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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已经落山,皇宫里,又到了灯火点点的夜晚。朱友圭神形疲惫地靠在洛城殿正中央的御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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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皇宫基本按照长安皇宫的布局,由南向北,依次排列着万象神宫、贞观殿、洛城殿、武成殿、长生殿、集仙殿、瑶光殿、丽春台、同心阁、登春阁等三十五座楼阁。洛城殿在武成殿前面,而朱全忠的寝宫,在武成殿的西北方,那里,朱全忠尸骨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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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从手刃朱全忠到现在,已经将近十个时辰未合眼。这十个时辰,他没有离开洛城殿半步,他不敢前出皇宫,因为,他不知道皇宫之外,那些文武大臣和近卫军会以怎么样的态度来迎接他;他更不敢向后进入皇宫深处,那里,朱全忠尸骨未寒,他的影子似乎还在悄无声息地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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捕杀朱友文的圣旨是在一大早就到了东都开封。大梁朝和大唐一样,建立了两个首都,只不过,长安城现在在李茂贞手里,所以,大梁的西都只能建在昔日的东都洛阳,而东都则改在了开封,这开封是朱全忠宣武镇的首府,也是朱全忠发家的地方,所以,其重要性丝毫不亚于西都洛阳,其皇城的规模也与洛阳皇宫相差无几。朱全忠任命朱友文为东都留守,实际上就是把皇太子的位子交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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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依然是以朱全忠的口气,这样说道:“朕艰难创业,愈三十年。托于人上,忽焉六载,中外勉力,期于小康。岂意友文阴畜异图,将行大逆.昨二日夜,甲士突入大内,赖友圭忠孝,领兵剿戮,保全朕躬。然而疾恙震惊,尔所危殆。友圭克平凶逆,厥功靡伦,宜委权主军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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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意思就是说,朱友贞谋杀皇上,朱友圭救了皇上,而皇上受了惊吓,没法上班了,让位给朱友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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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差大臣不辱使命,杀了朱友文,带着他的人头回到洛阳,而朱友文的妻子王氏,已经在前夜被张氏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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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全忠死了,朱友文夫妇死了,传国玉玺也到了朱友圭手里。可是,朱友圭仍然不敢登上大宝,他还只能以摄政的名义总理国政。朱全忠的尸体被裹进锦被里,仍然躺在寝宫,朱友圭还只能对外宣称,皇上还活着,只是因为朱友文谋逆而病情加剧。他必须再等待几天,等待“皇上”传位的圣旨,死去的皇上不会说话,但自然会有人替他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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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种历代篡位者都耳熟能详的既定逻辑,也是一种早已公开于天下的弥天大谎。朱友圭其实并不是发明者,在他之前,唐太宗李世民已经把这种逻辑演绎得轰轰烈烈——“逆臣谋逆,嗣子营救铲除逆臣,先君受惊吓病重,感动之余,主动传位于嗣子”。从几千年前起,就有人撒下了这种弥天大谎,当然,几千年过去了,这样的逻辑反复上演,心知肚明的人们,竟没有一人出来戳穿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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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连串顺理成章的安排,不需要朱友圭亲自动手去做,很多精通于这种弥天大谎的人才已经跳了出来,把该做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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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朱友圭仍然很累,累得几乎难以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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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事情做的符合逻辑固然很重要,而要让人们从心底里接受这个逻辑,还得花一番功夫。其中,最有效也是最当务之急的,就是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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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忙的事情,就是推赏群臣。参与起事的左龙虎军将士自然是一等功臣,朱友圭兑现了自己的承诺,把韩勍从四品统军,一下子提升为一品的忠武军节度使,其他将士,一概官升三级。光赏赐左龙虎军是远远不够的,右龙虎军、左右控鹤军也必须赏赐,他们当然有功,他们的功劳就是,在朱友圭杀进皇宫的时候,他们袖手旁观。千万不要小看了“袖手旁观”,正是这四个字,让朱友圭区区五百人成了大事。按照这个逻辑,所有的朝臣,都应该大加封赏。朱友圭又拿出府库的财物,大肆赏赐各级官员。可怜朱全忠征战了一辈子,创立了大梁的基业,到死,竟然一个为他出头的部下都没有。所有的文武百官都保持沉默。包括敬翔和李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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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对敬翔和李振的赏赐尤为厚重。这两个人在群臣当中极有威望,朱友圭不敢怠慢了他们,否则,必然谣言四起,群臣狐疑,他的位子就危险了。当权者总喜欢把对自己不利的事实说成是“谣言”,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而敬翔和李振心中更是忐忑不安。李振发现杜重威竟然跟在了朱友圭左右,俨然成了郢王的左右手,就知道大事不好,皇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这诛杀杜重威的事,只好作罢,征召刘鄩的事,也没法做了。那朱友圭真的干出了杀父的事,外臣遇到这样的事情,只能装聋作哑。可敬翔和李振知道,装聋作哑是过不了关的,他们二人都曾经参与过废除朱友圭、诛杀杜重威的密谋,这朱友圭一旦坐稳了江山,反过手来就会找他们算帐。两人心头万分惶恐,只得接受赏赐,一时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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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坐在洛城殿里,以手支额,疲惫已极。他看见大殿门口,走进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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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一女,男的威武雄壮,女的貌美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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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浑身一个激灵,惊出一身冷汗,从御座上跳了起来,恍惚间,朱友圭看见了朱友文和张氏,站在大殿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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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环顾左右,杜重威却不知了去向。