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领旨。”
李世民一口气说完,眼中射出了一道威严而冷冽的光芒。
要追查父亲的下落,肯定得从他二月二十六日深夜的行踪入手。
萧君默赶在暮鼓擂响之前,到武候卫的衙署走了一圈,查访了一些朋友,便彻底弄清了父亲那一夜的大致行踪。
当夜,先后有三队武候卫的巡逻队遭遇了萧鹤年:第一队,是在西市的东北角,此时萧鹤年从延康坊的魏王府出来后,大致走了两个坊区,然后在此右拐向东行去;第二队,是在皇城朱雀门前,此时萧鹤年在朱雀横街上自西向东而行;第三队,是在皇城东面的景风门与永兴坊西门之间,萧鹤年的踪影大致在此消失,此后便再无其他武候卫看见他了。
这一天暮色降临、夜禁开始后,萧君默策马重走了一遍父亲那一夜走过的路。
萧君默骑得很快,模拟父亲当夜急着要送出情报的心情。然后他一路上也遭遇了几队巡夜的武候卫,萧君默出示玄甲卫腰牌,随后继续前行。大约用了两刻的时间后,萧君默到达了永兴坊的西门。
基本上可以确定,父亲要呈交情报的那个对象,就住在永兴坊。
萧君默敲开了坊门,找到了当地坊正,询问二月二十六日深夜至次日晨鼓之前,有没有人从西门进入此坊。坊正回忆了一下,很确定地说没有。
萧君默大为诧异:“已经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为何如此确定?”
坊正一笑:“因为几乎没有人会半夜来敲坊门。在下当了二十多年的坊正,总共也就两回,所以不要说七八天前了,就算是七八年前,在下也可以回答将军。”
萧君默闻言,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这个道理非常简单,可自己却一时间糊涂了。看来,焦躁不安的心情足以障蔽人的心智!自己急于要查清父亲的下落及其所为之事,以至心浮气躁,连最普通的判断力都失去了。思虑及此,萧君默不禁连声提醒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着冷静。
辞别坊正之后,萧君默又从西门出来,慢慢策马向北而行。
父亲的行踪就是在这里消失的,可他又没有从西门进入永兴坊,那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难道他从景风门进入皇城了?
由于适才调整了心情,所以此刻萧君默心思明澈,马上就推翻了这个结论。因为皇城中就是百官衙署,夜里当值的官员很多,而父亲当夜所为又是极其隐秘之事,所以不大可能冒着被众多官员目睹的风险,贸然进入皇城送情报,这太愚蠢了。
又往前走了一段,萧君默忽然想到了一点:其实不从坊门也可以进入坊区,因为三品以上官员都可以把府门开在坊墙上!
一想到这里,萧君默不禁有些兴奋,同时又暗骂了自己一下——如此简单明了的事实,居然绕了这么一大圈才想起来!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朝中有哪些三品以上高官,就住在这个永兴坊的西边?
许多人名从萧君默脑中飞速闪过,又因为各种情况被他一一排除:有些人的府邸并不在此坊,是他记忆有误;有些虽然住在这里,但品级不够;还有的虽然品级够,也住此坊,但府邸并不在西边,而是在其他方位。
当所有不可能的名字被一一剔除,一个符合所有条件的名字便跳了出来,猛然凸显在他的脑海中。
是他?!
