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驰在太延摄政多年,根底深厚。这朝堂之上,泰半的臣子皆是他的人。那剩下的人里,也有二分之一乃是费先生的门生。
以是,萧骏驰下狱这些日子,朝堂上一片混乱。以徐正为首的群臣,皆进言要免了萧骏驰死罪;更有那远在郡县的刺史、别驾,竟直接拒听号令,不遵天子之言。
朝臣口口声声说“竞陵王虽有罪”,但“念在摄政多年、劳苦功高”,因而可“功过相抵”,至多免去一个摄政之权,远发竞陵,让他做个闲散无权王爷便是。
如此一来,魏国上下便乱了套。毫州王进不来这摄政王府,也无法得到那鱼符,手无重兵,也不敢做出什么大事来。
最令人惊愕的,则是姜灵洲的父皇竟真的趁着这魏国空虚之时,在齐魏接壤之镇点起兵来,还将自己的二弟遣往了边疆,一副跃跃欲试、急待发兵的模样。
没了能征善战的竞陵王与玄甲军,魏国又以何物对抗齐军?这时,就连百姓,都嚷着要放那战功赫赫的竞陵王出来。
内乱外患,毫州王想必是顶不了多久的,更何况是从未碰过政务的萧武川。用不了多久,萧骏驰便能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闻言,姜灵洲松了一口气,不知该作何表情。
这一路出宫,她的疲乏劲又上来了,便撑着额头说了句“我乏了”。
于是,当夜她便歇下了。
此后,连着数日,她都成日、成日地坐在庭院里的花荫之下,只因此处能一眼看到王府的门口。勿论是日头高照的白天,还是新月西升的夜里,她都似一樽泥偶塑人一般,坐在那儿不怎么动弹。因为心思忧虑,是以胃口也不佳。饭菜只动了一两筷,便搁下了。
路过的侍婢见了,不免有几分揪心。只是,她们也知道,竞陵王妃是劝不走的。
第四日入夜,姜灵洲又坐在了庭院里。
蒹葭提了一盏灯笼,侍立在她身侧。那灯笼火明晃晃的,映得她面颊微生暖光。庭院里有一方池塘,塘波粼粼,映着散碎月色,明晃晃的。
姜灵洲以手托腮,半寐半醒间,只觉得那池塘里有什么东西,便道:“白露,你去看看,那池塘下边是不是有一串佛珠?”
白露走过去,踮起脚尖一瞧,果真如此:“哎呀!这不是王爷手上的佛珠么?婢子还想着王爷怎么不再戴那佛珠了,原来是掉到这水塘子里来了。”
姜灵洲听了,便命人将那串佛珠捞捡了上来,洗净积淤,又在佛前重新请了光。她将这串念珠捏在手里,再坐回庭院之中时,心下便安稳了几分,好似握着那人的手似的。
过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有些困倦,对蒹葭道:“我小睡一会儿。到了熄灯之时,若王爷还未回来,便把我叫醒吧。”
蒹葭有些担心她会着凉,便将一件胡粉色的外衫披在了她肩上,又用身子替她挡着风。没一会儿,姜灵洲便趴在小石桌上睡着了。
她梦里的光景兜兜转转,如走马灯一般。一忽儿,她便在半梦半醒间,察觉到蒹葭似乎握了握她的手腕儿。可是蒹葭的胸口,又怎会那么宽呢?这人绝不是蒹葭。
一瞬之下,姜灵洲便醒了过来。
第一眼,她便瞥到蒹葭立在对面的游廊口,手里的灯火明晃晃的,像是晕开的萤。天上月华似水,塘中似练水纹却倒映着月。高檐坠下幢幢寒影来,正是叶上露珠漙漙之时。
一个男人,正将手搭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不知是在摸着她的手掌,还是摸她掌上缠绕的念珠。
“王……王爷!”姜灵洲陡然回国神来,扭头望向身后。这一眼,让她望入了一双带着微微笑意的眼眸。
这眼眸宛如月华不开、别无灯火的长夜,对她而言,极为熟悉。
萧骏驰直起身,一张俊朗如昔的面庞上带着着薄笑。他捻着手上扳指,道:“王妃久等了。”
一瞬间,姜灵洲还道自己身在梦中。她不由用指甲刺了刺手背,喃喃道:“莫非妾身在梦中,因而方能与王爷相会?”
“你以为这真是五云仙子与擅梦君王,只能在梦中相会不可?”萧骏驰挑眉,话语里有着促狭之意,“且王妃莫要伤了自己的手,王妃不心疼,本王还心疼。”
姜灵洲站了起来,正欲说话,却觉得眼前一昏,身子不由自主便朝前倾去。好在萧骏驰就在身前,轻轻松松便接住了她。
“来人!”萧骏驰蹙了眉,面色染上了急切,“你们是怎么照看王妃的?!”
