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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傅二爷跨进门槛,一双眼在镜片后细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二爷。”
    跟着他进来,按下帘子的是个姑娘,细长的眼,双眼皮,说不出的文气。只是穿着袄裙,否则真像是个新派女学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书香气。沈奚猜,这就是那个黄包车夫说的小苏三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二爷笑。
    “三爷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那姑娘柔声笑。
    傅二爷没给她多话机会,将人劝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爷了,他又端详沈奚:“都说三弟出国是为了寻你,可回来身边却没带人,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看来,他过不去的永远都是女人这道坎儿,”他径自坐下,“说吧,寻我做什么?”
    “我听说他病了,想见他。”
    傅二爷沉吟:“这个,我帮不了你。”
    她忙道:“我不是要纠缠他。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再见面,如今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又听说他病了,才迫不得己来求二爷。”
    对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着,唯恐听到说他病入膏肓的消息:“他是真病了吗?”
    “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种地步不好说,”傅二爷默了半晌,对她说,“从他回来,没人能见他,我也不行。”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来时莫徘徊(2)
    “他被关起来了?”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这“关”,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地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千里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叹:“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等等看。”
    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我是要见他。”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他若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
    傅侗善一只手按在自个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可家里头,他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里头。他这个二哥虽没能力帮他,总要试试。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说:“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说服父亲。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再想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好,我去。”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里看她:“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说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里,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会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老爷回来了。”
    “回来了,在外书房。”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尤其沈奚身上穿得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边帽,只是没像洋鬼子一样烫了头发,还留有中国人的模样。
    “我说什么你都应着,不要反驳,免得让我父亲起疑心。”傅侗善低声说。
    沈奚谨慎应下,随他进了外书房。
    进了厅堂,正见傅大爷在笑着恭维:“爹您这身官服,还不太合身。”
    屋里的两个男人听到动静,看过来。
    沈奚人杵在那儿,先认出了傅大爷。而那位试着尚书朝服的老人,应该就是傅侗文的父亲。当初她嫁过来,傅老爷和夫人以回籍养疴为借口,离开了京城。所以从头至尾她也只见过几个姨太太和傅家的小一辈,所以并未打过照面,也没奉茶唤过一句父亲。
    “这是……四弟妹?”傅大爷认出她,对傅老爷笑说,“我和父亲提过的,三弟自小养着的女孩子。”
    又是一桩不成体统的事。
    傅老爷蹙眉,挥手,让下人端着官服下去,人坐下来。
    身边的丫鬟端着个小茶盘,候着。
    “你也下去。”傅老爷说。
    丫鬟行礼,离开。
    一时,屋里只剩下了傅老爷,两个兄弟,还有她。
    “侗善,你来说。”傅老爷不问沈奚,而去看傅侗善。
    当初傅侗文办了这荒唐事,也没征求父亲允许,后来又仓促将人送去留洋,傅老爷回京听了训了几句后,并没多计较。
    一是三儿子荒唐惯了,二是人都送走了,也再无瓜葛。由此作罢。
    傅侗善将来龙去脉渲染了几分,讲给傅老爷听。
    傅侗文和沈奚之间的故事,有养在花烟馆的底子在,其实不必夸大,就足以她的身份变得暧昧。“三弟不懂事,不体谅父亲,被关个几年也应该,”傅侗善恭顺地说,“只是他整日在那院子里,无人陪着也可怜。”
    傅大爷只管在一旁吃茶,不掺和。
    傅二爷又说:“三弟本就是心病,我听说他被关了几个月心里头不舒服,眼下病重,连塌都难下了。送个人进去,想为他宽宽心。”
    沈奚低眉顺眼地站着,任他们打量。
    果然……二爷心里是有主意的,有意坐实了昔日流言。二爷的权宜之计就是将她说成一个宽心解闷的药引子。他们眼下是父子对话,听不出剑拔弩张,也瞧不出刀光剑影,倒像在商量给傅侗文讨个妾。
    只是静的时候,沈奚能觉出,二爷其实并不讨他父亲喜欢。
    从她进门,傅老爷就在打量她。这装束在京城少见,倒是外国大使的夫人有这样的。本以为是二儿子的情债,未料,又是傅侗文的。
    “你如何看?”傅老爷看一旁的傅大爷。
    “三弟惹草招风惯了的。如今既不能眠花宿柳,又没地方听曲狎妓,趁着他收心的时候,有个女人也好。”傅大爷将茶盅搁下,人走到沈奚面前。
    沈奚和他对视的一刻,心没来由地坠了坠。
    傅大爷面相是几个兄弟里最硬朗的,眉眼却透着阴气,粗重的眉下,那双眼在直勾勾地瞅着她:“只是女人多得很,这位却不太适合,”他低声问,“姑娘我问你,你既留了学,也该眼界开阔了。何必来傅家?你该晓得,侗文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他不怕被笑话,我们傅家也怕。”
    二爷笑了,说:“大哥房里丫鬟就收了三个,还看不穿男女的事?人家姑娘跟我回来的,那就是铁了心了。也从未提过名分。”
    傅老大瞟了眼二爷:“侗文胡闹,老二你也跟着糊涂?她能和丫鬟比?四少奶奶进了三爷的院子,说出去,你看看哪家正经的小姐会嫁过来?”他又低声劝她,“等他娶了正经的妻,你就算想留,也留不下。姑娘既留了学,前途也能自己挣取,何必来吃这几年的亏?”