就在萧君默灵感突现的这个瞬间,他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坊墙上出现了一个宅门,那个宅门的门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字:魏府。
刹那间,萧君默被自己最终找到的这个答案惊呆了。
“我都安排好了,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东宫丽正殿中,汉王李元昌一脸得意地对李承乾道。
“玩这种把戏,你不觉得很幼稚吗?”李承乾不以为然。
自从数日前皇帝正式下诏,命魏王入居武德殿,李承乾顿然觉得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这些日子,不仅东宫的各种赏赐用度都不如魏王,而且父皇召见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仿佛忘记了他这个太子的存在,就连文武百官看他的目光也大大不同以往,似乎觉得他这个储君已经名存实亡了。与此相反,越来越多的权贵子弟纷纷靠向了魏王,而这些人的背后,显然都是朝中的高官重臣。他们自己不便出面向魏王示好,便让子弟与其交结,似乎也都认定了魏王迟早有一天会正位东宫。
李承乾这才意识到,魏徵说得没错,李泰果然是一头恶狼!让他登上武德殿这座山头,呼朋引伴,对月长嚎,果然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
然而,当李承乾向魏徵求取对策的时候,魏徵却始终只有两个字:隐忍。
魏徵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安忍不动,尽管让魏王去春风得意好了,因为人一得意就容易忘形。
李承乾听了,也只好按魏徵所言,隐忍不动,以不变应万变。
然而,李元昌却极力反对。他说这么做只能任人宰割。李承乾不悦,说那你认为该怎么办,有本事你拿个法子出来!李元昌被他这么一激,随后就消失了几天不见人影,直到这一晚才神神道道地来到东宫,附在李承乾耳旁说了他的办法。
李承乾乍一听,颇有些嗤之以鼻。李元昌却信誓旦旦,说此法肯定能奏效。此刻,当李承乾再次表露轻蔑之意时,李元昌不乐意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你想怎么样,总不能现在就勒兵入宫吧?”
李元昌本以为说句重话,会把李承乾吓住,不料他却投来冷冷一瞥:“别以为我不敢!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干得出来!”
这下反倒是李元昌怵了,他一哆嗦,道:“你可别冲动,咱们现在还没那实力。”
“现在是没有,但马上就会有了!”
“你指什么?”李元昌不解。
“昨日,侯君集已经托人传话了,想跟我联手。”
“吏部尚书侯君集?”李元昌低头思忖,“此人行伍出身,也是开国功臣,在朝中的势力倒是不小,文臣武将都有他的人。不过,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找上你?”
李承乾一听这话味道不对,斜着眼看他:“什么叫‘这种时候’?他怎么就不能找我了?听你这话的意思,我现在就活该倒霉,谁都不该理我了是吧?”
“没,我不是这意思。”李元昌双手直摇,“我是说人心隔肚皮,现在朝局这么复杂,谁知道他是不是不怀好意?咱们得揣摩一下他的动机。”
“他的动机很简单,他恨魏王。”
“为何?”
“两年前他率部平定高昌,私吞了高昌王的珍宝,回来就被人告发了,还坐了几个月大牢。你猜,当时是谁告发的他?”
“莫非……是魏王?”
李承乾点头。
“魏王干吗要这么做?”
李承乾冷冷一笑:“在父皇和百官面前讨好卖乖呗!借此显示他是一个多么刚正严明的亲王,又是一个多么懂得维护朝廷纲纪、帮父皇分忧的好儿子!”
李元昌恍然,旋即一笑:“为此不惜招怨树敌,也不知这魏王怎么想的。”
“凡事都有代价,有一利必有一弊,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他占了。”
“这倒也是。”李元昌点点头,想到什么,“这话题扯远了。我刚才说的事,你倒是给个话呀,干还是不干?”
“随你吧。”李承乾拂了下袖子,“要干也成,好歹弄他一下,出口恶气!不过告诉你的人,千万小心,可别让人给逮住。”
李元昌嘿嘿一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萧君默领着罗彪等七八个弟兄,把皇帝赏赐给他的五百匹绸缎和三千缗铜钱分成十二份,挨个送给了那殉职的十二名弟兄的家人,顺便祭拜了他们。随后,他带众人来到长安著名的虾蟆陵郎官清酒肆,一来是犒劳众弟兄,二来也是为无力替他们争取官职而致歉。
“头儿,你这么说就埋汰兄弟们了。”酒过三巡,已然微醺的罗彪粗着嗓子道,“大伙心甘情愿跟着你干,岂是贪图那点功名?是因为老大你做人仗义!再说了,我们这些人,家里头都是种田的、打铁的、杀猪的,生下来就是贱命一条,这辈子混成这样已经知足了,对功名利禄早就死了心!”