朱友圭声嘶力竭:“来人!来人!”他的手摸向了腰间,那里的宝剑却重若千钧,他的手拔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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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王,微臣有礼了。”那男人躬身施礼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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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你是谁?”朱友圭惊魂未定,烛火在微微摇摆,大殿里,人影晃动,阴森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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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刘鄩,拜见郢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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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鄩?你是刘鄩?”朱友圭睁大了眼睛。眼前的男人一身平民装束,脸色白净,温文尔雅,而那位女子,跟在男人的背后,左右张望,一脸的好奇。不是别人,正是刘鄩和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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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召刘鄩进宫,是韩勍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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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翔没去征召刘鄩,韩勍却没有忘了刘鄩。那刘鄩是个什么样的人,朱友圭全然不知,但韩勍知道,这是一个朱全忠极为敬仰的人。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刘鄩能够出山,支持新皇上,那就是一个极为难得的姿态,至少,群臣们会联想到,刘鄩的出山,是朱全忠刻意安排来辅佐朱友圭的。将大大提升朱友圭继承皇位的合法性。朱友圭对韩勍的提议大为赞同,杜重威心里着了慌,刘鄩和他是死对头,以前,刘鄩没掌权,还拿他没办法,如果刘鄩真的出山辅佐朱友圭,不定哪天,就会拿他杜重威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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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重威极力劝阻朱友圭征召刘鄩,嘴皮子都磨破了,说道急切之处,放声痛哭。身家性命所系,不由得杜重威不急。朱友圭在这件事上,却毫不通融,只是答应他,决不让刘鄩动他半根毫毛。杜重威无奈,只得退下,暗暗另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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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朱友圭派韩勍矫诏征召刘鄩。又怕刘鄩不肯出山,干脆来了个绝的,先把刘鄩的家人带进了皇宫,软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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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刘鄩和花儿被韩勍带进了皇宫,迎接他们的,当然不是朱全忠,而是代理摄政的朱友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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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朱友圭见到了刘鄩,却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当下定了定神,又坐了回去,强提精神,说道:“刘将军,一路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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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郢王,”刘鄩躬身说道:“不知皇上招微臣进宫,有何吩咐?皇上龙体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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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朱友圭心头有些发慌,又有些尴尬,在他的心目中,皇上就是他自己,而刘鄩问的,显然是朱全忠。朱友圭咽了口吐沫,觉得咽喉发干,干咳着说道:“皇上他老人家受了惊吓,正在寝宫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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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可否面见皇上?”刘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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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行!”朱友圭几乎要跳了起来,手不知觉地摸上了腰间的剑柄,脸色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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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将军,太上皇已经禅位给当今皇上了。”身后想起了韩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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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勍的话不仅提醒了刘鄩,也提醒了朱友圭,他已经是皇上了,只是,那个禅位的圣旨还没有正式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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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友圭定下神了,朗声说道:“刘鄩,朱友文谋逆,太上皇身体欠安,已经禅位于朕,朕任命你为洛阳尹,领镇南军节度使,即日赴任,望刘将军忠心报国,不可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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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定都洛阳,洛阳尹就是首都的最高行政长官,掌管京城宿卫和行政大权,其地位虽然没有宰相的尊荣,却是极为关键,不是皇上的心腹得力之人,官品再高,也得不到这样的位子。朱友圭同时任命刘鄩领镇南军节度使,这是“遥领”。就是说,人不在属地镇南军,但对镇南军拥有军政大权。这个任命,实际上,是把京师和一个藩镇同时交给了刘鄩。在这之前,刘鄩辞官在家,只是一介白衣,从一介白衣一跃而成掌握中枢关键的封疆大吏,这在大梁、甚至在这之前的大唐,都没有先例。皇恩不可谓不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