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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破军
    十月,西方阊阖风起,大地铺金。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砂之国,都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镜湖旁,随身携带着檀香和洁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日。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
    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色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谜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方法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世代流传着一种说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光。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里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诱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诱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荡然洗涤。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地成群结队而来,簇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上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
    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
    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发出低语:“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百年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吧?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塔顶,角落里总是有一个单薄的少女。
    那个白族的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每日傍晚只能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飞的风筝,寂寂地等待着什么。
    “啊,你回来了?”
    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少女乍惊乍喜地回头,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你的衣服怎么破了?”看到摸索着前来的蓝发少年,贵族少女蹙起了眉头,心疼地拔下头上尖细的簪子、用黑色的秀发为线缝补。长长的缨络从清丽的脸旁垂下,而那样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充满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记、他就仿佛被烙铁烙痛,眼睛瞬间暗下来!
    ——再也不迟疑,他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握紧。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有些无措地仿佛做错了事,低头站着不说话。
    “你爱我,是不是?”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的神色,低声问,一边缓缓少女拉入怀中。
    “嗯……喜欢…苏摩。”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少女脸红的如同天边的夕照,喃喃自语着,但是眼神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苏摩……也喜欢白璎么?”
    外表看起来还是少年的鲛人,眼睛却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一丝意外:喜欢?——这个白族的太子妃,居然还处于只说喜欢而羞于说爱的年纪?
    真是有趣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空桑人。
    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么?
    他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解除了一般、华贵的少女蓦然脱口惊呼,下意识地用力、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
    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扯断了尚自连着他破碎衣襟的发丝,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一边冷冷留下两个字:“说谎。”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没有说谎……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让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但是我不能连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辞显然并未曾被接纳。
    “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微微笑了起来,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酷,“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绝决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脱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手指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
    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毛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曾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罢!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吟,将苏摩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乱……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最深处,眼眸里有一丝担忧,“今日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望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是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也觉察到了,不安地摆了一下尾巴,抬头吟了一声,“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一趟吧。”
    “不。”微微迟疑,却旋即吐出了斩钉截铁的话,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得那样的回答,龙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抛了出去!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个人的恩怨?”龙狂怒地呼啸,眼睛转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我本来也不想做海国的王。”漠然地,苏摩嘴里吐出一句话,“是宿命在逼我。”
    他抬头望向伽蓝帝都——夕阳如血,那里依稀可见一个白色的光点,应该是白璎带着天马已经飞临了帝都上空。
    “我希望回到碧落海。如果可能,也会带族人一起走——不过,都七千年了,要复国也不在乎拖那么一天,”他冷笑着转身,眼里光芒闪烁,桀骜不驯,“可是我的一生,可能也只有这一天可以去扭转命运——就算是星辰坠落大地毁灭,也无法阻拦我!”
    冷冷地说着,他拂袖一挥,自顾自地朝着晚霞深处掠去。
    龙凝视了他背影片刻,眼神复杂地变幻,吐出炎热的呼吸。然而最终只是低吟了一声,身子一蟠,幻化为一道金色的闪电穿入了镜湖的深处,水波霍然裂开。
    夕阳坠落到白塔背后之前,白璎乘着天马飞临了帝都上空。
    风从耳际掠过。望着那座通天的白塔,她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眼睛里忽然透出一丝复杂的情愫——那里,是她渡过孤独的少女时代的地方,伴随着一生里最激烈的爱与恨。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走吧。”仿佛察觉到了她一刹的软弱和犹豫,身体里的那个声音轻声提醒。
    她微微一震,手指一勒马缰,天马展翅朝着城市中心那座白塔飞去——然而,刚刚跨入帝都外墙的上空,天马忽然间就是一声悲嘶,猛然一个踉跄,几乎将白璎从马背上甩落!
    怎么回事?她翻身下马检视,赫然发现天马的前蹄仿佛有烈火灼烧的痕迹。
    她伸出手去触摸面前的虚空,然而迅速被反弹了回来。冥灵的手同样感觉到了烈火的热度,原来指尖探到的地方,虚空中忽然凭空凝结出了连绵的巨大万字花纹,影影绰绰浮现,绕着帝都一圈,将她阻拦在外。
    她拔出光剑,尝试着砍开那个奇怪的结界,然而每一击却都仿佛刺在虚空里。那些连绵不断的花纹若有若无,仿佛经幛一样缠绕住了光剑。光剑是柔软的,可以随意扭曲,而那些奇特的花纹竟也能随之扭曲,毫不受力。
    直到太阳从云荒西方落下,她的剑始终未能砍开一道裂缝。
    “非天结界!”在她感到出事未捷的沮丧时,身体里的那个一直在默默旁观的人却蓦地惊呼了一声,带着恍然的震惊。
    她不由自主地一惊收手:能让白薇皇后也如此震惊,又是怎样强大的结界?
    “居然设下了九重非天……呵,也是预知了我会来么?传说中魔君的前身御风皇帝,曾经用这个结界困住了神。”身体里那个声音沉吟着冷笑,忽地提高了声调,“好啊!这次他设了这个结界等我,白璎,少不得我们要一重重的破了!”
    “是的,皇后。”白璎低首恭谨地回答着——身体里那个声音是如此的霸气十足,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从反驳,她只能听从皇后的安排,一步步的走下去。
    何况,从一开始继承后土力量起,她也早有了为之牺牲的觉悟。
    “看来是无法直接从空中去往神殿了,”白薇皇后沉吟着,眼神望向脚下暮色渐起的大地,星星已经一颗一颗的在头顶亮起来,“非天结界笼罩了整个帝都。这个结界最薄弱的地方,在天和地交界之处——我们先下到帝都地面上去,看看能否慢慢破开结界。”
    “是。”白璎点了点头,松开了马缰拍了拍天马的脖子,示意它返回。
    ——既然要从地上走,也就不需要天马的陪伴了。
    仿佛知道主人此行凶多吉少,天马恋恋不舍打了个响鼻,用鼻梁磨娑着白璎虚无的手,眼里陡然滚落一颗大大的泪珠,长嘶一声扑着翅膀腾空而起。
    然而,就在天马回旋的刹那,半空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风一样地掠过来,抬起手臂拦在前方。那个人的速度是如此之快,让她在瞬间以为是云上出现了黑色的闪电。但是在星辰的映照下,那张脸却是如此的光芒四射。
    在看清楚来人是谁后,白璎脸上忽然出现了难以掩饰的震惊,脱口低低啊了一声。
    苏摩?居然是苏摩?
    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瞬的无措之后,心底里却涌起了某种隐秘的喜悦——其实苍梧之渊那一别后,她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次去帝都赴那个必死之约前居然还能有这样的相遇,实在是令她暗自欢喜的……就算什么都不说,她也希望能最后看到他一次。
    “我杀了你妹妹。”
    然而,那个人站在马前,身侧萦绕着云气,默然凝望了她片刻,却冷冷地说出了一句话。
    那句话仿佛如巨锤一样
    砸落,白璎身子猛地一晃,只觉眼前一黑。她抬头望向拦在前方的傀儡师,眼里流露出震惊,嘴唇翕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这个人特意赶来拦住了她,原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消息?
    他是特意来欣赏自己的苦痛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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