其他弟兄也纷纷附和,都说他们的命不值钱,只要能跟着萧君默干,掉脑袋也无怨无悔。
萧君默颇为感动,端起酒盅敬了众人,然后一口喝干,朗声道:“弟兄们也不必妄自菲薄,出身不好又如何?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儿立身,凭的是真本事。要我说,你们都是真男儿,比那些空腹高心、卑劣无能的权贵子弟强多了!”
“话是这么说,可这世道,就只认出身,有本事的不如会投胎的!”罗彪打了个酒嗝,“从古到今,哪朝哪代不这样?古人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如泥如鸡’的?”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萧君默淡淡苦笑,接过话头。
“对,就这话!”
众人闻言,也不禁摇头苦笑。
这句话出自东汉末年的民谣,原话前面还有一句:“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两汉的选官制度主要是“察举制”,即由地方官对当地民众进行考察,以品行为标准,以乡评为根据,把人才选拔出来,向中央举荐。“秀才”“孝廉”指的就是被选举的有学问、品行好的人才。察举制从汉文帝开始施行,一直沿用到东汉末年,其本意是消灭特权、破除世袭,不料后来又造成了新的特权阶层和变相世袭。到了东汉末年,察举制更是流弊丛生、不堪一问,选举出来的往往是无德无才之人,因此便有了上述民谣,以讽刺当时的社会现象——被选举的所谓秀才却不学无术,所谓孝廉也不孝顺父母;寒门子弟纵使德才兼备,也只能活在社会底层、肮脏如泥,而士族子弟往往身居高位却昏庸无能、怯懦如鸡。
“我朝号称吏治清明,以科举取天下士,”众人中一位年纪最长的下属叹道,“可到头来也只是面子上好看罢了。寒门子弟就算考上进士又如何?吏部铨选那一关就能把你活活卡死!我有个同乡,家境贫寒,又生性耿介,不愿阿附权贵,贞观二年就中了进士,结果年年到吏部赴试却年年落空。现在都四十好几了,还是一介白衣、两袖清风,穷得都快要饭了,全靠我们这些同乡接济才没饿死。”
众人一听,都触动了心中的不平,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借着酒劲大发牢骚。萧君默在一旁静静听着,虽明知这些牢骚有抨击朝政之嫌,却未出言阻止,因为他今天宴请众人的目的之一,就是让他们倾吐怨气。正所谓不平则鸣,虽然他们的牢骚无法改变任何现状,但发泄出来总比憋在心里痛快。
“头儿,”罗彪又灌了好几杯,睁着赤红的双眼对萧君默道,“你读书多,跟弟兄们说说,为啥千百年来,老祖宗就不能想个什么好法子,让这世道变得公平一点?”
“老祖宗不是没想过,”萧君默淡淡笑道,“只可惜再好的法子弄出来,不用多久就走样了。”
“为啥就走样了?”罗彪一脸不解,其他人也纷纷看向萧君默。
“远的不说,就说汉代吧。两汉实行察举制,本意就是想破除先秦以来的贵族世袭制,然而察举之权是在地方官手上,而一个家族中只要有人当过郡太守,拥有过察举之权,那么经他察举入仕的人就成了他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日后一旦得势,便会投桃报李,回过头察举‘恩师’的后人,所以在一个家族中,只要先辈察举过别人,子孙往往也能被察举。久而久之,每个郡就会有那么一两个家族,几乎把‘秀才’‘孝廉’的名额全占了,这样的家族慢慢就有了所谓的‘郡望’,形成了高高在上、拥有特权的‘士族门第’。”
罗彪恍然大悟:“原来‘寒素如泥,高第如鸡’就是打这儿来的!那后来呢,就不能再变一变?”
“变了,曹操就想出了‘唯才是举’的法子,之后曹丕根据他的想法确立了‘九品中正制’。”萧君默道,“朝廷在地方设立‘中正官’,以三等九品为标准,品评人物,选拔人才。这个办法,原则上只论人才优劣,不看世族高卑,目的就是破除门阀,让真正有才干的人入仕。”
“这就对了嘛!”罗彪一拍大腿,“曹阿瞒不愧是一世枭雄,这办法多实在!”
