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慢而冷酷,眼里的金光逐渐蔓延,双眸璀璨那如金:“我方才念着师父临终前的嘱咐,才对你手下留情——但如今,除非你弃剑投降,否则少不得我要再违背一次师父的意愿了!”
白璎勉强凝聚起体内的力量,傲然抬头:“做梦!”
云焕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冷笑了一声,缓缓抬起了手——黑色的闪电在他掌心凝聚,仿佛吸取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渐渐凝聚成了一把黑色之剑。双眸的金光越发璀璨,那种金色的光芒仿佛从他体内盛放而出,每一寸骨骼里都透出了金光,那种光在身体上织成了一套金色的光之盔甲!
云焕点足,整个人凌空而起,疾风一样向着白璎掠了过来!白璎也是一声轻叱,拔剑跃起,剑芒吞吐而出。
疾风闪电般,各自掌握着神魔两种力量的剑圣门人于夜空中相遇。擦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的身形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仿佛时空在这一点上短暂地停住了。力量在贴身的距离内完全释放,可怖的冲撞令天地间的一切瞬间失去了色彩。
高高的天空上,黑色和白色的闪电纵横交错,密布了夜空。
云焕站在金色机翼的尖端,整个人仿佛要凌空飞去,他的肩上贯穿着白色的光剑,手却停顿在半空——黑色的剑和夜幕融为一体,根本看不出它的所在。
然后,在天上地下所有人的屏息静气中,半空里的白衣女子身形一折,仿佛一枝忽然折断的花儿,凌空转折,向着镜湖急坠而下!
白色的光坠入了湖中,随即湮灭,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光剑一抽出,云焕的肩上有血汹涌而出。仿佛身体内某种黑暗杀戮的**已经被激发出来,他只是回手一按伤口,便追击而出。掠低至湖面,看到那袭白衣刚刚坠入水中,他一挥剑,黑色的剑芒徒然暴涨,眼看便要将重伤的女子碎裂在剑下。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剧痛却忽然从手腕蔓延到了心脏!手上凝结出的黑暗之剑在瞬间消失。不知道是否因为刚才的那一击用力过度,手腕上那个结疤已久的旧伤忽然又裂开了,血汹涌而出,炽热而鲜艳,仿佛一道烈火的符咒。
云焕定定地看着那个伤口,无法相信那么长久的伤口居然还回字此刻裂开:就是因为这一刹的刺痛,令他的剑在最后一刻偏开了一分,斜斜切过白璎的身体。云焕低头凝望着自己的左手,渐渐发抖。
——是师父么?是师父么?是师父的在天之灵在他要攫取白璎性命的最后关头,阻止了他?她即便是死了,也不愿看到如今的场景?
一瞬间,他忽然间失去了杀戮的**,只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荒凉如死。他反身掠过伽楼罗,用右手用力捧住左手手腕,一个踉跄,在伽楼罗机翼上跪倒,面朝西方——夜幕下的空寂之山隐约可见,山上无数冤魂的哭声依旧响彻云荒,冷月依然照耀着大漠上的那些红棘花……一切都仿佛没有改变,宛如许多年以前。
然而,曾经存在于多年前哪个画面中的人们,都早已不再。
早已不再了啊……那个在地窖里拼命舔舐着沙土的瘦弱孩子早已不再,那个于冷月之下苦练剑术的少年早已不再,那个野心勃勃试图打破门阀樊篱的年轻军官也早已不再——而凝视着他一路成长的那个人,更是早已不再。
可是为什么他还活着呢?活着的他,又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
耳边有翅膀扑簌的声音,伴随着帝都方向四散而出的血腥味。他知道那是闻到血腥味云集而来的鸟灵,在帝都享用着百年罕见的盛大宴席。
获胜的人跪在伽楼罗上,脸上没有分毫喜悦,双眸失去了金色,只余空洞如死——最后出剑的一瞬,在剑刺入白璎的身体的瞬间,她望向他,眼里却没有恨,有的只是悲悯,只是自责——是那种眼睁睁看着恶行发生于天地之间,却竭尽全力也没能阻止的悲哀和无奈!
