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笑道:“无事,外头甚热闹,我很好,替我谢谢六哥。六哥可用过午膳了?”
“殿下今日不回后院用膳,特意让厨下给娘子备了绿豆凉水,让小人转告娘子少吃一些冰食。”成墨声音沉稳,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
九娘一怔,想到自己的小日子再过几天就要到了,不由得面红耳赤起来,只嗯了一声,却见方绍朴一个激灵转过身来朝自己打了个手势,示意那碗荔枝膏千万别说漏了嘴。
见成墨回去复话了,方绍朴拎起手中的药包松了一口气:“放心,你的药我早备好了,方子还是殿下亲自过目的。明日开始吃上几天,保管你不再腹痛。”话未说完,见九娘已毫不理睬匆匆而去,只留给了自己一个背脊,方绍朴一愣,看了看手中的大包小包,摇了摇头:“看来殿下这殷勤献得不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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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栩在大名府彻查沈岚案,接手了一应政务,天天五更就开始整顿吏治和军事。忙到午后,匆匆和中书省尚书省以及大理寺的几个官吏一起用了膳,在一应文书上做了批示。待京中官员拜别后,他又和章叔夜细细商讨各路情报,眼见大名府天翻地覆,阮玉郎却销声匿迹毫无动静,不由得更加警惕,设想了种种可能。
直忙到傍晚时分,想起一整日都没见到九娘,赵栩刚刚蹙眉要问,成墨上前两步低声道:“今日可巧是高护卫的生辰,娘子在后院置了一席。卢大官人也在——”
高似的生日?赵栩眉头舒展开,不动声色地摆了摆手。成墨退了出去,章叔夜轻笑道:“他这些天因担心有刺客来袭,夜里几乎都没睡过。”
赵栩提起笔,要给耶律奥野写封信,闻言略点了点头:“他身上有伤,让他今夜不用守了。”
章叔夜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赵栩又抬起头来:“算了,我同他说就是。”
案上那留待飞奴传送的细细长条宣纸,久久未曾被着墨。
后院宴息厅里,方绍朴看着桌上的碗碟,咽了咽口水,看看门外:“殿下怎么还不来?”
孟建看了眼铁塔般静坐着的高似,笑道:“不急不急,天热,菜凉了才好吃。”
大名府作为陪都,市井繁荣物产丰富,和东京汴梁不相上下。方绍朴昨日就发现九娘在厨下忙碌,已经围着她转悠了好几回,亲眼见九娘做了酒蟹,姜虾。今日更见她做了那闻着打喷嚏香得要人命的葱泼兔,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门口。好不容易等到赵栩来了。众人便起身见礼。
赵栩摆手让众人不必拘礼,各自入席。卢君义十分豪爽,席间频频劝酒。高似倒也难得有了几分笑意,不顾身上的剑伤,仰首畅饮了几盅。
方绍朴只管闷头大嚼,吃了七分饱才想起来:“高护卫,你外伤未愈,不宜饮酒。”
高似点了点头,起身对九娘行了一礼:“某最后这杯却不能少。多谢了。”
九娘起身举杯道:“高大哥请——”
赵栩见九娘已喝了好几盅,玉面飞霞,眼睛越喝越亮,也不忍令她扫兴,暗中让惜兰将九娘面前的换成了果酒,自己也和卢君义孟建两人喝了几盅。这一路以来,奔波不说,人人都绷着一根弦不敢放松,如今大名府这根毒刺已拔,连章叔夜都忍不住换了大碗痛痛快快地喝了许多。
直到月上树梢时,众人方尽兴而散。
九娘吩咐惜兰,将白天在成衣铺子里买的两件外衫和两双靴子取了出来,送给高似。高似捧着包袱一呆,想起十多年前在百家巷苏家,王玞也总派人将府中的幕僚、护卫、先生的一应物事打点得十分妥帖,他的四季衣物从不需自己操心。
九娘微微福了一福:“还请高大哥好生养伤,多多歇息。多谢你这一路能帮了六哥这许多。来日方长,高大哥也要顾着自己一些。”
高似嘴唇翕了翕,手上用力捏紧了包袱,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便转身而去。
九娘看着他身影转过垂花门,转过头来,却见廊下赵栩正静静看着自己,身后的惜兰不知所踪。这小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空中一轮弯月清凝温柔。
九娘走到赵栩身前,轻轻蹲下身:“六哥可怪我?”