“没错,曹阿瞒是个务实之人,他的‘唯才是举’思想以及其后的九品中正制,初衷也是为了公平,然而……”萧君默无奈一笑,“好景不长,也就短短几十年,这个制度的流弊就比两汉的察举制更甚了。”
“这又是为何?”罗彪既失望又困惑。
“九品中正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中正官的一己爱憎和个人好恶决定了一切。正所谓‘高下逐强弱,是非由爱憎’,虽然表面上朝廷也有一套选择人才的标准,但实际操作中很难做到真正客观,到头来还是要凭中正官的个人意志,于是请托、行贿、利益交换等流弊由此滋生,结果便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所以,自魏晋南北朝以来的四百年间,权力都被世家大族把持,真正的人才湮没无闻,官场腐败丛生,吏治一团黑暗,又到哪里找公平二字?”
罗彪闻言,满脸懊丧,其他人也是唏嘘不已。
“前朝的隋文帝父子,兴许便是看到这个九品中正制的弊端,才将其废除,另行科举制的吧?”方才那个年长的下属问道。
萧君默点点头:“正是,跟以前历朝历代相比,我朝从隋杨继承而来的科举制,应该说是最合理、最公平的。但咱们也都知道,科举只是我朝选官的途径之一,至今为止,凭借家世门第入仕的还是比科考入仕的人多。何况正如你方才所言,科举及第也仅是取得做官的资格而已,最后还要到吏部再拼一轮,而这一轮拼的恐怕就不只是才学了,更要拼官场人脉和家世背景,所以你那位同乡若是不肯攀附权贵,恐怕到老、到死都不能入仕。”
下属摇头苦笑:“看来从古到今都一个样,这世道就没有一天是真正公平的。”
“去他的,喝酒喝酒!”罗彪索性换了个大海碗,猛灌了几口,“咱们这些苦出身的,这辈子是甭想有出头之日了,只能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萧君默也自饮了一杯,然后看着他们:“世道不公,咱们都无能为力,但诸位弟兄的前程,却是萧某的责任。弟兄们,我萧君默今日就夸一个海口,总有一天,我会帮大伙讨一个公道,让诸位头上的乌纱,配得上你们的忠勇与才干!”
罗彪等人闻言,无不感激动容。
萧君默把酒斟满,高高举起:“来,为了公道,干!”
“干!”
众人齐声一吼,八九只酒盅碰到了一起。
第十章天刑
清晨,细雨斜飞。
永兴坊内,魏徵的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辘辘而行。后面不远处,一个行商打扮的男子,骑着一头毛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始终不紧不慢地跟着。
这个人的斗笠压得很低,看不见眉眼,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截脸。
他就是萧君默。
今日是三月初九,也是萧君默及手下跟踪魏徵的第四天。由于魏府有北、西、南三个门,所以萧君默派遣了罗彪等人分别守在北门、南门及其沿线,自己在中间点的西门坐镇,一旦魏徵从西门出来,萧君默便亲自跟踪;若是魏徵从北门或南门出来,罗彪他们便会跟上去,同时其他多名手下立刻将信号一站一站传递过来,然后萧君默迅速赶过去,接替罗彪继续跟踪。
从第一天起,也就是三月初六,萧君默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魏徵要去东宫,却偏偏不从自家的西门或北门出来,反而从南门出去,往东坊门而行,然后再绕一大圈去东宫,途中也未见他在任何地方停留。
萧君默大惑不解,同时也认定这里头必有玄机。
此后,连续两天,魏徵却不绕路了,都是从西门出来,走了正常的最短路径。萧君默一度怀疑自己的跟踪被发现了,但想想又不太可能,因为他每次化的装都不一样,而且以他的化装术和跟踪手段,断不会这么轻易被发现。直到今天,当魏徵再次不走寻常路径,又往东开始绕路,萧君默才确信自己没有暴露。
初六、初九绕路,中间的两天正常,这意味着什么?
萧君默稍一思索,便有了一个推断:如果接下来的几天,魏徵又走寻常路的话,那么就可以断定——到十三日那一天,魏徵必定又会绕路!也就是说,每逢三、六、九,都是魏徵刻意绕路的日子。
可是,他为何要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