那种眼神,令他充满了杀戮狂暴的心忽然一冷,变得寂静下来。
即使在牢狱里,被辛锥拷问折磨的时候,他不曾动摇——他曾有翱翔天宇的梦,试图凭着能力跻身于门阀阶层,成为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即使是无法达到最高处,即使是半空折翅而坠、被蝼蚁所食,他还是能保持傲然不低的头颅。
然而,在姐姐来到狱中对着那个酷吏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忍受对方的侮辱和蹂躏时,隔着一层铁壁的他,将这一切清晰听入耳中——就在这一刻,他决定要复仇。哪怕成为厉鬼,哪怕万劫不复,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他都要复仇!
那种仇恨仿佛是从地狱里冒出的火,灼烤着他的心,沸腾着他的血,时时刻刻煎熬着他,逼得他不得不用更多的鲜血来把它浇灭——可是,为什么杀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进行了成千上万倍的报复,却始终无法冲洗掉心中的黑暗和绝望?
血的浇灌,只是让那种火越烧越烈,几乎把他仅剩的东西付之一炬!
云焕跪在机翼上,捧着流血的手腕,看着白璎从万丈高空坠落湖面。
“不,不!”他突然用力将流血的手往身旁砸去,一下,又一下,似乎要把这只染满了鲜血的恶魔之手彻底摧毁。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会彻底被魔物吞噬,消弭了自我!
“主人!”感受到了机体的震动,潇的声音焦急而关切,“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跃入舱内,将身体放进了金座,疲惫无比,“我赢了,不是么?”他举起了手,目光闪烁——刚才的自残,将双手弄得鲜血淋漓。然而奇异的是那些伤都迅速地愈合了,仿佛有神秘的力量在保护着他。他看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心情无法平静。
“主人,”潇轻声道,“是属下无能。”
“这是你的首战,与这样的对手对阵,难免。”云焕的声音疲惫不堪,“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应该和你联手杀了她,而不必让你受到伤害。”
呵呵呵……内心有个声音发出了无声的冷笑。
云焕,要知道一旦退让了第一次,就必然会有第二次!既然在成魔的时候你就已经放弃了坚守的底线,如今再做出这样的姿态,实在是有点儿可笑——难道你还想当一个好徒儿么?也不看看自己如今是什么样子……你,现在是一个连身心都已经被祭献给魔的人啊!
“住口!”他情不自禁地脱口怒叱,那个声音冷笑着沉默了下去。
云焕在金座上剧烈地喘息,平复着情绪,眼睛也慢慢恢复为冰族应有的湛蓝色。他回头看了看潇,她依然是那样的温顺而安静,仿佛一个白玉雕刻的睡美人。
“潇,”他忽然抬起手,轻轻触摸她冰冷的面颊,低声,“你看,现在你和我都成了怪物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你,想过以后会怎样么?”
“以后?”潇微微一怔,不明白主人的心思忽然又转到了那里,“潇以后还是和您在一起,无论怎样都是如此。”
没有想到回获得如此简单的答复,破军在一瞬间沉没了下去。
“是的。”他忽然低低笑了起来,“反正无论怎样过,也都是一生。”
云焕不再多话,重新陷入沉没。然而此次的沉默却预示着完全相反的结局:情绪迅速稳定下来,软弱和动摇再也不见。坐在伽楼罗金座上的帝国主宰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坚定如铁。他的眼神忽然间又变得雪亮,直视着西方。
那是什么?黑夜里从叶城出发、悄无声息向着西方飞行的,又是什么?
“潇!”他忍不住开了口,“截住他们!”
