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紫蘅轻快地去端来笔墨,然后将一幅空白的纸展开。
沈傲捉起笔,惬意地笑道:“紫蘅,磨墨。”
赵紫蘅撅起嘴:“为什么让我来?”
沈傲露出一副随时抛笔的样子,赵紫蘅立即投降,咂舌道:“怕了你,大画师。”
沈傲认真地纠正她:“错了,是满腹经纶、学富五车,英俊潇洒,年少多金的大画师。”
赵紫蘅低笑道:“还是娇妻如云的大画师吗?”
沈傲与她的目光相对,明显地感到她的眸光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不由地哈哈一笑,尴尬地道:“郡主真爱说笑,和官家比起来,本画师惭愧至极。”
赵紫蘅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轻轻地捏了沈傲胳膊一把,嗔怒道:“你还想要后宫佳丽三千?真是可恨。”
沈傲哎哟一声,手里的笔一时捉不住,一下子掉到了画纸上,赵紫蘅吓了一跳,连忙道:“怎么了?很疼吗?”
沈傲揉了揉小臂,呵呵一笑道:“疼是不疼,只是不适应了,从前你总是这样拧我,那个时候你的力气没有这般大。”
赵紫蘅脸色绯红,旋过身去不让沈傲看她的脸色:“哪里有,你胡说。”
沈傲较劲道:“我哪里胡说,那个时候你不但拧我,还天天和我打架呢,不过那个时候,虽然吵吵闹闹,却很让人难忘,以后估计是不会再有了。”
沈傲吁了口气,捉起笔来,蘸了墨,随即凝望了若有所思的赵紫蘅一眼,目光又落回纸上,凝神下笔,那一对在污浊中渐渐蒙尘的眸子,此刻变得格外的清澈,仿佛世间再没有那个武备学堂的沈楞子,再没有心狠手辣的蓬莱郡王,只有沈傲,一个作画的沈傲。那一只手,保养得并不白皙,却是灵动无比,随着眸光的跳跃,将白纸染上色彩。
他突然沉眉,剑眉正中的眉宇处微微皱起细微的皱纹,连带着坚挺的鼻尖也不由拉伸了一些,犹如一个淘气的孩子,突然露出一丝狡黠的眸光,随即呵呵一笑,一手挽着下笔的长袖,一手压下笔去,在纸上点墨。
有时他会深深呼吸,下巴微抬,一双眼睛去看阁楼木床外探出头来的树枝枝桠,枝桠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他不由地吟道:“树影婆娑恰是丰盈腰肢……”后面的话就听不甚清了。赵紫蘅睁着大眼,漆黑的瞳孔随着沈傲目光落在树影上,听他胡说八道,俏脸绯红,低声喃喃一句:“将我比作树,该……”后面一句打字停在贝齿之间,没有吐露出来,眼睛又落在那张认真忘我的脸上。
赵紫蘅依稀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也是这般的作画,也是这样的认真,只是那个时候的她,一心只看他如何下笔,如何布局,如何用缜密的心思去染出远近的层次感。可是今日,她有点儿心不在焉,总是走神,看了画,又忍不住偷偷去瞧沈傲脸上的郑重模样,有时候觉得好笑,有时候思绪飞开,等她回过神来,嫣红的脸上,突然有了几分异样。
不知过了多久,树影从西斜向东边斜去,明亮的天空渐渐黯淡无光,沈傲突然吁了口气,直起腰来,不自觉地用袖子去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浑身轻松的坐在身后的长椅上。
赵紫蘅探头去看画,画中有个美人儿,站在一处淙淙的流水畔,纤细的腰肢微微挽起,双手合拢,似要俯身去掬水,整个人盈盈若仙子一般,庄重美丽。
“一点都不像我。”赵紫蘅撅起嘴,可是画中的人儿也是美极了,让她一时失了神。
沈傲在旁道:“郡主,如何?”