萧骏驰下狱时,摄政王府里依旧秩序井然、有条不紊;但摄政王妃一晕,整个王府都乱了套,摄政王本人带头慌张了起来,亲自横抱着王妃回了房中。
待老大夫匆匆赶来,替姜灵洲诊了脉,又问了王妃食欲、寝眠、月事等近况,这才两手一揖,对萧骏驰道:“恭喜王爷,这是王妃有喜了。”
闻言,房内侍立着的婢女、姑姑皆是面露喜色。兰姑姑尤是如此——她那张总是黑沉的脸,此刻像是化开了冰雪,能开出朵花儿来。
“当真?当真?”兰姑姑比萧骏驰更惊喜些,连连追问。
“自然是做不得假,”大夫捻了一把白须,笑呵呵道,“从脉象上看,王妃这身孕已是一月有余。只是竞陵王妃先天不足,身子有些弱质,日后定要好好养着。”
说罢,那大夫又叮嘱了些养胎之事,领了大包赏钱,这才离去。王府上下,登时一片喜气,甚至都忘了外头正是风雨飘摇、满城危云之时。
姜灵洲醒时,正见着萧骏驰坐在枕边。她方想起身,萧骏驰就道:“王妃这几日忧思操劳,还是先好好歇息吧。”
姜灵洲摸到念珠还在手上,便取了出来,轻声道:“王爷落下的念珠,妾身命人捞了起来。”
萧骏驰看了一眼,不由失笑。
竟是那串他亲自丢入水塘的佛珠。
“这佛珠被王妃看到,也是有缘,”他扣住了姜灵洲的手,道,“这串念珠,王妃便留着吧,日后自有佛祖多多护佑。”
“因为掉入水中,王爷不要了,所以才赠给妾?”她嗔怪道。
“王妃若是嫌弃,不收便是了。”萧骏驰答道。
“谁说不要了?”她横了萧骏驰一眼,“要。”
萧骏驰敛去了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俯至她耳畔,道:“王妃,我有一件喜事,你要不要听?”
姜灵洲掖了下枕头,道:“陛下免你一死,要发配你去边疆戍卫?”
提到萧武川,萧骏驰的面色就有些不好。他用手分捋开姜灵洲鬓边墨黑发丝,缓声道:“说来还得多亏王妃有个能闹腾的娘家……罢了。那些恼人的事,日后再提。我想说的是,王妃有喜了。”
“有什么?”姜灵洲有些懵。
“有孩儿了。”萧骏驰将手落在她的小腹处,道,“不知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他这样一说,姜灵洲倒是反应了过来,脑海里陡然一片空白。继而,便是如海潮般漫开的欢喜。她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径自坐了起来,捻着佛珠连说了数声“佛祖保佑”。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时候有了身孕。
忧虑与喜悦,交织着涌入心底,叫她心绪变幻不停。
“恰逢多事之秋,这个孩子……”姜灵洲有几分忧虑,“妾身着实是怕不能护他周全。”
“怕什么?我在。”萧骏驰不以为意。
他抚了下王妃的手,道:“我早就想着还政于武川,只是他行事放纵、难成大器,我才迟迟不松手。如今我犯下大错,恰好将这摄政之权还回去,留下费先生他们辅佐朝政,而我便管自己回竞陵去,也好做个闲散王爷。”
他话说的简单,可做起来,又岂有那么轻松?
他虽名声赫赫,可此次到底是犯下了大罪。若非这满城文武抵力进言,萧骏驰又手握重兵,他也不会得此殊遇,竟可全身而返。若是说难听些,他这便是已凌于帝王权威之上。
没了这摄政之权,只余兵权,萧骏驰可还能如以往一般,出入无虞?
只怕毫州王与萧武川时时刻刻会盯着他,只等着逮着了机会,就让他死亡葬身之地。
姜灵洲眉心微蹙,忧虑道:“可是,王爷,若是离了太延……”
“王妃安心。”萧骏驰捏了捏她的掌心,“实话实说,本王也有一桩不得不做之事,须返回竞陵去。若是此事不解决,只怕武川会一直蒙在鼓中,对我记恨非常。从前我道他只是口头说说罢了,这一回,方知他是恨我入骨。”
姜灵洲心底敏锐地察觉到了些什么,“先帝”、“姚家”、“祆教”等词,便猛地窜入她脑海里来。于是,姜灵洲问道:“事关先帝之死,是么?”