伽楼罗随声向着叶城方向飞去,然而刚刚掠出不到十丈,便是一阵剧烈的战栗。金色的外壳上发出细微而密集的裂响,仿佛有一连串的鞭炮贴地连绵而响。
“主人……伽楼罗损坏了!”潇的声音略显惊慌,“无法再追。”
“哼……”云焕愤然拍了一下金座,明白在方才白璎的一击之下,尚未完全炼成内丹的伽楼罗已经再度受到了损害,只得怒道,“返回!”是!”潇随即转动了侧翼,伽楼罗重新缓缓启动。
“不,我下去。”云焕却打开舱门跃了出去,“你返回帝都,重新提炼力量!”
叶城里,一片兵荒马乱。
外围沧流同族的攻击仍很猛烈,瓮城里的守军顽强抵抗——然而,冥灵军团却又在此刻从北方攻入,在瞬间突破了叶城的防线,长驱直入。
今夜悄然撤向西方的计划,恐怕无法完成了。
“狼朗,你和卫默带着征天军团先走!”风隼已经启动,编队完毕,飞廉在乱兵中下令,“你们去空寂大营那边!”
“少将,你呢?”同僚不舍。
“我留在这里。瓮城的镇野军团不能没有统领,不能扔下他们!”飞廉舍弃了比翼鸟,跃下地面,“我去组织外城的军队,向西突围——我们在空寂大营会合!”
“做梦吧,你!”然而,狼朗一声厉喝,“你以为你能带着陆军军队杀到空寂大营?你以为你可以穿越博古尔沙漠行军?别做梦了!”
飞廉怔了一下,看到那个来自空寂大营的军人伸出古铜色的双臂,话语干脆:“走!跟我们一起撤退!今晚之后,叶城肯定保不住了!这里所有的军队和百姓,明日便要被云焕清洗,留在这里只是等死!”
飞廉却摇了摇头,翻身上了一匹马:“不,我不能扔下它们——镇野军团的兄弟至今还在瓮城苦守,只为让我们这边可以从容撤退。我可以扔下巫罗,但决不能扔下他们!”
飞廉的眼神是如此坚定,让狼朗不由自主地收回了双臂。
“也罢……既然你是这样的人,我不勉强你。”他低低叹息,“这样吧,我在巫罗的府邸后院留一架比翼鸟给你——这是我们仅有的三架比翼鸟之一,希望你运气好,能在空寂大营再会。”
“好,再会。”飞廉策马冲入了人群,对着天空上方密密麻麻结集待发的军队微微致意,举起一只手,“各位,全力出征,向西方出发!”
在征天军团向西方撤退的同时,天马的双翼掠过了夜风,在战火中悄然降临。
“哎呀,你们可来了!”在冥灵军团降落的瞬间,那笙推开地窖的门跳了出来,欢喜万分地迎了上去,把手里的东西递了上去,“快,快,把臭手的东西带回去——这下我可算功德圆满,全部封印都解开了!”
“多谢那笙姑娘。”蓝夏翻身下马,率领战士齐齐躬身,“空桑上下感激不尽。”
“不用谢了不用谢了。”那笙依然是一受恭维就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模样,连连摆手,“你们快点把它带回去吧,如果天亮了,你们就回不去了。”
“是。”蓝夏伸过手,想接过那笙手里的匣子。
“不,”然而断手却忽然动了起来,拍开他,“我不跟你回去。”
“殿下你说什么?”所有血战前来的冥灵战士都齐齐吃了一惊。
“炎汐,你带着我从镜湖水路返回——如今城中大乱,水道把守不再严格。”真岚的声音像起来,镇定而不容置疑,“蓝夏,你带着这个空匣子原路返回无色城——小心一些,路上必然会遇到沧流军队的拦截。”
“是!”明白皇太子殿下的暗渡陈仓之计,蓝夏连忙领命。
“我也去,我也去!”那笙跳了起来,连忙跟紧了炎汐,生怕封印全部解开后她会被这群人抛弃,“不许扔下我!”
“好,你跟着炎汐。”断手做了一个同意的手势,然后指向了红衣的叶塞尔,顿了顿,“叶塞尔姑娘……接下来你准备带着族人去那里?”
