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下意识地靠近摆在地上一条毯子上的头颅,皱眉道:“奇怪了,听你的门徒讲过,玛弟亚虽然脸上也被捆成这个模样,尸体却是被绑在礼拜堂的十字架上。为什么这孩子却是被斩头呢?”
“在耶稣十二宗徒的故事里,西满是殉道者之一,他在耶路撒冷殉道时,被人用石头砸倒在地,然后承受斩首之刑。”杜春晓讲这话的时候,眼睛牢牢盯住庄士顿,因知道他也会有同一方向的联想。
“那……玛弟亚呢?”
“传说中的玛弟亚,是众门徒选出来取代叛徒犹达的位子的,晚年在罗马宣播福音,受到当时的暴君尼罗的迫害,最后被倒钉在十字架上流血致死。”
庄士顿艰难地开了口。
“如此说来,凶手完全是根据教义中的故事在杀人?”夏冰不由联想到其他几位教徒的名字,他们在《圣经》里又是什么样的身份?会迎来怎样的死亡?!
“也可能是巧合,不过……咱们先找到西满的尸身再说。”
杜春晓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将头颅安置好之后,大家开始分头寻找尸身。因为清早受了这样的刺激,所以每个孩子都忘记了空腹的折磨,没有人想到要去煮燕麦粥,都两人结成一组四处行动,唯独腿脚不便的雅格伯与身体欠佳的犹达待在屋里。
杜春晓与夏冰穿过住所,看到那片横七竖八的杂乱墓地,不由感慨,这里埋下的多半都是幼小冤魂,不知为何出生,更不知为何死去。
“咱们晚上再来这里一趟。”她指着玛弟亚那块崭新的十字碑道,“把玛弟亚的尸体挖出来瞧瞧。”
“啊?”夏冰心里一阵打鼓,然而还是没有反对,只说,“那还赌债的事情怎么办?那骗子没准已经逃出逊克县了。”
“不会。”
杜春晓抽出一张牌,正色道:“牌告诉我,幽冥街近期要出一件大事,咱俩和扎肉都逃不过的大事儿,所以你且安下心来,暂且无性命之忧,虽然也出不去这条街。”
此牌系那张信心满满、烈焰怒焚的战车牌。
【4】
“趁早说了,还有活路,这点钱我也不见得放在眼里,只远远抵不过心里那一口气。”
潘小月又往扎肉的肚皮上划了一道小口子,他已累得叫唤不动了,只眼睁睁看着腹部的血洞越开越大,足够钻得进两三只老鼠!
“姐姐呀……哦不,奶奶呀!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啊啊……这不昨儿在您地盘上多有不敬,今儿正想着怎么补偿呢,总不该这笔钱都让我老乡去还,对不对?咱好歹也是男人!可……您现在这么干,可就让我摸不着头脑了,这是?”
扎肉虽感剧痛,思路还是清楚的,何况他确实不晓得为何被潘小月折磨到这般田地。
“既然小哥如此讲义气,那便义气到底,告诉我五爷怎么得罪你了,要这样的死法?”潘小月脸上的脂粉被因兴奋而泛起的油光剥落了大半,露出灰黄的鼻翼和下巴。虽穿着驼毛大衣内配对襟蜻蜓扣收腰棉袄,却反而将纤薄的身板填出了肉,曲线显得妖娆起来。离她数尺远的一张方桌上摆着一只两头掏空的圆木桶,并一只捕鼠的铁笼,笼子里放着五只黑油油的耗子,那都是为扎肉准备的。
“五爷是谁?”扎肉刚问出口,腹部又是一阵灼热,痛得他险些背过气儿去。但他心里明白,好戏还没开场,待那一笼老鼠爬过木桶钻进他伤口里去咬烂肠子,才是地狱。
“少来这套,说。”
那日钉过他手掌的两个小厮,一个已拿起木桶,另一个拎了鼠笼,正往扎肉这里走,吓得他冷汗直冒。
“奶奶,那你告诉我五爷是谁,我再想想知道些什么,成不成?”
讨价还价也是骗子的长处之一。
“你们坐过一张桌子,怎么还想装糊涂?那你先讲讲,那替你扛债的女人是谁?”
潘小月醍醐灌顶,扎肉瞬息忆起当日和他们同桌玩二十一点的那个不起眼的半老头子,原来他是五爷!于是忙道:“那女人叫杜春晓,是我一个同乡,脑子极聪明,也留过洋,不知为什么后来又回到镇上开了个旧书铺。后来去了上海,得罪了大人物,只好一路逃到了这里,想是要越过边界去英伦。”
“她身边还有一男一女,又是谁?”
