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寻我这晦气之人作甚?”
陆雪衣自顾自饮茶而乐,完全无视苏令蛮这副满身湿冷的狼狈样,连客气都未曾客气一句。
“来前便听说,陆郎君是个真性情之人,果然分毫不差。”
苏令蛮抚掌而笑,出门前穿的八幅罗裙此时被雨一淋,将将贴在身上,湿冷湿冷的,可她仿佛半点感觉不到,面上的笑极为真诚灿然。
陆雪衣这人在台上做惯了戏,在台下便不大愿继续端着张面具:“想来我一个唱戏的还劳烦不了小娘子,可是来寻我那相好的?”
“若你来寻他,我是不管的。”
这油泼辣子上来就怼的风格,苏令蛮觉得分外熟悉,她摇摇头道:“陆郎君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其实,我此次来,是为你解决一道难题。”
陆雪衣敲桌的手一抖,稀奇的“哦”了一声,“难题?”挑眉而来,便是媚骨风情。苏令蛮吃不消地拍拍胸口:“陆郎君,您可悠着点,我还小,经不起挑。”
陆雪衣一怔,还头一回见有身份的小娘子这般直白:“敢问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
“贵女不敢当,我乃从司簿二女,苏令蛮,郎君叫我阿蛮亦可。”
苏令蛮没有那起子门第观念,本是为了任务而来,现下觉得陆雪衣某些方面颇对脾胃,便放松了心态。
这人假真诚还是真真诚,陆雪衣这见惯了各色人等的,是分得是清清的,见苏令蛮如此,那十分的防备心理便松了点,成了九分,重新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难题?”
“我陆雪衣这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还有什么难题?”
苏令蛮目光一转,落到这宽敞的庭院,屋子内部建设与外头相同,老旧朴素,实在不衬这么个丽色红尘:“陆郎君既与钟将军两情相悦,忠将军又为何陋屋藏娇于此?”
陆雪衣一哂:“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哪个世家子不是藏着掖着,有片瓦遮头,有寸土落脚,陆某便知足了。”
“陆郎君当真知足?再无恨憾?”
苏令蛮视线落到陆雪衣左腿上,因习武耳力要比寻常人强一些,她刚刚便发觉,陆雪衣左脚的足音要比右脚重些,虽极力掩饰,但左脚内里的一点垫高的梆子还是会有道印子——
实质上,陆雪衣是个跛子。
苏令蛮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桩韵事,当年陆郎青衣一曲【望江都】惊为天人,假以时日未尝不可登东望三楼,脱名旦之伍,成一方大家,可惜……
“陆郎君就不想报仇?”
“报仇?”陆雪衣心灰意冷:“小娘子说笑了。”
第44章 螳螂捕蝉
陆雪衣自然是不会对着一个新上门的小娘子掏心掏肺。
“小娘子闲得慌, 不如回家绣绣花,扑扑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稀透着看心灰意冷的倦淡:“前尘过往, 陆某已不在乎。”
花厅里唯独门帘子的珠串还有点精致的意思。
苏令蛮手指无意识地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睫规规矩矩地垂着, 心思却还在定州曾经的只言片语里打转。过去那些传闻大多当不了真, 可有几桩却是确定了的。
陆雪衣当年够红, 也够傲。
【望江都】不好练。
他有过野心——但他腿折了, 还是被独孤勇使人打的。
苏令蛮歪着脑袋淘气地笑眯了眼, 竖起一指指着头顶:“若我告诉郎君,这定州的天……塌了呢?”
陆雪衣眼皮子动了动:天……塌了?
定州人都知道, 这定州的天可不是那高居庙堂的圣人, 亦不是权倾朝野的杨宰辅, 而是那镇守定州十来年的独孤大司卫。
有门儿。
苏令蛮指尖松了松, 鼓动道:“阿蛮一直觉得, 人生在世,若能快意时不快意,还有甚乐趣?”