赵紫蘅道:“她哪里像我?我明明不是这个样子的,眉宇虽有神似,倒是像我母妃。”
沈傲凑过去一看,不由讪讪笑道:“你不说,倒还真是。你且等一等,待会儿就像你了。”
待会儿……赵紫蘅显然不信,注目继续去看画。这时候墨迹快要干了,窗外的风儿沙沙灌进来一些,整幅画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个时候,那画中美人的眼睛却因为风干,墨迹逐渐变得越来越浓,沈傲最后点睛的时候,似乎刻意地重重点了一下,四周的墨汁渐渐的聚集在那凹陷处,等到风干时,立即变得浓重无比。
赵紫蘅一下子被这眼睛吸引了,这眼睛分外的漆黑,却又显得分外的明亮,眼眸的深邃处,似乎并没有盯在淙淙溪水上,好像是盯在河岸,无形之中,一种俏皮之感跃然纸上。
赵紫蘅讶然道:“现在像了,像极了。天啊,原来要风干之后才像。”
沈傲淡淡一笑,吁了口气,这种画法,结合了后世的一种街头画画法,大致就是经过物理化学反应之后,整幅画由于此前的处理,等风干之后,墨水滴在一起,使人物更加饱满。沈傲也是第一次运用,这种雕虫小技和人玩玩也就是了,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若是让赵佶看到,多半又要捶胸顿足,训斥一顿。
可是赵紫蘅图个新鲜,却是快活极了;围着画仔细端详,又叫又笑,最后才是小心翼翼地将画儿收好,珍藏起来,才带着嫣然喜色道:“你这次假若画得没有安宁姐姐美,我一定不饶你的。好吧,算你过关了。”
沈傲假装惊喜道:“是吗?我过关了,我过关了。”这个样子,比范进中举还要喜悦。
赵紫蘅吃吃笑道:“你最喜欢装腔作势,方才和你说,不要把我当小孩儿来哄,我……我已经长大了。”
沈傲板起脸左看右看,端详起来,赵紫蘅很不好意思地去回避沈傲的目光,道:“看什么看?”
沈傲认真地颌首:“确实长大了,可以嫁人了,难怪昨日陛下说起这个,说是你父王一门心思想招婿。”
赵紫蘅羞怯地道:“胡说,我才不嫁人,一辈子都不嫁。”
沈傲道:“这怎么行?你不嫁,这般娇滴滴的小美人儿,岂不是暴殄天物?”
赵紫蘅抬眸,与沈傲对视,很有勇气地问:“那你说,是蓁蓁美还是我美?”
沈傲心里想,女人果然都是小心眼儿,蓁蓁的事情,她居然还记得。
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沈傲才是道:“你不生气的时候就更美一些。”
赵紫蘅反而无所适从了:“你胡说,我才不会这么容易生气,只有你惹我的时候。”
沈傲晒然一笑,突然发觉从前的赵紫蘅和现在的赵紫蘅没有什么不同,抛去了伪装,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妮子。
这时候正听到外面窸窣的脚步声,二人都是惊了一下,各自退开了一步,保持了距离,随即默契地对视一眼,都是失笑起来。
有人走上楼来,老远就在说:“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赵宗走上来,板着个脸孔,皱眉道:“怎么没人在边上伺候?人都哪里去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怎么没有人在这里盯着,姓沈的勾引我家女儿怎么办!
沈傲识趣地道:“咳咳……画作好了,我告辞。”说罢,举步要走,赵紫蘅咂舌道:“我送你。”
赵宗拦住赵紫蘅,带着几分威严地道:“成何体统,孤男寡女,岂能相送?女儿啊,连你爹都读四书五经了,你也该看看女四书,得懂点规矩。”
赵紫蘅道:“送送都不成吗?爹爹来了朋友不是也要送出去吗?”