叶塞尔怔了一下,随即单膝下跪:“我们当然追随您!”
真岚苦笑:“可你们进不了无色城,也去白怒了复国军大营,又怎么追随呢?”
叶塞尔长跪不起:“霍图部的子民们为了复族,推翻冰族人,已经等待了几十年!请神赋予我们战斗的权利,否则,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在叶城杀敌至死!”
“好吧……”断手做了一个无奈的姿势,“交给你们一个任务。”
“听凭吩咐!”叶塞尔一行大喜。
“霍图部的各位,”断手指向了西方,声音镇定:“请你们替我去往乌兰沙海的铜宫,面见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少主,告诉他,当日在九嶷山下,他曾以白鹰之羽许诺,在我需要的时候他将不计代价地助我一臂之力——而如今,到他实现诺言的时候了。”
真岚一字一字地吐出最后个字:“请他联合西荒所有力量,助我颠覆沧流帝国!”
“是!”叶塞尔等人只听得热血沸腾,断然领命。
“去吧……”断手摆了摆,看着霍图部一行人转身离去,忽地开口,语气中带着不同寻常的关切,“叶塞尔姑娘,请务必保重自己。”
“是。”叶塞尔有些意外,顿了顿,才翻身上马。
“请神放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族长的!”旁边,人高马大的奥普挥舞着拳头,“霍图部的儿女,每一个都是大漠上的英雄!”
“那么,再会了,英雄。”真岚的声音里带着笑,做了个送别的姿势。
马蹄如雷,西荒人转眼消失在混乱的城市里。
“我们也该走了。”断手喃喃,跃入了炎汐的怀抱,“还有一个多时辰天亮。蓝夏,你赶紧率队先返回,吸引各处兵力——我和炎汐好趁机从水路离开。”
“是,属下告退。”蓝王率领冥灵军团领命撤退,然而走到一半忽地又被叫住。断手迟疑地发问:“怎么不见太子妃?”
蓝夏躬身:“禀殿下,太子妃留下断后,在与伽楼罗战斗。”
“什么?”真岚的声音转为惊骇,“她,她一个人在与伽楼罗——”话音未落,只听见半空中雷霆般的一声巨响,金色的光芒如同闪电一般照彻了整个云荒!一行人不由自主地仰头,却看到虚空里九轮烈日直坠而下,带着某种末日的恐慌和错觉。
断手迅速抓紧了炎汐胸口的衣服,声音急促:“快!快带我出叶城!”
白衣女子如同一只折翼的鹤,从万丈高空坠入镜湖。
方才云焕的那一击是如此可怕,她手中的光剑被震飞,整个人刹那间失去了知觉。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呼喊,就这样直直地坠入了水里,向着深不见底的水下沉去,一路上身形被红色的血雾笼罩,拖出一缕红色的烟霞。
镜湖多异兽,闻到血腥味立刻群集而至。
后土神戒微弱地闪着光,试图驱散这些魔物——然而,此刻的白衣女子却已经没有了丝毫防护的力量。就这样禁闭着眼睛,沉向了漆黑的水底,一路上无数怪兽尾随而至。
——只等她一断气,便群起而上。
她却全不知道这一刻的可怖,只是脸色苍白地闭着眼睛,宛如一朵隔着血雾的纯白色花朵,不停地下沉,,下沉……仿佛就要沉入一个永远不会再醒的梦境。
黑暗的水底,忽然有一点蓝莹莹的光亮起来了。那一瞬间,所有尾随的怪兽悚然一惊,舍下血食,纷纷掉头而去。水流忽然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白璎的躯体无意识地随之转向,朝着最深的某处漂去。
今日并非开镜之日,然而蛰伏在镜湖最深处的蜃怪却被这个不寻常的血食所吸引,竟破例睁开了眼睛!