——能快意时不快意?
陆雪衣错愕地抬起头, 眼前悠哉而坐的小娘子, 明明形容狼狈, 浑身被大雨淋得精湿, 可一双大眼仍如水洗过一般明澈,几乎一眼看得到底。
他这半辈子从底层摸爬滚打着过来,什么人没见过?可这样的一双眼, 也只曾在万事不懂白纸一张的懵懂婴孩身上见过。
这是一个难得干净的人——
若不是心计太深的话。
“你是说,独孤信……没了?”陆雪衣演过旦角,唱过大戏,可此时也无法掩住面上的波动。他半信半疑,面上便带了点意思出来:
“小娘子还年轻,恐怕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苏令蛮一哂,要叫一个老江湖相信她,那么少不得要拿出些证据来,至于旁的那些复杂的歪歪绕绕,她玩不过陆雪衣,也不必要玩。
苏令蛮转头,朝身旁一直静默着的黑衣护卫伸手:“把你主公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莫旌一怔,心道这苏二娘子好生精乖,居然早就知道主公留了后手,手已经乖乖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块铁牌子,有些见识的,也都能认得出这是何物——
独孤家的家主令。
独孤信身上有两样物品,是常年无休睡觉都带着的,一是虎符,二便是这家主令,曾与手下戏言曰:“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陆郎君,有此物在,还不信么?”
陆雪衣交换双腿,眼波横扫处,是春意含波,脉脉含情,嘴里的话却是老辣:“大司卫身死,你主公好大的本事,可否透露一二?”
这是要保证来了。
也是,谁能将脑袋扛着去做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买卖呢。
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朝莫旌瞥了一眼,见莫旌微微点头,才坦言道:“太守府的赏梅宴,郎君肯定知道了。”
“自然。”陆雪衣点头,他身靠钟辛谅,消息要比寻常定州百姓更灵通些,他甚至知道大司卫去那,是为了撮合女儿与一个京畿贵人。
京畿贵人?
陆雪衣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你是说那贵人杀……了……”
苏令蛮的表情肯定了这一点。
他猛地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京畿贵人,姓杨……陆雪衣怔怔地看着头顶,蜘蛛在房梁斑驳的一角来来回回,织起了蛛网。
眼见他又不答话,苏令蛮又道:“郎君当年既能在花家班立得草头,唱出【望江都】这等惊艳之作,必是个疏朗开阔的君子,缘何如今如此瞻前又顾后?世上之人但凡要成点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郎君难道还要白白放过?些许风险都不肯担,郎君之恨怕是永不得报,还要——”
“还要什么?”陆雪衣眼帘微阖,似是一滩死水,但苏令蛮从他交握的双手里能看到水下微澜。
“还要拖累钟将军。”
“钟将军忠义,可独孤勇不同,他素来刚愎自用,又嫉贤妒能,当年钟将军得了大司卫青睐,他便能时常寻钟将军晦气。钟将军大度,不与他计较,又有大司卫压着,独孤勇无法,便把气撒到了郎君头上,毁了郎君前程,郎君不恨?”
陆雪衣龇了龇牙,无法从齿缝间透出一丝不恨,耳边又是那噩梦般的一阵清脆的骨裂声——卡啦啦。
他怎么可能不恨。
每一次阴雨天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痛,每一回雌伏于人之下的屈辱,每一次旁人对跛子的痛惜……
苏令蛮眼见这陆郎君双唇紧抿,唇色如血,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只需再加一把火:
“如今大司卫已死,这大好良机,郎君莫非还想学那出世的佛陀,不管不问?一旦独孤勇掌得先机上了台,你那老相好钟将军岂还能讨得了好?你那断腿之仇,如何还能报得了?”