赵宗咳嗽一声,觉得这份威严装不下去了,只好道:“限你一炷香的时间,为父等下要教你为人的道理。”
赵紫蘅拉着沈傲的手道:“我们走。”
赵宗如被蜜蜂蛰了一下:“手,手……”
赵紫蘅已经拉着沈傲走了,沈傲还在叫:“晋王,对不住。”
赵宗摇头跌足:“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说罢坐下,看到画筒里有一幅新画,立即展开来,一看到画中的少女,又是跌足长叹:“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气呼呼地坐下,突然想到什么,又气定神闲起来,从袖子里捧出一本书来,摇头晃脑地涌读:“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惟意不必如其心之正,故于独而必慎以诚……”
………………………………………………………………………………………………赵紫蘅拉着沈傲到了门口,脸色绯红地松手,沈傲苦笑道:“晋王好大的火气,像想要吃了我似的。”
赵紫蘅道:“你……你下次是不是不敢来了?”
沈傲想了想道:“有什么不敢的?”
赵紫蘅仰起脸,呵呵地笑道:“我爹会打你的。”
沈傲道:“我皮厚,不怕打。”
赵紫蘅咬着唇,垂下头道:“其实我爹说的也很对,我们孤男寡女的,这样见面总是不好,如果我嫁……嫁了出去,以后就再也不能见面了。那个时候,你会想我吗?”
沈傲苦笑道:“想别人的妻子,好像礼法不容……”见赵紫蘅略带些失望,随即一笑道:“骗你的,清河郡主便是想让我忘记也忘不掉。”
赵紫蘅朝他眨眼道:“我也会想着你的。”
沈傲摸摸鼻子,大是汗颜,这算不算奸夫淫妇?只是不知哪个悲催的家伙会做这妮子的丈夫。
赵紫蘅道:“那我们约好,就算是我嫁了出去,你也一定要来看我。”
沈傲道:“这怎么能行?你丈夫会气得上吊自杀的。”
赵紫蘅满是不屑地道:“不管他,他死了更好。”
沈傲不由地又笑了起来,盯着她俏皮的脸蛋道:“那不如你随我私奔吧,我偷偷带你走,让你的夫婿再也寻不到你。”
赵紫蘅想了想道:“这样会被人取笑的。”
咦,她居然还知道会被人取笑?
沈傲讪然一笑道:“不管怎么说,紫蘅,你是我今生最难忘的人……”沈傲注视着她,最后低低地继续道:“之一。”
只是这两个字轻声出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我一定会记着你,记着你拧我的手,记着你威胁利诱的模样。”
赵紫蘅大叫道:“你好记仇,我只是轻轻地捏了一下而已。”随即道:“好吧,我也会记着你,记着你叫我去给蓁蓁送花,记着你捉弄我。”
沈傲颌首点头,道:“那我走了。”说罢,旋身出了晋王府,心里有一种朦胧的欢快,许多的记忆情不自禁地涌了上来,这个时候回味这些记忆,让沈傲感到深深的温馨。
在门口等候多时的护卫已经给沈傲牵来了马,沈傲翻身上去,正要走。后头赵紫蘅追上来,道:“我还有一句话和你说。”
沈傲拨马回头,赵紫蘅已经气喘吁吁地在马下娇喘,低声道:“若是有机会,你能不能娶我?只有你最不讨厌。”
沈傲愣了一下,心里想,只怕再也没有机会了,世上岂有公主、郡主一齐入门的道理?这件事报到宫中去,肯定是跳脚反对的,天家的颜面还要不要?可是看到赵紫蘅那期盼的样子,心里不忍,强笑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娶你。”
赵紫蘅笑了,微晕红潮一线,拂向桃腮,两颊笑涡霞光荡漾,一双清澈的眸子盯住他,仿佛要将他的话和他的样子都牢牢记住,重重点头道:“嗯,你不许耍赖!”
沈傲已经带着护卫越走越远,赵紫蘅却还呆呆地站在门房这边,一时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