    沈奚握着宽边帽的手,在用力。
    该怎样说?才能应付这个人?
    今日都站在了他父亲面前,倘若再被阻挠,等于断了所有的路。机会稍纵即逝,容不得再犹豫:“我有过孩子……”她心突突地跳着,“和他有过。我想去陪着他。”
    她不晓得这样说是何种后果。
    傅二爷既然用她和傅侗文的男女关系做说辞,那就做到底。她一个女孩子跟着他,有过孩子,死心塌地,总不会让人再怀疑。
    屋内,没了声响。
    “孩子在哪?”傅老爷终于和她说了第一句话。
    沈奚心中一松,押对了。
    “……没了,”她声愈发低,“在……纽约没的。”
    傅大爷嗤地一笑。哪家公子没几段风流韵事,就连沈奚身后头那位——傅家最板正的二爷,也曾招惹上这种事。更何况是喜好女色的傅侗文?
    有过孩子?那又如何?
    可既然父亲都开口问了,他也不好再说话,只能冷眼看戏。
    像有烈日,直晒在沈奚额头上,她渐出了汗。
    傅老爷毕竟是傅侗文的亲爹,又和大儿子想得不同了。
    他一直疼几个儿子,只是最管制不住、最敢惹祸的就是傅侗文。虽说虎毒不食子,但小虎崽子养大了,又是一只擅长捕食的老虎,就不得不防了。
    一个儿子和傅家两百多口,孰重孰轻,不用权衡,一定是要牺牲前者。
    可这半月,傅老爷听那院子里的情况不好,也时有心疼,想到了过去傅侗文的诸般好处。眼下再猛一听沈奚的话,更是可惜那个没见着的孩子。
    沈奚的话,牵动了傅老爷心底一丝对三儿子的情感。
    傅侗文身子弱,爱胡闹,不喜被管束,至今不留一点血脉。面前这个姑娘既有本事让他留,那就是好事。有一就有二,还有个盼头,到底是亲生的儿子,不能眼看着他被关在铁笼子里就这么没了……有个女孩子去,宽宽心也好。
    “送过去吧。”傅老爷做了决断。
    沈奚如蒙大赦,握着帽檐的手指都酸胀起来,方才太入神,想等这一句,关节攥得煞白,她自己却都不晓得。傅大爷见父亲允了,也没再阻拦。一个姑娘,翻不出什么天去。
    “跟我来。”傅大爷对沈奚说。
    傅二爷留在书房里,陪着父亲,傅大爷倒背着手出去,唤来老爷的心腹,嘱咐着送沈奚送去三爷那。当着下人的面,还说三爷那里没住过女人,让给沈奚添置些东西。
    傅侗文是被老爷的人看着,老大也插不得手。
    下人接了皮箱子在手里,沈奚在傅大爷的注视下,微颔首告辞。
    “说不准,日后还是要称你一声弟妹,”傅大爷低声笑,“雪大,慢些走。”
    沈奚又点头:“谢大爷。”
    她跟上提箱子的人,直觉傅大爷还在背后观察自己。雪大,这么一小会,地面上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踩上去,雪散了,即是黄土。
    过了正院,沿着仆役房的院子走下去,是条陌生的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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