莫旌冷眼旁观,只见原还八分不动的陆雪衣蓦地站了起来,一双眼鼓突突得发狠,那股子万事莫理的仙气去了大半:
“好!苏二娘子,陆雪衣必劝我那冤家斩杀了那独孤贼子!”独家家主令牌已然易手,独孤信或死或囚,左不过这两个可能,至于是与虎谋皮,还是旁的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苏令蛮注意到了他“冤家”两字的百转千回,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莫旌杵在一旁,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沉默的灯架。偏这灯架劳人惦记,苏令蛮拽了拽他袖子,压低声道:“嗳?你那主公可有旁的交代?”
“主公说,苏二姑娘机灵,便宜行事。我等只需从旁辅助。”
嘿,心可真大。苏令蛮忍不住龇了龇牙,眼见陆雪衣披蓑衣带斗笠,一双跛足颠得飞快往外跑,也忙不迭跟了上去,娇声唤道:
“陆郎君带我一起!”
陆雪衣这才顿足,将她上下扫过,摇头道:“不成,你这装扮可去不了军营。”
八幅罗裙虽打得精湿,好料子还是好料子,一看便是娇养的小娘子——何况军营里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
苏令蛮皱紧了眉头,一把揪住了陆雪衣蓑衣后摆牢牢控着:“郎君,我必须去。”
她这话说得极为郑重,陆雪衣这才觉出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嘴里的另一重意思来——
不论如何,在他得知了独孤信身死的消息后,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呆着的。苏令蛮执意跟着,是监视,亦是督促。
陆雪衣垂手想了想,回身朝远处吼了一声:“阿丑,将你那衣服拿一身来。”刚刚还四野无人的院子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少年身量,一身灰不溜秋,半面烫伤,果然是……阿丑。
阿丑朝陆雪衣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捧着一身男人的袍子走了出来,脏兮兮灰扑扑还起了毛边:“二老爷,就这身新些了。”
“苏二娘子,我这屋里只有阿丑身量差不多,下人衣服粗劣,只能劳您多担待着些了。”
苏令蛮知道陆雪衣是要看自己笑话,眼珠子一转,人已经接过衣袍找了间无人的厢房穿将起来。
莫旌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院中,淋着雨陪陆雪衣等人,绿萝从暗处现了身,拉着莫旌行到不远处,轻声道:“苏二娘子要去军营,你为何不阻止?我不信主公没安排人监视。”
莫旌不以为然:“主公说了,让苏二娘子便宜行事,我等只需负责将走歪了的事导正,如今苏二娘子事儿办得挺好,我们不好出面。”
绿萝心里不由“呸”了一声,去军营外跟着陆雪衣,若让那喜怒不定的钟辛谅一刀斩了怎么办?也不知那傻姑娘怎就一根筋轴到底,非要跟着去军营将事办妥了才算。
“卯一,看在同僚一场,我便奉劝你一句话。”莫旌看出点不对,警告她:“主公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那些贰了心的,下场可都不大好。”
绿萝连个表情都欠奉,身子往后一转,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苏令蛮走出了房间,站在廊上,廊外雨声潺潺,她绾了个单髻,一身灰扑扑的卷边衣裳,胸绑得平溜,垂着脑袋,若不细看,还当真是个有点胖的小子,只露出的一截脖子和手白得过了分:“怎么样?”
陆雪衣看着她那瓷白的脸,和那双像浸了水的黑眼仁,叹了口气——
还真是不能细看。
这回有蓑衣斗笠了,全数披上,看上去除了身量小些,倒也是个粗野小子,几人骑上马趁着城门未关,直接出了南城门。
大雨倾盆之势丝毫未弱,去往城南的路一片空旷,三三两两的马蹄印被雨一冲,也迅速消了踪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令蛮看着近在咫尺的军营,牵着马缰跟着陆雪衣安安静静地跟到了东营的一个角落,眼前是一处泥石垒的高墙,三丈高,墙面滑溜溜毫无着落点,除非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靠两条腿是爬不上的。
陆雪衣两指屈就,打起了三长一短的呼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