“是,王妃真是聪慧。”萧骏驰夸了她一句,便道,“夜已深了,王妃按捺些,好好休息。便是不保重自己,也要替孩儿想一想。”
既有了身孕,她也不可任性,于是便依言洗漱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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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晨起,姜灵洲用早饭时,便听下人说了这太延城里的事儿。因萧骏驰犯上,陛下震怒;萧骏驰自请卸去摄政之权,重回竞陵封地去。过不了多久,宫里头的人便会来卸了这摄政王府的匾额。
陛下虽重掌朝纲,可萧骏驰却留下了四个佐政大臣,在旁辅佑。这四个人皆是两朝老臣,极擅理政,想来有此四人在旁辅佐,也不至于朝纲败落。
太延城中,一时风雨动荡。
在这片风雨之中,萧骏驰却催促起府里的下人收拾行李,打算带着王妃回竞陵小住一段时日。一来,他有事要做;二来,太延城内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能给人平添烦恼,着实不利于养胎。倒不如趁着姜灵洲月份尚轻,赶紧回到自己的地头去,好生养着。
姜灵洲有了身孕,自然无人敢让她操劳,她只需要在旁看着众人忙进忙出罢了。
离出发前一日,她去书房转悠,却见着萧骏驰的桌案上,散乱摊着几本辞书,另有几张薄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他那万人相争、以金论值的字。仔细一看,原是些横七竖八的名字。
珠玉为佩,叶茂为蓁,取作佩蓁;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取作温淑;江山如画,河川似锦,取作如锦……
看来看去,竟都是些女孩儿的名字。
想来,他只想要个漂亮的小姑娘,而不要闹心的儿子。
姜灵洲一页页掀开,唇角渐渐带了笑意。萧骏驰写了那么多页,显然是对这些名字不甚满意。于是到了末页,他写了个“春儿”。这样寻常且没新意的名字,也亏得他取得出来。
大抵是因为,那孩子当在春日出生吧。
作者有话要说: 决定了,就是萧春儿了!男孩也叫这个!【美滋滋】
贱名好养活!
祆教疑踪
第59章 寻常人
含章殿内, 药味弥散。
向来满室缱绻的殿内,却少了檀板笙琶之声,落寞了不少。鹦鹉笼空空如也,向来被主人爱重的金挑牙鞘亦被束之高阁。明黄帷帔下,隐隐传来几声咳嗽, 刺耳得很。除此之外, 清清静静的殿宇里,只能听得不知何处的迟迟花漏之声。
萧武川倚在榻上, 翻看着手中书籍。他起先翻的是一本《鬼志》, 后来便干脆从枕下抽出一本《春秋》来。不消一会儿, 便已看过了三四页。
这些书他早就倒背如流, 再翻也无甚趣味。
“陛下,”内侍刘公公在帷帔外轻声道, “是时候服药了。”
“进来罢。”萧武川搁下了手中书, 问, “如莺怎样了?”
“谢美人已醒了过来, 但据太医说,还是需要好生将养着。”刘公公躬着腰,语气里有惋惜之意,“没料到那竞陵王妃身边的丫头,看着柔柔弱弱的,手劲却是那么大。只是可惜了美人了,这回必然会落下个疤来……”
这谢美人也真是倒霉,回回受伤都伤着脸面;偏偏破了相, 陛下却依旧怜爱无比。
“醒了就好。”萧武川接过药碗。从前他身边向来有着如云美人,几时自己冷冷清清地喝过药?于是他张了张口,道,“宣王嫔来……”
“哎哟,陛下。”刘公公却苦着脸,道,“您忘了毫州王的吩咐了?在陛下龙体痊愈之前,是万万近不得女色的。王爷也交代了,让那些妃嫔们安分些。”
萧武川的手微微一绷,白瓷药碗竟在他手中碎裂。褐色的药汁洒了一枕一席,也浸透了他身上的明黄衣袍。一个不小心,碎裂的瓷片竟割破了他的手。
“好……好一个,毫州王。”萧武川喃喃地念了一句,陡然咳了一声,又靠回了枕上。
“陛下!陛下哟……”刘公公连忙收捡起碎瓷片来,急的团团转,“奴才去喊太医,再给您取一碗药来!”
“一点小伤,不碍事。”萧武川却说。他望着漆红绘绿的屋梁,俊美的面庞露出茫然之色。这一瞬,他忽得不知自己这些年是在做什么了。
他少时有两个伙伴,是毫州王从官家摘选来的,活泼爱闹、聪敏心细;一个通晓这太延城内有何妙地;另一个则擅射猎骑马,常常带着萧武川去后山偷偷行猎。年少时玩伴在侧,无忧无虑的日子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