赵栩伸手替她拢了拢有些松散的鬓角:“你替我收服了他,他办事如此出力,我为何要怪你?”
月色朦胧,九娘凝视着赵栩深不见底的眼眸,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同阿妧说说可好?”
赵栩静默了片刻,目光越过九娘,看向空中那弯月,又隔了半晌,才苦笑道:“阿妧你知道的,我也知道。我只是当做不知道而已。”
九娘一震,心中涌上万般疼惜和爱怜,伸手握住赵栩的手:“你娘——”可如果高似真的是在寒食节后入宫对她做了什么,陈素又怎会一无所知?
赵栩的手冰冷,却有汗。
“娘决定出家修道前,都同我说了。”赵栩点了点头:“她比我难受得多,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她什么都不知道,可她没法子,她睡不着,吃不下,惴惴不安,惶恐万分,只有去瑶华宫她才觉得能安宁一些——”
九娘轻轻掩住了赵栩的嘴,摇了摇头。俱往矣,莫再提,也无人会再提起。
赵栩轻轻握住她的手,将眉眼埋入她掌心。他究竟是谁,似乎已无解,他能不管不顾勇往直前,在此时此刻,却不免有一时彷徨失措,还有那悲伤愤怒无奈交融在心底。
“阿妧——你可在意?”赵栩闷声问道,他并不想问,却又忍不住。
“我只在意你。”九娘柔声道:“其他的,我都不管。你只是我孟妧心悦之人。”
赵栩的手握紧了她。
“你就是你自己,你是大赵燕王赵栩,你是大赵军神陈青的外甥,你是大赵臣民认定的明主,你是先帝托付江山社稷重任之人。”九娘伸手将这一刻有些脆弱的赵栩搂入怀中:“至要紧的,是我们一定会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她想成为他的基石。
作者有话要说: 注:
秦州是西陲商业贸易最繁华的地方,长年都有西夏人羌族人吐蕃人回鹘人居住。
第263章
一痕月色挂帘栊, 竹影斜斜小院中。
至要紧的, 是我们会变成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
“阿妧。”
赵栩埋在九娘的肩窝里呢喃了一句, 果酒的香气混合着九娘身上的淡香, 有点甜有点腻。他的阿妧, 这是他的阿妧。
“我在。”九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柔声道, 不问前尘, 只看前路才对。她自己亦然。
“阿妧, 阿妧。”赵栩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唇齿间轻溢出的呢喃更似叹息。他蹭了蹭九娘的颈窝,似乎找到了更舒服的角度, 又埋了下去, 不再移动。也许他今日放纵自己喝多了一些,也许他不想隐瞒阿妧任何一点自己的心思,也许他的确需要说与她听。但折磨着他的那些恐慌怀疑愤怒悲伤,被他牢牢压制着却始终未曾消失的这些,此刻都在她温柔馨香的拥抱中慢慢平息下去, 淡然不见。他究竟是谁,不重要, 他从哪里来, 也不重要。
耳侧有丝丝的痒意, 赵栩贴在耳边的呢喃轻柔又滚烫。九娘身子一僵,双手停在了赵栩背上,片刻后慢慢将他搂得更紧, 轻叹道:“我在这里,在。”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若能抚慰到赵栩一分,她就有十分的欢喜。她听到感觉到赵栩对她的依赖和需要,竟比她依赖他时更让她踏实和欢喜,那种欢喜满怀激荡,几乎要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