帘坠下,九娘的半边脸也再次隐入了车厢内的昏暗之中,偏偏他目力极好, 只觉得那帘外的亮光还赖在她脸颊上不肯走,莹莹如玉,不由得心中一荡:“我的话,自然只说给阿妧一个人听。”
九娘才惊觉这人怎么又靠过来了,下意识手中纨扇隔了一隔,轻轻啐了他一口:“你总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赵栩扬眉奇道:“咿,不正经?我可不能平白背了这么个名头,太亏了。阿妧,你听好了,你眨十次眼后我要牵牵你的手。你想一想,给我左手还是右手还是两只小手都——”
九娘心猛地狂跳起来,手中的纨扇猛地盖在赵栩嘴上:“你想得倒美。”却无意识地瞪大了眼,一眨也不敢眨,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赵栩见她瞪着一双水润杏眼强忍着不眨眼,薄怒中掩不住羞涩,显是将他的玩笑话当了真,心中大乐,一面开始算计去中京的这一路上,如何才能每日都和她这般单独相处,一面琢磨着该如何让她少些对“亲近”一事的反感和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