水流越来越急,卷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重伤的女子朝着黑洞里席卷而去。
“哗啦!”忽然间一道黑影急掠而来,闯过了激烈的水流,一个俯身,将那个即将葬身与蜃怪之口的人生生夺了下来!
水底深处发出了巨大的怒吼,蜃怪被触怒了,整个镜湖瞬间颤抖。
披着黑斗篷的人在水里疾行,然而身形却渐渐凝滞,身后激流急卷而至,将他连着白衣女子一起重新包围。
“蜃,闭眼吧!”一个红影飘然而至,挥舞起手中的法杖,“如今不是血食之日!”随着她的声音,法杖上忽地冒出一点奇异的火光,一挥而落,悄然落在激流的中心——那是非常奇异的火,居然能在水底燃烧!
“咝——”水仿佛被这一点奇怪的火点燃了,瞬间发出了沸腾的声响。仿佛怕烫一样,那些水急速地退却,宛如千万条透明的蛇,向着镜湖的最深处收回。只是一个瞬间,水底那只蓝莹莹的眼睛就悄然闭上了。
握着法杖的红衣女祭轻轻松了一口气,回身看向同伴——方才那一刹,她几乎都无法相信这个衰竭到那种地步的人,居然能如此迅捷地从蜃怪手里夺走那个女子。
披着黑色斗篷的人正将怀里的女子轻轻平放在镜湖的水草里,俯身在她周身画下一个驱逐魔物的符咒,然后试图为她身上的伤口止血。然而不知是不是被她那样的伤势震惊,那双枯瘦的手始终未能结出完整的手印,血还是雾气一样地不停扩散。
“海皇,您不能再动用灵力了,”溟火叹息了一声,阻拦了他,“否则,您可能都无法抵达哀塔——让我来吧。”
苏摩退开了一步,看着红衣女祭挥舞法杖,轻轻点在白璎的伤口上。
一点红色的火落在了伤口上,一下子燃烧起来。然而那道火却仿佛和方才灼烧蜃怪的火大不相同,火焰转瞬即灭,被灼烧过的伤口只留下淡淡的红印。
“多谢。”苏摩叹了口气。
“不必,我只是治好了她体表上的伤。”溟火蹙眉摇头,“那一剑太过可怕,横贯她的身体,震得她体内经脉俱断,灵力四散,恐怕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恢复。”
苏摩长久地沉默下去,坐在水底的珊瑚上凝视着水草里那张苍白的脸,眼里露出复杂的神情。手指微微地探出,似想触碰她冰冷的脸颊,却终于还是停住了。
决心是在昨日刚刚下的,却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再度动摇了。
本以为此去万里,离开云荒,离开一切,便永不回来。却不料尚未离开镜湖,却看到她浑身是血地落入湖中。那一刻他完全忘记了一去不回头的信念,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迎了上去,将她从激流中拉出。
她还在重伤里昏迷,眼角眉梢却依旧带着决绝和无畏——如今的她已经有了战士的风采,和百年前那个娇怯怯的贵族小姐判若两人。然而,无论在以前还是以后,都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爱惜她,保护她,让她欢喜无忧。
那个人……可以么?
“不如就不去哀塔了吧。”溟火趁机再度劝阻,“你放心她么?”
海皇的神色有略微的松动,然而忽地察觉到了什么,唇角浮起了一丝冷笑:“不,我很放心……会有人来守着她的。我们该走了。”
不等溟火回答,他忽地俯下了身,轻轻吻住她的眉心,然后起身决然离去。溟火愕然,只好扔下了昏迷中的女子,连忙跟上,两人转瞬间消失在镜湖深蓝色的水底。
转头之间,远处的水底已经有影影绰绰的人影赶来。
“哎呀!这,这不是太子妃姐姐么?”苗人少女佩带着避水珠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忽地在那片水草旁停了下来,声音差异而响亮,“天啊……臭手,臭手!快来看!太子妃姐姐居然躺在这里!”