“那长得挺母的男人叫夏冰,系她的未婚夫。还有一个女人我也不认得,据说是路上捡来的,想是逃难到这里的俄国女人,还是个哑巴。”扎肉越说越放松,只求这时候能天降神兵,救他于水火。
“你还没讲到五爷呢。”
见骗子如此“老实”,潘小月神色也缓和了不少。
“哦!对对对对对!五爷……那个五爷……”扎肉脑筋转得飞快,却怎么也掰不出“五爷”的来历,只得带着哭腔求道,“奶奶,求您了!您就提点提点我,让我知道怎么得罪五爷了成不?”
“还装呀?”潘小月因心里有些喜欢这小骗子,眼角的皱纹已皱到出水,“把他放下来。”
话毕,两个小厮动作利索地给扎肉松了绑,用浸过金创药的纱布迅速裹住他流血的肚子,遂将他反剪了手押到赌坊后边。
那涂了泥墙的砖房后头也是潘小月的地盘,虽是矮矮打了一圈石围,抬腿便能越过,却无人敢往里跨过半步。因石圈内竖着几根十多米高的尖木桩子,系专为出千者、欠赌债不还者准备的。早些年的时候那里隔三岔五会挂出些赌客来,均是自肛门直插入心肺的,在上头残喘到油尽灯枯为止。古代那玩意儿叫“人刺”,而越是古老,刑罚便越是复杂残忍,所以赌坊用它来警告那些想耍花腔的赌徒。不过近年来,听闻潘小月已对欠钱不还的赌徒施了另一种刑罚,“人刺”基本上不用了,但那些桩子还是触目惊心地杵在那里,上头沾满了风干的褐色血迹。
蹊跷的是,扎肉看到的桩子上居然有了新的“人刺”,浑身赤裸,稀薄的灰白头发被风拨成乱鸡窝,松垮垮的皮肉像浑身插满了旗帜,不停地抖动,肚脐下方的阴茎被毛发掩盖了大半,死沉沉地挂在腿间。由于木桩太高,扎肉看不清上头那死人的表情,他也不想看清楚,于是别过头去,对潘小月挤出一个狼狈的笑:“死得够惨的啊!”
虽腹伤难忍,却阻止不住扎肉对潘小月的眉来眼去,有些事情不用讲穿,各自心里都懂,想到同一处了,也便有了某种默契。然而扎肉想到的那一层远比情欲要冷酷得多,潘小月想到的那一层,也比情欲要复杂得多。两人只在某一个点上有契合,其余都是南辕北辙,然而男欢女爱上,只那一个点搭上,便也够了。
“不晓得如何能死成这样。”潘小月语气里有惊讶,甚至惶恐。
“你把人放下来瞧瞧不就清楚了?”扎肉硬着头皮提了这个建议。
五爷被放下之后,才看到他脖子上那一圈致命的勒痕,舌头略略探出唇间一角,有些扮鬼脸的意思。杆子上只流下很少的血,多半都被低气温凝固在体内了。扎肉恍悟,缘何潘小月要打听关于杜春晓他们三人的事,因把一个死人做成“人刺”示众,绝对不是一个人就能干得了的。从把尸体插上杆子,到将杆子竖起固定在石基上,起码也得两到三个人才可成事,还得神不知鬼不觉,怎么可能?赌坊之所以选择这样的刑罚,就是因为把人戳穿时的惨烈境况足以叫旁观者终生难忘,越是这样招摇地杀人,便越是有效。
“要办成这件事,得有两三个人手,还得不让你们发现,我扎肉哪里有这本事?”扎肉知道暂时不会吃到喂老鼠的苦头,人也放松了不少。
潘小月却还是背部紧绷的,语气沉重道:“可是,死在我的地盘上,来来往往的人又那么多,许多客人都是赌通宵的,如何能把人就这样挂在上头而不惊动我们?”
扎肉也苦笑道:“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但我拿人头担保,这件事绝对与我和我的两个老乡无关。我们昨晚要真愁什么事儿,那也是还债的事儿,何必要去找一个陌生人的麻烦?即便因要谋他的钱财去找了,也不见得非得将他挂在这儿惹奶奶您生气呀。可是这个道理?”
“那你说,会是谁干的?”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奶奶您这样的能人,相信不出三日,必能找出真凶!这样吧,三日之后,我拿着钱过来见您,奶奶您多保重!告辞了!”
话未讲完,扎肉已被巴巴儿摁住头跪倒,额头按在潘小月的鞋背上。
“扎肉,你也忒小看我了,这样就想走?这事儿既然我都让你见识了,自然就是与你脱不了干系了,你一要还债,二还得给我把那杀人犯找出来。要不然,这辈子你都甭想踏出幽冥街。”潘小月身上的一股蜜香幽幽钻入扎肉的两个鼻孔,他瞬间意乱情迷起来。
“成!”他奋力从鞋面上抬起脑袋,直勾勾盯着她。他深信自己的眼神有某种神奇的杀伤力,当年青云镇上开胭脂铺的寡妇,上海滩烟草大王的六姨太,都被他施过同样的咒,他才能成为她们床上的心肝宝贝。
“不过,我再向您推荐一个人,一定要她来协助我,才能把事儿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