白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时空仿佛是混乱的,她一生都在不停地下坠:从伽蓝白塔的顶端,从苍梧之渊的结界,从镜湖上空的战场……她不停地从一个时空坠入另一个时空,始终处于失重的飞坠中,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
依稀中,她又看到了那张被尘封在记忆中的脸,近在眼前。
鲛人少年的容貌完美如天神,暗淡的深碧色眼睛深不见底,他走近来,用双臂拥抱她,吻在了她的眉心,阴柔而强悍、带着不容拒绝的诱惑——她没有挣扎,只是宿名般地闭上了眼睛。交出了初吻的瞬间,充满了祭献般的苦涩和肃穆。
他要她的证明,所以她只能献出自己。然而,接下来的,却是被欺骗、被背叛、被所有人指责、被全族人唾弃——一切终结于那一场盛大奢华的婚礼。她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而他在一旁看着,盲人的眼睛空洞而漠然。
“你后悔么?”恍惚中,却又听到他的声音——转眼间,他已经是俊朗的成年男子,十指上戴着牵引傀儡的戒指,在镜湖上空拦住了她。
她轻轻摇了摇头,说:“我不后悔。”
冰冷的唇重重压了上来,仿佛要掠走她的灵魂。那个吻激烈而绝望,冰冷如雪,却又仿佛有着熔化岩石的温度,她感觉到他开启了她的唇齿,似乎有什么东西那注入了她的嘴里,迅速溶去。
那是……鲛人冰冷的血!
她惊惶地抬起眼,立刻望进了近在咫尺的双深碧色眼睛里。那一瞬间,她的灵魂都战栗起来。只是一瞬间,无数的往事穿过百年的岁月呼啸着回来了,迎面将她猝然击倒。
苏摩,苏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坠落中,呼喊他的名字。
恍惚中,她仿佛看到他终于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俯下身默默凝视着她,冰冷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然而,黑色斗篷下的那张脸却是陌生的:如此苍老不堪,曾经湛蓝的长发已变得灰白无光,深碧的眼眸深陷暗淡,处处透出死亡来临的颓败气息。
不,那不是他……那,那怎么会是他?
是幻觉么?她想睁大眼睛分辨,然而身体里所有的力量仿佛都被那一剑所斩短,恍惚中无法挣扎分毫。那个苍老的人静静凝视着她,陌生的脸上有着熟悉的表情。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俯下身将冰冷的唇印在她的眉心,然后离去。这一吻,落在眉心的同一个位置,呼应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场缘起,仿佛是一场轮回的终结。结束了,记得要忘记。有一个声音在心底向她传话,如此的冷静而沧桑。
那是多少年前,她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在她从白塔上一跃而下之前……苏摩!苏摩!是你么?你要去哪里?
看着那个模糊的背影渐行渐远,她竭尽全力想要大呼,喉咙里却发不出丝毫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挣扎,想要唤回他,然而,那两个字仿佛被诅咒了,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急怒交加中,胸中忽然一阵剧痛,一口血从口中喷出。
“白璎,白璎!”耳边有人急切地唤着她的名字。
意识渐渐转醒,努力撑开眼帘里,映入一顶金色的帝王冠冕,以及冠冕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你已经不在是冥灵,”他的声音焦急而低哑,“和普通人一样的身体,你要小心。”
清醒后的一瞬,梦里的那一句呼喊被冻结在喉咙里。她勉强转过头,看着身畔的人,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吐出了另外一个名字:“真岚?”
“恩。”他用右臂将她抱起,左手用银匙盛了药过来,“你总算醒了……快喝吧。”
她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人,一阵恍惚——原来,一切都是幻觉么?原来是真岚救了她,一直照顾着她?她全身忽然放松,靠在了那个温暖坚实的臂膀里,乖乖地张开了嘴,吞下了苦涩的药。
“白璎,你看,”她听到他低声道,同时双臂缓缓收紧,声音里带着许多年未见的真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满足,“如今我终于可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了——也终于,可以拥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